兵临南京城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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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诗中说的是千年前的事。一提到南京,人们就会想起这首诗,就会觉得那里有很多寺院。那些被烧掉了寺院的佛僧们,当然会奔着传说有很多佛寺的南京而来。

若混杂在这些佛僧当中,就不会被人怀疑,这是杨秀清的想法。佛教僧侣是太平军的牺牲者。在这一点上,人们对他们抱有一种同情。杨秀清利用这同情,派出谍报部队,不能不叫人佩服。

在被太平军攻陷之前,不,在被太平军包围之前,南京城内就出现了种种怪现象,弄得人心动荡不安。而这些怪现象几乎全都是这些剃去头发、扮成僧侣的太平军谍报人员制造的。

有这么一桩怪事——很多寺庙的佛像和神像被人挖了眼珠。

任何时代都有一些怪人,要说一座寺庙的塑像全都叫人挖去了眼珠,那是可能发生的。而现在是两座、三座、四座寺庙,一夜之间发生了同样的事,而且寺庙间又相隔很远,这显然不是个人所为。

同时,还发生了民家门上画圆圈的事。有的人家门上画的是红圈,有的人家门上门上画的是白圈,白圈中有时写一个“天”字,有时写个“大”字。外面纷传:“长毛一进城,画红圈的人家平安无事,画白圈的人家统统杀绝。”“天字还可以,大字可不好啊!”

流言蜚语是动荡时代的产物。两江总督陆建瀛本人满脑子迷信。上头有了这样的人物,那就无法追查流言。如要追查,恐怕首先就得逮捕总督。人们称呼陆建瀛是“巧官”。意思是说,他这人出人头地不是靠实力,而是巧于政界处世之术。其实,陆建瀛出人头地,秘密也并不完全靠处世术,他还使人对他感到放心。一个有才能的人,往往使别人对他产生警惕。一个人很能干,但若不是非常能干,使别人担心他将来会成为自己竞争的对手,那还算不上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提到陆建瀛,谁都这么想:“是那个家伙呀,没什么。”对他感到很放心。他非常迷信神佛灵验,一心想把迷信和现实结合起来,别人觉得他愚蠢,对他产生一种优越感,这恐怕是他出人头地的真相所在。传说他带兵去湖北时,说什么“霜神助我军”之类的胡话,至于霜神究竟是什么神,谁也不知道。他还说:“你们怎么看不见呀?看呀!在我军前头站着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女神,她在引导督励我们!”部下们虽想看看全身一丝不挂的女神,但这只不过是陆建瀛一人能看到的幻影,而且他把神佛混淆在一起。

“观音菩萨保护我们城池!”他声称接到了这样的神谕,命令南京家家户户要烧香叩拜。当时举行葬礼时有种习俗,要做些面目狰狞的偶人,在墓地四角执戈守护。这种偶人称作“方相”,据说最初是由人扮成神来驱邪,后来改用偶人代替。陆建瀛命令把“方相”抬了出来让敌人看,想用“方相”吓唬敌人。太平军将士早就被灌输了否定偶像的思想,据说看到“方相”都哈哈大笑。虔诚是可以的,可迷信到这种地步只能被人当作笑料了。不是巧官就不能出人头地,这里表现了清朝政界所用的无能之人。在天下太平时期,什么事不干的官吏,也许对老百姓还有点好处。可是在非常时期,老百姓头上有这么个统治者,那就正如于益生所说,不能不说是最大的不幸了。

搞迷信,也许就是脑袋有点不正常。一些按常识无法想象的言行,在陆建瀛身上表现得很突出。尤其是在去湖北,他麾下江宁防军全军覆灭后,他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点异常。一个总督亲自出征湖北,这事本身就很难说是正常。在前一年,黄河决堤,修堤工程迟迟不予解决。中国黄河沿岸是文明发源地,人们都强烈地认为治水工程是政治根本。“巧官”陆建瀛根本不懂治水。不懂可以委托专家去办,而他却想出一些奇怪迷信的办法,让下面去实行,结果弄得河流决口越来越大。

总督虽是地方最高长官,但还有像监察御史那样调查官吏政绩的官员。若监察御史来查访察看,一定要追究总督责任,给予严重处分,因此这位“巧官”志愿去出征。若能把太平军镇压下去,他的功劳就会弥补治水的失败。他一向以为太平军不过是土农暴动,认为自己是总督,对手是农民,等级不一样,因此绝不会失败。他相信神明会保护他。

他把两江行政事务和军事防御工作分别委交给江苏巡抚杨文定和江苏布政使祁宿藻,自己踊跃地去西征。可是,在武穴镇老鼠峡,他丢了自己所仰仗的三千兵,慌慌张张逃了回来。他甩下在安庆城头上流着泪向他苦苦哀求的蒋文庆,匆匆忙忙回南京。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在家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公文也不看,一切政务都不管。南京地方政府官员要求总督再次出马,到上游去抵御太平军,陆建瀛却不动身,连将军、提督们也不见。这简直荒谬绝伦。当时当地军事首脑是江宁京口将军祥厚、江宁京口副都统霍隆武和江南松江提督福珠洪阿等人。祥厚和祁宿藻联名向北京弹劾总督。

陆建瀛正月十八日逃回南京,南京首脑们立即把弹劾奏文送到北京。

“解除本职及一切兼职,并逮捕问罪。钦差大臣和总督由将军祥厚兼任。”——北京于正月二十七日做出这个决定。但决定并未传到南京。太平军陆路先锋已于正月二十九日抵达南京城下。在这前一天,南京当局出了一张公告,伪称“长毛贼退却八百里”。这时,连理文、新妹和僧侣打扮的谭七已在南京城外南边的雨花台报恩寺里。

“这太不像样了!”理文不觉大声地叫了起来。

他们到附近转了一圈,新妹和谭七都明白是什么太不像样了。

“征集来的全是渣滓。”谭七道。

“不,只能征集到渣滓了。”新妹皱着眉头。

他们议论的是提督福珠洪阿指挥下的城外军队。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低劣的军队了,那完全是一群人渣。不管多么粗暴,要是有力气的话,打起仗来可能还顶点用。而这些军队,个个骨瘦如柴,面色青黄,两眼无神。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统统都是烟鬼。

确如新妹所说,这些军队是获得太平军逼近的消息急忙募集来的。正经的人都不来,有职业的年轻人不来,即使失业但还有劳动能力的人,偶尔可以打个日工,也不愿来。所以,来应征的都是完全不能干活的人。据说有些家庭里,有这种游手好闲、无法对付的大烟鬼,他们甚至把征募新兵当作是“让政府来养活”的好机会,带着这些大烟鬼去应征。当时有的书上说这些烟鬼兵“怯弱如妇女”。其实他们连妇女都不如。

“南京就要完啦!”新妹道。

刚才理文说话的声音大得吓人,不过,谁听了恐怕都会有同感。雨花台是城外南郊要地,太平军陆路军正从南边向这里挺进,本来应当在这里配置最精锐的部队,而现在却横七竖八地躺着这些烟鬼兵,不打败仗那才叫怪。政府从附近民船征集来了船篷,搭成临时营房,士兵们躺在里面专门等吃饭。在湖北吃了败仗的江宁防军,据说在进行军事训练时曾叫附近居民哑然失笑。雨花台这五百清兵连训练也没搞过,不,他们是根本无法训练的军队。

连提督福珠洪阿来雨花台视察时也直摇脑袋。

“把火药、武器等收藏好,不要被人偷盗了。”提督下了这样的命令。提督带来正规部队,把堆积在雨花台像山一样的弹药箱,连同大炮全都收藏进寺庙的仓库里,外面加上了锁。

“这些军队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呀?”理文也迷惑不解。

“先生,这个你不懂吗?这里必须要放五百军队,所以带了五百人来。要凑数,就是这么回事。”谭七直截了当地解答。

报恩寺的住持带着悲愁神情问道:“客人,你们是从西面来的吗?”

“是的。”新妹道。

“烧了许多寺庙,你们看到了吗?”

“是烧了许多……”

“果然是……”住持慢慢地环视着寺庙,好像是跟它做最后的告别。

阳历已是三月,江南早已有春色。太平军的陆路先锋队由李开芳、林凤祥等将领率领,已抵达南京城西南善桥,迅速地构筑了二十四个阵地。雨花台清军只是呆傻地望着太平军阵地,大炮和弹药都锁在寺院仓房里,即使不上锁,恐怕这里的守军也不会把它们搬出来打仗的。

“大炮在那里面。”住持领着理文他们来到仓房的前面。

“要打仗了,为什么不搬出去呀?”理文问道。

“您问得有道理。可是……”住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您认为躺在那儿的士兵能打得了一发炮弹吗?”

太平军已构筑了阵地,看来是准备慢慢地进攻。这一带居民了解这一情况,他们尽可能远离清军的驻地。早就传来了消息,说太平军不伤害一般老百姓,只要不卷进战火,就不会有危险,所以驻有清军的雨花台是不能靠近的。

“我也要离开寺院了,在不在这儿都是一样。”住持道。他已打消了看守寺院的念头,当然也未想过请军队来保护。最聪明的办法是早点把寺院里的东西搬走,免得被人偷去。

“请你们帮我搬一搬佛像吧。”住持恳求。理文他们帮着把佛像、佛具装到车子上。他们认为清兵不会偷盗这些值不了多少钱的佛像,而住持却道:“夜里还很冷呀!”士兵们说不定会把佛像打碎当烤火的柴火,太平军来占领了也要烧毁偶像,住持决心带佛像暂时去避难。

“一块儿走吧!”住持的声音很微弱。

“不行,您就要寄人篱下,我们本来是寄在您的篱下,跟着您去,那太不像话了。请不要管我们,我们自己想办法。”理文代表他们一行人回道。

“你们住到什么地方去?”

“想暂时借住宝寺。”谭七指着报恩寺的伽蓝道。

“危险啊!离兵营太近了。”

“没什么,到紧急时候,我们会逃跑的。”

“那好吧,还是要尽快走啊!一旦耽搁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是的,我知道了,不会耽搁的。以前我们四处逃难,已经习惯了。”

“可不能照老皇历办事啊!请多多保重吧!”为人忠厚的住持带着僧侣向东而去。

“没问题!这儿不会成为战场的,打仗没有对手是打不起来的。”谭七笑道。他早已把雨花台的情况报告了太平军。报告中说:“太平军来进攻,雨花台不会有清军一兵一卒。这里的部队丝毫没有要打仗的意思。不过,不要为了威吓他们而开炮。寺庙里收藏了大炮和大量的弹药。太平军可以利用这些武器弹药,不能让它中了炮火。我们将保护它,不让清军烧毁。”

谭七带来七名部下,三人做和尚打扮,其余四人扮作庙里的火工。他们的任务是“保护清军的武器弹药”。要接收就应当全部完好地接下来。陆路先锋到达善桥的第二天,水路主力从大胜关开到草鞋峡,已逼近南京城下。

“那些烟鬼兵,还得要告诉他们一下,对手已经来了呀!”谭七苦笑道。

这些军队一看到敌人影子,准会四散逃跑,可他们太无能了,连敌人也发现不了。

“喂——!敌人到了那边啦!”谭七部下在附近到处大声喊叫。这支部队虽是窝囊废,但逃跑速度之快简直惊人。一眨眼工夫就逃之夭夭了。

“把弹药处理掉!”毕竟是领队军官,他并没有忘记奉命要干的事。但谭七一名部下早已严密地监视着这个军官。

“火!火!……”那个军官跑进大雄宝殿去找火。部下全都跑光了,他大概是想亲自去点火。但谭七部下紧跟在他的后面。

“那儿有火石!”谭七部下喊道。军官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谭七的部下挥起藏在身后的利斧。长江里的江水平常都是米黄色,但今天南京城下的长江里,看起来好似流着蓝色的江水。水路先锋、翼王石达开令他指挥下的部队全部使用青旗。翼王船队一律打着青旗,遮盖长江。翼王军先头部队指挥官叫张子朋,据说他仰视着眼前南京城,大声说道:“我原以为金陵是一个多大的城呢,心想一定不好打。原来是这样呀!打这个城,算不了什么!”

他说这些话,当然是为了给部下打气的。不管怎么说,南京是天下副都,以前攻打过的桂林、长沙、武昌等城市简直无法跟它相比。不能让将士们对这个巨大城池产生恐惧心理,张子朋采取了用豪言壮语鼓舞士气的策略。

在南北朝时期,占据南方的六个王朝全都以南京为都。最初定都南京的王朝是吴,据《三国志》上说,劝说吴国孙权在此定都的是作为使节出访吴国的诸葛孔明。长江与紫金山形成天险,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然而,以这里为都的六个王朝为什么都短命夭折了呢?历史学家的解释是:由于南京过于险要,占据此地的政权过分依赖天险。太平天国也在南京坐江山,这也许也是它以短命政权而告终的原因之一。当然,这是后话。

布政使祁宿藻在南京城内口吐鲜血而死,据说,是由于过度忧愤。

总督陆建瀛自武穴惨败、逃回南京后,一切工作放弃不管,一切政务也不过问。应代行政务的江苏巡抚驻在苏州,所以仅次于总督的内政负责人、在南京的最高官僚就是布政使祁宿藻。由于总督放弃职守,一切工作都落到他的肩上。由于非常激愤,他与江宁将军祥厚联名写了弹劾奏文,送到北京朝廷。他在写奏稿时,因为激动,吐了很多血。

太平军水路先锋军在南京城下展现出一片青色旗海时,陆路先锋军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了雨花台。太平军在进攻前,已知道了这种情况。从太平军来说,用敌人大炮和炮弹从雨花台向南京城内进行炮击,是他们预定的行动。雨花台是小小的山冈,可以说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向城内进行炮击的地点了。

在占领雨花台前不久,一支数千人的清军运输队朝着相当于南京南门的聚宝门前走过来。这支队伍是由运送军粮的车马和护卫士兵组成的。他们来时还不知南京已发生这么大的战争。他们和雨花台烟鬼兵可不一样,他们都是经过挑选的精锐士兵,斗志极其旺盛。

这支运输队接近南京时,才知道要发生大战。

“那儿有太平军!”他们发觉了正准备攻打雨花台的太平军,想同太平军打一仗,但他们的任务是护送军粮,携带的武器只能击退地方上的土匪,太平军虽然也是“匪”,但要同那样大规模的军队作战,弹药不够。

“对了,进城去领弹药、步枪!”运输队长做了这决定。他们来到聚宝门前,向守门负责人提出了这个要求。

“敌人只注意着雨花台,没有发觉我们。给我们补充一些弹药,我们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雨花台要是给敌人拿去了,那可就完啦!”运输队长是个很勇敢的军人。

“你们等一等,我去请示一下总督。”守门军官飞马奔往总督府。

两江总督早已不理政务,布政使祁宿藻在那里主持工作。

“这样的人是真正的好男儿!”祁宿藻准备立即派人往聚宝门搬运弹药、步枪。陆建瀛回南京后一直关在房间里不露面,这时却气势汹汹地推开门扇走了出来。他虽完全放弃了政务,但总督府的官吏仍跟往常一样,书面或口头向他报告重要的事,只是总督不表任何态度。唯独这一次,他却做出了反应。

“你们都是睁眼瞎吗?来到聚宝门的是敌人!那是圈套,绝不能上当!向他们开炮!”在官僚制度下面,总督的这道命令是要绝对服从的。

“向聚宝门守门部队传达我的命令!”总督又叮嘱了一句。

“可悲呀!”祁宿藻发出哀叹。那声音就好像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的,接着他感到血从喉管里要往外倒流。命令不能不传达。如不传达,对有关的人就要按违抗命令罪惩罚。传达下去的命令就必须要执行,不执行命令的人要受到严惩。清朝体制在某些方面已支离破碎,但另一方面,它还严整地存在着这种慑服于严惩法制官僚主义的秩序。聚宝门的守将明知是自己人也不能不开炮。运粮队长和守门军官是多年老友,明知不是敌人,但命令必须执行。

“向远处开炮!只打三发!不准打中运输队!”这样的命令就是守门军官最大的抵抗。

运输队的勇士们也为这出乎意料的炮声而四散逃跑。城内这三发炮弹声刚一停息,太平军就开始从雨花台向城里开炮了。当然不只是三发,炮声隆隆不绝。

炮声在祁宿藻的意识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他终于气死了。据说,他紧攥拳头敲打着桌子,四周溅满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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