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北泗官兵最近要开到北边去。李沅发还在桂林南边呢。”
“这我听说过。据说提督们挨了儿皇帝训斥,十分焦急,不干掉李沅发,他们太丢面子了。连北泗看官库的军队也要调动吗?”
“这是可靠消息,不会错。”
“好,就这么决定!”不愧是一党头目,李新妹决断迅速。
“北泗官兵一调动,第三天就进攻北泗。”
军队出发三天,北泗有事,不可能马上返回。文武高官有的受斥责,有的被革职,起因都是李沅发占了新宁。不灭李沅发,大清帝国威严扫尽。政府明知地方上有小股造反军,却不能把有限的武力分散。无论如何也必须集中全力来对付拥有数万人的李沅发。时机对李新妹有利。最初,她计划攻打拥有五万人的宾阳,但人数和武器都不足,因此采纳李群的建议,改攻北泗官库。
果如所料,北泗官军大部分已向北移动,只留有八十名士兵。不过广西已动员团练去加强那里的警备力量。听到这个消息,李新妹冷冷道:“团练没什么。这些家伙会为保护官府仓库卖命吗?要是保护他们自己的村子,可能还会卖点力气吧。”
她说对了。当她进攻时,团练带头跑了。不是败逃,而是溜号。他们熟悉地理,知道该怎么逃。那些从桂林派驻在这儿的官兵,扔下武器,四处逃窜,最后都投降了李新妹。八十名官兵大多是年老病弱,都不中用。
“这不像是打仗呀!”连理文也参加了这次进攻。
确实不像打仗。黄昏夕暮,新妹军远远把北泗官库围住,以枪声为号,四面八方齐声呐喊。新妹的部队有些武器,但没使用的机会。
指挥冲锋队的一个小伙子在旁开玩笑:“我们靠喊的,今后要练习练习怎么喊了。剑术和洋枪起不了多大作用!”
“不会永远这样。这次骄傲,以后定要吃苦头!”李新妹道。
掠夺了官库,李新妹决定率队尽快撤退。两千人的队伍,不能像李沅发那样横冲直撞,只能采取游击战术。队伍分成五队,走不同路线,在约定地点集合。物资比预想的要多,李新妹十分高兴。
“下次可以攻打宾阳了。真痛快!”李新妹道。
“打宾阳要多少人?”李群问。
“我想要一万,起码也得要五千吧。把这些东西处理掉,可以筹措这么多军费吗?”李新妹用下巴指了指从官库里搬出来的、堆积如山的物资。
“五千没问题。”
李群决定把物资当晚装上船,运到来宾,卖给天地会。理文则尽可能详细地检点登账,除两千袋米谷外,还有大量食油、灯油和布匹。预先备的船已装不下了,李群急忙向“艇匪”借了三只船。他一向管天库,干起来很得法,加之他曾干过运输,搬运物资也很在行。当然,天地会的横向联系也极其方便。
“运这么多货,我还是第一次啊!”李群很高兴。
连理文把账册一式写了两份,一份交给李新妹。她接过这账册时,两个面颊鼓了起来,不太明亮的灯光摇曳着,照出这奇妙的表情。她有种说不出的艳丽,理文自然感觉得到。她现在满怀希望,不仅面颊鼓着,内心大概也鼓鼓的呢!五千!五千兵若攻下宾阳,部队人数定能破万。有了万人部队,就不必东奔西跑地打游击,而是可以像李沅发那样横行天下了。清军很快就会被各地造反军拖得精疲力竭,到时想征讨造反军也办不到了。
“群雄割据的时代就会到来!”她曾向连理文预言。
她有没有夺取天下的想法?理文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从情况看,她似乎还没想得那么深。夺天下是创业者的思想,她是第二代,不要坐吃山空已是最大的期望了吧。理文给自己的疑问做了这样的解答。理文入神地凝视着新妹的面颊,她那鼓起的面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原状。
“你看什么?”
“你的脸鼓起来了!”
“啊呀!”新妹把手放到右颊上,一笑嫣然。
“我大概是随便鼓了鼓吧。你觉得奇怪吗?”
“不是奇怪。你很漂亮。”
“别开玩笑了!”新妹晃了晃胸膛,摆出男子汉气概。
理文看她这副样子,反生怜悯。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一旦进了天库,就不是自己的东西了。”
“就是嘛!要是以前的话,大家当场就分了。”
“天库真的有那么多好处吗?”
“反正大姐那么说的,不会有错吧。”抬东西者的对话,也传进库中李新妹和连理文的耳朵里。部下称呼她为“大姐”,这和天地会男首领被称为“大哥”是一样的。
“理文,你也到船上去吧。”大姐说道。
“啊,我?和天库的人一起?”
“是呀。在来宾要处理货物,那儿得要有个会写的人呀。”
“我要藏起来,不能露面。”李新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船队顺红水河而下。包括一些比竹筏子稍好点的破船,共有十只,有的还是从“艇匪”那儿借来的。在河网密布的广西活动,李新妹集团中自然也有类似水军的部队。他们都是船夫。因为不是专门的“艇匪”,只有五十来人,加上天库的三十多人分乘到各船上,每船人数便很少。天库方面的人也听船夫调遣,干各种杂活儿。开船时一片混乱,到处都出现纠纷,不过最后还是靠行家把事顺利解决了。看来逃跑的团练不会叫他们的同伙再返回来了。他们也许跑到衙门报告了。但官吏手中没军队,也毫无办法。造反军把官吏看作是自己最直接的压迫者,往往一有事,首先就放火烧衙门,杀官吏。一听造反军来的消息,官吏也都要带着家人逃走。李新妹通过侦察,早知北泗一带没有官军。不过,他们还是小心谨慎,没有多点火把。
连理文和李群同船。这船只供天库主人乘坐,所以在破船队中还显得较好些。李群称自己的船为“盐船”。盐船是装运政府专卖盐的船,它原是政府、官商所有,内河船,吃水浅。
“岸上火把越来越小!”连理文站在甲板上说道。
“离得越远,看起来越小,这不是很简单吗?”李群用他干哑的嗓子接道。这人根本不理解别人的情绪,接着他又以一种鄙视的语气补充道:“马上就要消失啦!那个火把,还有那……”后面的话没有听见。话声好像不是被风吹走,而是李群说到这里停住了。连理文心里一动,他对李群未说出的话有点担心,到底什么东西要和火把一起消失呢?
从迁江到来宾并不太远,约三十公里,不过船行得很慢。
夜深了。连理文打起盹儿来,他在半睡半醒中听到李群的声音。
“喂!走多远啦?”
“才二十来里吧,风向不顺呀。”
“什么时候才能到大湾呀!”
“这就要看风了……到了早上风向可能会变吧。”船夫用拖长的声调回答李群的话,风往往把人的话声刮走,他们拖长声调是为了能彼此听见,这大概是水上生活者的习惯。
“这可奇怪了!”理文在半睡半醒中纳闷儿起来。
货物预定要在来宾卖给天地会,可李群却在问船夫到大湾的时间。大湾在来宾前面,离迁江大约七十公里。是不是货物在来宾卖,船队到大湾才解散呢?大概买主在大湾吧!理文又打起盹儿来。不知过了多久,四周还是一片漆黑。
“哎哟!”他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有个人骑在他身上,他的双手已被两只脚踩住。黑暗中,不知对方是谁,但他左右有几个帮手。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工具,连理文很快被绑了起来。
“好啦,把准备好的石头给他吊上!”一个人在理文头边说道。是李群的声音。
啊!原来如此!完啦!理文懊悔不迭。
原来李群要私吞这批货物,这船上的人想必都是李群的心腹,他们要背叛李新妹。他们大概认为,连理文是李新妹派来的耳目,拉这样的异己分子入伙想必不太可能,因此决定干脆把他干掉。
“扔下去!”又是李群的声音。
完了!理文脑海中浮现出的亡妻的面容是那样的清晰。他绝望了。但他没有死。为了把他沉到河底,背叛者用绳子在他腰间系了块大石头,正是这石头救了他的命。连理文不知道绑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绳子,但后来想想,应该是缆绳。在红水河这样多岩石的地方,若缆绳某一处总是接触岩石,自然会被磨坏。石头太沉,绳子被磨坏的地方承受不住,一下子断了,捆绑在全身的绳子突然松开了,看样子被磨坏的地方正好被打成了绳结。把理文扔进水中的那个家伙,一定认为石头很沉,所以很放心,也没有仔细检查缆绳。
理文是幸运的。妻子死后,他觉得自己是被幸运抛弃的人。但劫后余生,他坚信自己是幸运的。爬上岸来,理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向西返回集合地报告吗?最后,他决定沿黔江回离得近些的桂平。把这事报告给上帝会,他们一定会和李新妹取得联系,这也许比他直接到上林还要快。而上帝会确实拥有收集真情报的能力和切实可靠的联络网。理文到桂平时,上帝会早已知道李群背叛,也已通知了李新妹。冯云山在这方面的能力非常杰出。
“李新妹怎么样?”理文问冯云山。
“好不容易有了两千人,但看来是不成了。”
“果然如此!”理文想起上船时李群说的那半句话。李群说除了火把外,还有别的东西也要消失,显然是指李新妹的部队了。
“在未牢固建立信仰的地方,突然建天库是不合适的。”冯云山道。
通过这次教训,理文也开始观察上帝会会不会因这种不合适而露出破绽。
“真的会瓦解吗?”理文再次感叹,新妹虽是个大头目,却很单纯。
“集团会瓦解,但人还在。他们可能去依附其他集团,为其他集团所吸收。现在一个巨人组织要吸收一切力量,即将采取行动。对这组织来说,其他集团的瓦解并不是可悲的。”
所谓的巨人组织,自然就是上帝会。
一个小伙子突然报告:“刚接到消息,据说在修仁打败了。”
修仁在柳州东约八十公里,李沅发正在那里。官军一向不利,士气又低。湖南广西的官军已损失了好几名高级军官,即使军官带头作战,士兵也不跟着冲。但是,这次北京下达了严厉命令,巡抚、提督等文武要员面临着被追究责任和革职的危险,官军也不得不拼命作战。另外,听说从长沙、桂林运来大量火器,人数众多。
“死了多少?”
“不多。李沅发向北逃了。”
“太好了……”冯云山笑了。
有机会吸收四散奔逃的造反军残兵,自然是好事一桩。
“不过李照恭被俘了。”
李照恭是造反军中的副司令。
“他会被妖人杀害的!”冯云山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前。
李沅发向北逃跑,但最后并未逃脱。在修仁战败整整一月后,他只身逃到湖南新宁,隐藏在金紫峰山中,但被乡勇抓住。
向荣代替李沅发成了湖南提督,他宣布“乱已平定”。
这次叛乱,持续了大约半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