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在湖南逗留期间,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冯德馨拜访林则徐后回到官邸时,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报告:新宁县城被教党占领,知县万鼎恩被杀。新宁县在湖南西南,面临夫夷水,紧挨广西。虽只是边境地带,但县城被占、知县被杀,不能不说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按当时的说法,教党就是指白莲教徒。传说白莲教是南宋初期由茅子元创立的,本是个信仰阿弥陀净土的平民宗教团体,明末又信奉了末世下凡普度众生的弥勒菩萨。其教徒多是下层贫民,教义中又带有诸多革命因素,曾多次暴动。历代统治者皆对其进行镇压,但它总能幸存下来,这足以说明其牢固。
十九世纪初期,白莲教大规模的叛乱遭到镇压。但此后一些与宗教无关的造反组织举事时亦自称白莲教。袭击新宁县的造反组织虽自称教党,其实是天地会的派系,首领是李沅发。他们占领新宁县城一个半月,湖南官军出动时弃城往西去了。
这样的暴动必然引起连锁反应。没有土地和工作,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官府和大地主仓库里的米。反正要饿死,不如拼死一搏!那些原本犹豫不定的人,听到其他地方传来造反的消息,也鼓起勇气决心干一场。
官军既已开赴新宁,其他地方警备变得薄弱。广西全州县和灵川县等近湘地区相继发生叛乱。他们都是天地会下属,但自称白莲教。
李沅发放弃新宁,向西移动,这并不是败逃。他们在湖南广西交界的大绢峒打败湖南提督英俊,守备熊钊战死,官军损失惨重。李沅发的造反军人数一说数千,一说数万,想必不少人是途中加入的。只要跟着部队,总能填饱肚子。造反军从新宁撤退时,把府库中的粮食物资尽数搬走。对造反军来说,人就是战斗力,他们欢迎新人。造反军进入广西,经兴安、灵川、永福,到达怀远。为养活膨胀的部队,他们沿途洗劫了地主富豪的宅院。团练在李沅发大军面前无能为力。他们进入广西,为的是扩军,夺取粮食、武器,待壮大后再回湖南。
北京朝廷命武昌湖广总督裕泰南下湖南督军。命令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一日(1850年2月2日)发出的。实际上,北京朝廷现已处于更为严重的局面,皇帝病情日益恶化。
林则徐已经离开长沙,抵达江西的省会南昌。他要回故乡福建,但因身体不适,在南昌的百花洲休养,并决定在那里过年。
广西陷入了混乱之中。
官军准备全力打击造反军,而这是同时也是暴动的好机会,除了白莲教以外,其他造反者蜂拥而起。一群艇匪突然进攻广西永安,首领是天地会罗大纲。阴历正月十五,他们攻占长寿墟后风驰而去。艇匪比陆地上的造反军敏捷得多。
在长寿墟失陷前一天,即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道光帝在圆明园慎德堂驾崩。
继雍正帝后,皇帝康健期间不立储君,而是不拘长幼顺序,选有才能的皇子为继承人,但结果并不公布。皇帝选好储君,将名字密封盒中,放在乾清宫宝座上方的“正大光明”匾额后,称作“缄藏”。清朝制定这种家法,从积极意义上说,是希望皇子们为获父皇承认而竞相学好。过早决定继承人,便会出现捧场帮闲之人,易产生派系。
道光帝临终时,把主要大臣召到床前,当他们的面宣布了储君的名字。果如大家所料,继承人是四子奕詝。道光帝子嗣不济,前三子早夭,奕詝实际上就是长子。他生于道光十一年,虚岁二十,实则不过十八岁零七个月。阴历正月二十七日,奕詝即位,道光帝驾崩十三天。清朝的制度是一帝一年号。用道光年号的皇帝,死后仍被称作道光帝。这和日本明治后的制度相同。不过,日本天皇一旦驾崩,马上就换年号,而清朝当年仍会袭用原年号到第二年。儒教主张父亲去世后,后人要像生前那样侍奉,不得马上改变父亲遣制。奕詝一即位,发诏书,宣布第二年为咸丰元年,这就是咸丰帝。
从北京到广州,政府的紧急联系也需二十天左右。皇帝驾崩的消息到达广西,最快也要阴历二月初。这时进入广西,扩大了势力的李沅发已掉转方向,准备按预定计划打回湖南。广西官军在同造反军作战中,失去了满族高级军官参将玛隆阿,此时正一筹莫展。北京将英俊革职,遗缺由向荣接任。随后,冯德馨又因“剿匪不力”而去职。林则徐回福建才知道,曾在长沙欢迎他的湖南军政长官,都被革了职。
统治阶层认为不好的消息,对造反者来说未必是坏消息。“老鞑妖头目死啦!”听到道光帝死去的消息,洪秀全高兴。称满族上层为“鞑妖”,早已成为上帝会的术语。连理文就在一旁。
“现在鞑妖头目是年轻人,我们绝不能疏忽大意!”洪秀全补充。
“李沅发将会是怎样的下场?”连理文问。
上帝会以耶稣教为结社理想和信念,它跟信仰阿弥陀净土和期待弥勒下凡的白莲教一向划清界限。不过,连理文在桂平逗留期间,亲身感到,上帝会在造反问题上,是同情李沅发的。一般会员都这样,但洪秀全看法更苛刻些。
“他不成。军纪松弛,虽是白莲教旗号,但军队却没有信仰。”
“把广西参将都打死了,势头还是很大呀!”
“得势时可以。可失了势将会怎样?恐怕只有崩溃。李沅发是否在设法保住目前这股势头呢?看来他好像根本没想出计策。”
“既然决心造反,想必还是有计策的,也许只因我们对军中情况不了解吧。”
“不,他军中的情况,我们很了解。我们派了人。”
“哦?”当时,李沅发部分造反军在离桂平不远的修仁一带,造反军想扩大兵员,当然来者不拒。上帝会探子要想进去了解内情非常简单。其实不派侦察员反倒奇怪。洪秀全已把观察力强的人派进了造反军,所以能不断接到报告。
“那是个可信的人。他说李沅发连阿弥陀净土、弥勒菩萨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军中当然也不会举行任何宗教信仰仪式。这种集团靠什么来维持好不容易争得的势头呢?”洪秀全言外之意,上帝会是依靠坚定信仰结合起来的,势头会永远保持下去。
“要把大集团里的人心统一起来是很难的。信仰会有这么大力量吗?即使具有一样的信仰,也有人信得深,有人信得浅。”理文十分坦率。他的话里包含着一种担心:洪秀全是否过于夸大信仰的作用了?
“所谓大集团,你认为该是多少人?”洪秀全面露笑容。
“您这么问,我还真答不上来。”连理文只说了半截话。
“我认为是百万,不,是以百万为单位,大集团应是这样的。”
“百万!”要打天下,需要这么大的兵团。连理文早就从西玲那儿详细听说了他们的情况,他已觉察出他们正在筹划如何在全国范围内改造社会。
“理文先生,”这一句叫得郑重其事,“有许多事我想跟你谈谈。我们在那座山上边走边谈。最近我派人去叫你。”洪秀全指着眼前的紫荆山。
三天后,有人到洗石庵向理文口头传了洪秀全的话,叫他一起去爬山。究竟要谈什么呢?约定的地点在古林社的一户农家,紫荆山脚。紫荆山山道虽窄,山却很深。
“据说老人们常走这条道,大概以前这道不会如此荒凉吧。”洪秀全道。
狭窄的山道弯弯曲曲,视野有限,走了好一会儿也没碰上个人。
“打什么时候起变得萧条的呢?”
“最近七八年吧。听说近两三年更加严重了。”
“主要受上海的影响吧。”
以广州为中心向长江流域运输物资,有好几条渠道,紫荆山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条。现在各渠道都衰落了。鸦片战争后缔结了《南京条约》,五口通商,上海已成为长江流域物资供给的基地。
“不仅是这个问题。人们越来越穷,已经没有购买货物的余力了。”
“为什么?”
“无事可做啊,前不久杨秀清还夸耀紫荆山是座宝山。”
杨秀清是上帝会的领导人之一,生在紫荆山。他五岁丧父,九岁丧母,由伯父抚养,在极度贫穷中长大,却一直夸耀紫荆山是座宝山。山里有许多适宜烧炭的坚硬树木,树越硬烧得越好。杨秀清和伯父以烧炭为生。他少年时,山里常有脚夫、商人路过,百姓靠给他们做向导挣点脚力钱。
山里有山贼,自称“绿林英雄”,其实并不怎么英雄。山贼往往同山中村民串通,他们不会抢雇用山里村民做向导的客人,这倒有点绿林英雄的“义气”。通过这种关系成立了一个组织,据说杨秀清长大后自己也当过脚夫,后来当上了这组织的联络人,后来又做了头领。这组织因他的力量日益巩固。
山里主要产业是烧炭,还产蓝靛。蓝靛是衣料染料,由于质量好,一时很畅销。另外还产竹笋、蘑菇,以及一种名叫沙姜的生姜及中药材花粉。猎户们常捕获到一种名为黄猄的动物,跟鹿相似但没有角。山上有貉,也有可飞快攀登陡坡的石羊。山中有大平水、大广水、花雷水、小江水等溪流。溪流里的狗鱼(鲵鱼)因味美而博得好评。居民虽不富裕,但也能生活下去,而且还有余裕心情夸称自己居住的山是宝山。
然而,现在不是了。这几年,紫荆山衰落了。脚夫和商人渐渐不走这条道了,由于进口了英国铁制品,木炭卖不掉了。北回归线穿过桂平,这里属热带。烧炭夫烧出的炭不供取暖,而是用作打铁的燃料。自从农具及其他铁制品由英国工厂运来中国,中国铁匠就失业了。就价格来说,中国铁制品无法同产业革命后的英国铁制品竞争。铁匠失业就等于烧炭行业者失业。而曼彻斯特量产的棉纺织物运到广州、上海后,小纺织业者也断了销路,蓝靛卖不掉了。宝山里有宝,但却白白搁置着。
“走了这么远,一个人也没碰到!”理文道。
话音刚落,前方拐弯处便出现一个汉子。
“你看,你说了紫荆山坏话,山神出来了。”洪秀全笑道。
是杨秀清,理文跟他见过面。土生土长的杨秀清,肤色微黑,目光锐利。他一看到两人,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但理文觉得他眼里并无笑意。
“秀全兄,那件事已跟连公子说了吗?”杨秀清问。
看来今天登山的事及要谈的话,他早已知道。
“没有,还没说呢,我这就准备说。”洪秀全答。
“那就我来说吧。”
理文曾多次和杨秀清一起参加会议,亲眼看过同样的场面。杨秀清遇事总那么积极。即使别人的事,只要他自己办得到,都会主动去干。但也不像是有强烈的自我展示欲。他虽遇事都要插嘴插手,奇怪的是这并不给人以“爱出风头”的印象。只要他一介入,事情办起来就很顺利。因而人们碰上为难的事,反倒希望他能出手相助。洪秀全有话要跟理文说,一般都是这样约他出来散步,瞅准时间才开口。而杨秀清根本就不要前奏,开门见山便谈主要问题。
“我们信任你。”杨秀清道,“尤其秀全兄更是绝对信任你,所以想拜托你一件事。”他在贫穷环境中长大,没读过书,是文盲,却很有口才,有时甚至能说出些很难表达的绕弯子话,大概是因为他见闻广,有着非凡的记忆力吧。
“什么事?”
“想请你到那个女人那里去。”
“哪个女人?”
“李新妹。”
李新妹就是在渡船上演戏、诱拐并考验连理文的那个女人。她虽投靠了上帝会,但严格说,还不是上帝会会员,而是个独立的首领。华南地区的妇女大多勇敢,不少无缠足习惯的客家女更是精通剑术。东南沿海一带,海盗盛行,女头目颇多。而天地会中,也有像苏三娘、邱二嫂这样杰出的女头目。李新妹也是其一。她母亲原是天地会的女头目,部下有八百到一千人,李新妹继承了母亲的“遗产”。连理文在金田村听说现在她手下已有两千人,可见是个女中豪杰。她今年不到三十,为如何管理这庞大的组织煞费苦心。她听说上帝会管理得好,便跑到这里参观学习,并同洪秀全、冯云山有过联系。在广州时,她也曾作为一个外国传教士的用人混入教会。那个传教士向她说教,想拉她信教。“那次我已动了一半心。”她后来说。而到金田村“进修”后,她终于信了教。但她另有组织,只是客席会员。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最近没见到新妹呀!”理文道。
李新妹常到洗石庵西玲那儿玩,但年后便好久未见她了。
“她回自己部下那儿去准备造反了。”杨秀清像谈普通工作似的说道。
“造反?”连理文不觉反问一句,但杨秀清好像根本没注意他的反应。
“我们想让你到李新妹那儿去,她学习了上帝会的经验,大概要把学到的东西用于造反。我们希望你去亲眼看看,究竟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将来我们举事也可以作为参考。她派人来联系过,希望我们派个文书之类的人去。我们决定派你去。”
“广西女盗李新妹,以二千余人劫迁江之北泗。”
史书记载,此事发生在道光三十年三月中旬,迁江在柳州、南宁之间的宾阳县东北,清水江流入红水河的入口处(红水河从此处开始称黔江),在桂平西约一百二三十公里。
“啊,你来啦!也行,你能写文章。”
李新妹已按上帝会的方式改组了母亲留给她的组织。连理文到根据地的第三天,给桂平上帝会送去了报告:李新妹袭用上帝会组织形式,但思想信仰工作没有起色;耶稣教虽受到鼓励,但缺乏传教人才;李新妹更需要的是宣传教义、热心从事改变宗教信仰活动的人,而非我这样的文书。
上帝会还处于极秘密状态,但已决定要把会员自己的全部财产上缴。财物放在“圣库”,衣食花费均由圣库开支。新妹模仿着建立了“天库”。那些一开始就跟随她的人,本就是无业游民,无房无产,他们靠分享缴获品生活,到现在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缴纳给天库的。参加上帝会的人多少还有些家产,圣库自然顺利得多。当然,参加上帝会的人动机各不相同,有的出于信仰,有的则是走投无路。拿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来说,他们缴不起租税,眼看全部财产要被没收,倒不如变卖后拿来做入会的代价,以换取像人一样的生活。
李新妹的错误在于,她的党徒是以“流寇”闻名的,他们并不把这里看作可以永久生活的地方,因此没人参加“天库”,这就势必要采取强制手段,甚至拿刀架在仅有一间破草房的农民脖子上,逼其缴纳财物。这等于抢劫,声誉日益下降,没有人主动来参加了。李新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如快点造反,于是决定提前暴动。
“武器收集得怎么样?”她跟李群商量道。
李群是她堂兄,掌管天库。“差得远呢!”李群摇头,“不过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不要进攻大城镇,打小地方,把缴获品换成武器,然后再干大城镇。”
“什么地方下手好?”
“最好是可以把缴获品立即处理掉的地方,我觉得北泗可以。那儿靠河,可以立即上船。”
“北泗南边河里确实有官库。不过,那里有官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