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左会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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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照目前这样下去。”

“那该怎么办?”

“若能把人改造好,赶上外国,时间可能会短些。”

“改造人?”

“现在的人不行。成人一半抽鸦片,大多卑躬屈膝,这不成!”

“是呀。”

“俄国叫人担心!我们跟它有很长的边境线相接。俄国是个农业国,搞农业必然要土地,他们对土地非常贪婪。俄国土地都在寒冷地带,冬季也没有不冻港。俄国出于本能,必然南下。我国就在它南边。危哉!危哉!”

“好像我在唱独角戏啊,今日本打算恭听您的高论呢!”林则徐苦笑。

“我想谈的问题没有大人那么宏大。”左宗棠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我所谈的问题不是宏大,是不着边际。我想听你能谈谈具体一点的问题。季高先生,你认为目前我国最值得注意的是什么问题?”林则徐拿起酒杯,架起腿,这是一种便于谈话的气氛。

“我觉得与其说值得注意,不如说是值得担忧。匪贼横行啊,广西最为严重,尤其拜上帝会,最值得注意。”

“拜上帝会我倒是常听说,是信耶稣教的吧?”

“嗯。连神仙菩萨都成外国造的了,前所未闻的稀罕事呢!”

“是呀。不过,如来老佛也生在印度。”

“如来老佛嘛,总还算是邻近地方的。耶稣可是西洋的啊!”

“你收集了不少有关拜上帝会的资料吧?”

“尽可能收集了。我觉得这个组织最为重要。”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不能说尽的,我希望你能抄份资料给我。”

“可以,我尽可能详细地向您汇报,以后再呈上资料。待我都准备好了请大人过目。”左宗棠越说越起劲儿。

从他不参加集体拜访,结果闹出刚才那戏剧性的场面,林则徐看出,这人有强烈的表现欲,说不定刚才掉河里也是事先策划好的,目的是引人注意。自我表现欲强的人,自己谈话要比听别人说话显得更得意。左宗棠高谈阔论时,比先前精神多了。他确实擅长说话,大概是在看到胡林翼的信后,早就考虑好今天该说什么话。他先谈洪秀全。

“他是广东花县客家人。”左宗棠未做多余解释。他知道林则徐了解什么,不了解什么。谈话的人主动配合,与听话的人便很合拍。左宗棠简单谈了洪秀全做梦的事。其实,连维材早已详细向林则徐讲述了这个最近突出的事件。左宗棠好像事先也觉察到这点。

“据说梦中天兄就是耶稣,天父就是耶和华。林大人,您怎么看?”

“听说他在六年后才发现梦中人是耶稣和耶和华。据说做梦前,他曾随便翻阅过《劝世良言》。或许是受这书的影响才做了那样的怪梦吧。连续四十天高烧,大概能把藏在脑子里每个角落的事都翻出来了。”

“林大人相信洪秀全吗?”

“相信?我还没有见过他哩!”

“我是说梦。他真的做过这样的梦吗?我觉得可疑。我认为他是想利用耶稣教。依我看,他根本没做梦,梦是编的,他在做戏。”左宗棠语气激烈。

“哦?做戏?”林则徐看了他一眼。要说做戏,眼前这位想来也是好手。

“意在网罗人心。大人不这么看吗?”

“这是有可能的,若说他有什么企图,利用耶稣教可是个聪明的办法。”

“林大人也这么认为?”左宗棠面露喜色,“利用已有的宗教,尤其历史上有过贡献的宗教,确实要比制造新的迷信方便得多。”

“是,耶稣教确有大贡献。”林则徐想起鸦片战争时在广州拼命研究西洋的情景。基督教可说是西洋的基础,他也曾通读过《劝世良言》,“洋人生性野蛮凶猛,因此要用耶稣教教导他们,使他们变得仁慈”,这是当时林则徐的读后感。作为官吏,林则徐是儒家的信奉者。作为个人,他则是虔诚的佛教徒。为祈祷妻子冥福,最近每天,他都在静心抄写经卷。他并非没有信仰,不过,虽读过《劝世良言》,但他内心并未有宗教的兴奋。根据长期体验,林则徐深知从同一本书中获得的感受因人而异,常常他觉得毫无意义的书,他所敬重的学者却为之感动得几乎流泪。《劝世良言》虽未感动林则徐,但并非不能感动洪秀全。但左宗棠坚信洪秀全在做戏。

“洋人几乎全信耶稣教。洪秀全之所以要利用耶稣教,也许是打算把洋人拉到自己一边来。到目前为止,虽未发现他同洋人勾结,但将来就很难说了。”

“嗯,我想听你能谈谈洪秀全网罗人心的事。”林则徐带着催促的口吻。

“好。”左宗棠似乎觉察出自己对“洪秀全在演戏”的看法过于坚持,便顺从地点了点头。“洪秀全读了那本书深深感动,并按书中的方法举行了洗礼。接着,他取掉村塾里供奉的孔子像和牌位。做出这种事,后果会怎样,他自然知道。”在私塾里,要祭祀孔子。村塾是村里办的,洪秀全不过是受雇教师,他熟读四书五经,多次参加乡试,当然知道这样会惹怒士绅。

“他这么傲,就是为了引人注意。”左宗棠断言。

林则徐心里感到有趣。想引人注意的不正是左宗棠自己吗!洪秀全他还没见过,但他受一种诱惑的驱使,想把洪秀全和眼前的左宗棠重合在一起。

“他那村塾教师的位置保不住了吧?”林则徐问。

“那当然。反正他早已打算专心传教,区区村塾教师职务,他不会可惜。”

“传教工作不简单吧。在西洋那是有传统的,在我国却要从头做起。而且一提起外国的东西,很多人肯定会警惕的。”

“我认为宗教是种时髦的东西。”左宗棠简单陈述了他的独特看法。

林则徐一方面听着拜上帝会的情况,同时鉴定着左宗棠。他觉得左宗棠遇事爱下结论,相当武断专横,但善于判断,足以成为有才干的官僚。他心想:这要看用他的人如何了。是我的话,可以充分掌握住他。可是……林则徐感到凄凉。他已没机会来用人了,只能期待能掌握左宗棠的人出现。

“哈哈!时髦!”林则徐笑了起来。

左宗棠正期待他的笑。林则徐善于察言观色,这一点他早就明白。

“是的,和所有时髦东西一样。时髦的东西在时髦前,无人光顾,一旦时髦起来,人们便争先恐后。宗教亦然,开创时很不容易,一旦时髦起来,便极其顺利,顺利到超乎想象。要使它时髦,只等待不行,必须要进行筹划。洪秀全是做戏的能手,在这点上,我觉得他干得很漂亮。”

“他又做了什么戏?”

“具体的我虽指不出,但我深信他一定会这么干。”左宗棠再次断言。

林则徐认为,左宗棠是很了解洪秀全的,因为他们在性格上很相像。

“他还有同伙,最初他有两个信徒,可说是拜上帝会的核心。最近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成了信徒。但是光靠自己身边的人,不能产生足以使拜上帝会时髦起来的力量,洪秀全和同伙们很快分赴各地开展宣传活动。”

“一个受人聘用的教师,居然能筹出那么多旅费!”

“他们一直到处做行商小贩。洪秀全一面当教师,一面贩卖笔墨。他竟也在行,旅费就是这么筹起来的。拜上帝会不知何时已拥有了相当大的力量。”

林则徐装作不了解,但为了把谈话进行下去,他也不时插一两句:“他们的活动不在广东花县,而在广西桂平……”

“怪就怪在这儿!”左宗棠拍了下桌子,但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

“怎么个奇怪?”

“他们没把花县当作根据地,大概是因花县靠近广州。广州有总督、巡抚、提督、将军等许多政府要员,也有不少军队。这地方对他们不合适,因为他们最终的目的是造反。”

“哦?意图这么明显?”

“只能这么认为。他们特意辛苦奔忙,肯定有什么目的。”左宗棠是个现实主义者,在他看来,世上绝没有无私的宗教活动。

“为什么选择桂平?若只因它离广州远,那不是还有很多其他地方吗?”

“桂平这地方客家多,尽管彼此住得很远,但客家间还是有种团结意识,容易发展工作。另外还有亲戚。贵县赐谷村就有洪秀全的表兄王盛均,他最初就是去投靠表兄的。”

“他那两个同伙也跟着去了?”

“没有,是洪秀全和冯云山去的,洪仁玕比洪秀全小九岁,大概家人反对他出远门吧。洪秀全也只在贵县待了三个月,表演了一番拿手好戏后,又回了花县,距今已快五年。”

“他演了什么戏?”林则徐一边回想左宗棠坠河的情景一边问。

“离赐谷村不远有座奇怪的六乌庙,供着一对男女。这对男女生前野合,无知百姓却把他们当作神明膜拜。洪秀全因而写诗斥责了这座庙。”

“若是邪神淫祠,我认为还是应当斥责的。”

“不错。不过洪秀全十分狡猾。他大概事先做了调查,知道这庙的神坛已被白蚁啃食得要坏了。他写诗公开斥责那两个妖魔应当诛灭,当地人纷纷议论。不久坛底就掉下来了。啊呀,如此一来人们就传开了,说洪秀全有通神力量。他所干的大多是这等事。”左宗棠紧皱眉头,露出一副十分厌恶和鄙视的样子。

六乌庙里祭祀的那对男女,类似于欢喜佛。这里包含着原始的、代代相传的对性的坦率歌颂。在儒教伦理道德极严格的时代,这“淫祠”能保存下来确实罕见。不过广西有许多少数民族,在各自的宗教问题上,不知不觉已形成一个“不干涉”的规约。具有儒教修养的人本就对这淫乱的男女反感,所以对洪秀全抨击六乌庙这事,他们虽觉得“不敬神”、“要遭报应”,但大多没说出口,还有部分人暗暗喝彩。左宗棠认为,洪秀全早已预料到自己会遭一般谴责,但不会遭到致命围攻。

据说洪秀全在那儿逗留了三个月,发展了一百来名信徒,但这不是因为洪秀全的宗教思想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王盛均的外甥被关进监牢,经洪秀全周全而被释放了。村里文盲多,官吏常利用乡民的无知胡作非为。有些事本不算什么,但往往也要被关进监牢或遭些罚款。洪秀全就专干这种帮助别人的事,不少人就因为获释或免除罚款而成了信徒。当然,那“通神的力量”也对争取信徒起了些作用。

“洪秀全大概明白他还缺乏网罗人心的能力,据说回乡后拼命学习耶稣,还写了许多文章。拜上帝会里的人都有他写的文章。说来也真愚蠢,他们竟把这东西像四书五经那样加以崇拜、认真阅读。什么《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还有《原道觉世训》,以后我把这些东西拿给大人看看。”

其实林则徐早就得到了“原道三部曲”,连维材特意给他送去的,但出于礼貌,他表示了感谢:“那就多谢了,它们一定很有参考价值。”

“另外还有篇《百正歌》,不长,我带来了。”左宗棠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林则徐,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

“哦,是这个吗?”其实这篇《百正歌》林则徐也已有了。

文章开头写道:“百正歌,歌百正,真正食天禄,真正畏天命……”虽不长,但据“正”字用了百次。林则徐试图数过,但觉得无聊,中途便停下了。

“啰里啰嗦一大堆,不像文章。写这等‘妙文’,还想通过乡试,实在天真!”左宗棠虽通过乡试,中了举人,但还未中进士。不过,过于自信的左宗棠,把自己未中进士归罪于考官的不明。

“意思还挺通的。”林则徐浏览着《百正歌》。

“只是意思通,勉强算篇文章,但缺乏格调。”

“哦?”林则徐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是篇有个性的好文章,但他不想触犯左宗棠好下断言的癖好。

“总而言之,他要打破迷信,崇拜耶和华,去邪归正,改恶从善,互相化怨恨为亲爱。建造天下一家的大同世界。”

“除了崇拜耶和华,这些内容我也非常赞成。”

“恐怕谁都这么认为。不过,在应当打破的迷信当中,把儒教也加进去了,他主张应当把孔子神像和牌位砸碎。”

“这是个问题呀!”

“是个大问题!”左宗棠加重语气。

“诚然!”林则徐点了点头。林则徐一向认为拜上帝会中存在很大的问题。不过那并非指排孔运动,而是民族主义主张。清是满族政权。拜上帝会称满族为“鞑妖”。鞑靼本是汉族对塞外民族的称呼。对坏人称呼上加“妖”字,乃拜上帝会独特的用法,他们把鞑妖和迷信都当作打倒的对象。在中国人中占绝大多数的汉族,当然对满族政权不满。这种民族主义思想可能给这种不满点上一把火,从而把现行的体制烧毁。林则徐身在体制内,他害怕,但作为中国人,他认为中国要苏醒,必须要改造人,拜上帝会也许正在进行这项工作,要想消除中国人的卑屈感,必要大声疾呼打倒鞑妖。林则徐对洪秀全领导的运动既不安,又抱期望。

“洪秀全在广东炮制妙文,冯云山在广西收罗人心,两人分头活动。冯云山认为桂平地利比贵县好,所以把根据地移到了桂平。他俩分别近三年,一直埋头活动。前年七月,洪秀全才去桂平同冯云山会面。”左宗棠继续解释。洪、冯二人分别在他们擅长的方面为拜上帝会的发展而努力。冯云山收罗和组织信徒,而洪秀全的任务则是把宗教思想系统化,并加以理论解释。

当时各地都有造反组织,但大多是天地会会党,没有一个在思想上武装起来的团体,他们大多带有浓厚的强盗性质,只因没饭吃才结伙掠夺。有思想的团体一旦组织起来将会怎样?会不会是个能改造人的集体呢?说不定他们就是足以肩负中国未来的人啊!林则徐曾这样想过。

“这是拜上帝会头目名单。”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列以下人名:

洪秀全,广东花县人

冯云山,广东花县人

杨秀清,广西桂平县人

萧朝贵,广西武宣县人

韦昌辉,广西桂平县人

石达开,广西贵县人

秦日纲,广西贵县人

胡以晃,广西平南县人

卢 六,广西桂平县人

“卢六已死在狱中。”左宗棠道。

他们继续交谈着,不觉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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