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总结?
有这样被弹劾的人吗?
见眼前的人一脸震惊,纪炀认真道:“如果您的弹劾奏章可以写得简短明了些,既节省大家时间,更节省陛下的时间。”
说过之后,生怕对方没被气死,又接了句:“当然,只是下官的建议,听不听看您的。”
你都说我耽误陛下时间了?
我还能怎么讲???
其实纪炀大致听清了。
别看啰里啰嗦那么一堆,其实就一件事。
他把汴京府衙小吏麻奋拖出去打了一顿,拖人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等麻奋再出现的时候被打的凄惨也看到了。
“纪大人,你可承认此事?!”眼前不知名官员厉声道。
纪炀点头:“承认。”
“他该打。”
朝堂一片哗然。
连皇帝都忍不住扶额,开口道:“胡闹,你还不快解释清楚。”
陛下开口,听着便是拉偏架。
其他官员面面相觑。
看样子陛下对纪炀确实喜爱,张口不是询问情况,而是让他解释。
不知名御史台官员也没想到,陛下这么护着纪炀?
可想想后面的把柄,这只是开始而已。
陛下一向公正,肯定不会太过徇私。
别人以为陛下是护着他。
纪炀却明白,陛下是要把他派到灌江府,所以稍微偏了些,算是一种补偿?
对他好点,才能开口说灌江府的事。
纪炀笑道:“陛下,没什么好解释的,微臣回汴京头一天,他便四处散播谣言。”
“那日酒席有多清白,请丰乐楼掌柜一问便知。”
“微臣离京三年,回来之后跟朋友吃酒便是罪过,那微臣以后就要在汴京各处酒楼闲逛,瞧见哪位大人在酒楼会归来好友,定要按照这位大人的要求也来弹劾。”
其他大臣:?????
谁还没个三五好友!
跟回京好友吃个酒,还要被监督啊!
纪炀以前在汴京城混账,怎么在朝堂也开始了?
他这哪里是改好了!
“纪炀!不要以为你有点功绩便了不得,这是朝廷,不是你家庭院!”
纪炀反而笑,拱手对陛下时,自然恭恭敬敬。
不知名大臣继续道:“你还真是不知悔改,如此嚣张跋扈,怪不得能在扶江县做出强占民宅的事!”
“原本你的好友麻奋还想帮你隐瞒,可你这顿打,让他才吐露实情!”
“你任地扶江县有处造价四百多两的六进宅子,被你花了二十两买下!你可承认?!”
“纪炀你凭扶江县功绩作威作福,可实际如何?!你自己清楚!”
造价四百多两的六进宅子。
二十两买下?!
就连林大学士都看了过来。
若此事当真,又该如何说?这强占民宅的名头可不小。
纪炀看向这位大臣,开口道:“其实,还未请教您的姓名。”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不知名大臣下意识后退,“你要威胁我?!”
不说别人了,即使皇帝都觉得纪炀有些嚣张。
他这人就不怕的吗?
纪炀见他不答,笑道:“麻奋既说我花二十两强买下民宅,可有人证物证。”
那位大臣不敢再看他,直接朝皇帝行礼回话:“陛下,被强占房屋那家,听说霸占他家宅子的纪大人没有一丝惩罚,甚至要调回汴京。所以举家来汴京告状,前天已经到了汴京。”
“只是这家投奔到麻奋家中,麻奋为了好友一直安抚,这才没让事情败露。”
“可纪炀太过跋扈,竟然把他打得变成瘸子,在微臣说服下,这次决定将此事揭发。”
“此事人证物证具在,还请陛下明察!”
“那宅子还是一个将士卸甲归田所盖,只是后人经营不善,这才落魄。”
“强占兵士后人的房屋!其罪当诛!”
不错,一番言语下来。
麻奋还真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好汉子。
莫非被自己逼到绝路,还帮他瞒着“罪行”呢。
而霸占兵士后人的房屋,让朝中为数不多对他有好感的武将们立刻皱眉。
如此颠倒黑白的话术,还真是厉害。
还有?瘸子?
麻奋跟他背后的人,下手够狠。
打瘸自己,也要诬陷他,有点意思。
周围大臣的反应,此刻看纪炀的眼神如同看向蛇蝎。
毕竟在他们看来,麻奋已经仁至义尽,可纪炀却因为市井传言殴打对他那样好的“兄弟”。
这样的人能做出强占民宅的事,似乎也不意外。
可纪炀此时神色都未变,反而挑衅道:“陛下,既然这位不知姓名的同僚说人证物证具在,微臣也想看看。”
皇帝眼神一直在纪炀身上,扶江县的事他很了解,纪炀做不出这种事。
否则他不会把纪炀也列入名单。
“那就带上来吧。”
普通的朝会变得如此热闹,哪个大臣都不舍得打盹了。
想看看人证物证到底是什么。
不多时,一瘸一拐的麻奋带着满脸伤痕,还带着身后衣衫褴褛的王家人进来。
王家人吓得瘫软,可看到纪炀的时候,又快走几步,明显有了主心骨。
“知县大人!给大人行礼了。”
王家夫妇搀扶着前来,来此不先拜皇帝,却先拜纪炀,这让不少人脸色微变。
弹劾的不知名大臣更是皱眉。
纪炀赶在他们行礼前扶住,领着两人去向皇帝叩头,并道:“这是我们承平国的陛下,这些年四海升平海清河晏,全仰仗陛下。”
说这些可能听不懂,纪炀直白道:“咱们扶江县荒地开耕田税减半,便是陛下给的恩德。”
那些文绉绉的词,怎么比得过这样实在的话。
王家夫妇听此,立刻诚心诚意磕头,并到:“多谢陛下恩德。”
两个普通百姓的感激太过直白真挚。
皇帝听过许多夸赞,上书夸的,当面夸的,写成文章夸的。
唯独这两个普通百姓的语气都充满感激。
皇帝起身,认真看了看他们两人,亲自将他们扶起:“起来说话,不管有什么缘由,全都说个明白。”
“你们来汴京是为了状告纪炀?”
听着皇上柔和的声音,臣子里的户部左侍郎微微抬头。
纪炀,好个狡猾的纪炀,竟然这样讨陛下欢心。
但没关系,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给了足够的银钱跟好处,对纪炀再感激,也会捅他一刀。
想到这看似憨厚的王家夫妇索要的银钱,纵然是他都觉得肉疼。
还好有伯爵府,只要把伯爵府攥到手里,都会回来的。
在左侍郎又低下头的时候,只听王家夫妇道:“我们,我们收了银钱,要我们来汴京诬告知县大人!”
???
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朝堂上众人头都伸长了,唯恐错过一点好戏。
这两人,当堂翻供了?!
精彩啊!
王家夫妇有些无措,同时气愤得厉害。
在大人要去汴京之前的一天,凌县尉跟玉县丞齐齐去了他家。
还说了,等知县大人走后,会有汴京的人来找王家,还会问二十两买走宅子的事,更会试图买通他们诬告知县大人。
两人当时刚要说,自己绝对不会答应,给多少钱都不会答应时。
玉县丞竟然讲,要他们应下来。
因为应下来,会帮大人一个大忙。
能帮到知县大人,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所以两人愿意千里迢迢,愿意在人前直接揭发恶人罪行!
他们知县大人很好!
是最好的父母官!怎么会强占民宅!这都没有的事情!
“当时前来买宅子的,并非大人,而是这个叫麻奋的,他说要花五两银子买下我家六进宅子。”王家汉子努力让自己声音不颤抖,也许是皇帝足够温和,让他很快说出早就打好的腹稿。
“可大人来了,说这么大的宅子五两太少,让涨价。最后才定下二十两的。”
那不知名大臣听此,立刻抓到漏洞:“那还是二十两买的!这跟实物价值不相符,也是有错。”
王家娘子瞪他一眼,直接反驳:“你懂什么。知县大人没来之前,我们扶江县什么都没有,别说二十两了,有人七八两买下,我们都感恩戴德。”
“那会我病着,不是有这二十两银子,只怕早死了。”
听着两人吐露实情,不少人看向纪炀时,眼神变了变。
虽说二十两买人六进大宅子是有些过分,但也情有可原。
就在不知名大臣还要说话时,王家汉子从最里层的衣服里掏出一张契约。
“知县大人说是买下宅子,但从未住过一天,反而是我们一家人,一直住在宅子里。”
“大人但凡用房屋,也只有那么几件事。”
“其中一个院子,请葫芦秀才腾先生住下,来教导扶江县百姓制作葫芦器具,补贴家用。”
“还有两个院子,一个堆满石柱木料,最后全都用在盖当地官学房屋上。”
“剩下最后一个院子,冬日安置房屋破损的扶江县百姓,灾年安置流民,教下面百姓制化肥的时候临时落脚。”
“每次安置这些人,知县大人总会给我家银钱,让我们做做饭,照顾照顾人。”
“甚至连给我娘子看病的大夫,都是大人让贴身小厮去潞州城请的。”
“等他离开时,又把房契原封不动给到我家,那二十两银子也没有要走。”
说完这些,王家夫妇携手朝陛下磕头:“知县大人对我家恩重如山,让我们诬告,绝对不可能!”
朝堂一片寂静。
二十两买了人家六进宅子。
听着便是强占民宅的罪行。
可他自己一日不住,但凡住进去的,都是需要帮助的百姓。
房屋原本主人不用搬走,还能得银钱补贴。
等他任期满了,房契又还回去。
要说二十两买宅子是事实吗?
是的。
是真的。
可这种情况,如何告他?
告发他爱民如子?
告发他施医赠药?
还是告发他善待治下百姓?
再或者囤积石料木料,用来盖官学?
等王家夫妇说完,告状的麻奋,还有那个不知名官员,直接瘫软在地。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是给纪炀搭台子,给他扬名了?!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剩下的官员里,不少都眼带泪花。
即使见多识广,也会被王家夫妇真挚地剖白感动。
只要你做实事,你治下的百姓一定会铭记。
他们会一桩桩一件件记下,还会千里迢迢赶来,告诉告状的人,你们告错了!
知县大人才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缓缓看向纪炀,见他眼睛微垂,虽看不出情绪,但这样的纪炀很得皇帝喜爱。
若朝中都是这样的臣子,他又何必发愁,又何必为小皇子担忧。
皇帝再次扶王家夫妇起来,缓缓走到高台上,在龙椅坐下。
“这便是,要弹劾纪大人的案子吗?李东锋,你还有说的吗?”
纪炀看看瘫软在地上的御史台官员。
哦,叫李东锋。
记不记都行了,反正他没了。
纪炀隐晦地看向户部左侍郎,见那位低头不语,便知这件事他肯定甩得极为干净。
但,事情就这样简单?
纪炀垂眸,周围对他的夸赞,他也只听个大概。
他心底还有一件事没落下。
果然,同样跪在地上的麻奋忽然爬着上前,声嘶力竭道:“陛下,陛下我还要告。”
“我要告他纪炀不尊陛下,不尊朝堂,还有不臣之心!更说过大逆不道之话!”
皇帝皱眉,只听麻奋一字一顿道:“他纪炀在灌江府兵乱时,曾说过一句话。”
“他说,他说饿急了,抢粮算什么,也不是大错。”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都不让我吃饭了,难道还要乖乖听话?”
在兵乱时,说饿急了,抢粮算什么,难道还要乖乖听话?
纪炀微微闭眼。
果然来了。
当时灌江府关闭城门,不让灾民进入城中。
他随口来了这么一句话,说过也觉得不对,但当时太忙,一时没察觉。
之后捉住李宾,才知晓这也当做把柄送到汴京。
他这话不算罪证。
却极为危险。
当臣子的,什么都可以做。
但不能失去陛下的信心。
他今日能在其他地方造反的时候,说出这种话。
明日是不是也可以为一句,抢粮算什么,为什么要乖乖听话,而做出与民有利,却与朝廷无利的事。
很多时候,皇帝跟百姓之间,并不是利益共同体,是在分割利益。
臣子在中间,他帮谁?他向着谁?这对皇帝来说很重要。
臣子,为百姓做事,这很好。
但做得太好,也不好。
如同王家夫妇进了朝堂,不拜皇帝先拜他一样。
这句话会像一根随时冒出来的刺,不时扎一下皇帝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
再大度的皇帝,都不会喜欢有这样的刺存在。
以后还会用你,但怎么用,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一句可以断绝仕途的话。
朝堂上更是安静。
众人看向纪炀时候,眼神带了怜悯。
不是科考出身这种事,在这句话面前,根本不算大事。
陛下可以不在乎他有没有科考,在乎的从来都是其他人。
但他不得不在乎,手下有个这样随时有“反”心的臣子。
毕竟哪天皇帝做得不对了,他是不是可以说一句,皇帝算什么,为什么要乖乖听话。
因为他向着的是百姓。
而并非皇位上那个人。
纪炀看着周围一片安静,轻轻叹口气,抬头看向眼神不明的皇帝。
皇帝摩挲龙椅上的珍珠,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许久,缓缓道:“退朝吧。”
林大学士看了看纪炀,又看了看陛下,有心张口,最后道:“等陛下。”
等陛下什么?后面有些说不出。
等陛下消气了?
这不是生气的事,是疑心的事。
再明智的皇帝都有疑心病,这是必然的。
纪炀这句话,都能击中皇帝的疑心病。
其他事情还能摆事实讲道理,甚至可以偏心。
但这种事,不行。
眼看所有人都绕着纪炀走,倒是梁王脚步顿了顿,看向纪炀的眼神竟带了些欣赏。
但他还没说话,就见后面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
“纪大人,还请移步勤政殿。”
“陛下找您说说话。”
纪炀点头,又看了看王家夫妇等人,梁王道:“这种知恩图报的百姓,本王必帮你安置。”
纪炀内心差点翻白眼,安置?让你安置,皇帝马上安置我。
“还请小内官帮忙,请他们二人出宫,我家马车就在外等着。”纪炀笑着朝小太监道,明显不搭梁王话茬。
小太监笑眯眯地称是。
估计这话不到一炷香时间便能传到陛下耳朵。
赶紧加点印象分吧!
不然他就要完了!
纪炀再次进勤政殿,这次跟上次有很大不同。
上次还有盏茶喝,今天只是干等着。
不过等的时间倒很短,应该是大臣们都知道陛下这会心情不好,全都有事说事,没事不开小会。
等纪炀进到正殿,皇帝扔下手中奏章,没好气道:“不给你茶吃,你也要抢吗?”
纪炀眼睛一亮,这就是有台阶可下,赶紧道:“陛下息怒,微臣讲的那话,只是可怜灌江府百姓,并无其他意思。”
“承平国各地,百姓安居乐业,耕田劳作,又怎么会像灌江府那般,他们是例外。”
皇帝脸色果然缓和了些,示意他上前,开口道:“是啊,灌江府一直是朕心头之患。”
来了。
终于到正题了。
纪炀并不接话,只听皇帝继续说。
反正最后的目的,肯定是让他“将功赎罪”,去灌江府任职!
他可以!
不过陛下这演技,也是很不错的。
若真恼了他,是不会让他再去灌江府那种随时可以造反的地方。
这肉眼可见的恼怒,一是真有些气,二是装装样子,三是想办法把有功之臣扔到偏远之地找个借口。
纪炀心里松口气。
扶江县留的所有尾巴终于清扫干净。
不枉他费劲打了麻奋一顿,给他们一个状告自己的好机会。
等皇帝说了一堆,最后的决定终于来了。
“朕就罚你去灌江府任职,让此地百姓衣食无忧,生活安定,再无你说饿急了就要抢粮,你可认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