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中,他向她伸出手。
苍白而骨节分明的十指。
“你要尽可能的强大起来,在有天我要杀了你的时候,你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死我。”
她抬起头,满目泪光,心中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感。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嗯!”
然后,就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又重新站起来的情况下,陶小夭终于可以一个人走几步路了。
那时陶小夭突然想起贺绵绵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小夭,你也一定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她的小曲儿而睡着,在父亲的搀扶下学着走路,只不过你不记得了而已。”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那个在夜里给她唱歌哄她睡觉的人,那个曾经对她关怀备至,曾经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曾经带着她去看如画美景的人,那个让她重新拾起信心的人,只有一个人。
只有你,师父,在我的生命中刻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痕迹,随着岁月的积淀,那些过往只会越来越深刻清晰。
夜晚,她醒来,发现岚卿坐在床边,强睁着已经酸涩的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为她缝补着衣服。
那是她因为学走路而弄破的裤子。
当真是……慈师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也不知道怎么了,陶小夭鼻子微微的一酸。岚卿见她醒了,便放下手中的针线道:“想如厕?我扶你去。”
她却突然起身紧紧的抱住了岚卿,岚卿一愣,却没有推开她,而是轻轻拍拂着她小小的身躯。
“怎么了?”
“喜欢你……对我这么好。”
他轻柔的笑了,唇畔的笑容仿佛镀上了一层晕黄的烛光:“傻孩子……不就是缝个衣服。”
陶小夭探起身,火热的唇瓣吻在他的脸颊上。
岚卿一愣,窗外桃花花瓣自树梢悠悠脱落。
“不跟你说了肚子要炸了!”陶小夭着急忙慌的穿好鞋跑了出去。
如水的月光下,岚卿颤抖着伸出骨节分明的的手指,摸着脸上湿乎乎的口水,目光出神而暗烈。
战争过后的数日,仍有一部分古华弟子留在右安城做善后工作。面对昔日平静祥和,如今却已面目全非,萧瑟寂寥的右安城,许多人不禁流下了眼泪。那是他们的故乡,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承载着沉甸甸的回忆与历史,如却今被战争无情的践踏,痛失至亲,流离转徙。
岚卿上仙去了一次皇宫,据在场官员口述,那日他诚恳请求将右安城的存活下来的全数人口迁徙至古华城。
龙胤皇帝泪流满面,遂恩准。
官员们终于亲眼目睹了传说中岚卿上仙的风姿,一袭蓝白道袍,青玉冠拢鹤发,他负手而立,气势傲然疏离,如剔羽银眉下是一张精致的容颜,那双眸流露出的寒气让人不敢与之直视。
朝堂之上,就连三千珠帘后的九五之尊在他的面前都显得如此卑微。没有人敢去想象到若是他微微一笑,惊艳了谁家的深闺女儿。
宫阙玉阶之下,他负手缓步离去,白袂银丝擦过汉白玉瓦,殿前花落如清霜,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离去而远望,思绪被抽离,久久不能忘怀。
那一年,是龙胤二十六年,夏。
陶小夭恢复得很好,她又能翻天覆地的折腾了,自然古华派难得的安静也被她打破。“陶小夭你给我滚出学堂!”这样的声音经常在慵懒的午后响起。
不仅如此,就连无煕殿也难逃她的魔掌。岚卿每每进屋都会觉得自己走错屋了,然后,陶小夭从一旁冲出来想吓他:“师父!”
岚卿锋利如剑芒的眼神盯着她良久良久,陶小夭被他看得发毛。
“当真胡闹!”
陶小夭浑身僵硬着咽下一口唾液,冷汗直冒。
可怜的陶小夭被岚卿画成大花猫,最后画完后岚卿还在陶小夭的额头上画了个桃子……他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让她到古华广场去坐着。
啧啧,陶小夭这回算是折在岚卿手中了,她想不到一代古华掌门,表面仙风道骨,实际内心阴暗,还很恶趣味。
而关于她真实的身份也被众人知晓,但是——
“桃子,来变个九条尾巴给我们看看啊~”
“小夭姐姐,送我一条尾巴好不好?”
“如果我是一只妖,我会因为有你这个同类而感到忧伤啊。”
或者,在武学学堂上。
“接下来,我们要学习如何使用捆仙索。陶小夭过来,你来当反面教材。”
于是——
“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
而当某些无知门派的无知人类上山闹事的时候。
“古华派你们把那只窝藏的妖孽交出来!”
某古华弟子指了指一旁道:“什么妖孽啊,你说陶小夭吗?她现在在帮教育一些低等妖兽,有事一会再说,回见了您内。”
那些无知人类看向不远处,只见陶小夭面前坐着不少稀奇古怪,还未化成人形的妖兽,他们很认真的在听陶小夭说:“不如自挂~东南枝。”
无煕殿中。
浅金色的阳光虚幻而飘渺,轻洒在躺在躺椅上假寐的岚卿身上。青玉冠,蓝白锦袍,扶摇直上的青烟缭绕在他的周身,俊美的面容仿佛天神亲笔描绘,侧面勾勒出的阴影线条唯美至极,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白色眉睫平缓的舒展开。
然而这绝世之美中又透着看清红尘的沧桑感,呼出的气息拥有岁月积淀下的沉稳和冷韧。
此时从老远就能听见陶小夭鬼哭狼嚎的声音,他从榻上坐起身望着站在门口大哭的陶小夭。
“师父……我好像要死掉了!”
岚卿定睛一看,发现她的裤子上染满了血迹。
“我如厕的时候突然发现下面流了好多好多血,师父我是不是要死掉了啊……”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岚卿让陶小夭把弄脏的裤子脱下来,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并将被子给她盖好。仔细想想,今年她已经十六岁了,也到了来月事的时候了。只不过,事情来得这样突然,未免让岚卿有些手足无措。
岚卿一边洗着陶小夭弄脏的裤子,一边出神的想着。清瘦的指骨来回搓着,铜盆里染红了鲜血,空气中有淡淡的少女味道。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长大了啊。
镂花排窗微微敞开,晨曦穿过细小的微尘一束束洒落进来。陶小夭靠在床上望向窗外,岚卿种的桃树已经结出了果实,累满枝头。青涩的果子缀得枝桠低垂下来,披着繁茂的翠叶,轻点在平静的池塘中平静的水上,漾出一圈圈涟漪。红鲤鱼在池中张了张鱼嘴,仿佛也嗅到了果实的香甜味。
陶小夭平日贪凉,来月事的时候小腹便痛得厉害,而且周身阵阵发寒。她蜷缩在被子里,强忍着疼痛。
红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岚卿端着一碗红水走了进来。他坐在陶小夭身边,用白瓷勺子轻轻翻舀着,一层氤氲的水汽向上漂浮,岚卿来回吹着有些烫的红水。陶小夭好奇的凑上去,道:“这是苦药吗?”她可怜兮兮的望向岚卿:“我不想喝……”
岚卿让她半卧着躺好,语重心长道:“这是红糖姜糖水,专驱你来月事时的寒气。喝了就不疼了,让你平时贪凉……”他看着她满眼冒光的眼睛,叹了口气道:“放心吧,里面加了糖,不苦。”
陶小夭狐疑的看向他:“真的?没骗我?”
岚卿厉声道:“快喝!”
陶小夭见他态度变了,忽地不爽起来:“干嘛那么凶啊人家都这么痛了作为师父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别人家的师父都很温柔的!”
听说女孩子来月事脾气一般都很暴躁,岚卿为了不惹怒陶小夭,只好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不凶你……”
她仍旧怨念的看着他。
“快喝!”
一声厉喝,陶小夭吓得赶忙抢过碗咕哝咕哝的喝了起来。一边喝,眼中还闪着泪花怨念的瞅着他。
“记住,第一,以后不许再贪凉,第二,你自己下山去买月事带,免得又弄脏裤子——”
陶小夭的眼神更加怨念了……
“好好好,我去买。第三,”岚卿的神色有些为难,脸颊上有一抹诡异的红晕:“咳,你来月事便证明你可以……生育了,所以以后,绝对不许任何人碰你……尤其是……男子,明白了吗!”
陶小夭好奇道:“为啥不许有男人碰?”
岚卿结巴:“不……不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许!”
“那师父呢?”
“为师——为师怎么会!你——你还疼不疼了。”岚卿赶忙岔开话题。陶小夭看着顾左右而言他的岚卿,仍旧不明所以。
“不疼了,就是……很冷。”说着,陶小夭又蜷了蜷身子。
岚卿叹了口气,爱怜的看着她小小的身躯,忽地有些心疼。她长大了自然是好事,只是……又要受这份罪。他多想替她承受所有的苦楚。
而后,岚卿将她的罗袜脱掉,陶小夭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睁大了眼睛惊愕的看着他。岚卿将她冰凉冰凉的小脚放在怀里用手捂着。岚卿的大手暖暖的,一股暖流瞬间从她脚上一直传到心里。
好像,从未有这样的幸福过……
“平日你让你少贪凉你就是不肯听。以后要注意保暖……”岚卿边说边叹息着:“终于要成为大姑娘了啊……”
“师父……你怎么这么好……”陶小夭的眼中泛着泪花,望向他:“放心吧,如果你以后老了患了呆病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背背你,抱抱你,还会唱歌给你听……”
“你不气我我就很开心了。”
房间里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陶小夭在一片金色灿烂的光芒中睡下。这一刻的静谧中,岚卿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这样久以来,他还没有好好的看看他这个可爱又可恨的小丫头。原来……她生得竟然这样好看,虽不是美人,却让人看不够。
近在咫尺,岚卿能感受到她热烈燃烧着的生命力,仿佛初夏灿烂的朝阳,始终有一股少女般的爱娇气质,而一旦面对危机,又会勇往直前,她是这样一个美好又有力量的女子,她乐观和那充满希望的笑容会感染到她周围所有的人,包括岚卿。
温暖静谧的午后,岚卿突然希望时间能够停留,让他一直一直这样看着她,在她身边。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苍白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触上了她的脸蛋,肉嘟嘟粉嫩的脸蛋像水蜜桃一般。指尖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底忽而软软的。
此时小夭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惊道:“师父你在干嘛!”
岚卿戳着她脸蛋的手指一抖,唇畔的笑容凝滞在嘴旁,整个人看起来异常诡异…
——这丫头!不是在睡觉吗!怎么突然就醒了!
他怔了半响才扯谎道:“为师只是看你脸上落下了一只蚊子!”
“师父别动!”与此同时“啪”的一声响,陶小夭的手已经拍在了岚卿的脸上。
她拿开手,一看,手掌上却什么都没有。
陶小夭贱笑着说道:“哎呀哎呀,看错了~以为那是蚊子呢。”
岚卿郁闷的看着她,左脸印上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陶小夭渐渐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在一片花海中,那些曾经离他而去的朋友都在那里,飘摇虚幻的金色光晕中。
她看到了古华城的那只小狗在对她汪汪叫。
她看到夙子翌执着酒葫芦对他笑。
她看到十三姨和村子里的人们喊着她的名字。
大片大片绯红的花瓣融进了浅金色的光芒中飞过。
总有一天,她会在这里与那些曾经逝去的美好重逢,待到桃花开的那时,一定会再度相见。百年回首,不忘初心。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