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耸耸肩,把一大团烟雾吐在空中。看来她一时还没理解他的意思。“我对蒙特卡洛情有独钟。”她告诉他说,“英国的冬季让人心情阴郁,我的身体可吃不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儿来?你可是位稀客呀。你准备玩百家乐,还是带了高尔夫球棍来打球?”
“我离家时太匆忙,还没有想好呢。”他说。
他自己的话一定触动了某种回忆,但见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微微锁住眉头。范・霍珀夫人却不闻不问地喋喋不休继续说道:“当然,你一定很留恋曼德利的浓雾,那是种独特的景色。西部乡村在春天一定令人心旷神怡。”他伸手取过烟灰缸,熄掉了香烟。我留意到他的眼里起了微妙的变化,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我觉得自己窥视到了他的某种与我无关的隐私。
“是的,”他简短地说,“春天的曼德利最为迷人。”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下来,随之而至的是尴尬的局面。我偷偷瞟了他一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他像我常常幻想的那个身披斗篷、神色诡秘、夜间在走廊里徘徊的无名绅士。这时,范・霍珀夫人的声音似电铃般撕裂了我的遐思。
“你大概在这儿认识不少人,可依我看,今年冬天的蒙特卡洛十分无聊,碰不上几个名人。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倒是来了,就住在他的游艇上,我还没到游艇上看望过他呢(据我所知,她从未登过游艇)。你一定认识内尔・米德尔塞克斯,”她滔滔不绝地说道,“她长得相当迷人。他们总说第二个孩子不是公爵的种,可我不信。一个女人脸蛋漂亮些,就会被人说三道四,不对吗?内尔・米德尔塞克斯就是因为太妩媚了。卡克斯顿和西斯洛浦的婚姻很不成功,这是真的吗?”她东拉西扯,搬出了一大堆道听途说的消息,始终没留意自己提到的人名对他是陌生的、毫无意义的。她也不管就在自己恬不知耻地胡说八道时,他变得愈加冷淡和沉默。他一直没打断她的话,也没看过手表。自从他当着我的面出她的洋相,犯下那个错误之后,他仿佛为自己定了一条行为标准,随即就严格遵循,不越雷池一步。最后,一个杂役跑来说有个裁缝在房间里等范・霍珀夫人,这才算为他解了围。
他立刻站起身,把椅子朝后边一推。“别让我耽搁了你的事。”他说,“如今的衣服款式变化得太快,也许等你上了楼,又有新的式样脱颖而出。”
这番冷嘲热讽并没有刺痛她,她反而当成了对她的恭维。“跟你邂逅相逢,真让人喜不自禁,德温特先生。”我们朝电梯跟前走时,她说道,“我既然已斗胆开了头,希望能常见到你。务请你抽时间到我的房间喝杯茶。明天晚上也许要来一两个客人,你何不来跟我们一起坐坐?”我急忙扭开了脸,不愿看到他搜索枯肠找借口的样子。
“很遗憾,”他说,“明天我可能要开车到索斯帕尔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只好怀着不甘心的情绪作罢,但我们仍在电梯口踌躇着。
“但愿他们给了你一套好房间。旅馆里有一半房间都空着,如果你住着不舒服,可别把话闷在肚子里。我想,你的侍从已把你的行李安顿好了吧?”这种故作熟稔的态度未免显得过于随便,即便她也很少这样,于是我瞥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
“我没带侍从,”他不动声色地说,“也许你愿意为我效劳吧?”
他这一箭总算命中了目标。范・霍珀夫人涨红了脸,难堪地笑了几声。
“哦,我简直想象不来……”她把话说了半截,就令人不可思议地突然把脸转向我说,“如果德温特先生有事情要做,也许你可以派上用场。你在很多方面都是个挺能干的孩子。”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惊得呆若木鸡,等待着他的回话。他戏谑地低头望着我们,露出几分嘲弄的神情,唇角挂着一丝微笑。
“这个建议非常好,”他说,“不过我一贯遵循我们家的信条:单身旅行速度最快。你可能没听说过吧?”
没等她回答,他就转身扬长而去。
“多么滑稽啊!”我们乘电梯上楼时,范・霍珀夫人说,“这样不辞而别大概是一种幽默吧?男人们总干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记得曾有一位著名的作家,一见到我走近,便从服务员的楼梯夺路而逃。我想他一定爱恋着我,却缺乏自信心。不管怎样,我那时毕竟比较年轻。”
电梯到了我们住的楼层,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杂役哗啦打开了门。“随便提提,亲爱的,”当我们顺着甬道朝回走的时候,她说道,“你可别怪我数落你,今天下午你的表现有点太过分了。你竟然想独揽话头,那让我觉得很是难堪,他肯定也有同感。男人是不喜欢你那样的。”
我没吱声,因为再说什么也是白搭。“算啦,你可别生气。”她笑着耸了耸肩膀说,“归根结底,我要对你在这儿的行为负责。你应该接受我的忠告,论年龄我都可以做你的母亲了。‘好了,布莱兹,我来啦……’”她哼着法国小调走进了卧室,裁缝正在那儿等她。
我跪在窗前的座位上,向外眺望下午的景色。太阳光仍然十分强烈,猎猎的大风快活地吹着,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坐下来打桥牌了,窗户关得严严的,暖气开到了最大限度。我想到了自己将要清理的烟灰缸,想到了沾着口红的捏扁了的烟蒂和丢弃的巧克力奶糖会怎样杂乱地堆在一起。我从小只会玩“过关斩将”和“幸福家庭”这样的游戏,对于桥牌很难接受,再说,跟我一起打牌会让她的朋友感到厌倦。
我觉得有我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在场,他们不能无拘无束地交谈,就像在甜点端来之前,当着客厅女服务员的面不能畅所欲言一样。他们不便痛快淋漓地讲那些丑闻轶事以及见不得人的闲话,范・霍珀夫人的男客们常常勉强装出一种热情的样子,问我一些有关历史或绘画的可笑问题,心里揣测着我刚离开学校不久,只能跟我扯这些。
我叹口气,从窗口侧转过身来。阳光给人以希望,轻快的风儿在海上吹起了白浪。我想起了一两天前在摩纳哥时路过的一处街角,那儿有一幢歪扭的房屋向鹅卵石铺就的广场倾斜着。在高高的摇摇欲坠的屋顶上开着一扇窗户,窄得跟条缝一样。那房屋里在中世纪一定住着某一位古人。我从桌上取过纸笔,凭着想象漫不经心地画出人物头像来——脸色苍白,表情似鹰一般,有着犹豫的眼睛、高鼻梁以及挂着讥笑的上嘴唇。我学着那位久远年代的大师,给我的画中人添了一撮尖胡须和一个滚过边的领口。
有人敲门,接着开电梯的那个杂役手里拿着一封便函走了进来。我告诉他说范・霍珀夫人在卧室里,可他却摇摇头,申明便函是给我的。我拆开封皮,发现里面有一页信纸,信纸上以陌生的笔迹写着这样一行字:
“请原谅我,今天下午我太无礼了。”
内容仅仅一句话,既无署名,又无开头。不过,我的名字写在信封上,而且拼写得很正确,这倒是件非同凡响的事。
“有回信吗?”杂役问道。
我从那些潦草的字上抬起头来。“没有,”我说,“没有回信。”
杂役走后,我将便函塞入衣袋,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我的铅笔画上。可不知什么原因,画中人不再令我满意。他的面孔显得呆板、缺乏生气,而那滚边领口和尖胡须就像是演哑剧用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