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原缓缓起身,缓缓将她搂在自己怀里。那怀中温暖,还有一丝沈棠身上的香气,苏年锦吸了吸鼻子,喑哑道,“从前你满身都是石竹香,如今脂粉香气扑鼻。”
“丫头,丫头。”沐原哽了哽嗓子,下颌抵着她的额头,悲戚道,“从前你没哭过,如今也不哭好不好?为了那些外人,你何必落泪。”
外人,苏年锦的眼泪又爬了满脸,外人……
“太子妃就要生了,你真的要处死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么……”
“是。”
“他们,都要死么……”
“是。”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要死么……苏年锦心口一痛,一下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皇族的人全部被你关进大牢,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沐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皇上,”她方想再问,忽听门口公公打开宫门气喘吁吁禀道,“顾筠菱,顾筠菱在狱中要生了!”
“什么?”沐原蹙了蹙眉心,出口即寒,“命人打死她腹中胎儿,不许生!”
声音威严不可违抗,那公公连忙低头,躬身退去。
“不要,不要!”苏年锦心中一惊,一下子扯住他的袍袖。那九五龙袍握在掌心里,逼生出一丝寒气,“打死胎儿,顾筠菱也要死的!”
“本是要死之人,那孩子不能出世。”
“沐原!”苏年锦大哭,“我求你了,放过顾筠菱,放过那个孩子吧!”
沐原单手负后,眸中隐出一脉阴翳,半晌未言。苏年锦一下子跌在那,恍恍惚惚半日,又连忙起身,向着宫外大跑。
宫中太监要去追,却被沐原出口拦住,声音决绝,“她要去,便让她去。”
宫外积雪甚寒,一抹深色宫影疾奔,一路向着刑部监大跑。
狱中有腥气扑鼻,苏年锦着了一身暗色的凤袍,不必说话,便有人自动给她打开了牢门。这牢狱里灯火昏暗,旋着几层暗梯。苏年锦一一拐下来,刚走到廊头,就听见顾筠菱痛杀一般的嘶吼声。
苏年锦赶忙上前两步,看见顾筠菱时,触目惊心!
慕辰景早已没了双腿,在隔壁牢里跪趴着嘶喊。只见牢中一群太监架着顾筠菱的胳膊,再有其中一个拿着又圆又粗木棍往顾筠菱肚子上抡。一下一下地,顾筠菱疼痛大喊,那声音满是绝望与酸楚,让人不忍听闻。血,到处都是血,也不知是她下身的还是慕辰景双腿处的。
“皇后,这里不干净,您还是回去吧。”
有小太监躬身请安,言语里夹着些许不敬。
“啊!啊!救救我,救救我……”顾筠菱拼命挣扎,但凡有一只手垂下来,立马捂住小腹,那木棍子便一下子砸在她的手背上。长甲被砸的黑紫,顾筠菱满脸是泪,头发上全是汗,就那样活生生被人架住,活生生被人捶打。
“锦主子,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顾筠菱双目圆睁,一边喊一边跪下看向苏年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马上要生……”
苏年锦只想快步上前,却被剩下一众太监拦住,扑簌簌跪在苏年锦面前,“求皇后回宫!”
“求皇后回宫!”
“求皇宫回宫!”
声音漫天遍地,险险要压过顾筠菱的哭声。
“菱儿,菱儿!”慕辰景趴在那里大哭,苏年锦从未见过慕辰景哭的样子,如今一看,心头直痛。
从高高在上的太子,落到如今的阶下囚,又眼睁睁看着太子妃被打,自己亲生骨肉被堕,他这个太子,如何能受得了……
“救救我,救救我……”狱中的顾筠菱已经没有力气了,肚子一下子瘪掉,整个人昏怕在墙角处,唇角慢慢吐出血来。
“孩子,孩子……”
她如今浑身落魄,目中全是眼泪,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眼瞧着是不行了,可只有苏年锦知道,顾筠菱根本不会是被打死,而是腹中绞痛,活活疼死。那种疼痛昏天暗地,又夹带丧子之痛,如何能忍……
“你们让开。”她说话时,眼泪一下子落到地上,大颗大颗的。
“苏年锦我恨你,我恨你!”慕辰景也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抱着监狱栅栏大声嘶吼,“这是你欠我大燕的,你欠我大燕的!本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甫一说完,就被几个太监轮着扇了耳光。声音极响,夹杂着太监的辱骂声,“皇后也是你骂的,贱种!贱种!”
“让开!”
见面前的太监迟迟不动,苏年锦大吼,一脚踢开了面前的一个。其余的面面相觑,这才悉数散开。牢中的顾筠菱奄奄一息,眉头却是直皱,身下血水无数,腥气扑鼻。
苏年锦颤着双手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而后从袖口中掏出一粒紫色的药丸,慢慢塞进她的嘴里。眼泪一下子落在那药丸上,险要将那药都化开。
“吃吧,吃了就不痛了。”她嗓子发干,喉咙喑哑,黑色的牢狱里灯火凄然,映在她的面颊上犹如鬼魅。
顾筠菱对着她缓缓一笑,什么都没说,便顾自吞下了那颗药丸。只是那笑太过明媚,像极了春日岭上漫山遍野开的山茶花。顾筠菱,苏年锦颤着双睫在心中凄怆默念,顾筠菱,年十九,太子妃,乃户部尚书顾离之女,生性纯良,温婉识礼……
哪怕许幼荷之前陷害过她,她都没有介意过,还阻止慕辰景对许幼荷不利。她的心里,除了太子,再没有别人了。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下场竟是这般……
眉下的人儿已经没有了气息,旁边牢狱中的慕辰景仰头大哭,“菱儿,菱儿……”
那声音悲怆泣血,迟迟在走廊里回荡着。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裙摆处早已饱蘸了血水,她险些一个踉跄,被身后福子猛地扶住,才没有跌坐在那血水里。
“菱儿……”慕辰景满脸是泪,哭着哭着却猛地大笑起来,声音愈发凄婉。
“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
直到苏年锦走出刑部监,那声音还一直回荡着。听身后的太监们窃窃私语,大概是疯了。苏年锦脚下没停,昂首走近一片长雪里,吸了口暮时的空气。疯了好,疯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身暗红的凤袍长摆被风带到半空猎猎作响,金色的步摇横在鬓头随着步子摇甩晃动。福子在她身后跟着,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愈发孤独。
胡地。
连玥宫。
满宫全是人,太医、侍婢、太监争相跑来跑去,阿方薇在外头等的不耐烦,直接拽住一个刚刚跑出来的家伙,急问:“怎么样了?”
“回、回公主,还在昏迷。”
“那还不快去救!”阿方薇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
“是,是……”
那小厮又跑进去,额头上全是汗,刚才胆子都要吓飞了。
阿方薇在宫外踱来踱去,眸光一直往宫内瞅。慕宛之啊慕宛之,你要给本公主醒过来才行啊,千万不能死了……
大雍,承乾宫。
门娇娇给苏年锦端来一些膳食,苏年锦没动,至深夜子时沐原来看她时,那些膳食仍旧好端端地放在桌子上。
“不合口味?”沐原一笑,今日他直接穿着早朝时的龙袍来了,明黄沾身,风流俊逸。
“并不饿。”
她坐在八宝凳上,隔着一道云母屏风,不愿看他。整个未央宫一片死寂,灯烛也燃的少,衬得她自己愈发冷清。
“还在置气?”沐原随她坐下,搭手扯了她的腕子,却被她反手抽回来。沐原一怔,寒寒道,“就这样气我?”
苏年锦别过头,没有说话。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也不恼,顾自从袖口里掏出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苏年锦心里一沉,九五之尊,万人敬仰的皇上,竟然在龙袍里藏地瓜,还那么烫,他是怎么忍住疼痛偷偷给她拿来的。
“给。”他将地瓜掰成两半,用嘴吹了吹热气,才缓缓递给她,浅浅一笑,“批了一天的折子,朕也没吃饭。你吃这块,已经不烫了。”
她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当乞丐,还没被师父养活的那段时间,他天天扒地里剩下的烂地瓜,扒出来一个好的就特别高兴地烤给她吃。怕烫着她,就用嘴吹来吹去,才递到她唇边。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疼爱呵,沐原,倘若能回到当初该有多好……
苏年锦接都没接,清冷冷地落了泪,“太子妃死了,你能不能放过许幼荷。我要保住疏涵的孩子……”
他手上的地瓜瞬间就落在地上了。萧沐原没说话,顾自将另外一半放在嘴边吹了吹,又递给了她。
“求你了沐原,”苏年锦嗓子疼痛,声音嘶哑,“你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若不是因为那方帅印,现在在狱中的就是你。你发发慈悲,救救疏涵的孩子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沐原……”
她方想再说,却见萧沐原一下子将另外一块地瓜也丢在地上,而后一下子站起身来,目光冷冽地看着她,“我们之间,不能说点别的事情么?”
苏年锦抿了抿唇,“我现在之所以不死,就是在救他们。等你全部杀掉他们,我立刻就死。”
“你……”
苏年锦也缓缓站起身,目露花殇,“沐原,求求你了,放过许幼荷吧。”
“不行!”
“沈倾岳都已经杀死了慕疏涵,你还想怎样啊?!”苏年锦大哭,“倘若你没有掳走我,慕疏涵与沈倾岳单打独斗一定不会输的!疏涵之所以分心,是因为他要救我,是因为他觉得我的命比他的命更重要!还有你,真不愧是师父和徒儿,你不一样很卑鄙么?”
她忽觉头上闪出一片阴影,是他停在半空中的巴掌。她激怒了他,他想扇她耳光,却生生停在半空,没有落下来。
苏年锦目光灼灼地对上他,冷笑一声,“你的棠妃,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你吧?”
萧沐原只觉得心口一痛,滴漏簌簌,他一下子将她拉入怀里,而后狂风暴雨般吻上了她的唇。舌齿纠缠,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吞掉她,折磨她,让她发出痛一样的嘤咛,方才满足。苏年锦拼命挣扎,却不敌他攻城略地一般的怒气,硬生生被他剥掉了衣服,只剩一层亵衣裸露在外。
“你放开我,放开我!”
苏年锦大惊,齿间发力,一下子将他的唇角咬出血来。力气极大,沐原冷哼一声,松开唇时已是满嘴的血。
苏年锦赶忙护住衣服,接着宫前壁灯死死地看着他。明月有风,此一时恰好门娇娇再次带着膳食进宫,发现萧沐原在这,连忙将膳食放在桌子上这就想躬身退下,却不想萧沐原冷冷睨了苏年锦一眼,顺手一扯便将门娇娇扯在怀里。
“皇……皇上……”
门娇娇被沐原一下子撕干净了衣服,而后将她打横抱在床上,与她翻云覆雨。
苏年锦跌坐在凳子上,目中泛泪,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一幕。她的嘴角也出血了,腥甜,和着宫外的月光,无比寂寞。
半晌,萧沐原缓缓从榻间起身,依次穿好龙服,才又缓缓走到苏年锦面前,冷冷道:“慕佑泽可以活下来,其他人,不可以。”
苏年锦呆呆地抬头,看着他沉若深潭的眸,心口一疼。保他不死,因为他是个瞎子么,因为他手中无权身边无人又无心政权么,因为当初慕宛之逼着他做皇帝他都不做么……沐原呵,你算的可真清楚啊,真清楚……
“这算,你在我床榻上睡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补偿么?”
萧沐原皱眉,半晌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从她身边错过身子,出了未央宫。宫外清冷,有太监连忙为他披了件裘袍,他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背影决绝。
门娇娇浑身无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看了看呆坐在那的苏年锦,喃喃道:“第一次有人能抱动我……”
翌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典司宫教,率九御以承休。协赞坤仪,应四星而作辅。祗膺彝典,载锡恩纶。门氏娇娇,坤仪毓秀,月室垂精,锦线穿云,肃针偃月,治行有声,德才兼备,蕙质兰心,故册封为娇妃。钦此!
太监一声唱诺,从乾坤宫传到未央宫,一路清冷。
皇甫澈来看苏年锦时,她正趴在小榻边上看窗外的积雪。眼神空洞,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是不是一直没吃东西?”皇甫澈坐在她身后,看了看案间的吃食,“哇,全是你爱吃的菜!”
“这个是谁?”
皇甫澈见她说话,忙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宫女,笑道:“前一拨的宫女全被你打发走了,皇上让我给你找几个丫鬟服侍你。我想着你打发走她们不见得是她们没做好,可能是你想清静罢了。”
“知我者,皇甫是也。”苏年锦苦笑,“你看外面那么腊梅,开得多好。”
“好是好,可你这宫里也太冷了。”皇甫澈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眼神示意那个宫女去添火盆。那宫女倒是极伶俐地,连忙转身跑开了。
“就给你找了一个宫女,贴身伺候着。”皇甫澈看向她,一身背影凄寡至极,“还没有名字,你给起一个吧。”
苏年锦皱了皱眉,如今她脸色极不好,一皱眉更加显得孱弱。
“就叫云儿吧。”
“云儿?”皇甫澈一怔,怎么要和允儿同音?她怎么办?
“放心,”苏年锦堪堪回过头来,“过不几天,她也会成为妃子的。”
“什么?”皇甫澈皱眉,不过额头瞬息就又铺展开了。精明如他,但凡她提醒一句,他便能猜透全程。
“允妃……”皇甫澈摇头笑笑,“她可真有本事。”
“你帮我打听到宛之的消息了吗?”苏年锦瞧了瞧四下无人,忙从榻上下来,走近他,“他还活着吗?”
只是皇甫澈却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样。我利用职权将皇城全部搜查了一遍,仍是没有发现他。”
“难道他出了京城?”苏年锦眉头一展,“若是那样,最好不过了。”
“很久没看见你笑了。”皇甫澈信口喝了盏茶,唏嘘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如何能忘得掉?”苏年锦坐在他旁边,苦笑,“他是为了我才沦落如此的……”
“还有一个消息。”
“你说。”
“太子慕辰景疯了,三日后与许幼荷一起斩杀午门。慕疏涵府中被抄,小妾曼儿逃了,当日我们去搜府时,只有许幼荷冷冷坐在那,没动。”
“她为什么不走?”
“不知。”皇甫澈眯了眯眸,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苏年锦目光凄迷了一瞬,喉头一痛,“她是想下去和疏涵做个伴,当个鬼夫妻。”
“如今她还在府中。”
“嗯,那日我在刑部监没有见到她,才知她一直被沐原囚禁在怡清王府。”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看向宫外的漫漫长雪,“家都被抄了,这冬日那么冷,身边又没有一个奴才,她是怎么熬的。”
“她的事情,你还是别管了。”皇甫澈看着她,软言道,“你和皇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丫头,别再闹了,你闹一次,皇上就痛一次。其实皇上谁都不喜欢,独独喜欢你,你也知道当日那种情景他真的没有办法,但凡有一点可能性,他都不会拿你作胁。你知道的,他辛辛苦苦夙兴夜寐十四年,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我知道慕宛之也不容易,可是比起皇上来,真的如九牛一毛。彼时皇上利用你欺骗你,让你以为他死掉,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痛苦。自小一起长大,南征北战各路厮杀,我从未见他哭过,可是他每次去王府偷偷看你,回来眼睛都是红的。你没有见过,你从来没有见过……”
“你别说了,”苏年锦回头,一脸静默,“你们谁都有苦处,可是唯有一点改变不了,他慕宛之光明磊落,而萧沐原,卑鄙可耻。”
皇甫澈哽了哽喉头,没有说话。
“我想去见许幼荷,”不顾他魂游天外,苏年锦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灼灼道,“沐原不让我接近任何人,求你帮帮我,我要见她!”
“不行。”
“连你都不帮我?”苏年锦绝望地看着他。
“丫头,你还不清楚吗?如今无论你去见谁,他们都会骂你是大燕的罪人,我不想看见你再受……”
“难道你想让我一辈子吃不下饭吗?!”
皇甫澈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被苏年锦的哭腔一下子吓住了。印象里,眼前的丫头也没哭过,可是自从沐原当了皇帝,她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院子里一簇腊梅从雕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开得正好,浓情热烈。
立春。天气阴霾霾,仿似在酝酿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