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身吸了口院子里的凉气,抬手摸了摸小腹,八个月了,肚子大了些,却看起来还是跟个小不点似的。她的孩子,她与慕宛之的孩子,如今就像她手里的宝贝、珍珠、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受有丁点的委屈,舍不得……
院子外熙熙攘攘的,似乎有下人的喧哗声,苏年锦走出去几步,恰巧看见允儿回来,问道:“怎么了?那么吵。”
“是几个大臣。”允儿摇了摇头,“又来跟王爷闹了。”
苏年锦微微垂睫,苦笑了笑,没说话。
“主子别伤心,王爷说过会来看你。”
“不必了。”苏年锦缓缓转身,一袭杏花芙蓉袄裙显得冷静而又寡淡,“你去告诉他,我有些累了,先睡了。”
“是……”
允儿皱了皱眉,心里叹了口气,怕是真醉了。
翌日,卯时。
“啊!”
门开的一刹那,允儿端着的铜盆瞬间落地,水哐当一声洒了一地。而就在此时,夏芷宜与秦语容也正巧赶过来,看见允儿如此模样连忙走上前来,往屋里一看,两人也都啊的一声,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啊!”
床上的福子满身赤裸,苏年锦亦是一丝不挂,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犹如一人!
就在几人尖叫的时候,福子与苏年锦接而惊醒,看看彼此模样,皆是有惊!福子吓得赶紧滚到地上穿上衣服,哆哆嗦嗦地跪在床下,一直磕头,“主子饶命!王妃饶命!主子饶命!王妃饶命!王妃饶命……”齿牙都粘到一块去了,上下打颤!
允儿赶紧上前给苏年锦披上衣服,苏年锦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只觉得头晕目眩,完全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连慕宛之与木子彬都赶了过来,一时间东厢被围得水泄不通,下人们指指点点。
慕宛之忙了一夜,刚还在书房与一群大臣对峙苏年锦与朝堂的事情,不想如今竟出了这档子事,完全让他措手不及!
苏年锦清醒了一阵子,看着福子还在床下不停地磕头,缓缓穿鞋下了床,走到门边。一时间所有下人退到台阶底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院子里有些冷,苏年锦微微吸了口凉气,便冻得浑身打颤。一些大臣也窸窸窣窣陆续赶来,见福子衣衫不整,又听其他下人窃窃私语,一时全部皱眉,啧啧骂道不成体统。
而慕宛之,一直站在苏年锦的对面,紧紧看着她,不言一语。
“我说妹妹啊,你这也太不检点了,竟然和下人私通。”夏芷宜叹了口气,看着她摇了摇头,“说出去真是丢人啊。”
“是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枉王爷平日里那么疼你。”连秦语容此时都忍不住站出来说几声。
“主子……”
允儿刚想说话,却被苏年锦立刻阻止住,一时噤声。苏年锦转眸看着满院子的下人,一时间所有下人也都低了头,不敢出气。那目光太过清冷,竟不敢让人迎上去看她。
“禀王爷,王妃苏氏身世不明,如今又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还请王爷立刻休妻,以正夫纲。”
“王爷,此女就是祸水,早晚会让王爷声名涂地,还请王爷迅速将其赶出王府!”
“王爷,此女不可留……”
“王爷,此女……”
底下的大臣全部站出来禀示,声音一波盖过一波,悬在苏年锦耳边嗡嗡直响。只是慕宛之久久不说话,只盯着苏年锦看,盯了许久许久。
苏年锦提裙缓缓下了台阶,站在他的面前,半晌才浅浅启唇,“爷相信我吗?”
慕宛之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有样抱住她。他太累了,忙了一夜还未休息,便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的脑子还没来得及捋清楚,就被苏年锦一声接一声的质问又弄糊涂了。
“爷信我吗?”
她问了最后一句,却见他仍是无动于衷,遂缓缓扯开唇角,凄然一笑。
转身,缓缓迈上台阶,她就站在东厢门口,面对着底下一众人的目光,此刻心中犹如刀绞。
“允儿,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
“是。”允儿低头,眸光中带着一丝决绝。
而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年锦缓缓抬起胳膊来,一下,一下,一下,全部捶向自己的肚子!而且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使劲,一下比一下疼痛!血,从苏年锦的下身缓缓渗出来,触目惊心。
似乎所有人都呆住了,没有人敢反应,也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就在她一下子一下子砸向自己的肚子时,台阶下的慕宛之突然仰天大哭,“不要!”
只是,他甫要动身,却被一群大臣拦在后面,众大臣从他脚跟处一直跪到台阶前,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完全堵死了慕宛之的路,让他动弹不得!
“王爷请三思!”
声音盖天,犹如山崩。
苏年锦的唇角愈发惨白,木子彬本想上前阻止,却被允儿一下子拦住。她答应了她,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她,半分都不行!
肚子发出咚咚的声音,苏年锦咬着牙一下连着一下不断地重击,直到她自己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身下,有大片的血迹,犹如凄艳的梅花,嫣红、魑魅。
她昏厥时尚还笑着,耳边充斥着慕宛之的声音,那声音撕心裂肺,让人恸哭。她用最后的余光看向他,看他踢翻一个又一个的大臣,看他愤怒地张着大嘴,看他哭的满脸是泪,看他踩过大臣奔到她的身边,用嘶哑的声音对她说,我恨你,我恨你!
“王爷,请将她关进柴房。”
“请将她关进柴房!”
将她关进柴房!关进柴房!柴房!房……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听不见那些大臣的叫嚣,听不见秦语容奸笑的声音,听不见福子的哭声,听不见他恨她的声音。
一切,都听不见了……
明明都要春天了,却还是落了雪,出奇地冷。
柴房里又冷又脏,苏年锦躺在柴房一角里,不断地咳着。有下人端来药汤只放在门口,连门上的锁链都不打开,嫌弃似的推到栅栏缝隙处,就赶紧捂着鼻子离开。
谁曾能想到,曾经风光无限的王妃,如今竟会有这般下场。
“丫头,丫头你没事吧?”
苏年锦正咳着,忽听栅栏外一声急迫的关心声,苏年锦微微一笑,他永远是个急性子。
她缓缓坐起身来,看向柴房外的慕疏涵,“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咳咳……”
“还说没事!”慕疏涵拼命扯着那些枷锁,却弄了半天也没打开,气得拳头直攥一下子砸在木头上,“我去让三哥开门!”
“没用的。”苏年锦用尽力气扬了扬声调,拦住他,“我告诉他和那些大臣我就是俞星梨,那些大臣不会让宛之放过我的。”
“为什么?”慕疏涵双目一痛,“ 你为什么要告诉那些大臣!”
“你看,”苏年锦半坐在简陋的榻上,苦笑了笑,“连你都知道我是俞星梨了,他们早晚要知道的。”
“可是,”慕疏涵抓住栅栏的手紧了紧,喑哑道,“丫头,你何必这样逼自己,连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苏年锦微微有怔,寒风一吹,又不断咳着,看得慕疏涵直心疼。
“这府中还有沐原的卧底,我不知道是谁。”苏年锦面色难堪,愈发惨白,“我只能这么做,才能确保宛之能不被我牵连。那些大臣知道了,宛之就再也没办法救我了,这样替他做决定,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你就不能想想你自己吗?!”慕疏涵大吼,一下子站起身来,眼眶通红,“允儿逃走了,这府中只有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死掉了,你才甘心吗?!”
苏年锦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靠在柴房的墙壁上,目光呆滞。
“我只是心疼我的孩子。”苏年锦掌心抚上小腹,眉头一皱,带着哭声,“我很想要他,特别想要他……”
“你为了救三哥,不惜牺牲你的孩子……”慕疏涵怔怔地看着她,喉头一滑,哽了哽,“为了让那个卧底相信,你确实与三哥有嫌隙,你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
“沐原太聪明了,不这样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想过。”苏年锦看着他又是一笑,灿若桃花,那是慕疏涵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我是大夫,我知道怀孕八个月突然流产意味着什么……”
慕疏涵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似乎在替她哭,将那些没有流出来的泪全部哭出来。
“猛烈撞击,身体孱弱,胎死腹中,终,身,不,孕!”
他咬着牙将最后一个字吐出来,似乎想要将它咬碎,撕裂,将它全部甩进寒风里,那样就再也不属于她了。那个词,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苏年锦含着泪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去,剩下的,全是淡然。其实早就打算好了,只是拖到如今才做,既是将死之人,孩子也早晚要死的。
泪从面颊上滴到手心里,苏年锦哀戚地看着那曾经无数次抚过小腹的掌心,嗓子一痛,想哭却是再没有声音。
“丫头,丫头!”
慕疏涵大惊,看着苏年锦忽的喷出一口血来,连忙大喊:“丫头撑住!我救你出去,我救你出去!”
大雪无声无息,落在他的袍子上头发上,夹着哭声,无比哀鸣。
……
书房。
几个大臣似乎有意要团团围住慕宛之,等李贤一来,立刻将前因后果全部禀明了一遍,等待李贤与慕宛之的对峙。
慕宛之如今满脸憔悴,旦一想起那个失掉的孩子就如受了锥心之痛。这已经是苏年锦被关柴房的第三天了,外人皆以为她是因为与下人私通才被关起来,而只有这些大臣清楚,那莫须有的罪名不足以让这个冷静自持的王爷关自己的王妃进柴房,只有——前朝叛党,这个罪名,足以让苏年锦死一万次。
李贤站在桌案前,与慕宛之说了一天一夜的大道理,所有矛头全部指向苏年锦。只有苏年锦死了,他才不会再被庆元怀疑,只有苏年锦死了,他才会不被朝中其他大臣掣肘,也只有苏年锦死了,与沐原、胡人相关的所有计划,才完全能够展开。
只是,无论李贤说什么,说多少,是慷慨陈词,还是屈膝劝解,慕宛之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唇角干裂,目光呆滞,他们从未想过,一向权谋深算的王爷,如今竟有这样一番模样。
直到慕疏涵抱着昏倒的苏年锦在他眼前出现,他才双目一痛,喉头喑哑,发出一个声音来,“丫头……”
一侧的李贤胡鬓斑白,看着慕宛之毫不顾忌自己在场直接冲出书房的情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后由一群大臣扶起,才颤颤巍巍地带着哭腔喊出来,“完了,完了,红颜祸水……”
苏年锦后来想,倘若那日慕宛之听到了这句话,不知以后这天下,还是不是沐原的。
二月。
杨柳春风过,细叶剪刀裁。
苏年锦一直待在柴房里,没有被慕宛之处死,也没有被下人们嚼舌根,府中好似和平日里没有两样,只有柴房里多了一个苏年锦。
那日夏芷宜来看她,琐琐碎碎说了很多以前的话,直到苏年锦缓缓抬起头,笑了笑,“福子你是安排在我身边的人吧?”
夏芷宜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能安插在木管家身边,而后分给我,只有王妃做得到。”秦语容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然也不必去找她了。
“秦语容身边也有你的人吧?”
夏芷宜再怔,“你可真聪明啊。”
“你之前曾经说过要对付她,想来在她身边安排个丫鬟也不难。”苏年锦倚在柴房的墙角里,余光看了看她,“以前只觉得你大大咧咧没心机,如今想来,你才是最有福气的人。”
“你就别讽刺我了。”夏芷宜吹着春风,打了个哈欠,“我也是没有办法,万一你牵累了王爷,对大家都不好。”
“不好啦,不好啦……”
话音方歇,一忙听见鸳儿各处喊夏芷宜的名字。夏芷宜皱眉,“怎么了?这么吵?”
鸳儿看见她,连忙停住脚喘着气,“宫里……宫里来信儿说皇后不行了,要各府赶紧准备白幡白绫,一旦薨了,就赶紧换上,别到时候来不及!”
“啊?”夏芷宜一听,指挥她道,“你去喊秦语容来,让她帮忙张罗。妈呀,王府那么大,得买多少白绫香烛啊,赶紧赶紧,先去街市上找一找。”
她方想走,却被栅栏后的苏年锦一下子出声阻拦住,“救我!”
夏芷宜一顿,回过头来,冷冷一笑,“我说妹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呢?”说罢便也不管她,直奔西厢而去。这宫里随时都有消息传下来,若是没有及时弄好后续事情,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周遭本来喧嚣,这会一下子冷清下来。只是墙角里的苏年锦却是一直皱着眉,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鸳儿刚才的那句话:皇后不行了,皇后不行了……
不行,她要出去,她要见皇后,她要见皇后最后一面!
慕宛之从宫中回来时听木子彬说她要见他,皱了皱眉,却也疾奔柴房,似乎只要她喊,他随时都可以义无反顾地去见她。
夜里没有一丝星光,只有两旁的灯笼照着他们二人的面庞。
“爷,”苏年锦几日没见他,又觉得他瘦削了不少,抿了抿唇,复又问道,“皇后怎么样了?”
“时清醒时糊涂,太医说不行了。”
“这样啊……”苏年锦低了低头,看着他一直蹙着眉心,心里一皱,“爷有心事?”
“我现在最大的心事就是你。”
“若是爷怕夜长梦多,随时可以拿走我的命。”
“你以为我不敢?”慕宛之似乎有些愠怒,拳头紧攥,目光灼灼地逼着她,“你做好了一切准备,不就是想让我杀你?!”
“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你不杀我,沐原和其他皇子就要杀你!”苏年锦哽了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宛之,没有退路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不能因为我而失掉一切,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决不允许!”
“可是本王,”慕宛之倔强地张开口,隔着栅栏,隔着杂草,隔着千山万水一样看着她,“心甘情愿!”
苏年锦眼前似有万山崩塌,一片废墟。她辛辛苦苦为他做的所有,在他那四个字面前,卑微不值一提。
春风到底还是寒峭的。
慕宛之在书房里喝了大半夜的酒,他似乎决意于不会杀她,只是一时想不到怎么救。如何对付大臣,如何解释她的私通,又如何堵住这满府的悠悠之口,所有问题都变成了口中的酒气,越喝越多,喝得双目迷离,浑身乏力。
秦语容让婉儿扶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夜里院子里的人也少,秦语容做的小心翼翼,唯恐怕人看见这一幕,待到慕宛之完全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四下一瞅,瞧着周遭无人,才放心合了门栓。只是那么多房子那么多下人她都瞄了一遍,唯独没看见,西厢房后面的琴房里,灯还亮着。
慕宛之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秦语容示意婉儿退下。婉儿倒了杯茶,看了看慕宛之,又看了看秦语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房中只剩秦语容与慕宛之两人,秦语容多燃了几支蜡烛,借着明光走近床榻,仔细看了看慕宛之的样子。那清秀的眉目,俊朗的轮廓,坚挺的鼻梁无不透着一个帝王的威严。秦语容心里暗惊,从未这样与他相处一室,如今这样看他,真是长着天生一副帝王之相。
秦语容缓缓放下烛台,看着他熟睡的模样发了一会呆,而后伸手,缓缓将其脖颈处的锦扣解开,而后褪去他的长衣与亵衣,慢慢地,慢慢地,男人的躯体横陈在她的面前。
自从嫁进王府他从未碰过她,朋友妻也好,不喜欢也好,哪怕她无数次地暗示过他如今她是他的妻子,可是他永远是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永远都是。
秦语容扯起唇角笑了笑,那笑尚未到达眼底便全数褪去,夹着许多说不清的意味。她用纤长的手指划过他的胸膛,冰凉的触感让梦里的他微微蹙了眉,轻口喊着:丫头,丫头……
“你的丫头,你救不了了。”秦语容趴在他的胸膛上,缓缓合了眼,“爷,要了我吧。要了我,我才是这府中堂堂正正的妾室,吟儿也才会成为堂堂正正的郡主。”
窗外春风呜咽,忽有琴音划过,冷冷清清。
秦语容心里一惊,司徒怎地现在弹起曲子来?她看了看床上的人儿,缓步行至雕窗前往外看了看,满院子的花圃透着怡人的香气,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如白玉盘,如瑶台镜,让人无限遐想。
管不了那么多了……
秦语容咬了咬牙,任那琴音越来越盛,顾自拿了桌子上的水端到慕宛之面前,自己喝一口,而后缓缓低头,唇对唇地喂给他。当她的唇紧紧贴着他的唇时,秦语容忽地一笑,那笑越来越深,最后竟化成了泪,滴在慕宛之的胸膛上。
她不知自己是高兴着还是悲伤着,只一点一点将自己身上的衣物全部剥掉,贴在了他的身上……
苏年锦在柴房里听着琴音一夜没睡,那琴声也弹了一夜,只听得越弹越急,越弹越用力,越弹越悲伤。苏年锦大惊,扶着栅栏看向琴房的方向,眉头直皱,怕是再弹下去,要琴毁人亡了……
果不其然,充斥着不甘、屈辱与愤怒的琴音,在寅时忽地全部化成哀鸣、低婉、幽咽,伴随着人的气力不支与心力交瘁,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当最后一尾琴弦断掉的时候,苏年锦一下子跌坐在那,心里直慌,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