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连蜡烛的光都变得死气沉沉的。
慕辰景坐在轮椅上,看着宫外月光下的杨柳花树。如今他双腿处扎了许多白布,整个人瘦削枯槁,犹如将死之人一般。
顾筠菱缓步走到他身后,本想为他披上一件袍子,却被慕辰景察觉,挥手将其一下子打落在地上。
“啊!”顾筠菱花容失色,吓了一跳。
“你走开!”
慕辰景如今颓唐又忧郁,嘶哑着粗粝的嗓子吼她。
顾筠菱有些委屈,想这中宫原来是多么热闹的地方,各方官员来来往往,喧嚣繁华,可是如今……太子失利,自前线回来,还从未有一个官员来此看过他。
顾筠菱弯身捡起外袍,而后轻轻披在他身上,浅道:“夜里凉,太子小心身体。”
“呵!我这身子,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话还没说话,他拳头立即砸在双腿上,紧接着一声唏嘘,疼的他浑身发颤。
“啊!太子万不要这样!”顾筠菱连忙蹲下来护住他的双腿,大惊道,“不要……不要这样了……”
“呵!哈!哈哈哈哈哈……”
慕辰景仰天长啸,于深夜里听着哀戚悚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还有……”顾筠菱下意识想说孩子二字,却硬生生停下来,心口一紧。
“还有孩子是么……”慕辰景恶狠狠地看向她,大手一挥,她即刻从他身边跌出去,“若不是你蠢笨,本太子何至于此!”
“太子……太子……”顾筠菱大哭,一路从外面爬到他脚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相信幼荷姐姐,不该相信她……”
“幼荷姐姐……”好似对她彻底失望,慕辰景连看再她一眼都不愿,“你可真是蠢得要死!”
顾筠菱低着头,任他辱骂,只顾着哭,不还一语。
“走开!”
如此对峙半日,慕辰景终于听烦了,大吼出声。只是还没等顾筠菱反应,却见殿外一抹明黄忽而迎过来,姜黄灯笼打在前面,待看清来人,慕辰景一下子呆在那里。
“父皇……”他喉头喑哑,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字吐不出来。
庆元帝一下子老了,站在慕辰景身边,眯着眸看着他那消失的双腿与那空荡荡的裤管,半晌叹了口气,“是朕害了你……”
“父皇!”慕辰景一下子落下泪来。隐忍了这么久,似乎在这个父亲面前,他仍然是三岁小孩子,哭的极凶。
“吾儿受苦了。”庆元搂着他,眼眶竟也湿润起来。
如此哭了半日,打着灯笼的高盛默默退到一边,顾筠菱也跟着退了出去,宫中只剩父子二人。
“是儿臣没用。”如此哭了半日,慕辰景才抹了抹泪,抬头看向庆元,“就是不能孝顺父皇和母后了,儿臣愧疚。”
庆元一听这话,心中更酸,忙不迭叹气,“朕就疼你和你母后,结果你们残的残,疯的疯,让朕情何以堪……朕情愿,疯的是朕自己,残的也是朕自己啊……”
“母后她……她可还好……”
庆元摇了摇头。
似乎经过这一战,慕辰景感悟到什么,一听这话,心下更沉,“都是儿臣害的……儿臣没用……”
“你也别太难过,这腿治不好了,你还有父皇在。”
慕辰景皱了皱眉,只觉得喉头涌出一股酸意,借着宫灯看向庆元,“西北怎么办?阿方拓打进来怎么办?这兵权……”
“帅印朕先留着,谁也不给。”
慕辰景微微低头,凄然一笑,“可是阿方拓那边……”
“朕自有别的安排。”庆元抚上他的袍子,替他掖了掖袍角,“你不必担心。”
“如果不出兵继续攻打,儿臣想不到其他办法……”
“和亲。”庆元看着他,认真道。
“和亲?”慕辰景皱眉,“让谁去……”他刚想问,却突然想起白日里慕宛之与慕疏涵在宫中的情景,心下一紧,“苏年锦?”
庆元示意他小些声,而后点了点头。
慕辰景心里突而升起一股愉悦感,似乎之前遭受的痛楚都不重要了。有生之年,他就想看着慕宛之与慕疏涵生不如死,他们过得不好,他才心安。
“父皇英明。”慕辰景暗处一笑,只要兵权不在慕宛之手里,他就还有机会!
“嗯。”庆元看了看他的样子,应了一声,只是半晌后,却突然道,“太子妃假孕,这件事虽然朕可以不再追究,可朝中大臣知道太子妃腹中孩子是假,就会极力让朕废掉你了。”
“啊?这……”慕辰景皱眉,“这可如何是好?”
“你莫慌张,朕先压着,只是那几个以李贤为首的权臣必是要让朕废掉你的。朕希望你也有个准备,万一朕顶不住了,必要时,也得先废掉你,容这件事过去,日后再立。”
慕辰景点了点头,“一切听父皇的!”只要母后还在,只要父皇还疼他,他就还有机会。
“嗯。”
庆元点了点头,又喊了高盛与顾筠菱进来,嘱咐了几句,才转身走出中宫。长夜漫漫,庆元不忍再看慕辰景那枯槁的身体,步子也加快了些许。
一路穿花拂柳,高盛打着灯笼在侧,只是看庆元一直唉声叹气,忍不住问道:“皇上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朝中大臣奏折一摞连着一摞,都让朕废掉太子。”
“啊?”高盛自知太子在庆元心中的地位,急道,“如今太子妃假孕的事情出来,还真是不好对付。”
“对付?”庆元冷哼,“为何要对付。”
高盛看他样子,心中一沉,“皇……皇上的意思是……”
“太子都这样了,还如何能当皇帝。”
高盛一惊,想不到他跟着庆元数十年,如今听这话,还是吓得半死,“皇上这是要放弃太子了吗?”
“是他无用。”
“太子可是皇上的心头肉啊。如果废掉太子,再立谁合适呢……”
“朕也在想。”
高盛心下一阵琢磨,莫不是慕宛之?
只是,无论是谁,太子整个人就算废掉了。日后当不了太子,又一身残疾,谁还能顾他……高盛抬头瞅了瞅前面走的步步皆稳的帝王,想起刚刚他在宫中对慕辰景说的话,背后一阵发冷……
虽然慕辰景让庆元连连失望,可毕竟是亲生骨肉,又是皇后唯一的儿子,如今他不顾情分,连亲生儿子都要哄骗利用,这个帝王,还真是不简单……
春风镇。
皇甫澈火急火燎跑到镇子上时,正好瞧见俞濯理在与门娇娇说笑,扯的都是些古怪文学,门娇娇听不懂,就一个劲儿地吃,边吃边笑。
俞濯理生的风流,又读书多,坐在哪里都像星辰一样,熠熠生辉。皇甫澈反而偏于内秀,长得清秀不张扬,性子却是极好,平时打打笑笑,好似永远不会生气一样。只是如今他看到俞濯理,气得上前直接拽起他的衣服,怒道:“为什么不让我去皇宫救她!”
“她死了。”俞濯理没看他,桃花扇子却是丢在了一边的桌案上。
“那我也要见到她的尸体!”皇甫澈有些失控,手指紧紧攥着不松开。
“见不到的!”俞濯理皱眉,瞧着他的神情冷冷一笑,“别傻了,她死了。”
“你……”
盛夏里有股闷热的风直入咽喉,皇甫澈顿了半晌,才缓缓松开他的脖颈,“真的一点……都不伤心么……”
俞濯理再次落回到花梨木椅之上,整了整衣襟,看向皇甫澈,“何时你也变得这么草率了。”
“什么意思?”皇甫澈眸中透出一丝亮色,“她没死吗?”
声音落下去半日没有得到回应,门娇娇悄悄退了出去,俞濯理将目光也散到杨柳树根处,眼波微转,“见不到她的尸体,我是不会信的。”
皇甫澈这才清醒了一些,锦靴上前,“那我们就去找她!”
“不。”俞濯理摇了摇头,“慕宛之有了动作,大肆掠夺江南生意,我不能走。”
“可是那丫头都要死了!”
“万一这是阴谋呢?”俞濯理抬眸看他,白衣翩然,衬着他一双眸子清澈如洗,“丫头死的时候赶上他大肆拓展客栈布庄,不得不怀疑。”
“难道真的就不管那丫头了么!”皇甫澈一拳头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震响。
“允儿有消息了么?”
“没有……”
“怎么会……“
皇甫澈险些要落下泪来,“连允儿都以为她死了……”
俞濯理心口一紧,手指在袖笼里越攥越紧。
“再等等。”
盛夏浓时,蝉鸣噪耳,俞濯理却觉得有股凉意直窜心肺,让他呼吸不得动弹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就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满目杨柳花树发怔。似乎过往一幕幕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直到日头西下,他才回神过来,看着空荡荡的内室,喃喃道:“若你真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袖管闯进一阵凉风,让他浑身一抖。这种感觉,像每次她都将冰凉的手探进他的掌心里,他给她暖着,给她哄着。
如今,都没了……
怡安宫。
“哎哎哎,我要悔棋!”
苏年锦边说,边抬手上前拿走刚刚下过的棋子,却被慕佑泽一下子按住,“君子不可悔棋的。”
“我又不是君子。”说话的当空,棋子早已入手。
“呵呵。”慕佑泽摇了摇头,“你倒是越来越大胆了,还敢欺负我一个瞎子。”
“并不是啊。”苏年锦也跟着笑,“你太厉害了,我都没赢过,明明你是欺负我,好歹让我赢一局。”
“哈哈哈哈。”慕佑泽大笑,“牙尖嘴利。”
“多谢夸奖。”
苏年锦说着,转头又重新放了棋子,说出来给他听,问他怎么走。
“不走了,你一换棋,就是死局,破不了了。”
“那也得下呀。”坐在杌凳上的苏年锦往前探了探身子,瞧了瞧一方棋局,半晌嗯了一声,“棋盘如战场,只教分生死胜负,不许中途拱手离场。”
慕佑泽一顿,长袖接下仆人递过来的新茶,微微吹了吹茶末子,“丫头,此去和亲,只能生,不许死。”
苏年锦抬头看他,“这可由不得我。”
“那你也得尽力活着。”
“好嘞好嘞。”苏年锦不断点头,“带着大燕的珍珠财宝,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起程了。”
“定日子了么?”
“半个月后吧。”苏年锦想了想,“此去路途遥远,一路也得颠簸很久,到了胡地,估计得秋天了。”
“阿方拓竟然会答应和亲……”慕佑泽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逼得急了,宛之就得去打,最后不知道谁赢呢。大燕肯和亲割地送财,阿方拓当然欢喜。”
“唉。”
他一声叹息,隐着酸苦,“倒是苦了你。”
呕!
苏年锦刚想说话,却忽探了身子呕吐起来。
“怎么了?”
她干呕了半日,见慕佑泽皱着眉等着,不好意思道:“可能吃坏东西了,这几天肠胃一直不好。”
“要不要喊太医?”
“我都死了,谁还敢看我。”苏年锦一笑,眉眼弯的跟个月牙儿似的,两边酒窝旋得可爱至极,“且忍忍吧。对了,外面有什么动静么?”
“你是问三弟他们吗?”慕佑泽呆呆地看向她,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敛去,“都以为你死了,听下人来报,整个王府都死寂寂的。”
“噢。”
“噢?”
苏年锦叹了口气,“幸亏当日请求皇上让我来你这了,嘱咐你也跟着保密,不然连你都以为我死了的话,就伤心了。”
慕佑泽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心思极多,你当我不知道啊,来我这里,也算是给慕宛之报信了。”
“嘿嘿。”苏年锦一笑,也端来一杯茶饮着。眸中多了一分明色,清澈无比。
庆元十一年夏,太子废,明瑞公主出塞。
慕嘉偐来怡睿王府的时候带着几个盒子,里面放着黛粉、鸦黄、面花、口脂等,连招呼都没跟慕宛之打,直接闯进了东厢房。夏芷宜正翘着腿和富贵聊天,见他火急火燎地过来,裙子一扯,暗道不好。
可惜为时已晚,当慕嘉偐一脸正经地看着夏芷宜时,夏芷宜竟然心跳加速,连步子都走不动了。
这是怎么了……夏芷宜的脸也变得更红……
“我……我……我……”
“快去化。”慕嘉偐抱臂在怀,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半个时辰后。
夏芷宜穿着一身浅蓝长纱裙,金色绢花衬边,腰间缀着梅花瓣的流苏,整个人看起来轻灵仙美。而再看看脸上,一层又一层的白粉抹得跟个鬼一样,腮红涂的太厚,口脂抹的太多,眉毛也画的太重,再加上眉心的花钿,简直画蛇添足活生生一个村姑模样。
不,说村姑,简直是侮辱这个词……连富贵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想吐……
“你丫这是在逗我?”夏芷宜皱着眉,丑的那叫一个江河日下……
“啊……哈哈哈哈哈……”慕嘉偐仰天长笑。
“慕嘉偐!”夏芷宜气得直跺脚,“你太不够意思了!”
“哈哈哈哈。”慕嘉偐单手负后,“谁让你来求我。”
“你……你……你……”数次交锋,夏芷宜第一次没主意。
“哈哈哈哈……”慕嘉偐此时已经完全笑的直不起来腰了,对着富贵一起笑,哈哈哈哈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刺激着夏芷宜。
“你耍我!”
“那又怎么样,哈哈哈哈……”慕嘉偐好不容易不笑了,看见她的样子又弯了腰,“哈哈哈你可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丑,哈哈哈哈……”
“混蛋!”
夏芷宜忙跑到里屋去洗脸,边洗边骂,“你等着!你等着!”
连身边的丫鬟鸳儿,都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笑。
“你们就笑吧,本妃不和你们生气,不就是化个妆嘛,这有什么……”夏芷宜其实气得脸都绿了,却顾自安慰自己,洗出一盆又一盆黑水,头发也给洗乱了,索性全部放下来再洗。最后照了照菱花镜,随意扎了个马尾,就出了里屋。
慕嘉偐在那还笑着,见夏芷宜出来,眉头一皱,“这是什么发型?”
倒是干净清爽……
夏芷宜没说话,白了他一眼,又看向富贵,“走,出去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