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四王妃身边的丫头所为……用的慢性毒,导致这才落胎……”
“王爷,大夫来了。”他刚说完,便见小厮带着一位郎中急匆匆地赶来,慕疏涵即刻转身,再也不顾身后的苏年锦,直奔内院而去。
长灯寂寥,苏年锦痴痴地站在府门口向里望了望,影子被灯火拉的老长,却是一动不动,身形单薄。
许幼荷那种性子,若失了孩子,会跟人拼命吧……
就连一向不想要孩子的慕疏涵,如今也是只关心许幼荷的安危,或许是愧疚,也或许,是心疼。
不重要了……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苏年锦垂了垂眸,转头看了身后侍卫一眼,“走吧。”
她拾步向前,酒肆茶馆,金鼎高楼,身后盛世,都与她无关了。
再过几日,她的死讯便会传遍整个京城,而后,便凤冠霞帔,远嫁胡人。
这是她的命,逃不掉,唯有承受。
星辰褪去,乌云满天。
三日后。
春雨淅淅沥沥,却掩不掉酒馆茶楼里的碎语。
“哎听说了吗?怡睿王府妾室突发疾病,死在了皇宫……”
“还有,太子返回朝中,听说前方大败,他的双腿都被人砍断了!”
“啊这么惨?太子妃还假孕呢!天啊……”
“这都不算什么,离奇的是,连四王妃的孩子都流产了。”
“啊……怎么会这样……”
“太子妃假孕,太子又这样,估计是要废了……”
“啧啧……这大燕是祸不单行,看来有祸端啊……”
夏芷宜赶到慕嘉偐府中时,他正看如芷跳舞,四周还有伴舞的侍婢,莺歌燕舞的,看的夏芷宜眼疼。
也不知如芷跳的什么舞,要不断的转圈子,转的头晕想停下来都不行,必须忍着继续跳。眼瞧着如芷跳得脸色蜡黄,也没人敢喊停。
“哪有你这么折磨人的?”
夏芷宜一嗓子吼老高,慕嘉偐这才注意到她,眉毛一挑,“你来干什么?”
夏芷宜白了他一眼,“求人!”
“求如芷吗?”慕嘉偐眸色半眯,冷笑,“她得跳完才能停下来。”
“为什么?”
雨滴子落在池塘里激起圈圈涟漪,花木横疏,夏芷宜收了竹伞,转身也走上前来,看了看堂正中跳舞的人,“你不是很喜欢她吗?都成你的小妾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既然不是你的丫鬟,就别操那个心啦。”慕嘉偐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从梨花木椅上站起身来,“本王还真猜不到,什么事情能让你亲自来我这。”
“这个……”
夏芷宜干咳了两声,看了看周围的侍婢。
“你们都下去吧。”慕嘉偐冷声。
如芷这才停下来,恶狠狠地看了夏芷宜一眼,而后与众人一起退下。
“你为什么要折磨她?”夏芷宜一头雾水,“当时我不就是用藤条打了她几下嘛,下人们不常常这么被罚么?再说了,比起慕宛之打我的那些鞭子,她的轻多了。而且不是都已经脱离苦海跟你做小妾了么,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恨我?”
“那日狼人突然疯掉,是她下的药。”慕嘉偐重新坐回椅子上,淡淡看了她一眼。
“啧啧,最毒妇人心呐。”夏芷宜连连摇头咋舌。
“有你毒?”
“我毒吗?”夏芷宜白了他一眼,“说正经的,我来确实是想求你办件事儿。”
“难得啊。”慕嘉偐窝在椅子上仰头看她,她身后有密密雨帘青翠花树,连着她身上穿的杏花长裙都变得清丽起来。
“苏年锦死了你知道吗?”夏芷宜不管他的讥讽,凑上前去。
“嗯。”
“我觉得这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
“她本来就没病啊。”夏芷宜瞪着眼珠子滴溜溜转,“而且死在宫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信?”
“你来是想让我进宫确认一下?”慕嘉偐皱眉。
“聪明!”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三哥?”
“唉!他那个木头疙瘩,才不会跟我说什么!”夏芷宜气的一跺脚,“你要知道,我要是能求他,万不来找你的。上次他打了我,我气还没消呢,宁死也不会和他再说话!”
“真是有骨气啊。”慕嘉偐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好啦,笑完就赶紧给我问问去。”
“好处。”
“嗯?”夏芷宜刚想转身回去,却冷不丁听他提条件,又转回身子来。
“答应我个条件,我就帮你。”
“什么条件?”
慕嘉偐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紫色玉袍乘着雨势显出一分清逸色,“以后化浓妆给我看。”
“化浓妆?”夏芷宜一愣,有些糊涂。见慕嘉偐一直盯着自己,不觉皱眉,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道,“我觉得我不化妆就挺好看啊。”
自从来到这里就很少用胭脂,除非一些特别的场合,不然夏芷宜打死不涂浓胭脂的。一来是皮肤过敏,二来自己也不喜欢浓的东西,所以基本就化淡妆。夏芷宜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慕嘉偐,嚷道:“这算什么条件?”
“你化就是了。”慕嘉偐挑了挑眉,“你只要答应你化妆给我看,我就……”
“答应。”
还没等慕嘉偐说完话,夏芷宜一忙咬牙,“你快进宫吧,我真想知道。”
慕嘉偐一垮脸,这也太快了……
屋外雨势渐急。
兴庆宫。
砰!
庆元一个杯子摔在宫外头,直直落在慕宛之膝盖处。大雨滂沱,那杯子险险要扎进他的肌理,触目心惊。
慕宛之与慕疏涵一同跪在宫外,两人皆着一色白衫,任大雨浇注,却仍长跪不起,眉目纠结。
“请父皇让儿臣看一下锦儿的尸体。”
慕宛之喑哑出声,却是隐着一股淡定。
“父皇,苏年锦离奇死在皇宫,到底是怎么回事?”慕疏涵也昂头相问,对上的,却是庆元愤怒的双眸。
然慕疏涵话音未歇,却见慕嘉偐一袭紫袍翩然而来,手中打着青竹伞,脚下锦靴踩在雨水里也浑然不觉,只添一分飘逸。
见庆元与那二位,慕嘉偐堪堪一笑,随合了伞,撩袍跪在慕宛之身侧,声音润卓,对向宫中庆元,“儿臣,也想见见苏氏尸身。”
雨水瞬间落到他的身上,他却仍是笑,一脸喜色。
“有什么可笑的……”
慕疏涵哪里知道,他乐的,是几日后夏芷宜的浓妆淡抹……
“呵!”宫中庆元险些踉跄,手指颤抖着指着他们三人,半晌咬牙切齿,“都真是朕的好儿子啊,不过一个女人,却能让朕的三个儿子与朕较劲?!”
“父皇,苏氏是儿臣的妾室,突然死在宫中,儿臣不解。”慕宛之低头,却是不卑不亢。
“那朕就是不让你们看呢!”庆元怒吼,顺手又摔碎一个紫砂壶。
“儿臣长跪不起。”慕疏涵紧接着道。
“父皇,苏氏不知是怎么死的?”
慕嘉偐话还没说完,宫中庆元却突然颓在紫檀木椅上。身侧高盛吓得连忙去扶,却被庆元挥手截下,叹气道:“高公公,你看看朕的这几个好儿子,像不像当年的朕啊。”
高盛跟了庆元那么多年,当然知道如今他是何感想,带着哭腔道:“都是皇上的性子,要强。皇上不要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呵呵。”庆元无力地摆摆手,“是朕老了,招架不住他们。”
宫外雨势小了一些,听起来却更寂寥。
空山新雨,庆元微眯了眯眸,看着宫墙外那一纵山峦,心下一沉。当年,他和初雪,也曾那么美好无暇,心无城府过……
“苏氏……”庆元再次将目光散到宫外那几个人身上,看着雨丝子一下一下都打在他们身上、头发上、长袜上,半晌才又启口,“嘲笑太子,侮辱朕偏宠小人,毫无主见。另骂这宫闱淫乱,太子暴戾,说朕有眼无珠,选他做太子,毁这一方社稷……朕已将她五马分尸。”
“什么?”慕疏涵一怔。
庆元阴恻恻一笑,“想看尸身?高公公,带他们去永和殿,待看完尸体,即刻处理掉。”
“是。”
花草在雨中清新无比,有池中锦鲤摇尾而去,整个皇宫一脉清丽,连着那两身白衣一袭紫色,也变得透澈起来。慕宛之缓缓站起身,向着永和殿的方向望了一眼,隔着层层雨帘,只觉有什么东西攥住咽喉一般,让他不得动弹……
三人一路皆是沉默不语,慕宛之走在最前面,眸中流光尽染春色,却让人瞧不见一丝生机。
高盛一路领着三人到达永和殿,此时大雨转小,三人皆是一身湿衣,高盛叹气,低身道:“三位爷要不要先去偏殿换一身衣服?怕这天气凉,几位再冻着。”
“不必了。”慕疏涵直接打断他的话,扯身便往里走。
慕宛之跟在后面,只觉入了殿,就有一股冷冽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浑身一抖。
棺椁用的黄柏木,四周皆是白绫,一看眼睛就痛了。慕疏涵忍不住,竟有些抽噎起来,心里明明觉得是假的,可是真看到棺木时,心尖一痛,情不自禁就落了泪。
慕宛之没说话,那棺椁是开着的,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见她的尸身。他只是微微攥了拳头,拧紧了眉心,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宫外,淅淅沥沥……
肢体是拼接起来的,血肉都已模糊,慕疏涵看了一眼就颓在那,不忍再看。没错了,面容是她的面容,衣服也是她进宫时穿的衣服,他想不到,那晚,她竟是来与他告别的……
慕宛之看着那几根断掉的尸身望了很久,苏年锦似乎更像是安静的睡在那,苍白的面色上有一处皱巴巴的,似乎是流过很多眼泪。慕宛之心头一疼,她死时,曾有多绝望过……
他忽然想起她当初嫁进王府里来时的样子,他初以为她是太子的心腹,借机利用她,他从未真正意义上与她亲近过,潜意识里只觉得她太聪明,若这种女子是自己人还好,若不是,断然是要杀掉的。他让人查她身份,搜她底细,可结果还没出来,她就先死了……
他眉心处隐隐作痛,眼睛里竟然多出一些花殇来。慕宛之挺身吸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宫外的雨幕,这一刻,他不知自己竟然疼痛如此厉害……
一直立于宫门处的慕嘉偐看到他们二人的表情,这才堪堪走上前来,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回头,“闻着都臭了,真是她啊,唉。”
慕疏涵神情寂寥,长衣还在滴水,他却跌坐在墙根处,再也站不起来了。
“父皇怎么那么狠……”慕嘉偐摇了摇头,信步踏出了永和殿,似乎也忘记了打伞,只身走到院子里,紫衣也带着哀寂色。
慕宛之审视着殿内一切,拳头紧握,久久松不开……
“走吧。”他喑哑道,长袖一紧,喉头也跟着发紧,怕是再不走,他也走不动了。
“三哥,她死了。”慕疏涵忽地站起身来,冲他大吼,“不要报仇吗?!”
慕宛之一个踉跄,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那是我们的父皇!”
“那又怎样!”慕疏涵咬牙切齿,眼泪流满面颊,“锦儿他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受如此酷刑!”
声音鸣响,慕宛之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地立在那,一言不发。
慕疏涵抹了一把眼泪,哀戚了半日,才看着宫外的雨丝子苦道:“我报不了仇,不进宫总是可以的吧。断绝不了关系,不再跟他说话也是可以的吧!”说完,便大步迈出皇宫,身形决绝。
慕宛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尖一跳,他的父皇如此做,真的不怕失去他的几个儿子吗……
长夜寂寥。
慕宛之回府时,府里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他命人拿来酒喝了半日,凉意直侵肺腑,他却浑然不觉,直到更漏再响,酒汁喝干,他才觉得心口没那么痛了。
门吱呀打开,一身鹅黄扑入,慕宛之惺忪醉眼,看了半日才知是秦语容。她端着长衣茶水,默默走到他身边,低语一声:“爷回来时一身雨水,还没换衣服,不如现在就换了吧,小心着凉。还有酒万不能喝多,不然……”
她说着就要将她的酒壶撤去,却被慕宛之一下子攥住手腕,那手劲弄得她生疼,不觉微微皱眉,“爷弄疼我了。”
秦语容本是肌肤胜雪,如今娇嗔一句,让人心疼。
慕宛之细细瞧了她半天,眼眸是杏花眸,流波婉转,明眉皓齿,聘婷秀雅,整个人都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当年群芳阁头牌,名声响遍整个京城,也难过司徒对她用情至深……
“本王不是你的爷,司徒才是。”慕宛之甩开她的腕子,头微微歪在桌子上。
秦语容一顿,伸手拿起一侧袍子给他披上,淡淡道:“嫁给谁,谁才是爷。”
“呵。”慕宛之摇头苦笑,连着呵出的气息都带着酒气,“当初司徒让本王帮忙娶你,只为让你尽早脱离青楼苦海。怎么?如今你不仅不感激他,反而恨他吗?”
秦语容没有说话,低头给他倒茶。
慕宛之一手按住她的袖口,丝毫没有碰触她的肌肤,“本王自认不曾愧对你们母女,何至于如今要这般对我?司徒是我好友兄弟,若他伤心,本王定不饶过你。”
“他为何要伤心?”秦语容放下茶壶,看向慕宛之,“他今生唯一所愿就是希望我与吟儿好。如今我在王爷府中平安喜乐,吟儿也成为郡主,于府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为何还要伤心?”
“你是摆明要嫌弃他了么?”
“他身为逃犯,我若还与他欢好,对吟儿不利。”秦语容浅浅一笑,“爷,自你从青楼迎娶我之时,我便认定,你才是我唯一的夫。”
“可是吟儿是司徒的孩子!”慕宛之有些生气,却发作不出来,只感觉满身疼痛,不知为何。
“就因为她是司徒的孩子,我才百般忍耐!”秦语容轻吼出声,眼泪却也跟着出来,“当年若不是他抛下我,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抛下你,也是为了救你。”
“我知道,我知道……”秦语容抹了一把眼泪,期期艾艾笑着,“可是他能否也知道,一旦抛下了,就再拾不起来了……”
“当初……”慕宛之借着幢幢灯影看她,“当初与他许下海誓山盟的,不是你吗?”
“是我。”秦语容答的坚定,“可当初我没有吟儿。现在有了吟儿,我就不能容许她成为阶下囚的孩子!”
那是作为母亲的威严,慕宛之从未见过说话如此铿锵有力的秦语容。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吟儿,殊不知,她做什么坏事,都是跟你学的。”
慕宛之摇晃着起身,一边扶着桌角一边向屋外走,长衣还没有全干,贴在脊背上让他发冷。掌心里的茧子划过桌面与屏风,触及到房门时,忽听身后凄厉一语。
“都是因为司徒!我才沦落到如此境地!”
秦语容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那口齿中发出的皆是怨恨、是愤懑、是不满。是的,秦语容似乎要将隐忍五年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青楼中的惶惶不可终日,待被娶到慕宛之府上,慕宛之却从来也不碰她。于外人眼里,她有郡主,有地位,管王府账簿,混的风生水起,可是只有她知道,没有感情的王府,只能靠自己!
倘若司徒没有给她许过诺言,倘若慕宛之没有把她娶进来,倘若她没有生下吟儿,她的一生,该是青楼中风光的头牌,该是富贵人家的宠妾,该是任性妄为的姑娘,该是无忧无虑的一世……
何至于此呢……每日小心翼翼地活着,为了司徒活着,为了吟儿活着,为了在王府立身活着……她也好累,何人能知……
慕宛之刚刚踏入院中,一下子就跌倒下去,却被一双手有力地扶起。木子彬看着眼前这个踉跄醉酒的王爷,眉头一皱,印象里,他从未喝醉过……
“锦儿那丫头,死了。”酒的后劲特别大,慕宛之刚刚又说了很多话,到如今竟有些不省人事,只口中喃喃,对着木子彬叨叨碎语。
“听王妃说,死的很惨……”
慕宛之毫不在意夏芷宜是怎么知道的,任木子彬扶着,他却仍然执意还要往前走。
“王爷你醉了,还是回房休息吧。”身居将位数年,慕宛之的力气有些让木子彬招架不住。
“去……去西跨院……”
慕宛之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只用手指指着西跨院方向,示意木子彬带自己过去。
木子彬招架他的同时回眸望了一眼,心知那边是苏年锦的屋子,心下一沉,扶着慕宛之的手也微微软了一些。
“木子彬,我……我这里好痛……浑身疼痛……”慕宛之以掌心抚上胸口,对着心的位置喃喃,“那丫头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
眼瞧得慕宛之如此,木子彬眉心一皱,自己本是来找他说那丫头的事情,可是如今他这样子,让自己如何再说……
木子彬再次看了西跨院一眼,叹出一口气来,“能让王爷念念不忘的女人,你是第一个啊……”
慕宛之已然醉睡过去,木子彬招呼其他下人过来一起将他扶到了苏年锦的屋子里。雨后初霁,月光从雕窗处投射过来,映在慕宛之的长衣上,漾出一分暖意。
他梦里,都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