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府衙,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彼此寒暄,或客气地说一说天气,或熟络地聊一聊京中趣事、朝中长短。时间很公平地把每个人都带进了崭新的一天,却好像唯独把夏初留在了昨夜里。
常青神清气爽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夏初,手指点了点下巴,不太理解地问:“过敏?什么意思?”
“你见过有的人吃了海鲜,身上会起小红点点吗?”夏初看了他一眼,却更像是瞟了他一眼。红肿的两只眼睛睁不开,看谁都是一副鄙视的神情,显得有些猥琐。
常青点点头,笑道:“但没见过起在眼睛上,把眼睛起成大红疙瘩的。”
“每个人的过敏反应不一样!”夏初站起身来,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走,跟我去德方班问案子。”
“这么早?不等大人了?”
“不等。”夏初心说躲的就是他,过敏这种蹩脚的说辞只能骗骗常青。那还是因为常青是自己的下属,不敢多问。蒋熙元才不会信,刨根问底起来,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说。
趁着时间还早,赶紧走!夏初扣好帽子,拉开门,一脑袋就撞在了蒋熙元身上。蒋熙元伸手托住夏初的肩膀往上一推,半秒没犹豫地问道:“眼睛怎么了?”
夏初心里哀叹一声,低头躲开他的目光,小声道:“过敏了。”
“过敏?”蒋熙元没听过这个词,“那是什么?”
常青分外乖巧地凑上来,道:“大人见过有的人吃了海鲜,身上会起小红点点吗?就是那玩意儿。”
蒋熙元看看常青,常青对他耸了耸肩。他又看了看夏初,心道,亏她想得出来这么个理由,这眼睛分明是哭过的。
他昨晚与夏初一起吃的晚饭,送她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这回家之后又遇见什么事了吗?把眼睛哭成这样,必然不是简单的难过了。
夏初的日常生活很简单,认识的人也不复杂。蒋熙元用排除法略略分析了一下,大致也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情霎时变得烦躁而复杂了起来。
“大人别堵门,赶紧忙您的去,我带常青问案子去了。”夏初缩着肩膀就要往外钻,被蒋熙元一把捞了回来,用手臂钳着她的脖子,对常青道:“常青,你去问问那个曼哥有没有答复,没有就让他尽快去问,然后把汤宝昕带府衙来。岂有嫌疑人坐在家里让官差天天跑腿的道理。”
蒋熙元一边说一边挟持夏初往外走:“去我那儿,我有事问你。”夏初伸手抓了抓门框,没抓住,便去掰蒋熙元的胳膊,可怎么也掰不开。
“老实点!”蒋熙元低声斥了一句。
“大人你放手!我要去查案子,大人你不要妨碍公务!”
蒋熙元手臂又收了几分力气,把夏初的叫嚣给勒了回去:“找你有事。我是上司,我让你去由不得你不去。”
常青目送二位远走,无奈地摊了摊手:“难道我不是官差吗,还不是得跑腿?”说完叹口气,认命地走了。
进了书房,蒋熙元把夏初按在椅子上,俯身凑到她的面前瞧着:“哭得挺厉害啊。”夏初往后躲了躲,别开头去,心虚又嘴硬地否认道:“我没有。”
蒋熙元回身给她拧了个凉手巾,递过去:“敷着吧。”
夏初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接过来盖在了眼睛上。她看不见蒋熙元,只觉得屋里静悄悄的,好半天才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满眼的血丝,昨晚上没睡?”
夏初把手巾拿下来,冲他嘿嘿地笑,插科打诨地指着自己道:“大人好眼力啊!就这小眯缝眼还能看见血丝呢?”
蒋熙元看着她,却没笑。夏初的表情僵了僵,悻悻地又用手巾盖住了眼睛,撇了撇嘴角解释道:“我就是突然想我娘了,就很突然……大人,你可能不理解。”
她轻轻地揉着眼窝,嘴唇不停地抿着,看得出情绪有些压抑。蒋熙元瞧着她,很想把她抱进怀里温言地哄一哄,手伸出去,犹豫了一瞬又放下,轻声说:“我理解。即便以前不理解,现在也能理解。”
夏初一听,飞快地把手巾揭下来,有点惊惶地看着蒋熙元:“大人你……”
蒋熙元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忍不住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我娘好好的!”她以为他理解什么?理解丧母之痛?她还真以为自己信了她的借口不成?
“抱歉。”夏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大人,你说吧,找我什么事?”
“困吗?”蒋熙元问她。
“不困啊!”夏初努力地睁了睁眼睛,连眉毛都挑了起来。
“困就在那边的软榻上睡一会儿,我看公文,不吵你。”蒋熙元说完,便走到桌边坐了下去。
“嘿!”夏初站起身来,把手巾扔回到架子上,“合着大人找我没事啊!没事我就查我的案子去了。”
“不许走。”蒋熙元头也不抬地道。夏初横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往门口去,手刚按在门把上,就听蒋熙元幽幽地道,“你敢走一个试试。现在走了,明儿就不用来府衙了。”
“凭什么?!”
“凭我是你上司。”听夏初那边吸了口气,他紧接着道,“就是用身份压你,你能如何?”
“又来了!净吓唬人,我不信你会开除了我。”
“推门。”蒋熙元把手里的公文放下,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让你信我一次。”
夏初咽了咽唾沫,眯着眼睛打量着蒋熙元,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蒋熙元无奈地叹了口气,揉揉额角,放缓了声音道:“又不是害你,你这么倔干什么?”
蒋熙元放软了态度,夏初也就不好再硬顶着了:“不是倔。我不困你非让我睡,这算哪出啊?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牛太倔,不按脑袋能把自己渴死,我还指着它耕地呢。”
“牛现在想去耕地啊!”
“可我现在不想耕地。去,歇着去,常青回来了我再叫你。”蒋熙元重新拿起公文来,淡淡地道,“你要是不困的话我就跟你聊聊。”
“聊什么?”
“聊聊你娘。自己一个人闷头痛哭,怕是不好受,说说就好了。”
夏初心虚地不说话了,她觉得蒋熙元好像话里有话,却又不敢细问,心中不禁暗暗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今天不干脆请假算了。可不来府衙她能去哪儿?不能顶着这样两只眼满街游走,也更不想在家待着。昨晚黄公子的那杯茶还在石桌上放着呢,她瞧见就难受。
“大人,我真的……”
“知道了,躺着去吧。”蒋熙元冲她挥了挥手。夏初叹了口气,走到软榻边上把自己扔了上去,又坐了起来:“我躺了啊。”
蒋熙元皱了皱眉头,把手里的公文往桌上啪地一扔,高声道:“给我躺着!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来,你以为我是打不过你还是治不了你!软硬不吃是不是?!”
夏初赶紧又把自己撂倒了,背对着他,不再吱声。
蒋熙元也没有再说话。屋里只能听见纸张翻起又阖上的沙沙声,一页又一页。夏初在这样细微而重复的声响中逐渐放松了下来。
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蒋熙元。可能是怕他戳破自己拙劣的借口,怕他会窥知自己更多的秘密,也可能,她并不是怕,而是潜意识里并没有那么想走。
她来上班,她要查案,她想用事情填满自己的时间,用时间来填平心中的难过。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连个可以让自己软弱、让自己诉说的地方都找不到。
别的女孩子失恋了、难过了,可以找找闺蜜,可以扑进妈妈怀里,她却没那个福气。昨晚哭得口干舌燥时连一杯热水都没有,备感凄凉。
此时有个人在身边,至少让她感觉不会那么孤单。即使心事无法分担,却也觉得安稳了许多。
她真的疲倦了,原本是被蒋熙元吆喝着躺下的,不情不愿,但没一会儿便在书页的轻响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蒋熙元看了一会儿公文,听见夏初的呼吸渐渐匀了,便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了她的身上,又替她摘了帽子。
天很晴,知了还没有开始鸣叫,阳光从打开的半扇窗子里漏进来。窗边花架上的茉莉沐光初绽,嫩白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满室轻轻曼曼的静谧。
蒋熙元站在榻边看着夏初,目光温柔而怜惜。他想捋一捋她软软的短发,又怕会碰醒了她,醒了,她又要穿上“铠甲”,精神抖擞地把难过埋进心里了。
这是个姿色普通的姑娘,尚算清秀;这是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姑娘,只爱破案;这是个无家无势的姑娘,还很抠门。
但这是个他喜欢的姑娘,怎么看都觉得她可爱。她的倔强让他头疼,却也坚强得让他心疼。他想不管不顾地采撷,想让她为了自己绾髻梳妆,做回女人的模样,却也想守在她的身旁,替她挡风遮雨,让她无忧无虑,让她以自己的姿态昂起头,灿烂地绽放。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但他知道,无论为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都为之欣喜。
他想把心捧出来交给她,可她哭了,却不是为了自己。
夏初醒过来的时候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被蒋熙元轰到这里睡觉的,而她竟然还真睡着了。
“醒了?”蒋熙元的声音传来。夏初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腿一麻,又跌了回去。
蒋熙元从公文上移开目光,笑意浅淡地看了看她:“瞧着好多了。”
夏初眨了眨眼睛,果然觉得视野清明开阔了很多。她伸了个懒腰:“我睡了很久?”
“一会儿而已,还难受吗?”
不问还好,一问,夏初心里那股苦涩便又漫了上来。也许是睡了一觉的缘故,此时又恍惚觉得苏缜的道别像是自己做的一个梦,隔出了一点儿不真实的感觉。她稍稍地低了头,背过身去把蒋熙元的长衫慢慢地叠了起来,平整地放在了榻上,清清嗓子道:“我不难受。”
丫头醒了,熟睡时那柔软又乖巧的样子便悉数收了起来。蒋熙元弯唇默默地笑了一下,觉得有点遗憾。
“早起吃饭了吗?”他问她。见夏初摇头,蒋熙元便扬头用下巴指了指茶桌的方向,“那儿有小点心,你先垫一垫,离午饭还有些时候。”
夏初回头看了看那碟点心,松软粉白地堆了一碟子。她走过去捏起一块来,又摸了摸茶壶,热乎乎的。她唇角稍稍一撇,眼眶有点发热。
“大人。”夏初咬了一口点心,连同喉咙里酸胀的感觉一同咽了下去,“如果刚才我推门走了,你真的会把我踢出府衙吗?”
“不是没可能。”
她低声笑了一下,说:“不信,昨天不是还说不会不管我?”
“踢你出府衙又不等于不管你。”蒋熙元低声说着,瞟了她一眼,重又拿起了桌上的公文。片刻后似是无奈般浅浅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还真想把你踢出去,你真让我头疼。快吃吧。”
常青那边奉了蒋熙元的吩咐,去德方班带汤宝昕来府衙,这一走就是一个上午。德方班离府衙不近,但再远也是在城里,慢慢溜达着一个时辰也能走个来回了。
夏初在府衙等得心急火燎,一直等到过了午时还没见人,便想要出去看看,刚走到捕快房外的廊庑下,就听见常青喊她。
夏初回过头去,有点不满地说:“回来了不说过来找我。你干什么去了?带个人带了这么长时间。人呢?”
“这才刚回来,把人先带去班房等着了。头儿,我得先跟您说说这事儿。”常青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夏初先回捕快房去。
“怎么了?”夏初一边问着,一边与常青转身回了屋。
进到屋里,常青揪着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放低了声音道:“我早上先去了关家问了曼哥,曼哥说他打听了,关五公子四月三十晚上没出去。”
“你的意思是嫌疑能排除?”
“能吧。我觉着,他与汤宝昕起了冲突,要报复也该报复汤宝昕才是。不过我让曼哥留意着,要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就再给咱们报上来。”
关五公子并没有杀月筱红的动机,这与夏初想的倒也一致,便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便先留意着就是。怎的,这点儿事耽搁这么久?”
“不是,主要是耽搁在德方班了。我去的时候汤宝昕正在院里跪着,外衣都被扒去了,穿着中衣,身上瞧着是被打了的。”
夏初一惊,忙问道:“打了?怎么回事?”
常青说到这事便恼火地叹了口气:“就是那个蓝素秋!您跟大人问过他之后,他便到处与人说四月三十晚上汤宝昕与月筱红吵过架,保不齐是半夜回来害了月筱红。程班主和章管事正为这件事上火,就揪着汤宝昕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汤宝昕不认,还与程班主顶撞了起来,程班主便让人把他按在了院里,动了规矩。我去的时候还闹着呢。”
“私设刑堂还了得?!”夏初一拍桌子,“府衙都不许刑讯,德方班倒比衙门还嚣张。”
“这还不算什么。”常青说得口干舌燥,抄起茶壶倒了杯水,咕咚灌下去,抹了抹嘴继续道,“月筱红的灵堂要摆到头七,眼下还有不少戏迷去吊唁,今天班子里头审汤宝昕,就被去吊唁的戏迷知道了。这下子好了,一帮人呼天抢地地嚷嚷,说要亲手宰了汤宝昕以慰月老板在天之灵。”
“胡说,月筱红到底是怎么死的府衙还没个定论,他们瞎捣什么乱!”
“谁说不是呢。”常青也无可奈何,啧了一声说,“可他们不管这个。我去了就围着我问我为什么让凶手逍遥法外,问府衙是干什么吃的。头儿,我把汤宝昕带出来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差点儿就被围殴在德方班的门口。就现在,还有戏迷在府衙门口等着呢。”
“等什么?”
“等着府衙升堂审案啊!章仁青也跟着过来了,他说来龙去脉他知道得比较清楚,要是升堂的话他能做个人证。”
“什么就升堂审案,眼下连个眉目都没有呢!”夏初皱了皱眉头,心里暗悔自己问完话后没叮嘱蓝素秋两句。她倒是把他当个男人看,没想到这伪娘如此八婆。
“我也这么说,但没人听。”常青摊了摊手。
“行吧,先去问问再说。”
常青点了点头,跟着夏初走出了捕快房:“头儿,我先去吃点儿东西,饿死了。”夏初挥手让他去了,自己直奔班房。
班房里,章仁青在墙边的凳子上坐着,脸色很不好看;汤宝昕则贴着对面的墙站着,头发有些蓬乱,低垂着头。
听见夏初进来了,汤宝昕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苍白的脸上唯有双目通红,备显颓丧。
夏初一看那双眼睛,不禁心有戚戚焉地充满了同情。想想月筱红又想想自己,看着汤宝昕便联想到了苏缜,竟觉得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生离与死别之差罢了。
章仁青从凳子上站起来,对夏初拱手见礼,道:“官爷,我是来升堂做证的。月老板被人谋害一事,德方班已经私下里查过一遍了,事情我都清楚,您尽管问就是了。”
夏初转头看着他,冷嗤了一声,慢悠悠地道:“章管事好本事,不过一天的工夫就把案子查清楚了,夏某佩服。”
章仁青听夏初这话音不对,自知是心急说错话了,不禁默默地擦了把冷汗,赔着笑道:“在下没别的意思。只是事情出在德方班,人头熟悉,问起来方便一些罢了,谈不上查案。月老板的事还要仰仗官爷做主。”
夏初把卷宗扔在桌上,拉了把椅子坐下:“那就请章管事说说,您都查清楚什么了?”
“是这样的。”章仁青清了清嗓子说道,“蓝素秋那边说与您交代过,四月三十晚上汤宝昕曾经去过月老板房里,两人还吵了起来。后来这事儿在班子里传开了,与汤宝昕住在同一屋的老五便与我说,那天晚上汤宝昕戌时回了屋,可躺下之后没一会儿又偷偷地出去了。”
“出去了?”夏初听完转头问汤宝昕,“有这事儿吗?”
“有的,他之前是认了的。”章仁青道。夏初瞟他一眼,觉得章仁青的态度似乎十分急切,心中便存了点儿疑惑,冷声道:“我在问他,章管事少安毋躁。”
汤宝昕那边仍是低着头,反手抹了下鼻子,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出去干什么了?”
汤宝昕稍稍抬头,垂着眼皮闷声道:“我心里头烦闷,去后院厨房偷了壶酒,喝酒去了。我没有去找小九,更没害她。”
夏初这边还没开口,章仁青又抢着说道:“我们问他他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喝酒去了,又没人瞧见,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还不是由得他胡编。”
夏初有点烦,皱了皱眉头问他:“那章管事觉得他是做什么去了?”
“定是悄悄溜进月老板房里,下了毒手的。”章仁青哼了一声,“今早把他押在院里问话时,还有班子里的孩子说半个多月前就撞见过他与月老板吵架,孩子童言无忌自是不会说谎。问他有无此事,吵的什么,他又不肯明说。这汤宝昕言语支吾,心中必然有鬼。”
夏初扯了扯嘴角。汤宝昕语焉不详也在情理之中,若是吵的什么说明白了,恐怕月筱红的女儿身也就藏不住了。
只是章仁青不知道这件事,程班主却是知道的,可他也没帮汤宝昕说话,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思。心里头想着,便提笔记了下来。
“章管事挺笃定?那您觉得汤宝昕是如何杀害的月筱红?”
“这……”章仁青顿了顿,“这怕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我们在班子里动了规矩,他却嘴硬不肯说,还要仰仗府衙详审。”
“你的意思是让府衙替你们德方班打他几板子,打到他认了罪行为止?”
章仁青有几分不解,犹豫着说道:“这府衙的规矩我们自然是不懂的。但也听说这犯事之人往往不打不招,总得要吃点儿苦头才晓得厉害。”
章仁青一说这刑讯的事,夏初越发反感了起来,面有不悦地说道:“西京府衙不打人。”她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又侧目将章仁青上下扫了个来回,问道,“章管事,你与汤宝昕可是有什么私仇不成?”
章仁青一愣,随即捏着衣摆往前进了一步,急急地道:“官爷,我与他素无恩怨,我就是心疼月老板。”他叹口气,“正当红啊,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是吗?”夏初瞧了瞧一直沉默的汤宝昕,接着道,“就算汤宝昕没有月筱红名声大,好歹也是你德方班的人,章管事这样急切地要让府衙逼供,未免也太无情了吧?”
话刚问完,班房的门便被推开了,常青探进头来瞧了一眼,低声对夏初道:“头儿,您方便来一下吗?”
“怎么了?”夏初把茶盏放下,问道。
常青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夏初便起身出门跟着他到了廊庑下。常青扬头往府衙大门处指了一下,道:“府衙门口又聚了不少人,都是来陈情的,让咱们严惩凶手。门子那边过来找我,问是不是轰了去。”
夏初听完,一下子便想起上次在泰广楼门口的事来,心里还有点后怕:“多少人?闹起来了?”
“不算多,十多个人的样子。倒是还没闹起来。”
“那就好。”夏初松了口气,“跟我过去看看再说。”
到了门口,夏初在门房后面张望了一眼,见两个门子像门神似的,正金刀大马拿着架势。门外站了几撮人,有向里张望的,有三两交谈的,神色或诡秘或愤愤。这时有人扬脖子喊一声,问为什么还不升堂,引来一片附和。门子便大声呵斥了回去。
“这帮闲人。从德方班跟过来的没几个人,有的大概是路过听了两耳朵就站进去了,跟着起哄。”常青在一旁说道,“再这么让他们待下去,人只会越来越多。闯衙门他们倒是不敢,但是围在这儿总归是不好看。”
夏初寻思了一下道:“好看不好看另说,德方班私审汤宝昕已经闹了误会,不能再这么以讹传讹了。你去说说,府衙正在审问,自会秉公断案还月筱红一个公道,让他们赶紧散了。”
“得嘞,那我让门子把人轰走去。”
夏初点点头。对付这种场面常青比她更合适一些。“告诉门子,不许动粗。”她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见常青应了个是,这才转头走了。
半路上遇见正往门口去的蒋熙元,蒋熙元问她出了什么事,夏初摆摆手道:“没事,一些月老板的戏迷围在门口想讨公道,人不多,我让常青先劝回去。”
“怎么会有戏迷过来?”蒋熙元问道。
“都是那个蓝素秋多嘴!哦,还有德方班也是,竟私设刑堂逼供汤宝昕,还好常青去了把人带来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
蒋熙元听完又细问了一下,夏初便把章仁青所说的与他讲了讲。话说完,愤愤地抬脚把路上的一块小石子踢走:“章仁青认定了汤宝昕是凶手,居然还让我给他些教训,怕他不招供。他好像挺急切的,我觉得有点可疑。”
蒋熙元听完想了想,随即笑了笑说道:“可疑倒不一定。昨天我回家听刘起念叨,说原本月筱红下葬之后德方班就要回泰广楼开戏的,但新挂出来的水牌上最近却没有他们。”
“那是什么意思?”夏初不解。
“月筱红原本是被钦点入宫唱戏的,现在人死了,而且可能是死于非命。泰广楼恐怕是担心万一上头问起来会被牵连进去,所以没给德方班排场子吧。”
夏初不屑地轻笑道:“大人,你说过,这月筱红再红也就是个戏子,还能翻出什么大事来?皇上不是不怎么爱听戏吗,哪有闲工夫管这事儿?”
“我知道,但别人不知道,就算泰广楼的东家也知道,那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有人拿这事做文章,泰广楼不开他们的戏,自然就高高挂起,与他们无关了。”
还是蒋熙元昨天与她说的那个道理,夏初听完琢磨了一下便明白了:“那意思也就是说,月筱红的案子一天不断,西京就没有戏楼敢开德方班的戏,所以他们才这么着急要推个凶手出来,是吗?”
“应该是。”蒋熙元点了点头,“德方班几十口子都指望唱戏糊口,没戏唱就断了生计,牺牲一个汤宝昕能保全戏班,章仁青自然急切。那天咱们问程世云时,他对汤宝昕也颇多怨怼,不帮他也在情理之中。”
夏初沉默了一会儿,驻足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德方班我算明白什么叫福祸相依了,好好的一趟美差变成祸事。啧,大人,你说皇上知道吗,他一念之间就弄得一个戏班几十号人人仰马翻的?”
蒋熙元也停下脚步,笑着摇了摇头:“这桩事皇上大概不知道,但你说的这种情况他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你以为皇上好当吗?”
“我只知道臣子不好做。皇帝那么大的权力,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谁见了谁磕头,都小心伺候着,当得好不好全看他自己了,反正也没人能管他。”夏初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皇后也不好当。”
蒋熙元笑起来:“皇上是握着人的生死,但别人的生死也是自己的生死,动一步都是要思虑清楚的。就像你说的,他的一念就能让几十口子人仰马翻,现在你瞧见的只不过是个戏班子,章仁青他们还要拨拉着自己的算盘,若是换了朝堂上呢?皇上在万人之上,看着是没人管得了,可实际上人与自己对弈才是最难的。”
夏初听完觉得跟没听一样,道理似乎是明白的,但很不透彻。从前她也看过几本小说,但涉及皇帝的都只是后宫女人斗争时的摆设和工具,前朝什么情形她缺乏想象空间。
她知道皇帝姓苏,年纪好像与自己差不多大。自己听都觉得这么玄乎的事,那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真应付得来吗?这么想着,夏初便问了出来。
“今上年纪虽不大,但心思却很缜密。我不是与你讲过当年夺位之事吗,你觉得呢?”蒋熙元道。
夏初耸了耸肩:“好吧,我就不替皇上瞎操心了,留给你妹妹去操心吧。”
“我那个妹妹哪是个肯操心的。”蒋熙元想起来就不免忧心。昨晚回家去,他只感觉咏薇恨嫁得厉害,一颗心系在苏缜身上,凭他怎么敲打都只应付着说自己心里有数。
夏初看蒋熙元神色担忧,便劝道:“既来之则安之吧,大人,你别太担心了。你与皇上关系那么好,他总不会对你妹妹太糟糕的。”
“满朝臣子,谁又与皇上关系不好呢?”蒋熙元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能予便能取,皇权边若是指着情分立足,早晚是要摔的。
夏初也不知道该接什么了,只好把话题又扯回到案子上,一路走着,谈论了几个疑点,回到了班房。与夏初之前进去时一样,屋里两个人还是同样的格局,一坐一站,汤宝昕看上去好像从头到尾就没动过。
章仁青看见蒋熙元跟着来了,神色微微一变,起身见礼后垂着手不敢吱声,态度敬中有畏,不像对夏初那样上来就说个没完。
蒋熙元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于上首座坐下,什么都没说。这倒弄得章仁青惶惶不安,看着夏初的眼神里净是话,又不敢贸然开口。
“章管事,你说四月三十晚上汤宝昕回屋后又出去了,那你可问到他是何时回去的?”夏初问道。
“有。”章仁青忙不迭地点头答道,“他回屋时碰到了东西,惊醒了老五,老五还骂了他一句。老五倒不记得具体时辰,只说再睡着没一会儿就到了起身的点儿了。估摸着,应该是快到丑时那会儿了吧。”
夏初听完后了然地点了点头:“行了,我们有话要单独问汤宝昕,你先回去吧。”
章仁青显然有些不太情愿:“官爷,汤宝昕他……”
“汤宝昕如何府衙自有定论,还得向管事交代一声不成?”蒋熙元抬眼瞧了瞧他。章仁青道了一声不敢,又瞄了汤宝昕一眼,这才退了出去。
章仁青走了,汤宝昕才缓缓地抬起头来,不等夏初问话,他嘴唇一颤,哽咽着道:“我没杀小九,我护着她还嫌不够,怎么可能会杀她。我就是自己死也不会杀她……”
蒋熙元看着汤宝昕的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语气格外轻缓地道:“行了,你也先别难过,坐下吧。”
夏初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不太像大人的风格啊!蒋熙元接收到夏初的目光,便也看过来,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弄得夏初越发云里雾里。
夏初觉得自己与月筱红是同道中人,又哪里想得到蒋熙元也将自己的心情投射在了汤宝昕身上,觉得他其情可悯,不禁心有戚戚焉。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如汤宝昕,至少月筱红还知道汤宝昕喜欢她。这不光粗枝大叶还心系他人的夏初,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瞧见自己呢?
蒋熙元想着,哽在心头的一口气便幽幽地叹了出来。
夏初轻咳了两声,凑近到蒋熙元身边低声问道:“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蒋熙元唇角一抹浅浅的苦笑,看着夏初的神情里带上了些许的无奈与委屈,片刻后轻声地说,“乖,问案子吧。”
夏初浑身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瞧着蒋熙元,心说大人这是又犯病了啊!
蒋熙元看着夏初错愕的表情,拢起心中失意,对她低声笑道:“又嫌我恶心?”
夏初瞄了汤宝昕一眼,觉得这也不是说话斗嘴的时候,便摇了摇头:“大人一有心事就如此,属下不敢嫌弃,您安坐,属下乖乖问案了。”
夏初留给蒋熙元一个侧脸,蒋熙元默默看了几眼,安慰自己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进步。自己把情话萎缩压扁到这么个干巴巴的程度,换她一个不嫌弃。
蒋熙元啊蒋熙元,你现在混得怎么这么惨呢?他心中忍不住苦笑连连。
夏初那边已经摊开了纸笔,一边在砚台上来回地掭着笔尖,一边问汤宝昕:“汤宝昕,四月三十晚上你与月筱红到底因何争吵?我与大人已知月筱红的身份,你大可不必顾虑,照实说。”
汤宝昕抹了下眼睛,声音哀戚地说道:“怪我。小九那天原本挺高兴的,因为要进宫唱戏去了,可我这心里却不是滋味。我去找她,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了,这一来二去便吵了起来。”
夏初提笔记着,头也不抬地说:“她进宫唱戏与嫁不嫁给你有什么关系?”
“小九已经是角儿了,我却一直没唱出名堂来。师父瞧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小九。她进宫唱戏若是得了封赏,德方班就全指着她撑门面了,这要唱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偏偏小九还挺高兴,我不知道她想没想过这一层,当时怨她没有想过我们俩要怎么办。”
夏初听完皱了皱眉头,觉得汤宝昕的话与程班主所讲出入甚大。按程世云的说法,汤宝昕求娶不过是一厢情愿,可听汤宝昕的意思,却是两厢情愿,只不过一个着急一个不着急而已。
“月筱红可明确说过她愿意嫁给你?”夏初问道。
汤宝昕确定地点点头:“年根上我们还说过什么时候赎身的事,小九说想再赚一些,将来离开了班子也好多点儿傍身的钱。可这半年多小九越来越红,泰广楼排的场子也越来越多,我再问她她就总说还想再唱唱戏,为这事儿我们私下里也没少吵。她爱戏台子,我却怕她爱戏台子不肯走,一来二去,倒弄得她在我面前什么也不敢说了,现在想想,我又何必……”他懊恼地抓了抓额头。
“章仁青说有班子里的小孩撞见过你们争吵,也是因为这事儿?”
汤宝昕想了一下道:“半个多月前,大概是那次唱堂会回来吧。”
“关家的那次堂会?”
“您知道?”汤宝昕略有点惊讶地说。夏初点点头,说道:“那件事情我们差不多都清楚了,你就说你与月筱红的事吧。”
“那次回去后师父给我动了规矩,在院里跪了一宿。这倒没什么,可管事的说那次堂会赔出去的钱要让我出,拿了我攒的钱不说,往后唱戏的赏银也没我的份儿了。”汤宝昕说到这儿有点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分,“那都是我攒着为了以后过日子使的!我急了,就去求师父让他跟管事的说说,师父不管,还骂我不成器,将来也给不了小九好日子过,我便与师父顶撞了起来。”
“那你与月筱红又是为什么吵的?”
汤宝昕这时说起来脸上仍有不平之色,别着头说道:“小九过来劝合,拽着我回屋了。小九也怪我做事太冲动,我当时还在气头上,就说自己还不都是为了她,她一个女子怎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若是被人占去了便宜怎么办。小九便也恼了,说自己就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若是嫌弃就别娶。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转圜,可小九说完扔下药就走了。我们争执的时候倒是有个孩子进屋来找五哥,让我轰出去了。”
“药?什么药?”蒋熙元坐直了身子,忽然问了一句。
“伤药。与关五打架我也挂了彩,回来又惹恼了师父,被师父用木刀片抽了一顿,小九拿来给我抹伤的。”汤宝昕说着,眼睛一眨,吧嗒落了滴泪下来,“小九虽扮了男装,却也是个温柔的姑娘,对我也好。如今人没了我才想,娶不娶有什么重要,她高兴我就应该陪着她高兴,她想唱戏我就该陪着她唱下去,我何必那么逼着她……”
汤宝昕说不下去了,窝起身子来低声地抽泣,越哭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大。夏初被他哭得心里难受,几次想劝又不知道该劝什么,话提起来又放下,叹了一声又一声。
人没了,说什么也都没用了。
等汤宝昕哭声渐止,蒋熙元才问他:“四月三十晚上你去月筱红房里,除了与她有过争吵,还做过什么别的事吗?”汤宝昕用袖口擦了擦脸,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想了一下觉得是明白了蒋熙元的意思,微微正色道:“没有。我与小九虽两情相悦,但一直恪守规矩,从没有做过什么逾矩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