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和杨仵作还在头进院子里等着,寻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喝茶闲聊,常青口沫横飞地讲着戏理唱腔,杨仵作在旁边听得兴致勃勃。抬头看见夏初和蒋熙元过来了,常青便迎了上去,问下面有什么要做的。
“准备开棺。”夏初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你跟杨仵作进去帮我把棺材打开,然后在外面等着就是。”
“等着?”常青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杨仵作,“我们?那谁验尸?”
“我。”夏初苦笑了一下,看常青一脸不解地想要追问,忙起手拦住了他的话,“不用问那么多,回头再与你解释。一会儿你们看着点儿门,别放了闲杂人进去就是。”
常青含糊点头,与杨仵作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讲究,与夏初和蒋熙元一道往灵堂里走过去。章仁青和汤宝昕也要跟着,却被夏初给拦了下去。
虽然月筱红是女子,她也是女子,触碰并不是问题,但汤宝昕并不知道。所以夏初对他只说开棺看一看,而实际并不可能,所以汤宝昕不能进去看着,另外夏初也怕开棺后汤宝昕哭起丧来,到时还不够劝他的呢。
汤宝昕眼里全是话,一万个不放心的样子,夏初只得道:“我既应了你,自然有分寸。”不再多言。
改作灵堂的厅阔三间,不大也不小,家什都搬出去了,只留了个条案放在棺材前,上面摆了几样瓜果、灵位和油灯,两边挂了白布幡,还有人马轿子一类的纸扎,纸人惨白的脸上涂着廉价的红胭脂,瞧着很是瘆人。
屋里烟火缭绕,混着棺材上新干的桐油味、草纸灰味,呛得人想流泪。夏初抹了下眼睛,心说这样也不错,不管真假,谁来都能挤出点眼泪来。
关了门后静悄悄的,能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不过隔了个门板的厚度,却像两重天似的,堂内烟气缓缓地荡着,气温虽不低,但就是觉得凉飕飕的。
常青和杨仵作都上了炷香,念叨了两句,夏初一看,忙也有样学样的做了。棺材不是薄板,但也不是什么好料子,不算重。常青和杨仵作两个男人足够,上前先推着试了试之后,便用了些力气,然后便是一阵咯吱吱的木头摩擦声。
夏初下意识地轻轻哆嗦了一下,往蒋熙元身边蹭了一小步。蒋熙元便也往她身边靠了靠,低声问道:“害怕?”
“气氛,主要是气氛。”夏初缩了缩脖子,有一种看鬼片的感觉,直害怕棺材板一推开,月筱红就会浓妆艳抹地从里面坐起来对着她笑。
棺材盖板推开了一半,还架在上面,方便一会儿再盖回去。杨仵作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后就退开了,出门前对夏初道:“嘴唇绀色,应该是窒息而死的。”
常青和杨仵作往外走,蒋熙元也跟着往外走,夏初一把就将他的胳膊拽住了,有点慌张地问:“大人你干什么去?!”
“我在外面等你,你验得仔细一些,别漏下什么。”蒋熙元说完抽出自己的胳膊,在夏初肩上鼓励地拍了拍。
“别走!”夏初扑过去又把他拽住,见常青回头看她,她只好逞能地笑了笑,松开了蒋熙元,对常青挥了挥手让他赶紧离开。等常青出了门,夏初的脸立刻就苦了起来,“大人刚才不还要帮我验尸的吗?这会儿怎么连待都不待了?害怕了不成?”
蒋熙元瞧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主要是气氛。我在外面等你。”
“大……大人!”
蒋熙元悄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了?是的话,我就留下来。”
夏初偷眼瞄了瞄已经开了盖的棺材,咬了咬牙:“是……是有点儿,行了吧。”
蒋熙元看着她的样子,满意地笑了。就是嘛,你一个姑娘家的没事逞的什么强?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有些事不是你装就能装得出来的。非逼着你慢慢认识到这点不可。
目的达到了,蒋熙元也就不再拿搪,带着夏初走到了棺材边上。夏初趋步跟在蒋熙元后面,走到棺材边上时才从他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往棺材里看。
棺材底部垫着一层麻白的褥子,月筱红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穿着件藕色薄长衫,头发梳成髻,用一根玉簪子别着,齐齐整整。尸体还没有开始肿胀,面部有些青紫,嘴唇紫红,看着的确是缺氧窒息死亡的状态。
月筱红的模样并不可怖,但毕竟是个尸体了,夏初想伸手过去撩了脖领看看有没有勒痕,手颤巍巍地探进去,还没碰着就被蒋熙元给拽住了:“你要看什么地方,我来就行了。脖子?”
说完,蒋熙元已经利落地把领口往下拽了拽:“没伤痕。”
夏初愣愣地点了点头,这才看着蒋熙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呢,大人。”
“那你来?”
夏初很想点头,但脖子僵僵得不肯往下弯,她实在是没勇气说“我来”。在蒋熙元的注视下,夏初红着脸缓缓地低下了头,低声对蒋熙元道:“那个……得看看胸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蒋熙元瞥她一眼,松开了月筱红的领口,凝了凝神,从月筱红的锁骨开始慢慢地往下轻轻按压。夏季衣料轻薄,若是身上有致命的利刃伤或者骨折,手指便能感觉出来。
夏初看着蒋熙元的手,觉得自己也忒不争气了。这是朝廷三品大员,皇帝的伴读兼未来大舅子啊!那么讲究爱干净的一个人。她偷偷地瞄了蒋熙元一眼,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里有些感动,便用极低的声音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蒋熙元停了停手里的动作,回头看着她,笑道:“怎么谢?”
夏初把头埋在胸口:“我也……不知道。”
“那就记着吧。”蒋熙元淡淡地道,说完又转过了头去。不一会儿,按夏初所说的验完了,他收回手来,不着痕迹地在棺材沿上蹭了蹭,想把手指上的感觉蹭掉,皱了皱眉头说:“没有异状。有没有可能在后心?”
“应该不会。”夏初摇头,“来报案的金二顺说,当时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尸体是趴着的,如果后背有伤他一眼就可以看到。现场没有血迹,应该不是利刃伤。”
“早说啊!早说我何必还要摸这一趟。”
“也不是啊,万一是钝性挤压造成的肋骨或胸骨骨折,外表看不出来,但损伤心肺也有可能引起窒息。”
“你知道得还挺多。”
“昨晚上去找了趟柳大夫,他说的。”夏初从袖子里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递给了蒋熙元,“擦擦手。”
蒋熙元弯唇一笑,把手绢接了过来放在手里揉着:“现在胸前没有异状,还要验什么?”
“手……”
“手?看什么?”
“如果是被人捂死造成的窒息,濒死时必定会有挣扎,指甲缝里可能会有些东西,皮肤组织或者衣服纤维什么的。”夏初道。
皮肤组织?衣服纤维?蒋熙元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凭猜倒是也能猜出一二,横竖他早已习惯了夏初蹦些奇怪的词来,便没有多问,只是疑惑道:“哮症发作的时候喘不上气,自己不是也会抓挠的吗?就算指甲里有东西,又如何判断是哪来的?”
“发病窒息的时候,死者会处于昏迷或者半昏迷的状态,没力气抓挠了。这也是柳大夫说的。”
蒋熙元这才点了点头,伸手拉着月筱红的袖子把她的手臂拽了起来。月筱红的手紫绀十分明显,夏初凑得稍微近了一点仔细地瞧了瞧,指甲齐整而且还挺干净。她有点含糊,心说不会是汤宝昕整理遗容的时候太仔细了,连指甲缝都给剔干净了吧?可谁会在伤心过度的情况下做这么细枝末节的事?要真是他干的,那反而有问题了。
“这有处伤。”蒋熙元说道,让夏初看月筱红的手背。那处伤在手背接近手腕的位置,看形状应该是从拇指的位置划下去的,起始的地方略深。
“是利器划伤的。”夏初道,“可这伤也忒小了。”
“嗯?”蒋熙元忽然疑了一声,把月筱红的胳膊放下去,将袖子又往上拉了拉。月筱红的薄衫是宽袖的,内里套的中衣袖子也比较松,这一拉,便露出了胳膊来。
人死亡之后会出现尸斑,是因为血液不再流动坠积在尸体下部形成的,但月筱红胳膊上的几处青紫明显不是尸斑,而是生前受的伤。
蒋熙元与夏初对视一眼,索性把袖子撩得更高了一些,将两只胳膊都查了一遍,这才发现她胳膊上的伤还不少,有新有旧的样子。除了刚刚手背上的一处破损伤外,另一只手上也有,但不多,伤口也都不大、不深。
夏初有点迷糊。这算疑点吗?应该也算。要是没有这些伤,她基本就要判定月筱红是发病导致窒息死亡了。可这些伤又太小,离致人死亡还差得远,也构不成什么太有力的疑点。
蒋熙元显然与她想法一致,他把月筱红的袖子重新盖好,道:“若不是个女子,倒可以解开衣服看一看,但这事我就不好做了。”
蒋熙元这么说了,夏初当然也不能说她可以解人家衣服,想了想道:“就算身上也有瘀伤,以这种程度远不至于致人死亡。”
“先这样吧。暂且记下来,等详细问过了口供再说。”蒋熙元说完,把夏初的手绢往自己袖管里一塞,离开了棺材旁。
蒋熙元和夏初从灵堂里退了出来,等在院里的一帮人都围了过来,问情形如何。夏初没说有问题也没说没问题,只道还要再做询问。
这个回答搞得所有人都很迷茫,夏初也没法细讲,因为她也很迷茫,便让章仁青该做什么做什么,德方班的人近日一概不许离京,等候府衙传讯。
时辰差不多了,章仁青让人把棺盖重新盖好,打开灵堂大门,准备起灵下葬,院里院外哭声一片。今日这情形不好再找人问话,夏初他们便先行离开了。
在回府衙的路上,夏初把金二顺和汤宝昕所说的,还有验尸时看到的状况与杨仵作说了一下,杨仵作听完之后也说那种瘀伤不会致死,道:“内脏受损的话可能会吐血、咳血,总是要折腾上一段的,不会睡着睡着就无声无息地死了的。”
“嗯。今儿听章管事说东跨院正房里还住着个人,回头问问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夏初叹口气,这一上午让她心惊肉跳的事儿太多,脑子都有点乱了。
“那人叫什么来着?”她扭头询问地去看蒋熙元,蒋熙元正走神,夏初便推了推他的胳膊,“大人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蒋熙元摇了摇头,“你刚刚问我什么?”
“月筱红住的那间正房里,西头那间也住着一个人,是谁来着?”
“好像是叫什么……蓝素秋?”
“蓝素秋?”常青搭进话来,“那也是个大青衣,还有刀马旦的功夫,算是个角儿。要说起来,其实他戏路比月筱红宽,只是唱腔上没有月老板有特点。”
夏初点点头:“东跨院正房里东西两间一个住的月筱红一个住的他,估摸着也应该是个台柱子。”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忽然加快了脚步,“赶紧的,再晚要赶不上开饭了。”
蒋熙元一把将夏初薅住,挥挥手让常青和杨仵作先回去,然后拽着她去酒楼吃饭了。杨仵作回头瞧了瞧走远的蒋熙元和夏初,有点担忧地问常青:“我说常青,这大人和夏捕头是不是对我不太满意?怎么今儿个验尸都没用我呢?这会儿又甩开咱俩,是不是有什么事咱们听不得?”
常青也回头看了一眼,嘿嘿一笑:“听得听不得又怎么着?让你听的你就好好听,避着你的你也别胡琢磨。操那份闲心干什么?”
“咳,我年岁也不小了,全家指着我这份工吃饭呐,除了验尸我也没别的本事,要是府衙不要我了我坐地就得饿死。不像你啊,你现在衙门里外都混得有模有样。”杨仵作叹口气。
常青的表情露出一丝得意来,心情颇好,便对杨仵作道:“如今府衙不比从前,实打实的得干活。老杨,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得记着一条:大人跟我们头儿的关系好,咱这府衙里,你宁可把各司的大人得罪了,也别得罪我们头儿。”
“是呢是呢,这我倒也瞧出来了。”杨仵作点点头,把常青的话放在心里思忖了一番,遂道谢,请他平日里多帮衬着自己一些。两人干脆也就没回府衙,在街边寻了个小馆子,杨仵作请客,又拉着常青多聊了一会儿。
蒋熙元、夏初没回府衙吃饭,常青和杨仵作也没回去,又因为月筱红现在是否为病死尚不明确,这事便暂时没与别人提起。这一来,搞得整个府衙都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底去了哪里。所以安良偷偷摸摸地来府衙找人的时候,既没碰见不该碰见的人,也没找到该找的人,问都问不到消息,只得无功而返。
安良有些惴惴不安地奔了云经寺给苏缜回话,到禅房外时碰见了闵风,便与闵风念叨了几句:“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找不到人。过几天行纳征礼,忙叨叨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
闵风虚倚在竹扉上听他说完,问道:“你喜欢出来?”
安良怔了怔,轻声道:“倒也不是。咳,又岂是我喜欢不喜欢的呢?”说罢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缜正在禅房里饮着茶,瞧着茶盏里氤氲而起的淡淡水雾,不禁想起与夏初的第一次见面来。
那时候天儿还冷着,禅院的浅塘里还没注水,白丁香的枝上才刚刚冒出芽尖,感觉上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儿,禅院却已如换了天地,人,也换了心境。
塘里起了点点浮萍,三五尾小鱼游弋,那蓬蓬的白丁香也在不觉中过了盛花期。如今满院郁郁的葱绿,藤蔓绕紧了竹墙,青苔覆上了石阶,夏日来得仿佛悄无声息却又不容置疑。
那时他还疑心着、防备着,揣着袖箭看夏初在他对面侃侃而谈。那天她穿着一身杂役的服装,极其普通。但在苏缜的回忆里,那时的夏初与后来穿上了捕快服的夏初、与穿着长衫的夏初是一样的。
他也相信,若有一天夏初穿了这天下最华贵的衣衫,她也仍然是她。不随顺境或逆境而改变的晶亮眼睛、明朗笑容,还有真诚的心。
安良的身影从丁香树后闪了出来,苏缜看见,心陡然便提了起来,竟有一点无措的紧张。
待到安良走近到禅房的门口,苏缜却没见他身后跟着别人:“人呢?”他问安良。
安良敛袖躬身,低声道:“夏公子不在家中也不在府衙,奴才不敢在府衙门前久等,便先回来复命了。夏公子许是查案去了,要不奴才晚些再去寻一趟?”
苏缜轻轻地“哦”了一声,心中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想了片刻后摆了摆手:“算了。”
安良闻言应了个是,从院里退了出去。闵风仍在院外,抱着佩剑倚着竹墙看天,安良也学着他的样子,叉起双臂抬起头,叹了口气。
好半晌相对无言之后,安良憋不住开口试探道:“闵大人,我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大人可有这样的感觉?”
“什么地方?”闵风一动未动,也没什么表情。
安良往他身边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我与大人你是朋友,说了您就当没听见就是了,能应下吗?不然你可就是害死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闵风极轻微地弯了弯唇角,转过头瞧着他:“安公公还是不说的好。”
安良被他噎了回去,随即悻悻点头:“也好。”言罢又迈步挪了回去,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转头背对着闵风自己嘟囔道:“唉,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闵风听得真真切切,没说话。
苏缜面前的岩雾茶已经凉了,他垂眸瞧着。这段日子他都没再喝岩雾茶,初时是为了刻意避免想起夏初来,后来就想给她留着,他知道她喜欢。
云经寺是他与夏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便也想在这儿做个告别,这里静,也许自己就能平平静静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夏初是他前行路上不小心拐入的一处桃花源,虽好,却不能容他盘桓不去。一片天下,一丈龙椅,不管他想或不想,到底是争来了。所以,这副担子,也无论他想挑或者不想,都必须挑下去。
再美好的错误,终究还是个错误。
自古都说帝王最是无情,其实不是真的无情,而是不能有情。情是暖的,化了筋骨便是软肋,被人捏住不单会倾覆了自己,到头来也会害了对方。
若不曾相见相识就好了,若管得住自己的心就好了,若她是个女子……
苏缜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如今想这些也都没什么意义了。绕了一个很大的圈,事情还是回到了最初他所以为的那样,此后深宫之中,望月而坐,便想想那初夏时节摇曳的葡萄藤,想想那淡淡的皂角香,想想落在自己肩头的柔软短发,或许直到自己再也想不起来了,时光也就匆匆地过了。
他编好了理由,铆足了力气出得宫来,想要与夏初告别,却因为没能找到夏初而泄了这口气。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滋味,有点逃过一劫的庆幸,也有终将还是不得不面对的苦涩。
茶凉透了。苏缜站起身来,又看了看对面空空荡荡的蒲团,缓步而出。
安良伺候着苏缜从云经寺后门上了马车,闵风隐去了踪影,马走车行,拐出巷子便汇入了街道中。
苏缜让安良拐了个弯往南去,他说想再喝一碗福记羊汤。安良调转了马头,心里却越发不踏实起来。皇上闷在宫里的时候,他总想着出宫来散散心就好了,今天终于是出来了,可感觉却好像更糟糕了。
昨晚离了御书房,皇上让他挑灯引路却没回寝宫。沿路缓缓兜转时,他觉得这华美的亭台楼阁之间只有皇上一个人,似乎连他都是不存在的,无比空旷寂寞。
停下脚步时,他左右观瞧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哪儿,不禁低声地劝道:“皇上,这崇仁宫已经荒了许久了,虽已入夏,夜里还是风凉露重,皇上保重龙体要紧。奴才伺候您回宫早些安置了吧。”
他挑着灯,只照得见皇上的一片衣摆,衣摆下,那双明黄的朝靴一动未动。他不知道皇上在想些什么,却觉得莫名心慌。
“朕……到底还是不如他。”这声音轻轻淡淡的,化进了夜里。
他初时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低着头不敢多问。静了好一会儿,脚步轻响,他忙拎起灯快步地跟了上去。走了一段之后他回头去看,崇仁宫一片黯淡,只有一宇宇的飞檐层叠,在墨蓝的天空中留下无声的剪影。
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突然跑去苏绎出宫立府前的住处,隐约觉得或许与今天出宫之事有关。
昨天一夜,他都在想着皇上说的那句话——朕不如他。不如苏绎吗?不如那个敢为了一个男子抛却一切,乃至性命的兄长?
他是个公公,他年纪尚轻,他不通情事,但他不傻。
可他宁愿什么也想不明白。
马车到了福记羊汤的巷口,安良勒停车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两手空空地又从里面出来了,有一点儿不知所措。
“怎么了?”苏缜问他。
安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公子,福叔已经不在了。”
苏缜看着他,手在膝上缓缓握成了拳,半晌后手掌一松,便轻轻合眼靠在了车壁上:“知道了,回宫吧。”
转天是上朝的日子,蒋熙元进宫去了,夏初带着常青去了德方班。
路上时她反复犹豫,是不是应该把月筱红的真实性别告诉常青,可她知道常青这人话多,外面三教九流的兄弟也多,万一哪天他话赶话地说走了嘴,不消半天大概就能传遍西京城。那样一来,她便是对汤宝昕食言了。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行,到了德方班后她便安排常青先去排查其他人,看四月三十晚上都有谁见过月筱红,什么时候,有无异状。
而夏初则找到了章仁青,让他安排一下,她要找德方班班主问话。章仁青遣人去了,自己陪夏初在花厅坐着。夏初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虽是显得颇为疲惫,神色间却并无异状,这才问道:“章管事,昨天验尸时我见月筱红身上有不少淤青和伤口,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章仁青听完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也不紧张,点点头回道:“这些日子月老板在学刀马旦的戏,磕碰也是常有的。”
“学刀马旦?她以前不唱的吗?”
“是。月老板身子骨不太好,但要强,前些日子让蓝素秋挤对了几句,便铆了劲要把刀马旦也拿下来。”章仁青苦笑了一下,继续道,“班主本劝他不必的。他的嗓子悲腔更好听,青衣无人能出其右。原本这次进宫要唱的那出《游龙戏凤》是花旦戏,若是得了皇赏,花旦也算是坐稳了。可惜……”
章仁青的话里透出浓浓的遗憾,月筱红一死,进宫已是全无希望了,与这样的机会失之交臂,大概会成他这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
夏初听见“游龙戏凤”四个字,恍惚了一下。她记得黄公子在泰广楼给她讲过,也说月筱红的嗓子唱青衣正旦更合适一些。那时他离她很近,笑容温和清浅,低声侃侃而谈,锣鼓点与叫好的声音震耳嘈杂,却仍盖不过他那好听的声音去。
可这才不到月余,黄公子品评的月筱红不在了,连黄公子也消失了。
“夏捕头?”章仁青见夏初出神不说话,便唤了她一声,“可是想到什么问题了?若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问就是。”
夏初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才又问道:“刚才你说月筱红要学刀马旦的戏,是因为被蓝素秋挤对了几句,具体是怎么回事?”
章仁青理了理袖口,颇无奈地摇摇头:“月老板戏好人红,素秋也是唱旦角的,心里一直不太服气,言语上给月老板添添堵也是常有。素秋唯一强过月老板的就是这刀马旦的身手,那天练功缨枪指到了月老板的脖子,把月老板给惹恼了,这才有了学刀马旦的事。唉,这自小扮了女人唱戏,性子也都像女人似的了。”
“缨枪指到月筱红的脖子?是玩笑的?”
“玩笑的……”章仁青说着便看了看夏初,“夏捕头的意思是怀疑素秋……”
“没有。”夏初摆了摆手,“现在也都只是问问,章管事不用想太多。”
说话间,便有个十来岁的小子扶着班主走了进来。班主约莫有五十多岁的模样,头发花白,一身青色的布衣裤,脸色蜡黄,精神十分不好。
章仁青起身让班主坐下,两厢介绍了一下。班主姓程名世云,是德方班开班老班主的儿子,自小跟着自己爹学了戏,老班主过世后便接了这班主的位置,一辈子没离开过戏班子。
章仁青低声对夏初道:“月老板是班主从小带大的,跟亲子也无异了。月老板去了之后班主便病了,这才将能下床,您多担待。”
夏初表示理解,再看程世云,眼里便多了几分怜悯之意:“叨扰程班主了,逝者已去,您节哀顺变,多保重身体才好。”
程世云喉头动了动,点头间眼圈便红了,呜咽一声,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夏初叹了口气,对章仁青道:“我有些话想私下里问问程班主,不知方便不方便。”
章仁青自然不会说不,让人找了个软垫来撑住程世云的后腰,带上门,将花厅留给了夏初。
“程班主,月筱红是女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夏初开诚布公地先把这个撂到明处,后面的话才好问。
程世云一听这话,愣了愣,随即胸口颤颤地喘了几口粗气,闷声哭了起来。夏初慌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劝,生怕他情绪激动再昏过去。
紧张地等了好一会儿,程世云才缓缓平复了情绪,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沙哑着声音道:“小九啊……小九命苦啊!”
“是不容易,一个姑娘家……”夏初附和着说道。
“她来的时候才这么点大。”程世云颤巍巍地比画了一下,“眨眼十多年了,学戏苦啊,一个小闺女也熬过来了,这正好的时候……正好啊……”
“程班主节哀。”夏初看程世云情绪又有点激动,赶忙岔话道,“刚才听章管事说,月筱红这阵子正学刀马旦的戏,可有此事?”
程世云点点头:“她哪怕只唱青衣也够吃一辈子的了,偏要难为自己。那孩子要强,摔打得尽是伤也不吭气,我心疼她,她就说没事,怕年纪再大点儿想学也学不成了。”
程世云沉浸在回忆里,脸上微微地见了点儿笑容:“有时候倒觉得她是亲的,与我一样,都痴戏。听见那西皮流水,听见胡琴儿就打心里那么爱……”说着说着,表情又哀戚了下去:“这么年轻轻地去了,那把嗓子以后还往哪听去呢。”
夏初被他带入了情绪,也跟着感伤起来,托着腮,听他把月筱红过往的事儿说了好半天。直到程世云亏了气力,咳嗽起来,夏初才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不禁把自己骂了一番,敛了敛精神问道:“程班主,这德方班里有与月筱红有过节的吗?”
程世云抬起眼皮看了夏初一眼,沉沉点头:“那倔六子。”
“倔六子?”夏初眨眨眼,“您是说汤宝昕?”见程世云点头表示肯定,不禁纳闷道:“汤宝昕不是与月筱红关系很好吗?昨天问过他,他说当年还是他带着月筱红投奔的德方班,磕破了头您才收下的。”
“那是从前。”程世云哼了一声,捂着心口缓了缓气息,不屑地道,“那时候收下他是看他身板还不错,也是个有情义的孩子,但终究资质一般了。现在小九儿唱成了角儿,红透了西京城,他想求娶,倒不知安了什么心思。”
“您的意思是月筱红并不想嫁他?”
“小九爱戏,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有的今天,嫁他?凭的什么!”程世云说得激动,一瞪眼,痰气上涌便费力地咳了起来。
夏初浅浅地抽了口冷气。心说到底是演戏的啊,昨天她瞧汤宝昕的样子,可丝毫看不出端倪来,只觉得是一对青梅竹马抵不住老天捉弄,造化弄人。
夏初有点头大。
按金二顺所说,他发现了月筱红的异状去喊人,第一个进屋的就是汤宝昕,而最后给月筱红装殓的还是汤宝昕。如果月筱红真的是被害身亡,那么依程班主所言,汤宝昕的嫌疑颇大。这事儿还真不好问了。
程世云那边情绪几个起落之后已然撑不住了,夏初只好先让人将他扶去休息了。出得门来见常青正搬了把椅子在墙根躲阴凉,端着茶,看着院子里一帮光头小子背词儿练功,津津有味。
“你倒挺舒服。”夏初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他的椅子。
常青噌地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让出了椅子,道:“咳,哪知道您问了这么半天,我这早完事儿了。”
“问仔细了?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收获我哪敢在这儿坐着。”常青从旁边又拽过一把椅子来,拿杯子给夏初添了杯温茶,“来,我慢慢跟您说。”
常青这边把他问到的情况与夏初说了,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下话头往门口看过去,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头儿,那个就是蓝素秋。”
夏初顺着他的目光转了头,见一个穿着蓝灰色长衫的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男子中等身高,很瘦,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头,轻蹙着眉,进来后目光往院里眄了眄,不屑般微仰起下巴来,穿过侧门往东跨院走过去。
那几步走得很有特点,步子比戏台上的碎步略大,上身不动,胯左右轻摆,显得腰肢很细。夏初瞧着觉得别扭,忍不住说:“怎么这样走路。”
“咳,这睁开眼就扮女人,除了上茅房的时候低头瞧瞧,哪还想得起自己是个男的呢。”常青笑道。
蓝素秋那边刚拐去东跨院,紧接着蒋熙元便进来了,一大步便迈进了阳光里。晃晃的白日下,一身水青的薄长衫束了宽腰带,身高腿长,背挺肩阔,散发着健康坦荡的男人味。
夏初此时瞧着蒋熙元,眼睛舒服多了,不禁啧了两声,喃喃地道:“真是……就怕货比货啊!”
蒋熙元也瞧见了夏初,粲然一笑,迈步而至,朗声道:“在这儿躲懒呢?”
常青再次起身把凳子让了出来。夏初此时看着蒋熙元就觉得痛快,不计较地笑了笑:“我那儿刚问过程班主,这正听常青说他调查的情况呢。大人怎么过来了?不是上朝去了吗?”
“这都什么时辰了,早散朝了,还与皇上说了会儿话。”蒋熙元伸手拿过夏初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夏初要拦没拦住,“我的杯子!”
“那怕什么?”蒋熙元冲她挤了下眼睛,“走得渴了。我又没嫌你。”
夏初没好气儿地瞥他一眼,推开蒋熙元递回来的杯子,又让常青去拿了个干净的:“大人心情挺好?皇上赏你官了还是送你钱了?”
蒋熙元笑道:“皇上又不是我,我又不是你,哪有这等好事?”
夏初没反应过来蒋熙元说的什么意思,还没等她想明白,蒋熙元接着道:“皇上问起府衙最近在忙什么案子,我说了说。他说你是个有能力的,让我好生用着,别埋没了。”
“皇上听说过我?”夏初心里稍稍有些激动,“还夸我了?”
蒋熙元邀功似的说:“有我在御前,当然是听说过你的,也自然是要夸你的。”
夏初呵呵一笑:“这样啊。那我就不谢皇上了,反正我也见不着他,他也听不见我,还是谢谢大人比较实惠。”
“怎么谢我?”
“您赶紧把这月的月钱让账房发了吧,我再想谢您的事。我快要穷死了!”
笑闹了几句,夏初把话题重新带回案子上,让常青继续说。蒋熙元半路加进来,按道理常青应该把事情从头说一遍,但常青却十分有眼色地没这么做,拣着重点对夏初汇报完之后,道:“大人,我去问问我那帮兄弟有没有打听出什么情况来,详细的您问我们头儿就是了。”
蒋熙元乐了,拍拍常青的肩膀:“干得不错!去吧。”
常青走了,夏初警惕地看了蒋熙元一眼:“大人,你跟常青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我跟他能有什么阴谋?”蒋熙元低头拨了拨桌上的茶杯,挑眼看着夏初,“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什么?”
“我光明磊落,能做什么亏心事!”夏初梗了梗脖子。
蒋熙元笑意愈深,点点头:“嗯,那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别像个女子似的疑神疑鬼才好,你说呢?”
夏初抿了下嘴唇,压低了嗓子呵呵地笑:“那当然。大人咱们说说案子吧。”
“好,你说吧。”蒋熙元端起茶杯来喝水,把满腹的闷笑压了回去。
“依目前问出来的,有两个人比较可疑,一是汤宝昕,二是蓝素秋。”
“汤宝昕?他有什么疑点?”
夏初叹口气:“昨天咱们问他的时候,感觉上他与月筱红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碍于月筱红的男子身份暂时不能在一起,但两人对将来也有所安排和打算。”
“是啊。”蒋熙元看着夏初,点点头,“男子的身份的确很碍事。”
夏初没听出蒋熙元的弦外之音,继续道:“可今天我听程班主的意思,却是月筱红根本没有要嫁给汤宝昕的意思。”
“噢?”蒋熙元道,“月筱红死了,知道她女子身份的两个人又各执一词,这样一来岂不是死无对证?”
“倒也不是。”夏初摆了摆手,“其实我更偏向于程班主的说法。”
“为什么?”
“因为月筱红最近在学刀马旦的戏。”
蒋熙元一听便明白了,点点头:“你的意思是,倘若真像汤宝昕所言,他们两个打算赎身去过日子的话,那月筱红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她显然还是想继续唱下去的。”
“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事就麻烦了,因为第一个确认月筱红尸体和最后一个给月筱红装殓的人,都是他。月筱红是个女子,装殓之事不假手他人完全合理,但要是从另一个方面去想,也算疑点。”
蒋熙元思忖了一下道:“我想不出他的动机。就算月筱红不打算嫁给他,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必在这个时候杀她?就像章仁青所说,德方班要入宫唱戏,这时节出了命案,宫里不问则已,问了,谁也扛不过去,岂不是也断了自己的活路?”
“宫里问了吗?”夏初问道。
蒋熙元笑了笑:“算是问了吧。我把这事儿与皇上说了说,皇上只是听着,倒是没说什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个戏子,这里面若不牵扯到别的阴谋,宫里不会多问。”
“皇上爱听戏?”
“谈不上爱,以前后宫人多的时候倒经常会开戏,皇上也只是偶尔陪着听听罢了。”
“意思是现在后宫人少?皇上不都是三宫六院的吗?”
“现在后宫没人。”蒋熙元顿了顿,浅浅地叹了口气,“今上继位时年纪尚轻,还未娶亲。新朝甫立事情多,也没见哪个女官或宫女得了位份,许是皇上没这心思。大婚之后应该会逐渐充实后宫吧。”
夏初知道他是忧心自己妹妹的将来,遂不再多问了,心里却觉得这皇帝当得还真寂寞。后宫没人,那么大的宫殿,待着得多烦闷。
蒋熙元挺奇怪为什么苏缜忽然会想听戏,以前陪妃嫔太后听戏的时候他总是坐不住,时常半路偷偷地溜出来,现在怎么忽然转了性?
他今天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苏缜却什么都没说。他觉得苏缜这些日子像是心情不太好,但也只是感觉。他捋了捋朝中的大小事情,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特别烦心的,故而猜不出个所以然。
他与苏缜自小一起长大,不说了如指掌,但总能推断出个七八分,这次则不然,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安。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蒋熙元才道:“看来汤宝昕那边还要再问问,刚才你说蓝素秋,又是怎么回事?”
“蓝素秋与月筱红不是太对付。四月三十晚上有人听见月筱红房间里有声音,在跟人说话,大概是戌时。戏班里都是丑时起床练功,很早,所以戌时差不多都睡了,但正房东西两侧的灯都亮着。所以,要么就是蓝素秋在月筱红房里,要不然蓝素秋总该听见些响动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