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中 第十九章 黯然独自凉(2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467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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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蒋熙元正坐在将军府的园子里,蒋夫人带着他的几个嫂子,还有一帮官家夫人带着自己家适龄未嫁的小姐,正使出浑身解数地表现着,抚琴作诗、画画烹茶。整个园子里除了下人就他一个爷们儿,各种脂粉香烘得他头晕。

蒋熙元撑着脑袋坐着,报以礼节性的微笑,实则心里已经把刘起大卸八块好几回了。太无聊了,实在是太无聊了!

蒋夫人见蒋熙元走神,便用手指悄悄杵了一下他的腰,低声不满地说:“你又想什么呢?我跟你爹商量了许久才请的这些官家小姐来赴宴,都是京城高门大户,教养好模样好,个个知书达理,你倒是好生瞧瞧啊!”

蒋熙元稍稍坐直了点身子,意兴阑珊地道:“儿子这不是一直瞧着吗?”

不是他刻薄,说实在话,这帮大家闺秀真论起琴茶诗画来也不比莳花馆的姑娘强多少,但模样却比莳花馆的姑娘差远了。青楼姑娘勾引起人来,一个眼神就化了百炼钢,这些闺秀说穿了也是奔着勾引人来的,却还要藏着掖着,显得分外矫情。

“那你倒是瞧上谁没有?”

“谁也没瞧上。”蒋熙元扫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对蒋夫人道,“娘,咱蒋家人丁兴旺,我上头一堆的哥哥嫂子,下面一堆的侄子侄女,您又不缺含饴弄孙之乐,我也不是嫡长子,您老盯着我的婚事做什么?我自有打算的。”

蒋夫人瞟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为娘我说了,你的打算归你的打算,婚事归婚事。休想给我娶个跌了身份的小户女回来,成了亲,爱怎么折腾是你的事。”

蒋熙元看蒋夫人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心中暗暗叫苦,思忖了一下只得先暂退一步,道:“儿子知道。娘,不过有句话我以前说过,现在也还是这个意思。儿子要娶就得娶个自己可心的人,您可莫要心急了胡乱塞给我一个,这事儿您无论如何得应了我。”

蒋夫人稍稍放了点心,加上蒋熙元今天乖乖地回家来了,她气儿也比较顺,便道:“娘若是不应你早早地就给你定了,还用等到现在?但门当户对这一节没的商量,你也无论如何得答应着。”

蒋熙元挠了挠鬓角,胡乱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先稳住家里再说,实在不行他就去找苏缜,看能不能在自己的婚事上求个恩典。当然,这个前提是他得先让夏初对自己动心才行。

这时,刘起终于是来了。进得园子里,刘起先扛着蒋熙元飞来的眼刀给蒋夫人请了安,然后才说府衙里有事要请蒋熙元过去一趟。

蒋夫人不太高兴地问刘起:“这都什么时辰了,什么事儿急成这样,生辰日子非得把人叫走?”

刘起低眉顺眼地拱手道:“回夫人,这名伶月筱红不是没了吗,府衙刚有人报案说他死得蹊跷。这戏子的事儿原本倒也没什么要紧,要紧在德方班刚接了入宫开戏之事,衙役们怕这里面有旁的枝节,所以得请大人回去拿个主意才好。”

不管什么小事,但凡沾上宫里,沾上皇上,那就是要紧的大事儿。蒋夫人一听刘起这么说,也没办法阻拦,只好先放蒋熙元走了。

蒋熙元起身与一众大家闺秀道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园子。出了园子,蒋熙元拍了拍刘起:“行,这借口找得不错,你也是学聪明了。”

刘起眨眨眼,表情有点严肃地道:“不是借口,确实是有人报案来了。夏兄弟明儿一早就去德方班问案子去。”

转天一早,夏初寅时三刻起身,衣服不用选,脂粉不用扑,连头发都不用梳。洗了脸用手指理了理一头生长缓慢的短发,戴上帽子就出门了。这就是做男人的好处!

出了门上了锁,刚拐出巷子就看见蒋熙元正倚在墙根站着,抱臂晒暖,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像只刚睡醒的猫。

“大人?你在这干什么呢?”夏初十分惊奇地问道。

“你不是要去德方班问案子吗?我上午也没什么事,跟你过去看看。”蒋熙元走到她身前打量了一番,“我要是许你常日里不穿捕快服,你会穿什么?”

“我干吗不穿捕快服?”夏初拽了拽身上的衣服,挺直腰板,“这是我的身份,穿着好办事。前天在泰广楼门口,要不是因为穿着捕快的衣服,谁能听我说话?”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去得及时你小命都没了。”蒋熙元笑道,说完又正了正神色,“下次别那么做,太危险,听见了吗?”

“意外嘛。本来场面都稳定下来了,谁能想到月筱红死了呢?”夏初摊了摊手,又侧头看着蒋熙元,“不过大人你那功夫真帅啊!得空教教我。”

教你?蒋熙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教了你以后还有我什么事?“从小习的功夫,你现在年纪大了,学不来,甭想了。”

女人讨厌别人说自己年纪大,夏初也不例外,更何况她现在还是水嫩的十七岁,凭什么就年纪大了!夏初堵心地撇了撇嘴,回道:“是啊,算起来我都满十七了,大人昨儿过了生辰也二十了呢,难怪蒋夫人着急。大人,昨儿的生辰宴怎么样?可瞧上什么才貌双全的姑娘了?”

蒋熙元瞬时也被她堵了心,皱眉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却又笑了,淡淡地道:“为什么非得才貌双全的姑娘?在家供着早晚上香不成?娶妻要过日子,性子好最要紧,我偏喜欢那种开朗的,有话能直说,开心会大笑的,吵架都是乐趣。”

“这叫开朗吗?这好像叫没心没肺吧?”

蒋熙元看着她笑,点点头:“可不就是吗?偏偏就喜欢那没心没肺的。”

“难怪到现在娶不上个媳妇。”夏初耸了耸肩,“大人你口味可真特别。”

蒋熙元笑意更浓,与她并肩走着,阳光晒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他伸了伸胳膊,手在夏初肩膀处转了转又收了回来:“可不就是吗?我也觉得特别。”

德方班在城南大通坊有处院子,也是这些年红了几个角儿之后新置下的,离夏初所在的安丰坊不算远,走一会儿就到了。

院子一进待客的厅堂临时改作了灵堂,已经是丧仪的第三天了,来上香的人还是不少,都是月筱红的戏迷。夏初和蒋熙元进了院子说明了来意,小厮便去找管事的了。夏初也想给月筱红上炷香,但被蒋熙元给拦住了,他说月筱红再红那也是个戏子,官差给戏子上香,让人瞧见了都是笑话。

这就叫阶级。夏初无奈,只得作罢,无不惋惜地对蒋熙元道:“可惜了,我还看过月筱红的一场戏呢。”

“你?”蒋熙元讶异地瞧着夏初,“不记得你爱听戏啊,什么时候看的?”

“就我生辰那天,那会儿大人你正好离京办差去了。”

蒋熙元一听是她生辰那天,马上便想到了她墙上的那幅画,随即明白了过来,含着点酸味儿道:“是跟黄公子?你俩倒颇有兴致,生辰听戏。”

“不然干什么?原本是想吃顿饭,引荐一下大人你和黄公子认识认识的,免得一说起他来你就语气怪怪的,谁让你不在呢。”夏初说完转头看着他,“大人你为什么啊?对黄公子这么大偏见。”

“是偏见吗?”蒋熙元哼笑了一声,“我倒觉得你对他是偏见,只见好不见坏,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还处处维护着。”

提起这事儿来夏初就心烦,别过头去不说话了。蒋熙元默了默,放缓了语气问道:“那紫玉的葡萄坠子送给他了?”

“没有。”夏初闷闷地说道,“从管阳回来之后就一直没见着他,估计是忙着婚事走不开。反正就是份小礼,给不给也不耽误吃穿。”

蒋熙元看夏初这样子就知道她是嘴硬,其实心里很介意,他挺心疼,但听说黄公子一直没出现,心里又有点暗喜。一时间也不知道脸上该是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才好,既怕惹恼了夏初又不想违心地宽慰她。

好在这时德方班的管事章仁青来了,才给蒋熙元解了这不大不小的围。

章仁青比夏初想象的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的个子但身板挺拔。大概是因为月筱红的事,显得人有些疲惫,见了蒋熙元和夏初带出三分笑意来,不是真笑,但在如今的情境下倒也不算别扭。

章仁青原本正在后院与泰广楼的人说着以后排戏的事,听人报说府衙来人了,心里一沉,觉得这刚亮起来的天都暗了。

泰广楼是西京大戏楼,全国的戏班子都想挤进去登台,德方班熬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在泰广楼唱戏的班子,现在就数德方班排的日子多,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为月筱红,现在月筱红没了,泰广楼立刻找上门来说要减日子。

泰广楼的事儿还没说利索,府衙又来了人,章仁青愁得头发都要白了。见了蒋熙元和夏初,能挤出三分假笑已属不易。

章仁青对两人拱手见礼,命人上了好茶后,道谢入座,恭敬地问道:“不知二位大人今天来有何事见教?”

“章管事,我们今天来是因为府衙接到了报案,说月筱红的死或有蹊跷,所以过来问一问。”

“报案?”章仁青拧了下眉头,“什么人报的案?”

夏初原本没打算瞒着金二顺的事,但看章仁青的这个表情,便下意识地把话含糊了过去,道:“谁报的案不重要,既然有人报了,府衙不闻不问是不可能的。”

夏初这么说,章仁青自是不好再多追问,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月老板自小就有哮症,许是近些天辛苦了些,引出了病来。”

“哮症多发于春季,怎么这天都热了倒犯了病?而且他既然自小就有这病,怎么随身没带着药吗?”

“这我就不懂了。但话说回来,若是除了春季外别的季节都不会犯病,那也就没必要随身带着药了不是?”章仁青道。

“那,发现月筱红死了之后你们就直接收尸入殓了?没找大夫来看看究竟是何缘故?”

章仁青苦笑了一下:“人都硬了,还找的什么大夫。急火火地买了棺材布置灵堂,这天儿热,停灵三天就得下葬了。”

“停灵三天?”夏初眨眨眼,“那岂不是今天就要下葬了?”

“是,今儿巳时三刻。让人算过时辰了。”

“不行。”蒋熙元突然插口道。他转了一下手里的茶杯,眼皮不抬地说,“府衙接了案子,没我们允许,这人不能埋。”

章仁青一听就有点发急:“大人,德方班给月老板办丧停了戏,这得等发丧了才好再开戏,人不埋怎么办?这还有几十口子就等着吃饭呢。大人,您给句话,这报案之人到底是谁,莫不是什么瞎了心的同行成心要给我们德方班添恶心吧?”

“想开戏?”蒋熙元看着他,:“那就先开棺吧。”

“使不得啊!”章仁青站起身来,深躬下去,“大人,您可怜可怜月老板,这入了棺再见天,魂灵难安啊!要是让月老板的那些戏迷知道了,您……”

“我?”蒋熙元轻轻笑了一声,“衙门还怕月筱红的戏迷来找麻烦不成?你们德方班势力够大的,威胁我呢?”

章仁青“嗵”的一声就跪了下去:“不敢,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小的是怕戏迷找我们德方班的麻烦,我们担不起啊!月老板没了,可德方班还想在京城唱下去呢,大人,我这儿求您高抬贵手。”

“章管事,我们又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棺,你不必这么紧张。”夏初让章仁青起来,但章仁青没动。夏初又道:“哮症致死是因为窒息,窒息死亡的症状一看便能看出来,弄不出多大的动静。若当真无事误报……”

夏初还要劝说章仁青,蒋熙元却忽然拦住了她的话,看了看章仁青,慢悠悠地说道:“行了,我知道你的顾虑,也不必扯这么多借口。德方班这刚接了宫里的事由月筱红就突然死了。若是病死倒也没话说,但若是命案,你们一个戏班子怕是担不起诘问。”蒋熙元叩了叩桌面,“你先起来。”

章仁青抖着手站了起来,不敢再落座,垂头一言不发地立在桌边。

蒋熙元笑了一声:“你倒当月筱红是个人物。”

“大人……”章仁青长叹了一口气,“德方班再怎样红也就是个江湖班子,月筱红再红也就是个戏子。可我们身居江湖猜不准庙堂之事,上头不问则已,问了,我们德方班就是个死,什么都不用再提了。我不是不心疼月老板,我是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啊!”

夏初一听这话,不禁问道:“那也就是说,章管事也觉得月筱红死得蹊跷?”

章仁青点头,揪着袖口按了按眼角:“我不知道那报案的是谁,但所说之事倒与我的怀疑一样。我原想着,等月老板发送了再自己查一查,查出来私下解决也就是了。”

章仁青想要隐瞒不报的理由倒也不是不合理,但夏初想起上次喻温平的案子来,那时喻温平也是不想府衙查案,也有他的理由,所以夏初并没有放下对章仁青的疑问。

“章管事,你最后见到月筱红是什么时候?”

“四月三十,那天我和程班主都在泰广楼,因为宫里的安公公要与我们定下入宫的日子。从泰广楼回来之后我把准备要入宫的人召在一起说了说,让他们精心准备着,别坏了事。说完之后就让他们散了,那就是我最后见到月老板。”章仁青一五一十地说道。

“当时月筱红还好好的?”

“好好的。”章仁青回忆着道,“月老板当时挺高兴的,毕竟合着整个景国也没几个伶人能有这样的机会。若是从宫里再得了赏赐,月老板这旦角的第一把交椅就算是坐稳了。给皇上唱过戏的人,那真能算半个爷了。”

“之后还有谁见过月筱红吗?”

章仁青摇摇头:“我不知道,说完这事儿我就回家了。然后早起过来就听说了月老板的事,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他哽咽了一下,“真是晴天霹雳。”

“你与月筱红平日里关系怎么样?”

“官爷啊,我知道您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又抹了抹眼角,“我做德方班的大管事有五年了,这五年我真是殚精竭虑,眼瞧着就要进宫唱戏了,而且宫里专点的就是我们德方班,这就是一个戏班子顶头的荣耀啊!这节骨眼儿上,莫说我与月老板关系不错,就算不好我也不能拆了自己的台不是?”

夏初听完觉得倒也是这么个理儿,想了想便起身道:“章管事,我想去月筱红住的房间看一眼,劳烦您给带个路。”

章仁青忙敛了敛情绪,站起身来带着夏初和蒋熙元往外走,夏初刚迈出屋门就听见常青的声音:“头儿,不是说好了今儿早起带我一起过来的吗?怎么您把我给撂在府衙了?”

夏初一拍脑门儿,抱歉地对常青笑了笑:“咳,早起碰见咱们大人了,我这跟他一说话就把你给忘了。你来得倒正好,先回趟府衙把杨仵作叫过来吧。”

“好嘛,我在府衙通等,您……”常青话没说完就看见蒋熙元从屋里走了出来,立刻便改了口风道,“您跟大人先问着案子。老杨我已经叫着一起来了,您有事儿喊我们就是了。”

夏初一听常青说带了杨仵作过来,不禁夸奖道:“常青,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机灵了。”

常青笑呵呵地走过来,对蒋熙元先见了礼,而后道:“咳,这不是省得再跑一趟了吗,有尸体自然得有仵作不是?”

章仁青听见这话回过头来,躬身说道:“大人,几位官爷,这开棺的事可是一定要做吗?虽然月老板是个戏子,但死者为大,这入殓后再开棺也是不敬啊!”

“这跟他是不是戏子没关系,府衙要查的是一条人命案,何为敬何为不敬?章管事再好好想想,也不妨站在你们月老板的角度想想。”夏初淡淡地道,不再多费唇舌,让章仁青继续引路往月筱红的住处走去。

月筱红是角儿,住的是东跨院里的一间正房,院里还有几间厢房,也都住着人。跨院中间一处空场,摆着日常练功的一些东西,夏初左右看了看,问章仁青:“这两边厢房住的都是什么人?”

章仁青站住脚,给夏初把院里的人员构成说了说。

正房里进门一个小花厅,左右各一间房,比较大的那间给了月筱红,西间住的是蓝素秋,也是唱旦角的。东厢两间,大间住的是唱老生的大师兄程信海,隔壁是两个唱小生的;西厢大间是班里行三的,也是个唱老生的,旁边是老五和老六,一个工刀马旦,一个工小生;南边是一些入科年头短的孩子,住个通铺,旁边一间就是小厮之类的伺候人的。

这宅子还有个西跨院,章仁青也跟夏初简单地说了说。夏初细算了一下,只这一个跨院里就住了有二十人,这宅子还真是够拥挤的。

进了月筱红的房间,夏初一看就觉得查不出什么线索来了,因为屋里整整齐齐,已经被人给收拾过了。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个衣箱,中间一个圆茶桌,靠墙有个五斗柜,再无其他。夏初与蒋熙元在屋里转了转,打开五斗柜瞧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就是点儿杂物。

章仁青上前道:“这斗柜从前放的都是月老板自己用的物什,还有些戏迷送的头面首饰。月老板不在了,这些东西放着怕丢了,就收到班子的箱子里去了。”

“你们收了?”夏初回头道,“月筱红没家人了?”

“官爷,这唱戏的有家人也等于没有,但凡有个活路的,谁舍得把孩子送来受这份罪。”章仁青叹了口气,又道:“官爷,要说家人,这班里的老六倒也勉强算得上是月老板的家人。开棺的事,要不我唤老六过来问问吧。那小子是个倔脾气,我要是私自拿了主张他怕是要跟我闹个没完了。”

“老六?”夏初记得昨天金二顺好像提过一个什么六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这老六是谁?”

“汤宝昕,工小生的,入科行六,月老板晚一些行九。他就住在这院里的西厢房。当年是他带着月老板投奔的德方班。现在正在灵堂呢,我唤他去。”

夏初点了点头,让他先去了。她与蒋熙元又把屋里看了一遍,门窗都好好的,实在看不出什么疑点来,遂出门到院子里等着。

“大人在想什么呢?”夏初看蒋熙元挺沉默,便问道。

蒋熙元摇了摇头,微蹙着眉,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有点事该想一想,又不知道该想什么。”

“这叫什么话?”夏初失笑,“还有这样想事儿的呢?”

“说的是,我也觉得挺奇怪。啧,细琢磨也觉得没事,但心里说不上哪里有点不踏实。”他晃了晃头,“算了,不想了。”

夏初走到一排放着兵器的架子前,拿起缨枪来掂了掂:“嚯!这可比我想象得沉多了。唱戏还真是不容易。”

“戏子娱人为业,虽是老板老板地叫着,但终归还是下九流的行当。唱戏跟班子签的多是卖身契,从小练功,罪受得大了。月筱红算是唱出来了,正当红,是可惜。”

“大人还知道这些呢?”夏初看着他,“我以为你从小养尊处优,才不会知道这些底层的事。”

“夏初,你说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蒋熙元问她。

“先跟着祖母过了两年,后来祖母也病故了,没亲戚愿意收留,我就进了孤儿院,哦,就是恤孤院。”夏初一边新奇地看着院里的东西,一边闲聊似的说道,“我们那不兴卖身,我没那么惨。”她回头冲蒋熙元一笑,“就是穷,从小到大都穷。”

“想家人吗?有机会陪你回家乡看看。”

夏初手里的动作滞了滞,而后摇头:“习惯了,也不怎么想。”

蒋熙元伸手把她手里的缨枪拿过去,放回了架子上,看着她道:“那就算了。还是留在西京吧,好歹我在这儿。”

“我没说要离开西京啊,至少现在还没打算走。”

“以后呢?”

“以后的事谁说得好。”夏初微微地别过头去,随即又回过头来笑道,“没准遇见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看上我,我就入赘去了呢。”

“净胡扯。”蒋熙元失笑。心说,有钱人家的小姐看上你你敢入赘?你不被吓死就算好的。

章仁青回来得挺快,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就是去府衙报案的金二顺。

“官爷,这就是汤宝昕,还有这个叫金二顺,是月老板的跟班小厮,我不知道您要问什么就一并给叫来了。”

金二顺在汤宝昕身后抬头看了夏初一眼,显得有点紧张,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去。夏初让章仁青给他们找了个地方,她先把汤宝昕叫了进去。

汤宝昕一身缟素,脸色十分差,眼下一片乌青,开口说话嗓子都是哑的。章仁青说他是唱小生的,按说嗓门应该很清亮才是,瞧现在这意思真是伤心狠了。

夏初递了杯茶给他,问他与月筱红是个什么样的关系,汤宝昕说起话来有些吃力,好像每个字儿都是咬着牙的,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七尺男儿这般模样,瞧着颇让人动容。

“我与小九是同乡,小时候家里挨门住的,后来家乡遭了灾,我们跟乡亲一路南下逃荒。逃荒出来没多久就遇上了因灾落草的贼寇,贼人心狠,把人全给杀了。是他爹临死前把我们按进了泥沟子里,我俩才捡了条命。”

汤宝昕用手掩住眼睛,哽咽了片刻后,继续道:“那时候我九岁他六岁,俩孩子活着也就是等死。幸好路上遇见了德方班,我就央着班主把我俩给买了。卖身的银子一文没有,就求口饭,能活着就行。”

蒋熙元下意识地看了夏初一眼,见夏初表情有些哀伤,怕汤宝昕勾着她想起自己的遭遇来,让她难过,便插话打断了他的叙述,问道:“你最后一次见着月筱红是什么时候?”

夏初缓了下神,心里明白蒋熙元忽然插话的缘故,便转头对他弯唇一笑,意思是她没关系。蒋熙元便也对她笑了笑。

“他入殓的衣裳……是我换的。”汤宝昕说。

“我是问他活着的时候,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四月三十晚上。”汤宝昕抬起头来问蒋熙元,“大人,章管事说您是来问案子的,是不是小九的死有问题?”

“你觉得有没有问题?”夏初反过来问他。

汤宝昕一愣,扶额支在桌子上,极疲惫地道:“听了死讯我整个人都要垮了,这三天我都没阖眼,什么都不敢想……。小九有哮症,逃荒时落下的病根,就是去得太突然了。”

夏初提笔记了下来,瞧着外面时辰不早了,便对汤宝昕道:“现在有人向府衙报案,怀疑月筱红并非暴病而亡,案子府衙已经接了,现在要查,有些事还需要你这边配合。”

汤宝昕抬起头来,愣怔半晌:“不是暴病?”说完霍然起身:“不是暴病?!那他是怎么死的?是被人害的?”

“这正是我们要查的。”夏初伸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但现在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人也装殓入棺了,要查的话颇有难度。”

汤宝昕一听,当即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人,若小九真是被人所害,你们可一定要为小九做主啊!我……我钱财不多,但就是借债,就是卖出我这一条命去我都在所不惜,求您一定要还小九一个公道!”

夏初一听他这话,便知道他是误会这个“颇有难度”的意思了,大概以为是官差问他伸手要钱呢。不禁暗暗摇头,心说这位的脑筋未免也太直了点儿。

“你先起来。”夏初起身拽了他一把,把他按回到凳子上,等他情绪稍稍平复后才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难度是说线索,要查案总得有线索才行,明白吗?”

“明白。”汤宝昕点了点头,“您要什么线索。”

“刚才我与章管事也说了,他说你还算得上月筱红半个家人,所以这事儿要问问你的意见。”夏初停顿了一下,道,“我们要开棺验尸。”

汤宝昕万没想到夏初说了这么个事儿,章仁青叫他过来的路上什么都没告诉他,乍然听见仿佛是没听明白似的,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一回过神来便又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还往后退了两步,高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汤宝昕反应很强烈。夏初虽然知道对古代人来说开棺是个忌讳,但还是觉得他的反应大了点儿,毕竟月筱红还没封棺更没下葬,只是打开棺材看一看,比挖坟掘墓的温和多了。

刚才还说要倾家荡产,舍了命也在所不辞呢。夏初看着他,便起了点疑心,思忖了一下问道:“你在怕什么?”

汤宝昕嘴唇颤了颤,看着夏初不说话,又瞧了蒋熙元一眼,那感觉像是指望蒋熙元能帮他说句话似的,让夏初觉得有些好笑。

夏初也向蒋熙元看过去,蒋熙元正拢着袖子端坐,不知在想什么,接收到夏初的目光后便对她笑吟吟地挑了下眉毛,把夏初肉麻得一激灵。

“府衙查案轮不到你说不。”蒋熙元不咸不淡地开了腔,“知会你一声是顾念你与月筱红的情分罢了。”说完他把夏初拽了起来,“去灵堂。”

“大人!”汤宝昕两步冲到了屋门口,叉开双臂拦住房门,急得苍白的脸都转了红,“你们……你们要怎么验?”

“让开。”蒋熙元沉了脸。夏初是平民心态,无所谓,但蒋熙元是世家子弟,还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无礼地拦着他的去路,挡着门的。

“不……不行。”汤宝昕有点害怕,但还是死拦着门不放,依旧问道,“你们开棺,要怎么验?”

蒋熙元火了,可夏初却觉得越发不对劲儿。要是汤宝昕反对开棺,他现在拦在门前就该说“不行,不能开棺”之类的,但是他反复地只是问要怎么验,那潜台词就是:棺不是不可以开的。

既然能开棺,那怎么验又有什么要紧?现在又不兴解剖,还能怎么验?无非就是看看尸体口唇皮肤颜色,判断是否死于窒息,解开衣襟看看身上有无勒伤,有没有挣扎的痕迹之类的。

夏初眼睛骨碌一转,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禁轻轻地抽了口气。心说,不会吧……

这时,蒋熙元身子往前动了一下,夏初一把就把他拽住了。蒋熙元扭头看她,正一脸的不高兴,她便背对着汤宝昕对蒋熙元使了个眼色,皱了下眉头,又撇了撇嘴,能调动的五官都动了动。蒋熙元没憋住,哧地笑了一声。

夏初白他一眼,回过头去看了看汤宝昕,扯着嘴角对他笑了一下,道:“验尸,自然是除去衣物,验一验身上有无致命伤……”

“不行!”没等夏初把话说完,汤宝昕就斩钉截铁地来了一句,“我今天就是撞死在灵前也不会同意!要是硬来,府衙便是逼死人命!”

蒋熙元那边忽然轻轻地“哦”了一声,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看了看夏初,唇角一弯,乐了。夏初自是没看见他的表情,听汤宝昕把话说完后,对他摆了摆手:“你少安毋躁。其实倒也不用非得除去衣物,窒息死亡看也是能看得出来,我们只开棺瞧瞧,这样如何?”

汤宝昕的身体松了松,情绪明显缓和了一点儿,却又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夏初一看他的这个反应,估摸着自己猜得应该不错,倒不妨诈一诈。可还没等她把话问出来,蒋熙元已经先一步说道:“府衙为的是查案,又不是要存心折辱逝者,更何况……”他笑了笑,“月筱红还是一个女子。”

夏初和汤宝昕同时转过头盯着蒋熙元,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汤宝昕也倒罢了,蒋熙元看着夏初的表情,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夏初吃惊,因为她之所以能想到这么一个可能,盖因为她也是同道中人,若不然谁会去想一个名震京师的男旦根本就是个女人呢?女扮男装最怕什么,夏初比谁都清楚。所以没费什么周章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可蒋熙元怎么也这么快就想通了?夏初心里不免有点发毛。他一个人的头脑就能刮起这么大的风暴来?这风暴不会也刮到过自己身上吧?不知道刮出真相没有。

汤宝昕的嘴巴开了又合,仿佛是很多的话一齐涌上来,结果因为太多给堵住了。夏初先回过神来,不太自然地漱了漱嗓子,伸手把汤宝昕拽回到了凳子上,对他道:“既然你没否认,看来是真的了?说说吧,怎么回事。”

事情已经露了馅儿,汤宝昕看上去倒也踏实了,这才又把刚才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

月筱红本家姓阮,没有名字,在家时排行第四,汤宝昕小时候一直喊她阮四娘。遭灾的事是没错,遭了贼寇失了亲人也没错,但汤宝昕带着她投奔德方班的时候班主却不肯收女孩。

戏班子里都是男人,登台唱戏的也都是男人,不需要丫鬟伺候。阮四娘那时候病着,班主就劝汤宝昕把阮四娘送到青楼去,能得点儿傍身的银子不说,还能给阮四娘看了病,往后贵贱不说好歹饿不死。

汤宝昕不肯,头磕在地上脑门都见了血。他的命是阮四娘的爹救下来的,他不能为了自己活命一转身就把人家闺女送进勾栏院去,他就是死也得跟阮四娘死在一起。

那时候班主的媳妇还活着,挺可怜俩孩子,便让班主把俩人留下了。阮四娘命大,没被一场病夺了小命,但落下了哮症的病根。那时候德方班没现在富裕,班子里也不养闲人,阮四娘病好了之后班主媳妇就把她扮成个小子模样,给自己家和戏班里帮忙做点杂工。

四娘平时在班主媳妇那住着,每天出入戏班与一帮小子也渐渐混熟了,耳濡目染的自然也听了不少戏。有一天在班主家里干活时,自己随口唱了几句,正巧就被班主给听见了。

班主痴戏,叫了阮四娘过来再给他多唱一些,阮四娘就唱了。班主听完大呼可惜,觉得生个女儿身真真瞎了这把嗓子,想了几日后他问阮四娘愿不愿意学戏,阮四娘当然愿意。班主认定了阮四娘能红,憋了几天给她起了一个艺名:月筱红。于是这事儿便这么顺水推舟地下来了。

“你跟月筱红到底是什么关系?”夏初听完之后问道。

汤宝昕眼睛一红,低了头,闷声道:“我想娶她。当初卖身进德方班时一文钱没要,这些年也替他们赚了不少银子。小九再过年就十八了,我俩攒了些银子,想回头赎了身就寻个地方过日子去,不唱戏了。”

蒋熙元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啊。”

汤宝昕当即就掉了眼泪,捂着眼睛,颤抖着声音道:“没想到,她……”

这时,就听门被叩响了几声,章仁青在门外问道:“大人,再过一个时辰就要起灵了。”那意思是问棺还开不开,不开的话就准备封棺了。

夏初扬声让他等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汤宝昕抹了把脸从凳子上直接就跪到了地上:“官爷,现在事儿您都知道了,小九要真是被人害死的,您可一定要为她做主啊!我求求您了!”

“你放心。”夏初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起来。汤宝昕没动,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官爷应了我。”

“你说吧。”

“这些年我一直想着让小九能恢复女儿身做了我的媳妇,可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官爷就莫要让旁人再知晓了这件事吧。小九爱戏,您就……就全了她这一世的名伶之誉吧。”

夏初回想起月筱红在台上的光彩模样,不禁轻声叹气,于是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问道:“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师娘去世之后,就只有我和师父知道了。”汤宝昕说完,以额触地,恭敬地给夏初和蒋熙元磕了个头,“小的多谢二位大人。”

门打开,夏初跟在蒋熙元后面走了出去,告诉章仁青清了灵堂里的人,他们要开棺验尸。章仁青愣了愣,忙答应着去安排了。

蒋熙元退后半步站在夏初身侧,笑得含义颇深,问她道:“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看?怕什么呢?”

“大人你看出来了?”夏初臊眉耷眼地叹了口气。

蒋熙元心头一喜,心肝一起颤了颤,贴得离她更近了一些,温声道:“当然看出来了。你定是有你的苦衷,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呢,回去咱慢慢说。”

“怎么慢慢说啊!”夏初愁容满面地抬头看着蒋熙元,“赶紧验了尸还得下葬呢,这都眼前的事了,还慢慢说……”

“验尸?”蒋熙元愣了愣,一时间没能明白夏初的意思。

“是啊!”夏初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汤宝昕,压低了声音道,“答应完他我就后悔了。虽然刚才说是看看就行,那怎么可能啊!不摸摸碰碰的怎么验?难道光看脸就能看出哪有问题来?现在我答应他了,自然就不能再让杨仵作去验了,常青也不行,大人,您金贵当然是不能碰这些,那不只有我验了吗!”

蒋熙元哭笑不得:“合着你怕的是这个?”

“怕死了,想着就觉得后脊背发凉。”夏初浑身紧绷绷地抖了一下。

蒋熙元站住了脚,无奈地直发笑。他还以为是夏初知道自己知道了她的秘密呢,闹了半天是为了验尸的事,这丫头,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挠了挠头,追上夏初的步伐,对她道:“行了,我来吧。”

“干什么?”夏初扭头瞧着他。

“验尸啊,你不是害怕吗?”蒋熙元对她挤了下眼睛,笑道,“你承认你胆小?”

夏初听他说完前半句后,心里头一暖,可还没等她客气的话说出口,蒋熙元的后半句话就出来了。夏初愣了愣,随即觉得自己挂了一脑门子的黑线下来,不禁抽了抽嘴角:“大人,你怎么……”

“嗯?”蒋熙元笑容满面地看着她,“怎么这么好?”“怎么这么幼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