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薇笑了起来,把刚才的那点沉重又抛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打开妆奁盒子,拿出她新打好的陪嫁首饰给蒋熙元看,蒋熙元没什么兴趣,但是也能说出些道道来,说得咏薇很高兴。
蒋熙元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果茶,甜得他发腻,便又放下了:“要出嫁的姑娘这么兴高采烈,娘瞧见八成要伤心了。”
“那你赶紧成亲,娘就把这伤心给忘了。”
“臭丫头,这事儿哪就轮得到你说了。”
“本宫命令你尽快给本宫娶个嫂子回来。”咏薇端起架势,瞬间从神态到气质都成熟了不少。蒋熙元看着她笑,却不说话。
“怎么样?”咏薇放下身段问他自己的姿态如何。
“咏薇……”蒋熙元收起了调笑的表情,“从前嘱咐你的话我不再说了,路是你自己选的,想好要怎么走。你很快会是皇后,我会对你称臣,但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妹妹。记得住吗?”
咏薇被他说得伤感起来,眼里蓄了水气,轻轻地点头靠在了蒋熙元的肩上:“我知道的,哥,你永远是我哥哥。”
“记得就好。所以我的事你少管。”蒋熙元轻飘飘地道。
咏薇被气坏了。她还以为蒋熙元是跟她话离别,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她伸手去抓蒋熙元,蒋熙元却先她一步跑了。
回府衙的路上,蒋熙元路过瓷器店时从里面买了一套茶具出来,青花的,很精致。他拎在手里,准备以此作为突破口跟夏初搭个话。
他可以主动和解,但他仍对那个黄公子所怀的心思抱有深深的疑惑。他也不是吃醋。嗯,他还是有点吃醋,但他没什么资格吃醋。
道理是这样的,就算那个黄公子像他一样喜欢夏初,也完全没必要隐去姓名家世才对。夏初又不是小倌。他怕什么呢?心里没鬼怕什么呢?
蒋熙元回想着那幅碍眼的画,总觉得那画里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走着走着,他忽然顿住了脚步,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对?
蒋熙元微眯起眼睛仰头看了看天。他记得很清楚,喻温平出事的那个晚上,夏初对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说她有个哥哥。他相信自己没有记错,因为夏初还说他像自己的哥哥。
画上是有四个人的,两个成年人,另外两个,一个是夏初,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那么,这里面谁是哥哥?
蒋熙元站在路中间,觉得脸直发烫,不知是烈日晒的还是源于气血上涌。纵然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点,再冷静点,但还是架不住心狂跳。
过了好一会儿,蒋熙元像忽然醒过来了似的,把手里拎着的茶具往旁边卖雪花落的摊子上一放,转身往夏初家的方向跑去。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他得去看看!
一路跑到夏初家的门口,蒋熙元已是浑身汗湿,脑门亮晶晶的,从来没有过这么不讲仪表的时候,只不过现在他根本顾不得这个了。
院门上挂着锁,证明夏初不在。蒋熙元往两边看了看,提身一跃踩住墙壁借力,手按住墙头轻轻一撑,翻身进了院子。
他站在墙根平复了一下呼吸,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与他昨晚离开时一样。鱼缸里的鱼翻了一下水面,搅出“啵”的一声,吓了蒋熙元一跳。
这真是做贼心虚。
他走到房门口,手按在门把手上顿了顿,然后才小心地拉开了门。那幅画就在墙上贴着,蒋熙元慢慢地走到画前,一时间,屋里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似的,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如擂鼓般的心跳。
四个人,夏初的父母,还有……两个夏初。
蒋熙元的嘴角渐渐扬出一抹笑意,这笑容越来越深,最后嗤然有声。他将手握拳放在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此刻他很想喊出声来,笑着,却又有点想哭。
蒋熙元觉得自己像重生了一般,浑身都轻松了。
走在街上,灼人的阳光是温暖,喧闹的声响是乐章,熙攘的人群是热情,油腻的食摊是温馨。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周遭人的侧目都像是对他最诚挚的恭贺。
这些日子以来的彷徨与痛苦,此刻被奇妙地转化成了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仿佛从谷底直接跃上了山峰,仿佛从黑夜直接走进了光明,眼前豁然开朗,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他想去问问夏初,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蒋熙元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笑了一路,步履生风。
但快走到府衙门口的时候,脚步却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初的兴奋情绪过去后,蒋熙元开始想着之后要怎样做,这样往后一想,他便觉得事情可能还不能简单地处理,对夏初的秘密一戳了之。
蒋熙元看了一眼府衙的大门,拐了个弯走进旁边的小巷子,寻了个阴凉地儿,倚着墙思索了起来。
他如此地去揭开夏初想要隐藏的秘密,能得到的无外乎两种结果,最有可能的一种是夏初请求他保守秘密,让她继续以男人的身份在府衙做下去。但他要替她保守到什么时候?永远地帮她瞒下去?那这样一来,对于所有人来说,他蒋熙元等于喜欢的还是个男人,将来也不会有结果。
如果他不替夏初隐瞒,那么就是第二种可能:让夏初对所有人承认了自己是个女人。如此,他蒋熙元的困扰是不在了,可夏初势必就要离开府衙。那么他所承诺夏初的,要帮助夏初的那些她的理想也就无从谈起。夏初会开心吗?
倘若夏初既不请他隐瞒,又不主动坦白,而是惊惶之下干脆一走了之,自己去哪儿寻她?那才是彻底没希望了。
因为这里面有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从他的角度说,不管夏初是男是女,他都已经全盘认清了自己喜欢她的现实,但从夏初的角度说,不管她是男是女,她都还不喜欢自己。
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偏就对这一点全然无可奈何。
思来想去,蒋熙元觉得这件事还不能贸然行事,要徐图之。之前“远离夏初困扰”的计划已经全盘失败了,这个“得到夏初的心”的计划则不容有失。
对付女子他有办法,但夏初不是普通的女子。他没见过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大大咧咧,没见过哪个女子胆大到扮成男人还敢应了官差,更没见过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对男人的社会存有理想。最主要的是,他还从没有对哪个女子如此地动过真情。
蒋熙元回了府衙,寻了一圈却没有看见夏初,常青说夏初早上来应卯了,待了一会儿之后说要去巡巡街,又出去了。
“她没问起我?”蒋熙元道。
“没有啊,您不是上朝去了吗?”常青说,说完呵呵地笑了笑,“大人,恕小的多嘴问一句,您是不是又跟我们头儿吵架了?我瞧着他情绪不好。”
蒋熙元睨了常青一眼:“吵架?我们什么时候吵过架。”说完抽身而去。常青挠了挠头,心说,大人,您当我们都是瞎的啊!
夏初的确是巡街去了,自己一个人,谁也没带,只带上了满心难过。昨晚上她哭了好久,借着酒劲把一直郁积在心里的情绪发泄了出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早上起来时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自己拿凉水捂了好久才消下去一些,但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没精神。
常青问她,她只说是昨天晚上喝多了,没睡好。常青觉得这两点有点矛盾。
西京的街上今天很太平,连个吵架的都没有,让夏初想转移点注意力都没机会。晌晴白日,她瞧着所有人都那么喜气洋洋的,反衬得自己像永远吃不到饭的灰太郎。
夏初走着走着就到了升平坊,驻足抬头一看,正是莳花馆的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
正是晌午,莳花馆还没开门做生意,几个茶奉正聚在一角闲聊,看见夏初进来便都投了目光过来。有还认识夏初的过来招呼道:“哟,这不是夏初夏捕头吗?”
夏初勉强一笑:“好久不见。”
“可不敢跟您经常见着。”那茶奉笑道,“怎么着?夏捕头这是衣锦还乡视察来了?”
夏初听他这酸溜溜的口气,搁往常一定会不甘示弱地回两句,不过她今天没心情:“九姑娘在吗?”
“啧啧,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啊!如今一来也是直接能找九姑娘的了。”
“在吗?”
“嗬!您问我啊?九姑娘可是我们顶头的,您想见就见,我可是见不着。”
夏初懒得再搭理他,径自往楼上走去。听身后那人还在与别人说:“瞅见没,从前咱们这儿的杂役,现在人家也能挎着刀从楼面进来了。咱是没这造化,但咱这份小钱挣得踏实。”
后面再说了点儿什么夏初没听见,只听见那几个人私语了一番,而后轰声而笑。
夏初记得这个茶奉从前跟她关系还不错的,想不到今日再见却是这么个面目。她没有对不起他,她只是混得比他好一些罢了。
可往往就是这样,我不好你不好我们才好,我不好而你好了,你就是我仇人。有人忍得了陌生人抢出万贯家财,却忍不了身边人挣下三两银子。
她的钱挣得有什么不踏实的?每一文都光明得能闪瞎他的狗眼!
九湘看见夏初颇为意外,还越过她往后面看了一眼。夏初笑了笑:“今天刘大哥没跟着,我自己来的。”
“没来好。见天儿在我眼前晃悠,烦都烦死了。”九湘招呼着夏初坐下,给她倒了茶,“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夏初低头一看茶水,大红袍,十有八九是刘起投其所好送来的。她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没什么事,就是路过了进来找你说说话。”
九湘抿着这杯的边缘瞄着她,随即笑道:“那还是有事找我帮忙。”
“啊?”夏初不明所以地愣了愣。九湘勾起手指点了她下巴一下,微微一扬眉,“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遇见什么难事儿了?”
夏初低头不说话。九湘凑近她一点儿,试探地问道:“是关于蒋大人?”
“不是。”
九湘一听,浅浅地“噢”了一声,心说那还真是个事儿了。
两人沉默不语。夏初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只是想找个没有负累的地方,但又不想孤单地待着。九湘知道她的身份,她在她面前至少不必再遮掩这一点,于是便进来了。
“是遇见什么人了?动了芳心?”九湘问道。
“没有。”夏初连忙否认。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你这满脸写着失意,我还能瞧不出来?”九湘叹了口气,“我就觉得你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别的事混得过去,终究自己的心事混不过去。”
夏初挠了挠头,显得很为难:“真的不是……”
“真不是?那就怪了?既不是感情上有了波折,又不是让我帮你查案,那你找我还能是为什么?”九湘说完顿了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蹙眉问道:“难道是刘起?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怪最近这么殷勤……”
“不是不是。”夏初哭笑不得,赶紧拦住了九湘的自说自话,“刘大哥好着呢,你可千万别瞎猜,我可负不起责。”
九湘又狐疑地看了看她,见她不像是说谎,这才松下肩膀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我想他也不会。那你这晌过来是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是就说说话?不可能吧。”
“嗯……其实就是个小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说吧。”九湘笑了笑,“不过你可不像是会为了小事儿为难的人。”
“真是小事。”夏初抿了抿嘴唇,“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特别好的朋友,人也不错的。可他有事骗了我……”
“那叫什么人不错?”
“你若是见了就知道的,他不是坏人。”夏初低头抠了抠手指,“我觉得他骗我肯定有他的苦衷,你见过的人多,遇的事儿也多。你觉得这会是个什么情况?”
“他骗你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家在何处。他有说过一些,但……说的好像都是假的。”
九湘愕然片刻,随即失笑道:“你这傻丫头。亏你说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到头来连这些都不知道。”她顿了顿,“难不成他知道你是女的了?”
风流公子化个名字去勾引姑娘,吃干抹净后销声匿迹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有。
夏初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那他是不是有龙阳之癖?瞧上你这个清秀小公子了?”
夏初的脸微微一红,摇头道:“没有,他已经快要结婚了。”
“结婚和好男风又不冲突。”九湘摇着扇子想了想,“他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动手动脚的,或者暗示过什么?”
夏初脸更红了一点儿,但仍是摇头。
九湘沉吟了一下,正了正色道:“那瞒住姓名做什么?你既不是女子,他又不好男风,这京城公子间的交往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不过,夏初,事有反常必为妖,你现在倒不该发愁,反该留心他有没有什么旁的企图了。”
夏初眨了眨眼,心里更难受了:“九姑娘,你怎么也这样说?”
“还有谁这么说?”
“蒋大人……”
“他没帮你查查?”
“这就是他查出来的。”夏初垂眸叹了口气,“可是,我宁愿不知道。”
蒋熙元和九湘没有负担,可以直截了当把一个说谎的人归进骗子的行列,打上坏人的标签。但是她不行,她的负担,便是对苏缜的喜欢。
她以真诚之心待人,而人却以欺瞒之心对她,这事儿不公平,而且很让人沮丧。夏初心里明白,但却不愿意接受。
她不愿意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让她心动的瞬间随着一个谎言便悉数崩塌。像上错了弦的琴,照着从前的谱子再弹起时,却不再是让她心动的曲子,而是怪异可笑的声音。
毕竟她与苏缜,可能剩下的只有那点儿回忆了。
九湘见夏初沮丧的模样,不禁微微蹙眉道:“夏初,你与我说实话,你口口声声说的这个朋友,真的只是朋友?”
夏初仰起脸来冲她笑着说:“那还能是什么?我知道九姑娘是关心我,不过我与他真的只是朋友。往后……”
九湘偏了偏头:“往后如何?”
“往后也不如何。”夏初拿起壶来,给九湘和自己都添了茶,“我就是心里有些烦闷,路过这里进来与你聊聊罢了,你别往旁处想。”
九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轻笑了一声:“但愿吧,你若是真没旁的心思,也就不会与我三两句地反复强调了。罢了,你不说我也不追问就是,只要你自己留神别着了什么道就行。”
夏初脸一红,端起茶放在唇边轻轻地吹着。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九湘才又问道:“蒋大人近日如何?”
“不错啊。”夏初把杯子一放,笑意盈然,“蒋大人真是个好官,我很佩服他。九姑娘听说前几日喻温平的案子了吗?那个案子……”
“我不是问这个,还有什么别的事吗?”九湘的眼神如窥视般打量着夏初的表情,换得夏初一脸茫然的傻笑。
“还有?还有就是他妹妹要做皇后了,最近家里的事有点忙。九姑娘是要问这个吗?”
“其实也不是。”九湘收回了目光,讪讪一笑,“他还没看出你是个女子来?”
夏初摇了摇头:“九姑娘可千万别告诉他,我这捕头还想往下做呢。”
“一个捕头有什么好做的?”九湘不以为然。她是不明白,夏初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这么爱穿着肥衣大裤的满街跑,受这份累:“你总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以后要怎么办?”
“不知道。眼下没人怀疑就先这样,万一露了马脚……就跑路吧。”夏初挠了挠头,“毕竟欺瞒官府这样的事,追究起来也是桩罪呢。”
“有蒋大人你怕什么?”九湘低声地嘟囔了一句。夏初听到也咕哝道:“怕的就是他。”
“嗯?”九湘侧目看着她,“怎么讲?”
夏初咧嘴笑了笑:“没什么,怕给他添麻烦,怎么说我也是他提拔上来的。”说完,她便站起身来对九湘拱了拱手,“叨扰九姑娘了,我接着巡街去了。”
九湘看着夏初离开,半晌后托着香腮靠在桌沿上叹了口气:“真够难办的。”
出了莳花馆,夏初一路走街串巷地溜达,心里隐隐期待着能在哪个转角不期然地遇见苏缜。但当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又赶忙让自己不要去想。
她觉得自己越是想,就越是遇不见。这道理好像等公交车,想等哪辆,哪辆就越不来。
好比她当初远远地跑去万佛山查案都能碰见苏缜,现在就这么在京城晃悠却遍寻不着。老天就是有这种耍人玩的恶趣味,让你心想事成仿佛就显不出它的权威了似的。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西市,泰广楼前依然是人潮涌动,跟四月初十那天别无二致,看来今天大概又是月筱红的戏。夏初瞧着楼,瞧着人,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来,心中不免感伤。
正想着,隔着一街的人群,远远地就看见泰广楼后门开了半扇,有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穿着藏蓝的绸衣布裤,身形有些眼熟。
夏初抻着脖子,左躲右闪地将目光锁定在那个人身上。那蓝衣人出了门,往两边看了看,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下,夏初便看清楚了长相,心里猛地一紧,踮起脚来喊了一声“小良”。安良的动作略微顿了顿,往夏初的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又转开了目光,低下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小良!”夏初又急急地喊了一声,拨开人群要追过去,可人流太拥挤,拨开一个便又有一个钻到眼前挡住她。
夏初不敢挪开眼睛,怕一闪神安良就不见了。她喊着安良,但喊声又都被湮没在了一片嘈杂中。安良始终没有听见,步履匆匆地往前走,离她越来越远。
夏初急得快要哭了,不管不顾地推搡着人往前冲,好容易冲过了人流,安良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不死心地跑过去,往每条巷子里看,一直追出了西市,直追出了两个坊间却也没能再看见安良的影子。
“小良!”夏初站在街中间拢着嘴喊了一声,没人答她。街上人来人往,放眼看去皆是陌生人。没有小良,更没有黄公子。
太阳晒得夏初眼前直发黑,却又亮得睁不开眼睛,她四下看着,却又什么都看不进眼里,满目茫然。
小良在京城,那黄公子应该也在京城。既然在京城,为什么不来找她?说好了她会从京兆郡带礼物给他的,他连一点点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哪怕只是在街上驻足一刻也好。她不求别的什么,就希望见他一面而已,把礼物给他而已,对他说一声祝福而已。
夏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手往下,又遮住了眼睛。她没哭,但她真想哭。
安良从一条巷子里探出头来,远远地看了一眼夏初的背影,又缩回了脑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宫了。
进宫换好了衣裳,安良抱着拂尘往御书房走,路上遇见了几个小太监跟他请安,他也只是点头敷衍着应了应。进了御书房侧门,从茶间里端了备好清茶,他整了整精神撩帘进了书房。
苏缜正支着额头坐在书案后看折子,手里拿着朱笔一下下地在砚台边上抹着,微蹙着眉头。安良屏气把茶水轻轻地搁在案上,瞄了苏缜一眼。
这个模样的皇上,是安良从前经常能看见的,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波澜不惊。老成的,让人恍惚觉得几十年后他也还是这样。
“皇上,喝口茶歇歇再批吧。”安良轻声地道。
“去哪儿了?”苏缜放下折子和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回皇上,奴才刚刚去泰广楼找德方班安排进宫唱戏的事了。”安良低头恭敬地答道,说完,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却没说话。
苏缜抿了口茶:“有什么事就说。”
“是……”安良轻漱了一下嗓子,“倒也没什么事,就是……奴才刚才在泰广楼前看见夏公子了。”
苏缜端着茶碗的手一顿,茶汤轻轻地晃了一下:“然后呢?”
“夏公子也看见奴才了,叫奴才,但奴才没敢应。”安良小心地窥了一下苏缜的神色,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便继续道,“主要是奴才怕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去泰广楼做什么,怕夏公子细问起来走了嘴,暴露了皇上的身份。还有……”
“什么?”
“还有……奴才怕夏公子问起皇上,奴才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安良说完,御书房里便陷入了一片沉默。苏缜依旧看着茶盅里的茶水,好半晌后才低声问道:“他瞧着可还好?”
“回皇上,夏公子看上去还不错。就是他瞧见奴才却没追上,看着挺着急的,应该也是惦记着皇上呢。”安良回道。
苏缜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片刻后缓缓地垂下眼帘,将茶盅放在了桌上:“知道了,下去吧。”
“是。”安良躬了躬身子,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到茶间门口撩开帘子回头又瞧了一眼苏缜,见他仍是那样坐着,神情倒比他来时更让人看不透了。
夏初那边从西市离开,索性也没了巡街的心思,情绪低落地走回了府衙。到了捕快房门口,就听见常青在里面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心里一阵烦躁,推开门便道:“你们这么闲吗?工作时间……”
“夏初,回来了?”蒋熙元笑眯眯地冲她摆了摆手,把夏初的半句话给堵了回去。常青站起身来,赔着笑了笑,“头儿,大人这过来问问咱们最近的事儿,我这不是正汇报呢嘛。那什么,既然您回来了,我就去忙我的了,您跟大人说,您说……”
常青一边说着,一边闪出了房间。夏初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把目光放在了蒋熙元身上,沉着脸挑了挑眉毛:“大人看上去春风满面的,这是遇见什么天大的喜事了吗?”
“嗯,天儿好,心情自然就好。”蒋熙元站起身来走到夏初面前,抹了她额头一下,“晒得脸都红了,这大热的天儿巡什么街?巡街让下面的捕快去就是了。”
夏初往后躲了躲,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人,那这天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
蒋熙元看着她,笑得十分温柔。
他现在看夏初,怎么看怎么是个女子,虽然身材直削平板,但骨架明明就很小,腰也偏细;皮肤细嫩,一点胡茬儿都没有,也没有喉结;声音不纤细,但与男子的低沉还是有差距的。
怎么自己之前就没看出来呢?怎么一点儿都没往这方面想呢?还以为是夏初年纪小,发育晚呢。明明就是个标致的姑娘,明明就是!
夏初被蒋熙元看得直发毛,咽了咽唾沫,往后退了一步:“大人你……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怎么?”蒋熙元眼睛笑成一轮弯月,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柔声问道。
夏初浑身不自在地打了个哆嗦,她抽了抽嘴角,捂着心口道:“有……有点儿恶心。”
夏初说完,蒋熙元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随即眉头一皱:“恶心?”
夏初搓了搓双臂,呼出一口气来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大人,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别那样谄媚,看着好难受。”
“谄媚?”
夏初咬着杯子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个感觉。”她想了想问道,“大人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求你?”
夏初觉得好笑:“大人你能别总是俩字俩字地重复我的话吗?”
蒋熙元匀了匀堵住心口的闷气,盯着夏初踌躇了片刻,这才重新调整了一下脸部的肌肉,扯出一个稍微雅致点儿的笑容来:“巡了半天的街,肚子饿不饿?”
夏初愣了一下,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从椅子上弹起来往外就走:“坏了!食堂要没有饭了!”
蒋熙元从后面一把揪住夏初的领子,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有点无力地说:“已经没有了。走吧,出去吃。”
“那去吃庆丰包子吧,听裘财说那新添了猪肉扁豆馅的。”夏初道。
“不能吃点儿好的吗?”
“不年不节的,为什么?”夏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月钱还没发下来,我手头紧。”
蒋熙元浅蹙了一下眉头:“有我在,你总抠着你那点儿银子干什么?”
“大人话不能这样说。你有钱是你的,愿意请我是您仁义,但我不能把您的慷慨算进自己日常开销里去,对不对?吃一顿记一顿的好,吃习惯了当成理所当然的就不对了。”夏初两袖清风般掸了下袖子,又笑了笑说道,“再者,大人的生辰不是快要到了吗?我得留钱买贺礼。”
蒋熙元心头登时一暖,有点感动地低头笑了一下,又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住了夏初,俯着点身子把下巴搁在了夏初的肩上:“你还记得我的生辰,我真的很高兴。”他觉得夏初好像是浑身抖了一下,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掌便拍在了他脑门上。
夏初推着蒋熙元的脑门把他从自己肩上推开,双眼不住地在他脸上打量,表情有些阴沉地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嗯?”蒋熙元愣了愣,“什么是谁?”
“要么就是我们大人脑子坏了,要么……”夏初单腿往后撤了半步,扎稳了身形,随即大喝一声,“你根本不是我们大人!”
话音未落,夏初一拳已经挥了过来,蒋熙元一闪身,抬手把夏初这一拳接在掌中,往自己身前拽了一下,低头问她道:“我怎么就不是你们大人了?”
“我们大人才没你这么肉麻!”夏初右手被蒋熙元拽着,便屈起左臂用手肘攻击,“从刚才就看你不对劲儿!”
蒋熙元简直哭笑不得,抬手又把夏初的左臂捞住收进怀里,心说这姑娘到底什么心态?自己明明是温柔地对她,怎么反倒换来一顿拳脚?
“我这是温柔,怎么就成了肉麻?!”蒋熙元在她耳边说道。
气息嘘得夏初耳朵发痒,浑身又忍不住一个哆嗦,不禁撇了撇嘴道:“扯!我们大人就不是那温柔的人!妖孽,现形!”
夏初两只胳膊都被制住,使不上,于是她一个转身跳起,两只脚踹了一下面前的窗台,想借后坐力把蒋熙元压倒在地。
蒋熙元见招拆招,她那边刚跃起来,他这边就把手一松,身子往侧边一躲,夏初这力直接使空了,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就往地上摔过去。
“我去!”夏初没想到蒋熙元使了这么个阴招,但也没办法了,她可不会什么空中转体。眼瞧着就要摔个四脚朝天,蒋熙元弯腰伸手,又把她托住了。
他低头看着夏初,恨得牙根直痒痒:“你再说一遍试试?谁不是温柔的人?谁是妖孽!真是不能给你好脸。”
夏初眨了眨眼睛,拽着蒋熙元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这两句话倒是像大人说的。”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在他下巴上摸了摸,摸得蒋熙元心跳直加速。
“我是听说江湖有一种易容术……”夏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人我错了。”
“谁会易容跑到这府衙来跟你逗闷子?”蒋熙元被她给气笑了。
“那大人你为什么要跟我逗闷子?”
蒋熙元一噎,盯了她一会儿后拔高了声音道:“我没有在跟你逗闷子!”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大人我心乱。你……你让我好好想想。”
夏初不明就里,挠着下巴看着蒋熙元离开了捕快房。
她觉得男人的行为模式真的很难懂。前面有个黄公子,好端端地就再也不见了人影,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眼前有个蒋熙元,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拿着肉麻当有趣。
等她回过神来,赶忙拉开门冲了出去,喊道:“大人!到底还吃不吃饭啊!”
蒋熙元这时已经走回了自己的书房,刘起正在书房门口等他:“少爷,后天您生辰,夫人让您初二下午就回将军府去,家里备了席。”
“是吗?”蒋熙元看了刘起一眼,“你回去跟我母亲说一声,我这事情多走不开,改天再回去看她。我年纪轻轻的,过不过生辰没什么要紧的。”
“少爷……”刘起显得有点为难,“夫人嘱咐了半天呢,让您一定得回去。”
“那也行。”蒋熙元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你今晚上回去跟我母亲说,既是家宴,席间便不要见外客,若应了,我初二下午一定回去。”
刘起愣了愣,显然不太明白:“少爷,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回去照说就是了。”
“行吧。”刘起点点头,转身要走,蒋熙元又叫住他:“你与九湘近来如何?”
刘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觉得还行。九湘有时还是那么凶巴巴的,但凶归凶,话里话外的对我还挺关心。”
“是吗?”蒋熙元转过身去面对着刘起,抱臂倚在门上,“你都干什么了?”
“其实也没干什么。”刘起半是羞赧半是得意,表情十分欠揍地搓了搓手,“要说这事儿还多亏了夏兄弟。”
“夏初?”
“嗯。以前我送东西就傻送,瞧见什么好就买给人家,可夏兄弟说了,自己觉得好的不一定人家觉得好,还是得弄清楚人家到底想要什么。”
“这不是废话吗?”蒋熙元不屑地哼了一声。
刘起摆了摆手:“少爷您还别瞧不上眼。说实话,从前您追姑娘,您觉得您给的都是姑娘想要的?但其实是您给什么姑娘喜欢什么罢了。姑娘想要什么您知道吗?”
蒋熙元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九湘说了,噢,夏兄弟也说过。谁真稀罕那些脂粉钗环的?人家稀罕的都是这些东西后面咱用的心。”刘起挺了挺脊背,漱了漱嗓子,“当年您追九湘没追上……”
“你这是在我面前显摆?”蒋熙元语气凉森森地说。
“没有,少爷您别恼。”刘起陪着笑说道,“我就是举个例子。我的意思是,当初是您没用心。”
蒋熙元沉默了片刻:“怎么才叫用心?”
“这个……”刘起仰头想了想,“这个我可说不上来。”他指了指自己,“您看我这个样子,应该就是用心了吧。”
蒋熙元看着刘起黝黑的一张脸还有那汗津津的脑门,不禁抽了抽嘴角,转身推开门就要进屋。
刘起两步上前站到蒋熙元身边,语气惊喜中带着好奇,好奇中带着八卦,八卦中带着促狭,道:“少爷,您这是又看上哪个姑娘了吗?”
“你把重音放在‘姑娘’两个字上是什么意思?”蒋熙元睨他。
“呵呵,少爷您净多心。”刘起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绕过花门跑了。
蒋熙元哼了一声。他知道刘起什么意思,搁前几天他保不齐又要为这个事纠结一番,不过眼下不一样了。
没错!他蒋熙元就是看上了个姑娘,一个叫夏初的姑娘!这下谁都甭想再拦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