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夏初到府衙后先问了问口供细节核查的情况,证明喻家兄弟和柳大夫所说的基本属实,嫌疑可以排除。
许陆在一边听着,听完了感觉比较郁闷:“都排除了,都排除了查谁去?”
夏初用笔杆磕了磕桌子,不以为意地说:“谁说都排除了?喻温平不是回来了吗?”
“他?他不是去兴州了吗?裘财把人从兴州带回来的,这总是没错的……”许陆话说了一半停了停,“你的意思是他半路折返,回广济堂杀了曹雪莲?”
“时间上完全行得通。三月卅他离京,四月一日快马折返,杀完人之后再出城呗。”夏初道,“你不觉得,其实他的作案动机最充分吗?唯一的问题就是作案时间,只要把这个时间差找出来,他的嫌疑其实比他俩儿子大多了。”
裘财听完转头问常青:“回得来吗?我骑马到兴州走了两天呢。”
“笨吧你就!”常青瞥他一眼,“非得跑到兴州再回来,半路回来不行?”
“喔,也是。”裘财点点头,“头儿说的在理。”
许陆却没立刻表态,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有几个问题不明白。”
“什么问题?说出来讨论讨论。”
“喻温平佯装带人离京购药,走到半路后再快马返回京城,杀了曹雪莲。时间上当然是说得通的,可这样一来不就是谋杀了吗?”
“杀就是杀了,有什么区别?”裘财说。
“当然有区别,这里面有矛盾。如果是谋杀,现场怎么会乱成那个样子?而且是谋杀的话,他有几百个方式千万个地点,用斧子把人砍死在广济堂完全是最糟糕的一种,说不好听的,哪怕他把曹雪莲弄死在家都比在广济堂强。”
裘财答不上来,转头去看夏初:“头儿,许陆说得有道理吗?”
“有。”夏初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先入为主了。”
“头儿,什么意思?没明白。”裘财问道。
夏初组织了一下语言后给他解释道:“曹雪莲是因为受了喻示戎的敲诈后去找喻示寂借钥匙,然后去广济堂拿钱。这里面有很大的偶然性。咱们现在是以事情已经发生后的视点回头去看的,但在曹雪莲被杀死之前,不可能有人知道。”
裘财听完一脸茫然,左右看了看:“我怎么没听明白呢?常青,你明白了吗?”
“简单啊!”常青坏笑道,“头儿的意思就是:你突发奇想去吃包子,结果你的仇家埋伏在包子铺把你砍死了。”“狗屁!”
“举个例子,急什么?总归就是:你的仇家怎么知道你要去吃包子的?”
“我爱吃包子啊!”
“嘿!我说你这筋真够直的,你天天跟住在包子铺似的,可曹雪莲很少去广济堂啊!”
裘财还是没转过这根筋来,但看别人的反应又觉得这事儿好像应该挺简单的,也不好意思再问,含糊着点了点头,自己琢磨去了。
“喻温平杀妻这种可能性,看似说得通,但细分析起来却有问题。”夏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喻温平是肯定要问问的,许陆,你跟我再去一趟百草庄。”
“好。”许陆应声,起身去收拾做笔录的东西。扭头看了一眼常青,“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得嘞!”常青眉开眼笑地站起来,“头儿,您现在可算是能想着我了,怎么样?我办事能力还行吧?这两天是不是话也少多了?您放心,我心里有底。我话虽多,但也是分什么时候说的。我那帮兄弟还问我这几天忙什么呢,我一个字儿没跟他们透露。”他嘿嘿一笑,“等案子破了,小爷我好好跟他们显摆显摆。”
许陆转过身来,眼睛在房间里一通乱瞟,忽然伸出手来朝半空拍了一下:“哎哟,这天儿暖和了,蝇虫又开始嗡嗡了。”
“没你这样的啊!”常青一指许陆,笑道,“许哥,我可一直以为你是好人的。”
夏初大笑起来,扣上帽子带着俩人出门了。
到百草庄的时候差不多辰时三刻,百草庄的二管家听门子报说府衙来人了,大惊失色,赶紧跑了出来,看着夏初他们三个时一脸的戒备。
喻家的两个少爷和管事祥伯全给带去府衙了,而且带去了就没放回来。东家这前脚才刚回来,府衙又来人了,他想想也是怕了,直怀疑喻家是不是跟府衙有私仇。
“三位这是……”二管家站在门口,打心眼里不愿意让他们进去。
“哦,我们来找你们东家喻温平了解一些情况。”夏初道。
“东家……东家现在病着呢。您看,我家二位少爷和祥伯您都给请去了,这还能有什么情况了解不清楚的?”二管家语气虽然客气,但言辞中的不满却表露得明明白白。
夏初正想要解释说明一下此番前来的必要性,常青却向前一步,抄着手说:“你是东家还是京兆尹?官差要问谁要问什么,轮得到你打听吗?躲开。”
二管家提了一口气想说点儿什么,常青却一伸胳膊把他给拦开了,回头对夏初道:“头儿,进去吧。”
夏初觉得有点尴尬,她不是一个爱抖威风的人,但这个时候她总不能去向着外人拆常青的台,便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常青又回头对二管家说:“去,找你们东家去。”
二管家没辙,只好叫了个家丁先把他们带去客厅稍等,自己一路腹诽着去向喻温平通报了。
在客厅里喝着茶,常青对夏初道:“头儿,我知道刚才我那么做您打心里并不赞同,但这事儿吧我还真得跟你说道说道。”
“说什么?”
“我先说可没有别的意思啊,说完了您别不高兴。”
夏初笑了笑:“你说,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说得在理我当然会听。”
常青坐直了点身子:“我知道您讲道理,可是吧,这道理也不是说跟谁讲都有用。就比如喻示戎那样的,您要是跟他讲道理,保不齐到现在他都不跟您说实话。”
“喻示戎是嫌犯,审讯凶一点儿倒是没问题,可刚才那管家也是做自己分内的事,他又没罪,跟他那么凶做什么?说出去跟府衙仗势欺人似的。”
“他做分内的事,咱就不是分内的事儿了?他分内的事儿是为东家分忧,咱分内的事儿可是替死人申冤,谁的事儿重要啊,是不是?”
夏初听他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道理,想了想遂点头道:“倒也是。”
“府衙就是有府衙的威风,您不摆,他觉得您好欺负,摆出来他才觉得正常。您看咱大人……”
“哎,大人也从来不耍威风。”夏初拦了他一句,笃定地说。
常青笑道:“大人不需要摆威风,人家本来就威风,今儿要是换了大人过来,您看那管事敢不敢拦。”
自带气场?夏初想象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有点郁闷地道:“那就是说我威严不够呗……”
许陆在一旁替夏初开解道:“咱大人腰杆多硬,人家什么家世,从一出生就带着威风来的,那气度学是学不来的。我觉得头儿这样挺好,干吗官差就得横眉立目的?”
“不是横眉立目的问题。”常青摆摆手,“我就是觉得,像这无关紧要的人,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废那么多话。就说大人,那也不是跟谁都那么威风,不也是分人吗?你看他对咱们头儿,多平易近人。”
许陆一听常青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地看了夏初一眼,生怕常青重蹈他的覆辙惹了她不高兴,忙道:“大人对咱们都挺平易近人的。”
“嘿,我说许哥你啥眼神啊,能一样吗?”
许陆当然也知道不一样,但也只能硬掰:“我觉得一样。”
“许哥你就是抬杠。你家也住南城,你坐过大人的马车?还有,上次是谁跟我念叨,说头儿吐了大人给倒水,自己吐了没人管的?那次……”
“别胡说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许陆一边说一边直冲常青挤眉弄眼,让他闭嘴。常青是个精明的,一看许陆这表情立刻就不说了,眨了眨眼,用嘴形无声地问他:“怎么了?”
“不高兴。”许陆也无声地回答他,用手悄悄地指了夏初一下。常青的眼睛滴溜乱转,满眼都是话,虽心痒难耐但也忍住了没再问下去。
夏初的表情很平淡,因为常青和许陆那边的对话夏初并没有听,她正十分认真地琢磨着官威的问题。
她觉得常青说得没错,在有些无关紧要的人或者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是可以处理得简单一些,有些一百句话能解决的问题,简单的一句话也可以解决。
可能是她太理想化了?致力于文明执法,构建和谐的警民关系,但不能否认的是,的确有的人就是吃硬不吃软擅长蹬鼻子上脸,你跟他好好说话他就觉得你好打发。
可是抖威风这样的事也是个技术活,她这模样的抖得起来吗?时间长了成了习惯,自己别真变成个女流氓吧?这事儿还得谨慎地研究研究,等蒋熙元回来也问问他的意见,毕竟自己是在他手下混饭的。
这时候,那个二管家从外面走了进来,垂手说道:“我们东家现在病着见不得风,几位若是不介意就请到屋里吧。”
夏初想道谢请他引路,想起官威的问题后略微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之后再说客气话就没意思了,她索性就昂起头,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常青咧嘴笑了一下,转而睨了二管家一眼,绷起脸来道:“带路!”
他们跟着二管家穿过二门到了正院,也就是那天晚上夏初和苏缜被狗发现的那个地方。夏初起先还没意识到,等听见两声低低的狗叫时,才忽然想起来。
又是那条白毛的短腿狗,在正院到偏院的门槛处站着,看见夏初就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很不满意的样子。
夏初悄悄地冲它呲了下牙,结果它叫得更猛了,短腿一踹越过门槛就往夏初这儿跑。还没跑两步,正房的门打开,一个女人迈步出来一指那白毛狗:“畜生!抓贼的本事没有,净知道冲着不相干的人发狠。”
这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有点中年发福,两道眉毛画得又细又弯,但仍然化不去那种经年而成的凌厉,眼睛有些发红,看着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夏初他们几个离正屋的门并不远,但那女人出来后瞧都没瞧他们一眼,手里捏着帕子骂了句狗,走过去又踹了一脚,把狗踹回了偏院。
常青问二管事:“这女的是谁啊?”
“噢,那是兰姨娘。”
兰姨娘?兰燕儿?夏初心说这名字跟本人真是一点儿都不搭啊!
上次来的时候兰燕儿在生病,夏初没见过她,但印象里觉得这么小巧的一个名字,就算骨子里不是白莲花,至少面上也应该是温柔可人的。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大个子的女人,还挺泼辣的样子,让夏初想起了《骆驼祥子》里的虎妞来。
喻温平这口味挺重啊!
夏初又琢磨了一下她刚才的话,回头问常青:“我说,她刚才不是在指桑骂槐挤兑咱们捕快呢吧?”
常青摆摆手:“管她是不是呢。”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头儿,这样的娘们儿不能惹。你跟她掰持她不讲理,你跟她犯浑她估计比你还浑,一个女的,跟她撕脖子掐架也不合适。就当没听见吧。”
夏初哼笑了一声:“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嗯,我娘就这样。”常青苦着脸笑了笑,轻推了她一下,仨人这才跟着二管家进了屋。
屋里的空气不太好,有股混浊的药味,连带着光线都好像黯淡了几分。喻温平戴着个帽子歪在榻上,脸色十分难看,腿上盖着薄毯,正用清水漱了口往痰盂里吐。
“东家,这是府衙的夏捕头。”二管家低声说。喻温平抬起头来,用布巾抹了抹嘴,坐直一点儿身子,勉强打起精神来对夏初点了点头:“夏捕头,失礼了,您几位随意坐吧。”
夏初在喻温平对面坐下,与他隔了一个榻桌。许陆和常青则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夏捕头,内人的案子……”喻温平喘了一下,闭起眼睛来扶额叹了口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分内之事。”夏初道,“二管家说您病着,本不该扰您休息,但关于案子有些事我们也不得不问,还望理解。相信喻东家也想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尊夫人泉下有知也好瞑目。”
“我明白。”喻温平有气无力地说,顿了一下又道,“夏捕头,不知我那两个儿子可与案子有关?”
夏初踌躇了一下,摇摇头:“目前看来,他们二人与本案并无直接关系。”
喻温平点头道:“那就好。敢问夏捕头,既无关系因何不放人呢?”
夏初抬眼看了看他,心说这位大叔一句都不问案子进展,直接问他俩儿子,看来对曹氏也没有多上心。裘财说他听见消息后昏过去,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绪导致的了。
夏初随意地笑了笑,道:“我只说并无直接关系,没说完全没关系。不过喻东家尽管放心,他们只是暂时被羁押而已,府衙不会把他们如何的。”
“我离京不过几天,想不到家里却出了这样的事,让您见笑了。”喻温平又歪在了引枕上,闭着眼睛恹恹地说,“家门不幸啊。”
“一尸两命,确实是不幸。”夏初说完抬眼看着喻温平。喻温平的眼睛虽然闭着,却能看出眼珠子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却没看向夏初。
“一尸两命……”喻温平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表情变化不大,只是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仅此而已?夏初心说这反应也太平淡了。
依夏初之前的猜想,如果喻温平真如她所料的那样不能使曹氏受孕,正常情况下,他骤然听说此事,至少应该有一个从惊讶到愤怒的反应过程。或者哪怕他矢口否认说不可能,那也是对的。
如果是夏初料错了,喻温平并不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他失去了一个孩子,总该有些悲痛的情绪。
现在这种反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之前已经知道了曹氏怀孕的事,并且也知道了孩子不是自己的,那才勉强算正常。
那样一来,他的杀人嫌疑就非常大了。可如果人真是他杀的,一般都会想要掩饰自己的动机,怎么他连装都不装一下?
“您之前知道这件事吗?”夏初问道。
喻温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之前并不知道,回来以后知道的。”
“回来以后知道的?您如何知道的?”夏初追问道。
“燕儿告诉我的,她是听示戎说的。我之前还说她胡扯,眼下看来是真的了。”他看了夏初一眼,情绪有点复杂,“让您见笑了。”
“不会。”夏初敷衍了一句,脑子忽然有点乱,便端起茶来一边慢慢地喝一边飞快地思索。
按喻示戎的口供,他的确是知道曹氏有孕的,这没错,他是兰燕儿的儿子,那么私下里把这件事告诉兰燕儿倒也不足为奇。如果是兰燕儿告诉的喻温平,那么他知道曹氏怀孕,并且也知道曹氏计划堕胎,都是合情合理的。
不管喻温平到底能不能使曹氏受孕,有了堕胎这一节,再笨的人都能知道这孩子来路不正了。
这样一来,他刚才的反应倒也丝毫不奇怪了。
他的反应是不奇怪了,可夏初这边却失去了判断喻温平第一反应的机会。她暗暗懊恼,后悔没在喻温平回家的第一时间就过来问话,不过现在后悔也是没用了。
夏初想了想,觉得现在也只能看他在时间上有没有破绽了,于是便放下茶盏问道:“喻东家,您是三月卅离京的?”“嗯,一早就走了。”
“三月卅晚上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投宿的?”
“京兆郡的管阳城外,福来客栈,往年去兴州都是这个路线,地方也是老地方。从京城过去的药商大都在那落脚。”
“四月初一呢?”
喻温平咳了两声,往痰盂里吐了口痰,顺了顺气道:“四月初一是在柳家堡,我们在那儿有处宅子。”
“柳家堡?在什么地方?”
“在梁城北,盐川山脚下,是个小地方,山上产血山草。”
夏初还不太了解景国的地理,没什么概念,但许陆听了却疑惑地皱了下眉头,道:“梁城?那离管阳城并不远,如此的话,四月初一你们走得可有点儿慢啊。”
按许陆的说法,从西京到管阳城快马大概四个时辰就到了,马车会慢很多,算上中午吃饭,至少得七八个时辰。
喻温平说他们三月卅是早上寅时二刻出发的,酉时到的管阳城外,这个时间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从管阳城到梁城,马车走两三个时辰就差不多了,不需要一天的时间。
喻温平听许陆问完,笑了笑:“四月初一下雨走得慢了些,其实就算走快了也没用,我们原本就是要到柳家堡落脚的,要在那收血山草。每年都是如此。”
夏初接过话去问道:“四月初一的时候你一直在柳家堡吗?”
喻温平莫名一笑:“当然。夏捕头这么问的意思……莫非是怀疑我?”
夏初也笑了笑:“喻东家怎么这么说?”
“内人四月初一被杀,现在你们问我四月初一时的去向,显而易见。”喻温平道,咳了两声又摆了摆手,“我没别的意思,你们公事公办,我理解。”
“您理解就好。与您同去的都有什么人吗?我想要见一下。”
“都是庄里的人。不过都还在兴州没回来,我是听说出事了才赶回来的,其他人还要些日子。毕竟生意还是要继续做的。”
“也就是说,你刚才所说的行程没有人能证明。”
“话也不能这样说,等伙计回来自然就能证明了。”喻温平垂眸想了片刻后,抬眼去看夏初,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喻东家有什么问题?”夏初问他。
“嗯……”喻温平似乎颇为犹豫,夏初也没急着问,而是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内人的案子,不知能否撤案?”
“撤案?”夏初一下子没能明白他说的是哪两个字,自然也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喻家不追究凶手,府衙还会继续查吗?”
夏初这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禁皱起眉头:“你们不追究凶手?你们为什么不追究凶手,那是一条人命!死的是你夫人。”
喻温平半阖着眼睛牵动嘴角一笑,有点冷笑的意思:“她虽是死得冤,但如今也以正妻之位葬入祖坟,日后也会进我喻家祠堂,算是全了个身后清白之名,若是到此为止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曹氏不守妇道,犬子罔顾人伦,传出去我们喻家就成了个笑话,将来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夏初被他这席话说得震惊不已,忍不住冷笑起来:“曹氏不守妇道,喻示寂枉顾人伦是你治家不力,教子无方,这些是不是笑话我不知道,但到现在为止,我听到的最大的笑话,是你居然为了虚有的名声而任你妻子枉死而不顾。”
喻温平因为恼怒而脸色微微发红,却也不好发作,猛咳了一阵后,缓了缓情绪道:“罢了罢了,夏捕头,若是不能撤就不撤。在下只请您高抬贵手,这些事不要宣扬也就是了。唉,她是死了,可喻家毕竟还活着啊……”
从喻温平的房里出来,夏初简直怒不可遏,看见二管家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把人家挤兑得够呛。
“头儿,要不把喻温平先带走吧,反正他家人也都在里面,不差他一个了。”常青说道,“我觉得人就是他杀的,不然他干吗不想咱们查?要我说,带回去打一顿,看他招不招。”
“怎么带啊!那副病恹恹的德性,带到牢里再给我死在里面!还打一顿?!再说了,裘财确实是从兴州把人给带回来的,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人了!”夏初高声怒道。
“头儿,情绪归情绪,案子归案子,还是得冷静判断一下。就算人真是喻温平杀的,咱们也得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行,这疑点还没解决呢。”许陆说道,“说句实话,其实有喻温平那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在少数?”
“嗯,宗族势力强大的家庭在处理女子不贞的事情上常用私刑,死人的也不是没有。对外说个暴毙,府衙就算知道了也不好管的。曹雪莲这是被杀死在外面了,倘若她在百草庄被悄悄处理了,死了也就死了。”
夏初看着许陆,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能说什么?告诉许陆人人生而平等?妇女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和家庭生活等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权利?太荒谬了。这社会,什么玩意儿啊!
夏初回头又瞪了一眼百草庄的大门:“找人盯着喻温平,不许他离开京城半步!常青,准备出发!去那个柳什么什么家堡走一趟。等他的伙计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还能记得个屁!”
“得嘞!”常青笑着应下,觉得夏初这斯文秀气的模样骂脏话时候的样子特别好玩,又问,“头儿,我自己去?”
“我跟你一起去!”夏初咬了咬牙,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许陆,我不在府衙期间有什么事你先替我盯着。”
夏初这股子为广大古代妇女命运郁积的邪火一直憋回了家,进了门便叮叮咣咣地挑水烧水洗了个澡,等清清爽爽地从澡间里出来,忽然听门口好像有人在低声地说话。
她心里一惊,以为是有贼来踩点,便抄了一把扫帚握在手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还不等她走到门前,那门外的声音却忽然停了。
夏初等了一会儿,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小声说:“皇……”
另一个声音也低声道:“闭嘴!他过来了,敲门。”
夏初心说这黄公子耳力够好的,她掩嘴无声地笑了一下,郁郁的心情一扫而空,玩心大起,准备猛地开门吓他一下。
门外,安良正举起手来去拍门环,手往前一送的工夫,门忽地两边打开,夏初探出头来,一张笑脸还没来得及让苏缜看清楚,安良的巴掌已经过去了,不偏不倚正打在夏初的脑门上,脆脆的一声响。
三个人全愣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安良,他腿一软就要往下跪,苏缜余光瞧见他这反应不对,伸手便把他抄了起来。他一手拎着安良,另一只手里半开着一把扇子,对夏初尴尬地笑了一下:“我……路过,所以就想来看看你。这……你没事吧?”
“夏公子……”安良可怜巴巴地看着夏初,“小的真是没想到这门突然开了。”
夏初这才回过神来,有点脸红:“没事没事,怪我,我听见你们说话想开门吓你们一下。可见人是不能存坏心,遭报应遭得真快。”
苏缜把安良松开,安良赶忙往后退了几步:“小的去看着马车,公子,你们聊,你们聊。”说完转身就跑。
夏初侧身把苏缜让进院子:“黄公子是不是来了有一会儿了?”
“没有,刚到而已。”苏缜从她身边走过,低头看了看她的额头,“红了。”
夏初以为他说自己脸红,赶紧用手捂住脸降了降温:“热水熏的,我刚洗完……”说到这儿,她猛然想起自己裹胸的布刚洗完还在院里晾着,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苏缜看她神色惊变,忙问道。
夏初一个箭步挡在苏缜面前:“黄公子!”
“嗯?”
“你……你,你,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苏缜微笑,“要一起出去吃吗?或者让我再尝尝你的手艺也好。”
“出去吃,出去吃!我,我家里今天没有菜。”夏初一边说一边把苏缜往外赶,“咱们这就走,黄公子想吃什么?”
苏缜觉察出夏初的态度怪异,却不知道为什么,往外退了半步,道:“不用这么急,你不换件衣服吗?我等你。”
“不用不用,这件就可以。”夏初往前进了半步,拦着苏缜,“那个,巷口有家抻面的摊子还不错,黄公子不介意地方简陋的话,咱们就去那凑合一顿吧。”
“帽子……”
“没关系,我这头发反正也没干呢,戴了也累赘。”夏初摆摆手。
苏缜不说话了,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了一会儿夏初,有点失落地笑了一下:“今天忽然造访是我唐突了,夏公子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也就不打扰了。”
“我……没有。”夏初听他叫自己夏公子,莫名就觉得有点委屈,又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没关系,我就是路过而已,你忙你的吧。”说完,苏缜对她拱了拱手退下台阶往巷子里走去。
“黄公子。”夏初追出去两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你……你先别走,稍微等我一下就好。”
苏缜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她松开手,又强调了一下:“真的,你先别走。”然后转身跑回了院子,到院门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生怕他跑掉。
苏缜的确站着没动,但心里却翻腾得有点厉害,滋味挺复杂。
他也不是生气,就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在夏初拦着他进院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在她说帽子太累赘时,他竟有种被辜负了的感觉。
其实细想起来哪有这么严重。
所以这才很奇怪。苏缜还从来没遇到过类似这样的情绪,他不否认自己是个对事情很敏感的人,但敏感成这样似乎也成问题。
怎么回事呢?
夏初冲回院子里,生怕苏缜等得不耐烦走掉,于是七手八脚地把晾着的裹胸布和中衣都收了起来,团成一团扔进了屋中的柜子里,又赶紧跑了出来。
出门见苏缜还在原地站着没动,这才稍稍地松了口气,一身轻松地走上前去:“黄公子,进去坐坐吧。”
苏缜想忍着不问,终究还是没忍住:“刚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要紧!实在太要紧了!夏初心里说道,对着苏缜却摇了摇头:“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院子里太乱了,觉得失礼,所以收拾了一下。”
“如此而已?”苏缜放下心来,心情也没有那么郁闷了。
“嗯嗯。”夏初用力地点了点头,猛然想起一辙来,忙补充道:“是这样,明天我要离京一趟,所以在收拾东西。”说完,她笑了笑,觉得自己话编得很圆满。
“离京?去哪儿?”
“别在这儿站着了。”夏初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进去吧,等我换好了衣裳咱们再出去吃饭,慢慢聊。”
随夏初进了院子,在那张颇为熟悉的小石桌前坐定,夏初给他倒了茶水,自己进屋去换衣裳。
苏缜浅酌慢饮,打开壶盖看了看,琢磨着下次让安良找点儿好些的茶叶给她送来,想到这儿他又往院里寻索了一遍,看夏初还缺点儿什么,记下来,回头一点点地帮她添置上。
天气渐暖,夜幕也起得晚了,此时不过擦黑的光景。葡萄叶子又舒展了很多,小院的空气里有干净温暖的皂角香。皂角这样普通的东西,在他心里却好像是独属于夏初的,觉得特别的好闻。
苏缜又想起了那天的清晨,他醒来时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夏初细密柔软的发丝好像绒绒的蒲公英。那时日光熹微,空气清冷,她团着身子睡得很安稳,匀匀的呼吸,睫羽轻闪,让人不忍打扰。
他还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心里是从未有过的那种宁静,觉得自己被全心地信赖和依靠的感觉,实在很好。
苏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摇曳的葡萄藤,浅浅的笑容溢满了眼角唇边。
闵风在屋顶上坐着,把自己的存在感隐藏得很好,他看着苏缜,把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片刻,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没人可以给他答案。他也只能认为他认定的“好”便是对的了。
夏初在屋里可没苏缜那么悠闲,着急忙慌地给自己缠着裹胸,额头直冒汗。弄好了内衣再挑外衣,穿好了外衣又在两顶帽子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拿了绛紫的那顶戴上,仔细地看了看周身,挺直脊背,整理好笑容,推门而出。
苏缜听见门响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了夏初一会儿,把夏初看得直含糊,拽拽袖子又正正帽子,询问道:“行吗?”
苏缜站起身来,拿起扇子在掌心敲了敲,笑道:“夏公子好姿容。”
夏初笑了起来,拱手道:“岂敢岂敢,在黄公子面前美玉也不过顽石。在下觉得,这通身唯一可赞的,就是这顶帽子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头。
苏缜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她理了一下帽子后面的飘带。夏初抬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忽然意识到他离自己好近,这样的动作好亲昵,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苏缜皮肤的温度和呼吸间的气息了。
也不知道心脏是停跳了还是跳得太快了,夏初觉得自己的胸腔似乎变得无限大,有种找不到心在哪儿的感觉。
“黄公子……”
“嗯?”苏缜看着她,有点紧张地抿了下嘴唇,“怎么?”
夏初把手缓缓地攀上心脏的位置,看着他,只觉得移不开眼去,半晌后小声且认真地说:“也没什么。咱们别吃抻面了吧。”
苏缜神色一松,缓了口气息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要紧的事,弄得我还有点紧张。不吃抻面就不吃吧,不如寻一家好点儿的馆子,我请你。”
夏初点点头,又问他:“黄公子紧张什么?”
苏缜想了想却没有说:“走吧。”
说是紧张,其实苏缜觉得那更像是害怕,怕夏初像之前那样把他拦在门外,怕她说:“黄公子,以后都别再来找我了。”
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没自信,怕另外一个人会不喜欢他。
两人出了门,在城里兜转了一会儿,找了一家人不多环境不错的馆子。事实证明,环境好且人不多的馆子,不是死贵就是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