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什么大案子吗?”
“嗯,昨天在永平坊广济堂药铺里发现一具女尸。”
“永平坊?”苏缜眼皮微微一跳。
“正是。说起来,能发现尸体还多亏了夏初。他与朋友去顺水楼吃饭,闻见那附近有一股怪味儿,觉得是尸臭味……”蒋熙元抬眼看苏缜的表情有些不好看,忙住了口,“皇上恕罪,臣不该说这有辱圣听之事。”
苏缜轻轻摸了摸鼻子,又将香茶端起来使劲嗅了嗅,才把记忆中的那股子怪味儿轰出脑海。低头看见手里碧绿的茶汤,却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夏初说的膨胀的绿色尸体,忍不住联想了一下,胃里一阵翻腾。
“皇上?”
“没事。”苏缜把茶扔到一边,强压住反胃的感觉,“你先去忙你的吧。”
蒋熙元离开后,苏缜趴在桌上干呕了一声。安良正从后面端了茶点进来,听见这么一声,吓坏了,扭头就要跑出去找太医,让苏缜给拦了下来。
“皇上,您不舒服可别扛着,身体要紧。”
苏缜深吸了一口气,瞄了瞄安良:“安良,可还记得那天在永平坊闻见的那股怪味儿?”
“奴才记得。”安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吗?”
“回皇上,不是广济堂药铺里有药材坏了吗?”
苏缜唇角极轻地弯了一弯:“那是尸臭的味道。尸臭就是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臭味。据夏初说,尸体腐烂时会先膨胀到正常人的数倍大小,胀满了气,浑身绿色……”他的语调轻轻的,半眯着眼睛看着安良,有点诱导想象的意味。
“皇,皇上……”安良往后退了半步,捂住嘴,咽了口唾沫。
“朕记得,那天你的车就停在广济堂药铺的后门。离尸体很近……”
“皇上……”安良觉得已经有什么东西到嗓子眼儿了,只好使劲地忍着。
苏缜微微一笑,拿起龙书案上的折子,不再说什么了。
安良退出御书房,急匆匆地跑到茶水间找了颗酸甜的蜜饯梅子含在嘴里,这才舒了口气。心里一边委屈,一边自责,默默地批评自己没能劝住皇上出宫,好好的一个少年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顽皮了呢?
日头偏西的时候,夏初正坐在院子里,吹着徐徐凉风翻看着手里的卷宗。忽然听见有人叩门,她扬声问了一句是谁,没人答话,便只好站起身来趿着鞋,微跛着脚去开门。
门一开,夏初就愣住了。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苏缜,而苏缜看见夏初,也是一愣:“夏初,你的头发怎么了?”
夏初赶紧去摸自己的脑袋,这才记起来自己没戴帽子,只好又把那生火燎了头发的说辞搬了出来。
“黄公子,你怎么来了?”
“路过,就想看看你在不在。是不是太唐突了?”
“没有没有没有。”夏初赶忙说,手足无措地拽了拽自己的衣服,这才想起让开门,将苏缜请进了院里。
这是苏缜第一次进到夏初的家里,心情有点小小的激动,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儿。
院子中架了个葡萄架,爬着刚舒展开新叶的葡萄藤,架下有个粗瓷鱼缸。苏缜走过去,兴致盎然地往里看了一眼,却没看见鱼,只看见了一缸底的水,还飘着些绿色的絮状物。
夏初尴尬地笑了笑:“这都是前房主留下的东西,我……我还没抽出时间来打理。”
苏缜现在对绿色的东西都有点抵触,轻皱了一下眉头别开了眼。他瞧了瞧夏初,见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又跟手下的捕快打架了?”
“哪能天天打啊?我这是被车轧到脚了,意外,意外而已。没事。”夏初手忙脚乱地跑进厅里拿了只茶杯出来,用水冲了冲,给苏缜倒了杯茶。
“我这里的茶叶很一般,黄公子凑合着喝。”
“客气了!”苏缜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随即暗暗一笑。
心说:夏初这还真不是客气,这茶果然很一般。
茶虽一般,但苏缜也不是很在意,抿了几口之后放下茶杯,看着桌上的卷宗问:“我听说永平坊那边出了命案,你现在在忙这个事情吧?”
“是啊。”夏初拍了拍卷宗,“说起来,要不是咱们那天恰好去永平坊吃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尸体。”
“尸体的味道已经飘出来了,想必败坏得很厉害吧?你们做捕快真是不易。”
夏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没敢看。唉,不能想了,想起那个味道就难受。我真是乌鸦嘴,那天中午还与你说起巨人观,结果转天就发现了尸体。不过话说回来,兴许是那个味道牵出了我潜意识里的联想,才会与你聊起来尸体的事吧。”
苏缜轻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今天还是不要聊这个的好。”
“对对对。不聊,不聊……那天吧……怪我煞风景,黄公子别介意。”夏初的脸色因为窘迫而有点发红,心中暗骂自己那天酒后失态。
那天她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呢?面对着这么一个俊美的少年,不聊点儿风花雪月柳绿花红的,没事跟人家聊什么尸体。
苏缜看着夏初微红的脸色,不禁又想起那天醉眼蒙眬时她的样子,红红的,嫩嫩的,让人想要捧在手里,想要轻咬上一口。
“黄公子不是在想尸体吧?”夏初看苏缜出神,小声地唤了他一句。
“不是,没有想尸体……”苏缜轻轻地咳了一声,有点局促地笑了笑,“哦对了,说到尸体,正好……”他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纸包放在了桌上,“我带了些蜜渍的梅子来送你。”
夏初道了谢,心说这正好是个什么意思?转念一想又明白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黄公子,还真是别样的幽默。
带礼物的事其实是安良建议的,他说去别人家里拜访空手是不太好的。苏缜想从宫中库房选个小礼,又觉得不妥当,一来怕蒋熙元看到后把他的身份暴露了,二来怕太贵重了恐怕夏初不收。
思来想去,还是安良说送朋友礼物最好送对方需要的。苏缜记得夏初说那种腐烂的尸体很恶心,她曾经两天没吃下饭去。现在腐烂的尸体又出现了,他不过就是听听都难受,夏初想必更不舒服。这样推己及人地一想,礼物就成了一包蜜渍梅子。
所以,景国皇帝,以私人身份送出去的第一份礼物,竟然是一包梅子。
夏初打开纸包吃了一颗,酸甜清爽十分适口,随即又吃了一颗。两颗酸梅子下肚,一下就觉得饿了起来。她揉了下肚子,问苏缜:“黄公子吃饭了吗?”
“还没有。”
“那正好一起出去吃吧?我去换件衣服。”夏初站起身来,跛着脚往屋里走。苏缜却叫住了她:“你行动不方便还是别乱动了,我让小良去买点儿回来算了。你是想喝羊汤,还是想吃西京八碗?”
夏初笑了起来,觉得苏缜还挺可爱,带他吃一样他就记一样。就像刚学会了一项技能的小孩,逮着机会就想用一用。
她低头琢磨了一下,道:“黄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在我这里凑合一顿。中午的时候,我刚让人帮我买了些菜和肉回来,都新鲜着呢。本来我也是打算自己做饭的。”
“你会做饭?”苏缜很惊讶地问了一句。
“是啊,不过手艺一般。”夏初挽起了袖子,返身往厨房走去。
苏缜独自在院子里坐着,悄悄地翻了一下桌子上的一摞卷宗,看见其中夹着几张字迹特别潦草的,便知道是夏初的手笔,不禁偷偷笑了笑。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聊,便也起身去了厨房。
夏初那边已经乒乒乓乓地忙活开了,洗菜切菜生火炒菜,身影满厨房地飞,还能抽出时间来与苏缜聊聊天。
备好了的菜一下锅,就发出很大的“噼啪”声,油烟喷出来弥漫了整个厨房。夏初往后跳了一步,转头看见苏缜已经被埋在烟里,头脸都看不见了,但身形还稳稳地站着。
夏初赶紧让苏缜出去,苏缜却摇摇头,用袖子扇开了眼前的油烟,坚持要在厨房看着。
炒菜做饭,这是苏缜十分陌生的情景,谈不上有多美好,但他格外喜欢。
中间几次,苏缜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帮忙做点儿什么,却又不能肯定做饭这种事能不能让别人帮忙,有没有什么忌讳之类的,也不好意思问。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能帮,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没过一会儿,三道菜出锅,夏初一只手就把三个盘子端了出来,另一只手上还拿着碗和筷子。苏缜哪儿见过这样端盘子的,看得心惊肉跳,直到她把盘子安全地放在桌上,才替她松口气。
“清炒小白菜,酿豆腐,还有木须肉。”夏初把三道菜介绍了一下,都是苏缜没听过的名字、没看过的菜式。
她用筷子扎了一个馒头递给苏缜,苏缜举在手里,有点呆萌。
夏初忍不住笑道:“黄公子应该没吃过这么家常的东西吧?尝尝看好不好吃,这些都不算我最拿手的,不过食材有限,就只能做出这些了。”
“看上去都十分可口,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苏缜道了谢,夹了一筷子木须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正要说好,忽然一股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冲进鼻子,直顶上脑门。
苏缜最讨厌吃姜,这姜味一出来惹得他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夏初一看他的表情,赶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
苏缜抬起头,见她半是渴望半是担忧的表情,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紧紧地抿着嘴,十分勉强地笑了笑。
夏初放下筷子,红着脸站起身来说:“算了,咱们还是出去吃吧,我的手艺太家常了,你估计是吃不惯的。”
苏缜有点慌神,眼看着夏初就要把菜端走,索性心一横,把那口菜咽了下去。一边按住了夏初的手说:“不用,菜很好。”
“真的?”夏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没关系的,真的不用勉强。”
苏缜轻轻地笑了一下,撕了一小块馒头,又夹着菜继续吃了。夏初观察了一会儿他的面部表情,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坐下开始吃饭。
这顿饭对于苏缜来说,可以说是痛并快乐着。
痛,是因为夏初特别喜欢用姜,三道菜里全都放了姜。苏缜吃得很慢,一边与夏初聊天,一边不着痕迹地尽量避着姜夹菜,但姜丝太过细碎,吃到最后,他舌尖发麻,倒也觉不出姜的味道了。
而快乐,是因为这自在温馨的气氛。是苏缜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体会到的感觉,没有烦琐的规矩,没有面目模糊的宫人伺候,没有安良拿着根银针扎来扎去,平添心烦。
门外,安良从打盹儿的状态中被饿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瞧,见闵风正倚在马车壁上,手里攥着一截嫩嫩的葡萄藤,仰头看着墨蓝色的夜空。也是难得的放松姿态。
“闵风?你怎么跑这里待着来了?”安良用鞭子头戳了戳闵风的胳膊,“咱主子呢?你不管了?”
“不用了。”闵风回身拿过一个纸包来扔给安良,“包子。”
“给我的?啧,真周到,我正饿着呢。”安良笑呵呵地把纸包打开,塞了一个包子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问,“是主子让你出来的?”
“是我觉得没必要跟着了。”
安良把那口包子努力地咽下去,顺了顺:“没必要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夏初没危险了?”
闵风点了点头。
“也是啊,现在主子出来袖箭也不带了,一起吃了几次饭都没什么事,已经没什么戒心了。”
“嗯,不过越是没戒心的时候越得谨慎点儿。”安良又塞了一个包子,“可是吧,我觉得夏公子人还行,从面相看得出来,不像坏人。你知道吗,主子说夏公子是他的朋友。朋友啊!真不知道他们夏家哪辈子积福了,可惜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挺好。”
“是,主子也是这么说的。唉,时常想想呢,我也挺同情咱们主子的。看着吧好像要什么有什么,其实,是要什么没什么。想找个能说说知心话的人,还得隐姓埋名的……可能大婚之后就好了吧,听说皇后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希望是吧……”
“啧,跟你这闷嘴葫芦聊天真没意思,我说三句你说三个字。”安良瞥了闵风一眼,想了想,伸手扒拉他,“闵大人……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我听你这话音儿,怎么不对劲儿呢?有什么事儿你可别瞒着我。”
闵风低头看着手里的葡萄藤,半晌后,扔给了安良:“夏初院里葡萄藤上掐下来的。”
“你手怎么这么欠啊?”
闵风笑了笑:“不掐尖就长不出葡萄。”
“什么意思?”
“等到葡萄熟了,主子不知道还会不会来了。”
“什……”安良刚开口要问,闵风便原地一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安良只好对着虚空里气哼哼地说,“什么意思啊?讨厌……”
院子里,苏缜与夏初吃完了饭,夏初重新添了茶水清口,两人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后,话题又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永平坊的案子上。
“黄公子认识百草庄的喻家吗?”夏初问道。
苏缜摇头:“听说过而已。”
“我以为西京的商家之间多少都会有些联系呢。”夏初倒是没表现出失望的意思,只是耸了下肩膀,“没事,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
“嗯。要不是因为脚伤,今天就应该去百草庄的。我还以为我们大人会去,结果听说他进宫面圣去了。真是耽误事儿啊!”
苏缜微窘:“我不知道你脚伤了。”
“嗯?”夏初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不明就里地眨眨眼。
“我是说,我那里有很好的伤药,早知道带来给你了。”苏缜遮掩了一句,稍稍沉默了片刻后,又轻声问道,“还疼吗?”
夏初脸上莫名一热,低下头摆弄了一下筷子:“嗯……不怎么疼。”
院子里静静的,无声的风摇曳着簇新的葡萄叶。气氛在一瞬间好像被什么改变了,初夏黄昏的清凉里,裹进了暖暖的、甜甜的味道。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苏缜,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不知在哪里听过的一段诗来: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里没有草尖的露水,没有被阳光晒暖的门,他们也没有站着。在这个市井的小院里,面对着一桌吃剩了的菜汤,他们对面而坐,暮光昏沉。
夏初也觉得十分美好。
苏缜抬头看着小院上方靛蓝色的天空,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夏初:“我记得你说过你生于初夏,所以叫夏初,那你的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
夏初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快了,我是四月初十的生日。前两天我们大人也问来着,还说要请我去侍德楼吃一顿。嗯……黄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一起来吧?”
“蒋熙元?”苏缜暗暗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既是蒋大人做东,我岂有不请而至的道理,那太失礼了。”
“不是不是。怪我没说清楚。”夏初赶忙解释,“我的生日哪里有让别人请客的道理?肯定是我做东的。原本,我还想着怎么去请你呢,恰好你今天就来了。”她略带羞赧地笑了笑,“这还真……真挺巧的。”
可苏缜却仍是摇头:“我与蒋大人不熟,怕见面尴尬,倒弄得你不自在了。”
“不会的,我们大人人很好,也很好说话的。我与他提起过你,他说有机会让我引荐一下。黄公子是从商的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夏初看苏缜不置可否地听着,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是有些傻气的,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反倒没什么诚意了。
思及此,她的话语便顿了顿,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这些倒是都不重要。”
“哦?那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我很希望你能来。”
苏缜静静地看着她的样子,侧头想了想,随即弯唇一笑,轻声应了个“好”。
转天早上,夏初到府衙去应卯,想问问蒋熙元要不要一起去百草庄。蒋熙元接了筹措钱粮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案子,从书案里抬起头来时眉头都展不开。
夏初坏笑了两声:“大人忙吧,我自己去百草庄了。”
“你的脚怎么样了?”
“好多了,大人给的药实在不错。不光见效快,而且脚都香喷喷的。”夏初抬起一只脚来晃了晃,换得蒋熙元一脸的嫌弃。夏初大笑而去。
许陆驾车,夏初也坐在车厢外面,垂着脚,仰着头,半眯着眼睛轻声哼着歌。许陆悄悄瞟了瞟她,忍不住说:“头儿,你这哼哼的是什么?”
夏初稍稍加大了点声音:“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心里头有些思念,思念着你的脸……”她嘿嘿一笑,转头问许陆,“好听吗?”
许陆别开了一点脸,十分敷衍地点了下头。
“不好听?”
许陆没敢直接回答,机智地说:“头儿,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嗯。今天天气好啊!”夏初闭上眼睛,感受着迎面扑在自己脸上的微风,半冷半暖,有点潮湿的清爽。
许陆抬眼看了看天上铅灰色的云,决定还是闭嘴算了。
百草庄在西京城外二十里,过了原平山还要走上一会儿,夏初他们走到原平山附近时天开始下雨,等车行到百草庄的时候已是暴雨如注。
百草庄门口廊下两盏白纸灯被风雨打得直转悠,院墙外白纸黑字的“恕报不周”被雨打湿,已经洇开了。
雨声如瀑,雨帘劈天盖地的,一片雾白的混沌。因着丧事接待吊唁,百草庄的大门是开着的,门内,接待丧仪的下人一身素缟,都正站在檐下避雨,表情木然地看着冒雨而来的马车。
夏初隔帘看着,觉得眼前的情景多少有点悚然。
百草庄用来接待客人的堂院里也都挂了白灯,正屋用作灵堂,里面只放着个牌位,尸体应该已经下葬了。一股药草香和纸灰的味道在空气中荡着,这么大的雨都没能扑下去那浓浓的味道。
夏初与许陆沿着游廊先到灵堂里给曹雪莲上了炷香,算是基本的礼节。喻示寂身披重孝鞠躬还礼,抬起头来,脸上尽是疲惫之色。他旁边还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同样披着孝,表情却是一副不太耐烦的样子,斜着肩膀,家属还礼的时候只是十分敷衍地点了下头而已。
夏初到喻示寂身前,说了句“节哀”,却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哀”。
喻示寂拱了拱手:“这么大的雨还要前来查案,夏捕头辛苦了。不知案子可有什么进展?”
夏初含糊其词地说了句还在查,侧头瞄了瞄旁边的男子,喻示寂一见,忙上前一步介绍道:“这是舍弟喻示戎。示戎,这是府衙的夏捕头!”
喻示戎与他哥哥长得不是很像,气质也迥然不同,眉宇间并无精明算计,却隐隐地透着股戾气。听见喻示寂介绍夏初时只是打量了两眼,“哦”了一声,又转头去看门外的雨,脚跟在地上捻着,显得有些烦躁。
“喻二公子这是要出门去?”夏初问他。
喻示戎这才转过头来,略显诧异地看了看夏初,随即皱了眉头:“谁说我要出去?”
夏初浅浅地笑了一下,摇头,没再说什么。喻示寂陪他们到了灵堂的门口,道:“二位官爷今天过来是想要问些什么?我这里现在得守着灵堂,怕是走不开……”
“哦,贵府丧仪之中我们过来问案子,确实是唐突了些。”
喻示寂惶恐地摆了摆手:“夏捕头莫要如此说。我们喻家主母遇害,还要仰仗官府为她讨还一个公道。夏捕头冒雨前来,如此尽心尽责又岂有唐突之理,我们谢还谢不过来呢。”
夏初干笑了两声:“是,你说得对,能理解就好。”
“理解,理解。”
正说着,就见沿游廊走过来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头发白得不多,皮肤棕黑,精瘦精瘦的,微垂的眼皮和眼角的鱼尾纹露出笑意和蔼的样子,可那隐藏在眼皮下的眼睛,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地透着精明。
“大少爷。”那人走过来后对喻示寂颔首点头,口称着大少爷,却没有什么下人的谨慎。
喻示寂回过头去:“祥伯,您过来了,正好,府衙的人来问案子的事。”
这位喻示寂口中的祥伯便是那个王管事,论起来其实可以算是喻温平的长辈,喻示寂爷爷辈儿的人。所谓祥伯的“伯”并不是辈分称谓,而是种尊敬。
夏初从来都对老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年纪小。在年轻的人面前,她还能仗着现代知识摄取量的优势撑一撑见识,但面对老人的时候,他们身上那种由岁月积累散发出来的厚重,直接就把她击败了。
那是一年年全凭时间打磨出来的岁月包浆,她这嫩胳膊嫩腿的根本不够看。
祥伯拱手见礼,笑容可掬:“辛苦二位官爷了!老朽是这百草庄的管事,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仗着年长对这庄子里上上下下的人和事还算清楚,您有什么想问想查的,我一定知无不言。您这边请!”
“多谢祥伯!”夏初道谢,随着他去了堂院的东厢房。转过游廊的时候,夏初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喻示戎正走到了门口与喻示寂说话,喻示寂似乎很是不悦,用手指了指他,甩袖走进了灵堂。
喻示戎低头骂了一句,脸色很是气恼,抬眼时看见夏初正瞧着他,便也走回了灵堂。
由于距离远,雨声大,夏初根本什么都听不见。唯一能断定的,就是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不怎么融洽,就像她之前与许陆分析过的那样。
进了屋,看了茶,主位的两张椅子空着,夏初和许陆落座一侧,祥伯坐在他们的对面,扶着膝盖,稍稍往前倾着身子,姿态放得略低。
夏初下意识地要摆出恭敬的态度,但转念一想,她这是在问案子,不是重阳节敬老慰问来了,虽不必趾高气扬恶形恶状,但腔调还是很重要的。于是便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来静静地喝着。
祥伯笑了笑,好似了然夏初的那点小心思,开口问道:“二位官爷,可有什么老朽能帮上忙的地方?”
夏初这才放下茶盅,问他:“祥伯,您在百草庄多少年了?”
“哟……”祥伯以老人特有的姿态,仰头叹了口气,“我十二岁进的庄子,十六岁开始跟着老爷子跑买卖。说起来,得有五十年了。”
“看来喻家对您不错。”
“呵呵,老爷子是个好人啊,可惜去得早了。东家人也不错,还能念旧情养着我这把老骨头,我就知足了。”
夏初笑意淡淡地听着,点头道:“祥伯您这是客气,您现在还在帮着打理百草庄和广济堂的生意呢,喻家上下对您都尊敬得很。”
“哦……”祥伯微微愣了一下,又呵呵地笑着,“官爷,说是那么说,还是那句话啊,东家念旧情,可我不能倚老卖老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您说是不是?”
夏初抿嘴一笑,含糊点头,端起茶碗来又喝了口茶,放下茶碗后也不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主母曹氏……这个人素日里与别人相处得如何?”
祥伯垂下眼皮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夫人嫁到庄里三年了,一直都安安静静的,说话轻声细语,家宅管得也是清爽利落。平日里啊,夫人对东家是嘘寒问暖,对下人也从不责骂,唉,好好的一个人……”
贤妻良母的典范啊!
“她与妾室、前房儿女相处得也都和睦?”夏初问道。
“我瞧着是挺好的。”祥伯点头,“这大少爷二少爷也都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夫人性子静,不与人起口角的。”
“这样啊。”夏初慢慢点了点头。心说要是这么一个没有破绽的贤妻良母,怎么就自己进城偷偷去了广济堂,还被人杀了呢?
夏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祥伯,觉得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这曹雪莲有什么事藏得比较深,祥伯根本不知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祥伯在和稀泥。
“祥伯,您最后一次看见喻夫人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四月初一吧。嗯,对,是四月初一。东家是头天中午走的,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我在庄子门口碰见了夫人,她跟我说要回娘家去看看。”
“可据我们所知,喻夫人并没有回娘家。”
祥伯抬眼皮看了看夏初,略显为难地说:“这个现在我们也知道了,但夫人确实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你们夫人有没有说她回娘家要住多少天?四月初一到发现尸体的初五,要说时间也不算短了。家里没人问过吗?”
祥伯说着,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也确实是我失职了。这雨季到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总是酸疼,也是懒怠了,想着只要东家回来之前去请夫人回来就行了。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原定是四月中下旬。唉,出了这么大的事,真不知道要怎么向东家交代。”祥伯抖了抖手,一脸的愁云。
夏初觉得祥伯好像滑得像颗滚了油的珠子,捏不住。他态度不错,话也说得不少,却感觉没什么有用的内容。那皱纹堆垒却永远带着微笑的沧桑面容,让夏初对他的微表情无力解读。
夏初想见一见喻温平的妾室兰燕儿,祥伯拍了下腿:“不巧,兰姨娘这两天染了风寒正发着烧,您刚才也瞧见了,她连灵堂都没去。怕是不方便啊……”
“那确实是不巧……”夏初揉了揉额角,“祥伯,广济堂后门和待客厅的钥匙,现在有几把?我们方便看一下吗?”
祥伯点了点头,从腰间把一串钥匙解了下来递给了夏初,又指给她看哪一把是后门的,哪一把是待客厅的。夏初把钥匙攥在手里掂了掂:“听说喻大少爷那里也有,能顺道给我们看一下吗?”
祥伯笑了一下:“当然,您稍等,我去给您取来。”
趁祥伯离开的工夫,夏初又仔细地看了看钥匙的各个缝隙,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不一会儿祥伯去而复返,手里又拿了一串黄铜的钥匙来。
“这串钥匙看上去很新啊。”夏初抬眼看着祥伯问道。
“我这串都用了十多年了,大少爷的这串是接手生意后新配的。”
“就这两串?”
“东家那里还有,应该是随身带走了吧,这个我就不方便去找了。”
夏初点点头,把钥匙还给了祥伯:“四月初一的时候,二位少爷可都在庄子里?”
“哟,官爷,这个我倒是没亲眼瞧见,也不好跟您乱说。那两天下雨,我这腿疼得一直在屋里歇着。这少爷是不是出门,也用不着知会我这下人不是?”
夏初与许陆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点无奈。夏初琢磨了一下,索性放弃跟这个老头在这里打太极了,直接让他请喻示戎过来问话。
等了好一会儿,喻示戎才晃晃荡荡地走进来。进了屋后,他只是瞥了夏初一眼,就往主位上懒散地一坐,又吆喝着下人给他添了盏茶来。
“大雨天的,你们也真不嫌麻烦。”喻示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带着浓浓的不屑。
夏初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怎么不嫌麻烦?当然嫌麻烦,谁让我们没那么好的命像喻公子生在富贵人家呢。得靠这份工生活。”
“哟嗬,现在衙门的人都挺会说话啊。”喻示戎这才正眼去看夏初,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歪嘴一笑,“夏捕头?大名如雷贯耳啊,想不到是这么清秀的一个小哥儿。”
“怎么说话呢?”许陆呵斥了一声。
喻示戎往后一仰,吊着眼睛看许陆:“怎么说话?我这是在夸你们捕头呢,错了?”
夏初冲许陆摆了下手,问喻示戎:“我们来查喻夫人的命案,喻公子这么不耐烦?是与喻夫人的关系不好?”
“哪里看出来的?好着呢。”
“不像。”夏初摇头笑道,“你是庶子,令尊续弦娶了个年轻的夫人,压了你母亲一头,你与她关系好还真是难得。”
喻示戎十分不屑地“扑哧”一笑,跷起腿来抖着:“夏捕头就甭操心我们的家务事了。你要问我什么就问,反正她不是我杀的。”
“我也没说是你杀的。”夏初讪笑了一声,换了个口吻问道,“喻公子,四月初一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去泰广楼听戏了。”
“四月初一的时候,喻公子见过喻夫人吗?”
喻示戎抿了口茶,从茶碗边沿瞄了夏初一眼:“没见过。我说了,我听戏去了。”
“噢。那喻公子还记得是什么戏吗?”
喻示戎把腿放了下来,往前倾了倾身子,轻蔑地一笑:“你这是怀疑我呗?我听的红鬃烈马。怎么着,不信的话我给你唱一段?”
夏初摆了摆手:“例行问话而已,喻公子不用这么急着辩白。再请问一下,那出戏是什么时辰演的?”
“上午。噢不对,中午,午饭之后。”
“喻公子你当天与什么人在一起,或者见过谁吗?”
“没有。我自己去五丰楼吃的午饭,出来就去看戏了。不信你去问五丰楼的店小二,不过人家记不记得我就不知道了,都这么多天了。”
“下雨天儿的自己去吃饭、看戏?喻公子兴致不错啊!”
“有谁规定下雨天不能看戏的?泰广楼人多着呢!”喻示戎的脾气有点上来了,“我自己一个人怎么了?没人给我做证,你们是不是就认为是我杀的人啊!”
夏初有些反感他的这个答话方式,垂眸摆了摆手:“再说一遍,这是例行问话。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会去核实的。”
“核实去啊!以为我怕你们是吗?”喻示戎“嘁”了一声,“你们府衙不是号称断案清明吗?断去呀!我又没杀人,怕你们啊?”
夏初有点恼,皱了皱眉:“看过戏之后呢,喻公子又去过什么地方吗?”
“回家了。晚饭在家吃的。”喻示戎哼哼一笑,横着眼睛看看夏初,“问完了没有?”
“你大哥与曹雪莲的关系如何?”
“我们阖家欢乐,都好得很,甭费劲套话了。我说,到底问完没有?”
“喻公子这脾气很急啊,还是有什么急事?”
“跟你有关系吗?”喻示戎把手里的茶盅往桌上随手一扔,站起身来。
“行吧。喻公子要是知道什么、想起什么,万勿对府衙有所隐瞒。纵然喻公子不喜继母,但总是事关你喻家声誉的。”
“哟,我可没说我不喜欢继母,少他妈绕我!曹氏年轻漂亮又温柔安静,我们可喜欢得紧呢。”他话尾轻声挑起,还冲夏初挑衅似的挤了下眼睛,“漂亮的谁不喜欢?”
夏初厌恶地转过头:“喻公子忙去吧,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