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前乱糟糟的,二平娘哭倒在地,声嘶力竭:“杀千刀的阮家小子啊!我的女儿啊,毁了我好好的女儿啊!”
夏初往人群里仔细扫了几遍,却没有看见阮喜,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在找谁?”身后蒋熙元突然出现了,俯下身子轻声问夏初。
“阮喜。他与李二平青梅竹马,带着李二平到莳花馆做工,两人准备着挣了钱要私奔的,这时候却畏缩着不肯露面。真是个渣男!”夏初恨恨地道。
“阮喜是谁?”
夏初回头瞄了他一眼:“那天跪在你面前磕头的,莳花馆的茶奉……”
茶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茶奉……
夏初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又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莳花馆那么多茶奉,怎么可能是阮喜。可同时,好像又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抓住,却心神不宁起来。
“我要回莳花馆。”夏初说完转身便走,蒋熙元和刘起对视了一眼,便也跟了上去。
路上,夏初把今天从柳莺那里问出来的情况与蒋熙元说了,蒋熙元听完很是吃惊,倒不是柳莺提供的线索惊人,而是他没想到夏初这瘦瘦的身板居然会做出踹门打人的事来,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没办法,我急了。”夏初面无表情地说,“也是有火没地方发。”
“我理解。”蒋熙元道,“那你现在是怀疑那个叫阮喜的茶奉?可他不是李二平的相好吗?”
夏初沉默了片刻道:“龚元和死的时候他是在后院的,这我很确定。我只是在想,也许他能知道那天是谁给柳莺房里送了酒,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李二平受冤入狱?那天他在你面前磕头求情,那情绪不是假的。我希望与他无关。”
到了莳花馆,三人径直去了后院找阮喜。后院的人都在议论李二平的事,有平日里与李二平关系不错的,还抹着眼泪。
“阮喜在哪儿?”夏初问院里的人。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还帮着喊了几声,却都没给出答案。
“我早上好像看见他了,后来就没注意了。是不是回家了啊?”
阮喜不在。
夏初在莳花馆里找了一圈也不见他的踪影,又问了有没有人知道阮喜经常去哪儿,也没人知道,只说他平常很少出去。
夏初心里越发沉重起来,眼下也没有更多的线索,思忖片刻后便去了翠钗姑娘的房里找她的丫鬟。也许柳莺丫鬟没注意,她却看见了呢。
翠钗姑娘的丫鬟性格很爽脆,话多语速快,听了夏初他们的来意后,叽里呱啦地便把二月初六晚上她做的事全说了。
夏初听得直走神,半路拦住她道:“你与柳莺丫鬟在后院聊了一会儿,有这事儿吗?”
“是的呀,那天我去后院给姑娘取桂花糕,新一锅的还没蒸出来呢。我懒得再跑了,就在门口等一会儿顺便偷个闲。后来柳莺丫鬟来取酒,我记得是花雕吧,龚公子就爱喝那个。她在门口嚷了一句说柳莺房里要酒,然后就跟我聊起来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后来是谁拿了酒出来的?”
“一个茶奉。”
“我知道,哪个茶奉?”
那丫鬟侧头回忆了好一会儿:“那人低着头,把酒递给她就走了。搁平时,这些茶奉是最爱跟我们聊几句的。”
她又想了想,却还是摇头:“我倒是看了他两眼,但还真没看清是谁。对了,他这里挂了个荷包,走路的时候晃了晃,所以我注意了一下。荷包的样子嘛……没看清。”她指了指自己的腰间。
她说完荷包后,夏初的脸色便有点不好看:“你确定没看错?”
“没有呀。茶奉上工的时候谁挂荷包啊?怪碍事的。所以我才注意了一下。”
“怎么了?”蒋熙元看着夏初的脸色,觉出了不对劲儿。
“没什么……”夏初忽然觉得浑身有点没力气,轻声说,“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大人呢?”
“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蒋熙元看了看夏初,沉默着走了出去。
夏初走了一段后一屁股坐在了游廊里,有点失神。
蒋熙元停下脚步回转到夏初身边,撩了衣摆坐下来问:“你不舒服?”
夏初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沉默不语。她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关节连不上,她想要分析,想要把线索都理出来,然而脑子却不听使唤。
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夏初站起身来。
“你干什么去?”蒋熙元问她。
“去洗个澡。我冷。”夏初头也不回地说。
浴室里空荡荡的,有点冷,雾气从大木桶里冒出来,氤氲进潮乎乎的墙壁,很快没了踪影。
夏初从大木桶里钻出水面,深深地吸了口气,垂下头看着水面。头发上的水沿着发梢滑下凝成珠,落下去,发出一点点静静的声响。
那个荷包,那是李二平亲手绣的荷包,甚至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夏初还曾用它打趣过李二平。
是阮喜,翠钗的丫鬟所说的那个茶奉就是阮喜。莳花馆里没有第二个茶奉身上带着荷包。
“怎么会是二平?怎么会是李二平?”阮喜煞白的脸和惊慌的表情过电影般从夏初眼前闪过。夏初低头看着水面,冷然一笑。
那晚,在所有人都没听清楚前院的嘈杂时,是阮喜先听出是“杀人了”,现在看来,那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会杀人。可是他没想到,从前院过来的人所说的凶犯,竟是李二平,所以他才会那样问。
怎么会是二平?
夏初也想问,怎么会是二平?那样无辜地撞进了一起预谋杀人的案子,被生生用作了替罪羊,送了命。
案发时阮喜不在现场,证明他不是一个人作案,他只是利用自己的便利为真正的行凶者创造了条件。但他明明知道凶手是谁,明明可以说出来救李二平一命,他为什么不说?!
他事后有那么多次机会,却选择沉默不语,甚至抛出个刘五年的事来转移她的视线。
夏初能理解人性中的自私和怯懦,能设想阮喜可能是受到了凶手的胁迫。可蒙冤的是李二平啊!是他青梅竹马,是他信誓旦旦要共度一生的李二平啊!
怎么可以这样?
相比那个持刀的行凶者,夏初更恨阮喜。
她呼的一下把头又埋进了水里,眼泪落进水中,谁也看不见。
夏初他们将目标锁定在阮喜身上,可阮喜却不见了踪影。
蒋熙元派人去了他的家里,他那个贫穷的家早被李二平的父亲砸了个乱七八糟,阮喜的家人也在哭,却唯独不见阮喜。
与此同时,也在焦头烂额的还有吴宗淮,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冯步云,脸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
冯步云一头是汗,颤巍巍地解释道:“吴,吴大人,那不过是个穷苦村民,翻不出浪来的,大不了给些银子。我出,我出。”
“放屁!”吴宗淮也顾不得斯文了,狠狠地一拍桌子,“谁让你杀人的!谁让你杀人的!”
“您……您说要擦干净的啊。”
“你就这么给我擦干净!啊?!这叫干净吗?!”吴宗淮气得胸口直疼,“我让你把卷宗做利索,别让刑部抓着漏洞!谁让你杀人了?”
冯步云擦了擦汗:“那人不死,刑部怎么都能抓到漏洞,蒋熙元那边盯着呢,我听说他们已经去找肖坦问过这案子了。我,我这不也是怕他们日后重审吗?这……这也不是没有做过,我也没想到这次闹得这么大。”
“昏官!蠢货!”吴宗淮捂着胸口长叹一声。
那李二平如果活着,就算将来翻出是冤判他也有机会弥补,毕竟衙门里所有的案子都是清案也是不可能的,最多他吴宗淮就是个用人不察,让冯步云顶上这黑锅他也能照应一二。
可现在倒好,冤案一冤到底!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蒋熙元那边抓不住真凶,如果他吴宗淮现在知道真凶是谁,定会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人除了。
吴宗淮又悔又恨,后悔自己提拔了冯步云这么个同乡,恨他头脑糊涂;后悔自己当初图一时清静纵容了龚元和,恨他不知收敛;后悔自己怎么就娶了那样一个凶悍的老婆,更恨她的蛮不讲理。
这件事严格来说本与他无太大干系,相反他间接还算个受害者家属,只是事情到了眼下这一步,苏缜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来打压他。
大风大浪不惧,居然阴沟翻船。
用人不察、任人唯亲、纵容属下行凶制造冤狱、枉顾法理,吴宗淮完全能想象得出苏缜要给他什么罪名,只多不少。
他这官职,怕是保不住了。
蒋熙元那边又去见了苏缜,把情况与苏缜说了说。
“现在事情僵在这里,我派出人去找阮喜了,只能等等。眼下没有别的线索。”
“嗯,那个夏初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情绪不太好。”蒋熙元如实说道。
“你先下去吧,有事随时来报。”苏缜挥了挥手。
蒋熙元退下了,苏缜拿过一本折子来翻开,放在眼前却看不下去,总想起前天夏初听见李二平死讯时的样子。
苏缜觉得自己不太应该愧疚,他完全有办法保护李二平不死,可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去那样做。一个底层小民的生死,并不是他惯常思维里该去考虑的事。
可他就是有些愧疚。
夏初也是个底层小民,那天她的样子,仿佛让苏缜看见了自己。他好像看见自己站在那天的大殿上,等着撷取自己努力筹谋而结出的果实,却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妃死在了自己面前。
他那么努力,可到头来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安良。”苏缜低声地唤了一句,从暗格里拿出了那张照片,端详良久后又放了回去,“把朕让你收着的那些东西拿来,伺候朕更衣。”
这天的天气倒是暖和,夏初坐在雅院里晒太阳,头靠着廊柱,闭着眼睛只看见眼前一片鹅黄的光。
“小初,你又戴爸爸的帽子了?”爸爸俯着身子捏了捏她的脸蛋。
“不许动!我是警察!”夏初用手比画了个小手枪,头上顶着个大大的警察帽子。
“哎哟!”爸爸笑得捂着胸口蹲了下来。
“我还没开枪呢。”
“哦,是哦,我们小初还没开枪呢。”爸爸笑着把她抱起来,将帽子戴回自己头上,“爸爸帅不帅?”
“帅!爸爸戴帽子最帅!”小初在爸爸脸上亲了一口,“我长大也要戴帽子!”
“那小初就是个漂亮的女警察了,是不是?”
“是!”夏初并起手指,顶在自己的额头边上。爸爸笑起来,也回敬了她一个。
她对爸爸的记忆不算多,总是记得他戴着警察帽子的样子,总是记得他很晚回家,或者在她睡得迷迷糊糊时亲亲她的脸蛋。
做警察有什么好的呢?
长大后她很多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爸爸不是警察,她的家现在应该还在,她会有父母有哥哥陪着她长大。
可她还是愿意做警察,她心里总是想起自己戴着爸爸帽子时的样子,她觉得如果爸爸还活着,会希望看见她做一个警察。
“你们会看见这世界上的罪恶,会面对凶残或者狡猾的罪犯,会面对黑暗中的血腥与丑陋。你们可能会觉得愤怒,会觉得伤感,感情会受到冲击,颓丧、困惑、失望、无力,你们还可能会无数次地直面死亡。但你们不能畏缩,你们要做的就是将黑暗曝于阳光之下,让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是你们的职责!你们要比任何人都坚强!记住,你们是警察!”
这是夏初入学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讲的第一段话,让她心潮澎湃,她一直记得。记得让自己勇敢,让自己坚强,让自己不要畏惧。可二平的死还有阮喜的所作所为,还是让夏初的心理受到了冲击。
李二平和阮喜,他们不是卷宗里毫无意义的名字,他们曾经就在自己的身边,与她一起欢笑过,一起分担过痛苦。闭上眼睛,所有的片段还历历在目,却深知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死亡与背叛靠得太近了,似乎也太容易了。她还没做好准备。
她以为她可以用自己的知识、能力去帮助李二平,可结果却让她如此沮丧。她左右不了命运地来到这里,发现自己其实对黑暗无能为力。
夏初浅浅地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旁边有人,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转过了头去。
安良刚才就过来了,看夏初闭着眼睛以为她睡了,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打扰,这时见夏初看他,赶忙挂了张笑脸问:“你醒了?”
夏初迷茫了一会儿,猛地想起这个眼熟的人是谁了,赶忙起身过去问:“你是那位公子的随从?”
“哎哟,是呢是呢,小哥好眼力。”安良笑着应道。
夏初心中有点激动:“你是来找我的?那,是不是你们捡到了我的东西?”
“呵呵,是呢是呢,我正是为这件事过来的。我们公子想当面还给你,耽搁了这些日子,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夏初笑着搓了搓手,“是我自己大意丢了东西,怎么能怪你们公子。那……你们公子呢?”
“哦,公子在云经寺等你呢,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
“云经寺?你们公子他是……”
安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忙道:“没有没有,我们公子没出家,就是今日正好在云经寺参禅而已。”
“哦。”夏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就麻烦您了。”
安良领了夏初出来,安顿她上了马车后,自己驾着车往云经寺赶去。
云经寺位于西京城西。自仁宗时期宫中出了鉴天阁的国师与皇子勾结之事后,新帝上位便撤了鉴天阁,改设钦天监做观察天象推算节气以及制定历法之用。并抑道扬佛,赐了这云经寺为皇家寺院。
云经寺的香火颇盛,礼佛者多是官宦的家眷,故而安良带着一身杂役打扮的夏初往里走时,往来者皆有些侧目。
夏初安之若素,四平八稳地跟着安良,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寺院。绕过钟楼,绕过前殿,绕过藏经阁,一直走到了云经寺的最里面。
与前面皇家寺院的气派不同,这藏经阁之后的建筑却质朴得多,十分低调,也十分静谧。安良领着她到了一个小禅院前,推开木栅道:“小哥请,我家公子就在里面。”
“你家公子怎么称呼?”
“哦,姓黄,黄公子。”
夏初向他致了谢,径直往禅院里的禅房走去。禅院里檀香淡淡,三五声的鸦叫并不凄凉,间或有磬钵声传来,悠长清越得久久不散,夏初听着,心便也跟着静了很多。
禅室中,苏缜在矮几前的蒲团上坐着,见夏初进来了并没有起身,只是指了指她对面的蒲团。
夏初对他颔首,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在蒲团上盘腿坐下来,拱了拱手道:“黄公子,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了,夏——雪了吗外面?”苏缜险得就直接说了夏初的名字,赶忙改了口,愣生生地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夏初眨眨眼睛,往屋外瞧了瞧:“没有啊,怎么会下雪?”
“哦,是我糊涂了。刚才宁心打坐,恍惚觉得又是落雪的日子。”苏缜浅浅一笑,“见笑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夏初没有打坐过,也不太明白打坐能打坐到什么程度,但见对方神色坦荡倒也没起疑心,答道:“敝姓夏,单名一个初,夏初。公子叫我夏初就好,我可当不起一个‘公子’。”
“哦,夏初。”苏缜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好名字。”
“生于夏初故名夏初,我倒觉得是我父母取巧偷懒了。”夏初笑道,话虽如此说着,眼中却是一片孺慕之情。
苏缜稍稍沉默了一下:“哦,你的东西要还给你。”说着,便从袖筒里将夏初的钱包取了出来,递了过去,“耽搁了这些日子,实在抱歉。”
夏初接过来,钱包上的黑猫警长依旧,现在看着更是感慨:“黄公子哪里的话,是我自己不小心。黄公子您……”夏初忽然顿了顿,想起一个问题来,“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身上的衣裳我画了下来,有人说是莳花馆杂役的穿着,这才找到的。费了些时间,所以才耽搁了。”
夏初一听倒也在理,遂赞道:“黄公子真是心细。”
苏缜谦虚地摇了摇头,心中却默默地舒了口气。
夏初把钱包打开,看了一眼后又有点着急地扒拉了一番,抬头问道:“黄公子,请问您见到那张照片了吗?”
那钱包固然是夏初仅剩的一件现代物件,但对她来说,钱包里最重要的却是那张照片。夏初打开钱包没看见照片,失而复得的心情瞬间没有了,甚至比丢钱包的时候还要心急。
苏缜看着钱包中空出来的那一块,又看了看夏初因为心急而微微发红的脸,心中的警惕等级便略略降低了一点儿,他佯作懊恼地一拍脑门道:“啊呀,抱歉抱歉。我见那小画画得栩栩如生如真人一般,一时好奇便取出来看了看,却忘了放回去了。”
“在公子您那里?”夏初追问道。
“是,在我那里,实在很抱歉。”
夏初这才展颜道:“没关系,一会儿如果方便我随您去府上,不用进去,您遣人帮我拿出来就好。”
苏缜一愣。心道:我的府上?宫里吗?那岂不是全暴露了,还大老远地跑来云经寺做什么?
他这般暗暗想着,便掩饰道:“我这些日子要在这里参禅,恐怕不太方便,不如过几天我再去找你,将那个……”
“照片。”
“对,照片奉还。”
“噢,那也好。”夏初还能怎样,只好点了点头,片刻后笑道,“知道在你那里就好,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呢。真不知要如何感谢您才好。”
“小事而已,夏公子不必挂心。拾人财物,归还是应当的。”苏缜端起茶杯来要喝口茶,可送到嘴边却发现已经凉了,便又放下,抬眼看了看夏初,问道,“夏公子如此在意那张……照片,那上面的可是你的家人?”
夏初微微笑了笑:“是。我只有这一张了。所以黄公子能想象我有多么感激您吗?”
苏缜明白。沉默片刻后,他拿了只干净的茶盏出来,翻手拢袖,行云流水般斟了茶水进去,扣好盖子,将茶盏放在一片鸦青色的页岩上,轻轻地放在了夏初的面前。
夏初看得都有点出神了。在她全部的生活经验中,从来没有过如此讲究的时刻,更没有如此好看白净的一双手,以如此优雅的动作递茶给她。
当那双手离开页岩的茶托时,夏初好生不舍,实在想要多看两眼。
“夏公子,喝点茶。”苏缜揽着广袖,侧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夏初这才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端起茶来掩饰自己刚才的出神。
一口茶下去,夏初的眼睛都亮了,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
这茶也忒好喝了!
苏缜不动声色地将夏初的表情尽收眼底,暗暗一笑问:“觉得这茶如何?”
“好喝!”
苏缜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她说更多,只是见她又端起茶壶来给他斟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还有呢?”
“还有?”夏初把茶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说,“很香。”
真绝!他沏的这可是专供御前的雪顶岩雾茶,一年也不过得个半斤极品,落她口里却只是:好喝!很香!
苏缜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盏,被夏初沏得满满的,而且还是在之前冷茶的基础上又倒了热的,实在是毫无茶艺可言。
看来还真的就是个杂役!
苏缜对夏初的警惕又松了几分,想端起茶喝一口,却被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茶水弄得无从下手,可倒掉又太失礼,只得先不喝了。
他指了指夏初放在桌上的钱包,问道:“夏公子,我看你那东西上的图腾甚是古怪,像是猫又不是,能否告知那究竟是何物?我没猜出来。”
夏初把钱包拿起来:“这个?这是……我们那里的一种神物,叫黑猫警长。”
“果真是猫?”
“是猫,不过是神猫,铲奸除恶机智勇敢。”
苏缜拢着袖子想了一会儿,却也没想出来有什么族群是用猫当作崇拜图腾的,好奇难忍地问:“不知夏公子是哪里人?”
夏初心里“咯噔”一下,端起茶来,眯着眼睛道:“喔……很远的,在西边。”
“樊州?”
“还往西。”
“莫扎林?”
“再往西。”
“大荒漠?颜斯国?”
“还西。”
苏缜不知道了,郁闷地沉默了一下:“那么远你怎么过来的?”
“黄公子听过一句话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只要有目标肯努力,总有达成的一天。”
“这话倒是有趣。”苏缜清浅一笑,却道,“只是路或山倒也罢了,毕竟路不会走,山不会跑,其他事情却并不是努力就能达成的。”
夏初神色微微一暗,伤感地笑了笑:“是,公子这话倒是对的。有时候努力了,到头来却更觉茫然,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
苏缜心有戚戚焉,点头道:“觉得自己做了很多,辛苦不已,回头再看却是失去得更多。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等你。”
两人相对沉默着,茶盏里的水雾慢慢地变淡,茶香也略带了苦涩。
良久,夏初才抬起头来,轻声说:“这样说似乎也不对。即便是走路,常常也不知道这条路究竟通向哪里。停下来是一种选择,走下去也是一种选择,其实倒并不是谁在等待,说穿了,都是自己的选择而已。”
苏缜心中微微有些触动。
他也可以选择闲散,选择安逸。可是他没有,并不是母妃在逼他,并不是苏绎在逼他,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停下来。
路的尽头是皇位,他想过自己或许会被人击败在路上,却从未想过其实自己也可以放弃。
苏缜苦笑了一下。
他一路前行,丢掉了许多,等走到路的尽头时,却又回首扼腕自己丢掉的那些,有悔又有怨。原来,失去的和得到的,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怨谁呢?
夏初见苏缜的神色有些黯然,便笑着打趣道:“话题怎么突然这么伤感?”
苏缜抬眼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弯了弯唇角:“话题并不伤感,只是你我心中各有伤感之事罢了。”
夏初被他的目光和浅笑晃了下眼,失神片刻,待回过神时又觉得莫名慌张,赶紧扯了其他的话题,心中却暗道:把我的审美提到这么高,以后下不来了可怎么办!
待日头偏西了,夏初才从禅院里出来,外面安良正冻得跳脚搓手。夏初一愣,忙道:“你就一直在外面站着?”
“呵呵。”安良吸了吸鼻子,心说谁知道你们居然聊了这么久!我哪敢走开啊!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站着,赶紧进去暖和暖和吧。”夏初推了安良一下,转身往外就走。
“小哥,小哥!您干什么去?我得送您回去啊!”安良追了几步。
“我认得路。”夏初又转身往回推了推安良,“快进去吧,倒春寒不是闹着玩的,留神冻病了。”
安良看着夏初走远的背影,感动得抹了抹鼻涕。
真是好人啊!
苏缜在禅室里看见安良走了进来,便问道:“怎么没送他回去?”
“皇上,您不心疼奴才人家可是心疼奴才的。”安良吸了吸鼻子,“他说他自己认得路,没让奴才送。”
苏缜没说话,将袖中的袖箭取出来轻轻放在了桌上,却又忽然一笑,抬头问安良:“颜斯国再往西是哪里?”
“这……”安良苦笑,“奴才连颜斯国都没听说过。待回去找翰林院的问问?”
苏缜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这夏初可真能编啊!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路,宁可扯出那么远去也不说。
他原本怕夏初是自己三哥四哥安排的细作,想趁他皇位不稳有所动作,又或者是废太子苏绗安排下的人,借由个古怪的物件吸引自己的注意,意图近身行刺。现在看来都不像,大概是他多想了。如果真是细作或者刺客,断不会在自己的来历上扯出这么大的漏洞。
苏缜又想起夏初那副狡黠的样子,故作聪明却丝毫不惹人讨厌,有底层小民的心眼儿,却也有公子般的磊落之气。还真是有点意思。
安良站在一边小心地看着苏缜的神色,十分狗腿地道:“皇上今儿心情不错啊!”
“是吗?”苏缜仍是浅笑盈盈的模样。
安良猛点头:“皇上,奴才可许久没见到您这笑脸了呢。”
苏缜不置可否,将面前的茶盘往前一推:“赏你了!”
“谢皇上赏!”
等夏初走回莳花馆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进去就见刘起正在后院里转悠。
“刘大人?”夏初走上前去喊了他一声,“您这是找我来了?”
“我说兄弟啊,你这是去哪儿了?我等你半天了!”
“怎么了?”
“阮喜找到了!”
夏初“啊”了一声,心中小有激动:“他人呢,在哪儿?”
“死了!”
“死了?!”
夏初跟着刘起急急忙忙往发现阮喜的地方赶。等到了夏初才发现,这地方竟是自己当时穿越过来的那片火场,残垣断壁,焦木林立。
“就是这里。”刘起指了指那片废墟,“从前的尹府,大火烧了之后一直还没清理干净。”
夏初环视了一下,心说这宅子是不是风水不好啊!
“这两天天儿好些了,工部便雇了些打零工的过来想把废墟清理清理,这么好的地段总不能这么荒着。清理到西边水塘的时候,就有人发现塘里有人,于是赶紧去府衙报了案。少爷那里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府衙那边的动静,得到信儿后便过来看看,这一看,发现竟是阮喜,已经泡得有点发了。”刘起把发现阮喜的经过大致给夏初说了说。
夏初没多言语,一路腾挪闪躲地随刘起到了废墟的西侧。
废墟的西侧以前应该是个花园,花木都烧干净了,水塘的水倒是还在。
夏初到的时候,阮喜已经被捞了上来,周边有人举着火把,仵作正围着尸体验尸。蒋熙元看见她后走了过来,略有责备地说:“怎么这么久?”
“我以为阮喜逃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所以下午出去了一趟。”夏初说完,忙问道,“现在情形怎样?仵作验出来了吗?”
“一刀致命。”蒋熙元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与龚元和是一样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