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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尾汤 陈霓琪 405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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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如蒙大赦。

我们的渡轮是一艘小汽艇,十几名乘客挤在船的两侧。日本人占领厦门前,往返鼓浪屿和厦门之间的轮渡至少能搭乘一百个人,而且每隔10到15分钟一班。可如今只有这艘小汽艇,发船时间全看日本人的心情。小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可我们仍然等在岸边。驾驶小船的日本水兵长着一张扁平脸,胳膊下面夹着步枪,他用手掏了掏耳朵,又抖了两下。等耳朵掏好了,他拉动一根线,汽艇轰鸣着开始发动。我吓得全身一抖,抱紧膝盖。小船离开码头,向隔开厦门和鼓浪屿狭窄海域驶去。

我们下船登岸。刚离开鼓浪屿的哨卡,佩璐就转头问我,“你看清是范昊甫了?”

“是的。”我伸手挽住她肩膀,贴近她说,“我当时跟他面对面。可他转身就走,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没告诉佩璐,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看来这个范昊甫一向喜欢随心所欲地冲人眨眼睛。

“看样子他抛弃了爱国热情,过上了放荡生活。还把可怜的蟋蟀一起拖下水。”

佩璐口中热乎乎的气息喷到我脸上,带着愤怒的情绪。我又回到了鼓浪屿——远离了日本侵略者、霓虹灯、夜总会、卡车和公共汽车——我平静下来,觉得范昊甫的行为有疑点。他的确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着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举止和想法,可我觉得他爱国是发自肺腑的。而且,我想起郑惕曾经说过,范昊甫准备为国流血牺牲,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看,我们不应该急着下结论。”我说,“也许他们是在乔装行动。”

“不告诉联盟里其他人?”

“联盟里其他人?”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还存在吗?即便存在,我和佩璐还算联盟的人吗?

“我知道。”她说,“我答应过我丈夫,不会再参与联盟的事。可是……”

她话没说完,可我心里明白,她想到了被害的父亲和我们当初的复仇誓言。

“好吧,”她握紧我的手,“我想你说的对。虽然我们今天看见范昊甫一身皮条客的打扮,挎着个旗袍开衩到这里的漂亮姑娘,一起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也不能断定他已经堕落了。”她笑了起来,“好了,告诉我,你更喜欢谁,阿什利·威尔克斯还是白瑞德?”

“我吗?”我很高兴能换个话题。阿豆出生后,我对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渐渐没了兴趣。但我并没忘记,在日光岩的那个下午,我对佩璐的承诺。

“是的,你啊。你会选谁呢?”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亮着灯光的窗口、铺着砖瓦的屋顶和围着栏杆的露台,看向挂在日光岩上方的一轮明月。“阿什利·威尔克斯是个谦谦君子。”我说,“他总想做正确的事。”

“所以呢?你最喜欢他?”

我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他了。他的大鼻子太高了,前额又太窄。他这个人太……”我不想说出来。

“冷冰冰?”

“跟白瑞德比的话。”

我们俩像女学生一样咯咯笑了起来,聊着电影往家走。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分析这两个男人的性格,为什么心地好的痞子会比不完美的绅士更吸引我们。我们暂时不必去谈论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打仗、饥荒,还有郝思嘉漂亮小女儿之死。

***

我本以为当晚的梦境里一定全是《乱世佳人》里的场景。如果我够聪明,就应该闭上眼睛,想象着身穿白色礼服的郝思嘉跑到楼下坐在门廊里的样子,蓬蓬裙和荷叶边在她身体周围散开。我应该回想塔拉庄园一排排的树木或者十二橡树庄园翩翩起舞的人群,我和聿明也在其中。可我只是爬上床,闭上了眼睛,让睡意像网一样将我拖进梦乡。

日出前,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田地里,看着四个手持步枪的日本兵,梦里的一切栩栩如生。日本兵爬上屋顶,快到屋脊处时停了下来。“进去。”其中一个日本兵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喊道,“不要出声。不然。”他在空中挥了一下刺刀,冷冷地哼一声。我和那个农民的家人急忙跑进屋里,外面只留下农民妻子的尸体,当作吸引老虎的诱饵。

我睁开眼睛跳下床,大声喊着女佣,“素莉,奶妈,去告诉阿桂,他们打算卖虎肉。”我跑进大厅,冲到楼下。我们好几个星期没见过肉了。可怜的阿州,得到母亲吃肉的许可后,却几乎没尝过肉味。素莉正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喝早茶。“他们昨晚打死了一头老虎。”我说。

素莉把茶杯放到厨房工作台上,拿起了火柴。“是啊,少奶奶。”

“他们打算卖掉老虎肉。”

“是啊,少奶奶。”她点燃了水壶下面的煤气炉。有时候,素莉的反应真是让人火大。

“阿桂去哪里了?”

“她去买老虎肉了。”素莉冲洗完茶壶,从橱柜里拿出一罐茶叶。

“她是怎么知道的?”

“林太太家女佣的姨妈说,母老虎被杀掉后,日本人拿出一部分虎肉出售。她跟阿桂说,如果这次我们想买到虎肉,必须早点去排队。”

“她又是怎么知道日本人晚上会杀掉老虎的?”

素莉咯咯地笑了起来。因为老虎一定会返回它的猎物那里,趁着肉还新鲜时吃掉。日本人明显清楚这点,他们派出最好的神枪手,守在尸体下风的位置。另外我这么好奇,完全因为我想知道老虎肉是什么样。

素莉丢了一些茶叶在茶壶里,炉子上的水煮开后,她往茶壶里加了一半水。然后她歪着头打量着我。“少奶奶,”她说,“您穿着睡衣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太着急了。”我拉出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我们不应该抱太大希望。日本人会把所有的好肉留下来自己吃。老虎的心肝,会孝敬给指挥官,说不定还有老虎皮。这样算下来,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拿出来卖。”我梦里的老虎是多么优雅啊!我当时离它那么近,可以看清它皮毛上的金色光泽,数得出来它身上完美的条纹。我躲在房子里,看见那个被日本兵打得浑身是伤的可怜农民靠在儿子的肩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妻子的尸体。当老虎离尸体只有一两米远时,一个日本兵开了一枪。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一枪毙命。一定是有人命令他们不能损坏老虎皮,到时候可以呈献给指挥官。

阿桂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围在厨房桌子旁边,看着阿桂一层层打开包在外面的纸,然而,里面露出来的不是一大块粉红色的虎肉,也不是一根带血的肋骨,更不是一堆肠子。全都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将近2米长的老虎尾巴,皮毛完整,金色和黑色的花纹相间。

云云欢呼一声,跳着脚转了一小圈。

“很粗啊。”婆婆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也不轻。”

我不知道能拿这截毛茸茸的老虎尾巴做什么,不过也跟大家一样觉得开心。这对我们是件宝贝,无论是它代表的意义,还是它能提供的蛋白质含量。

阿桂知道要怎么做。她洗干净尾巴,丢进滚开的水里,几秒钟后又丢进一盆冷水。她刮毛时特意选了一把不太锋利的刀子,以免刮破虎皮或者刮掉尾巴上的肉。收拾干净后,她加入姜、葱、白胡椒一起煮。

当天晚上,阿桂为我们大家煮了一锅虎尾汤。每个人的碗里都盛满汤后,我们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慢慢品尝,黏稠的汤汁带着股野性的味道。只有阿州大口大口喝光肉汤,而后转头四处寻找。

“好喝,好喝。还要,还要。”他咧开嘴笑着说。

“再给我孙子盛一碗。”母亲大声说。

一瞥之间,我觉得在母亲脸上似乎看到一样东西。一种原始的饥饿神情。对老虎汤吗?我心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希望看到这种表情。我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样子,多年守寡,裹着小脚,荤腥不沾。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一直吃素。我不愿去想,当年为了能够让我平安降生,她发誓不再吃荤。现在我又看到了那种表情。母亲眼巴巴看着厨房,等着阿桂把肉汤端来,我看见母亲脸上露出极度渴望的表情,与其说是为了阿州,不如说是为她自己。

“汤来了,宝贝。”阿桂把汤端到阿州面前时母亲说道。“你们的虎尾汤。味道怎么样?”她问我们大家。

“比鸡汤要浓些。”我含糊地说,“嘴巴有麻麻的感觉。”

“比鹿肉的口感更滑顺,但是比羊肉味道重。”婆婆说。

阿梅的眉毛和鼻子皱成一团。

“没什么,宝贝。”婆婆轻声笑着说,“慈禧太后还常常吃豹子肉呢。紫禁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拿熊掌当饭吃。”

阿梅尖叫一声,大家哈哈大笑。虎尾汤让我们的舌头发麻,肚子吃饱后人很容易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