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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尾汤 陈霓琪 405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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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后,阿豆出生了。他有着完美的小手指和小脚趾,肉嘟嘟的红嘴唇,奶油色的小脸蛋,乌溜溜的大眼睛。我把他抱起来时,感觉他的小身体和我的身体那么契合,似乎融为了一体。也许有人会说,我这么宠溺他是因为他那么弱小,无声无息地降生到这个世界。接生婆用力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他也只是继续无声地喘息着,接生婆用一根吸管探进他的喉咙,吸出了一些黏液,他才发出了声音。

我不这么看。我不喜欢柔弱。如果要我来解释的话,我这么喜爱阿豆是因为他感情丰富。而且,好吧,我承认,因为他特别粘我。他只有饿的时候才要奶妈,一旦吃饱,就又要我来抱他。坐月子的这段时间,我轻轻摇着他,唱歌给他听,对前两个孩子我从没花过这么多心思。阿豆满月后,我仍然常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和讲故事。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神奇虎头鞋,最近常常发生的老虎扰民事件,让我想起了这个故事。

“从前,”我坐在一张旧木摇椅上轻轻摇动,“有一个小男孩,他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小男孩非常想念妈妈,每天会在妈妈的画像前坐上好几个小时,一直望着妈妈。有一天,小男孩的妈妈从画里走了出来,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开始给小男孩缝制一双鞋子。天黑前,她又跳进画里。每天她都从画里出来做鞋子。鞋子上绣的是一头老虎,有着小小的耳朵和绿色的眼睛。等到鞋子做好后,小男孩把鞋套在脚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搔了下阿豆的小脚,他缩起脚趾,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咯咯的笑声。

“一天,有个大官看着眼热,从小男孩家里抢走了画像,小男孩的妈妈从此不见了。小男孩找啊找啊,终于在深山里找到了和仙女们住在一起的妈妈。妈妈告诉小男孩,必须照她的话去做,她才能变回人形。“回家穿上你的虎头鞋,”妈妈说,“去大官家里找到那张画像。只要虎头鞋一出现,我就可以从画里下来了。”小男孩按照妈妈说的话去做,结果真的跟妈妈说的一样。可是,当小男孩和妈妈想要离开时……”我挥了下手臂,阿豆的眼睛紧张地转动着。“……那个大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时,小男孩的鞋子突然飞了出去,变成两只猛虎,直扑那个大官。”

我低吼着,不停地搔着阿豆的小脚丫,阿豆放声大哭,我赶紧把他抱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虎头鞋的故事——神鞋,猛虎。我觉得每个人都会喜欢老虎,它们漂亮而勇猛,象征着危险。我喜欢的是想象中的老虎,神话中的老虎。可是,真实世界的老虎完全是另一码事——两三米长的身躯,一百五十公斤的体重,一张能咬断脖子的血盆大口,一天要吃掉三十斤肉的胃口。

福建省境内有几千只老虎,幸运的是,它们通常都出没于深山和沿海的洞穴里,捕食鹿、鱼、野猪和牲畜为生。偶尔会有倒霉的农民或牧羊人不幸落入虎口,但大多数时候老虎还是远离人类的,于是人类可以继续叶公好‘虎’,不用时刻提防它们。

不过最近情况有所变化。老虎先是咬死一个农民,接着又吃掉了一个孩子。就在我给阿豆讲了虎头鞋故事的几个星期后,老虎吃掉了一个在厦门岛前哨站岗的日本兵。

“老虎为什么要游过海峡去厦门岛呢?”发生老虎袭击日本兵事件的几天后,我不解地问。我和母亲在她的房间,等着茶泡好。

“肚子饿。”母亲说。答案显而易见。“日本人烧毁我们的田地,抢走我们的大米,吃掉我们的牲口。大家能有什么法子呢?只好钻进深山寻找野味填饱肚子。老虎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它们的食物被人吃光了,只好跑出来觅食。”母亲揉了揉肿胀的关节。食物短缺加重了她的关节炎,她现在还是很富态,不过由于缺乏运动和营养不良,她的皮肤和肌肉变得松垮垮的。“你忘记老虎很擅长游泳了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往她的杯子倒了一点茶。“您的茶好了。”我说。想到外面有一群饥饿的老虎,我就开始感到紧张。除了老虎,让我紧张的还有第一次去日据区的事。明天我和佩璐要坐船去厦门市看电影《乱世佳人》。如果为了一部普通的电影,我们绝不会去日占区,可是所有人都在谈论彩色电影《乱世佳人》,它是1940年最热门的影片。随着上海电影业的衰落,我们最近看的片子全部是好莱坞电影,像《巴黎蜜月》和《我心不老》。《乱世佳人》据说要好看十倍。可惜这部电影不在鼓浪屿上映。阿玲和琪琪姐妹俩已经看过两次了。她们说,只要带上良民证和几包好彩牌香烟,从厦门回来根本没问题,还有,千万别忘记向卫兵毕恭毕敬地鞠躬。

我一直盼着能和佩璐去外面聚聚。自从她向丈夫承认参与了酱菜厂前的街头剧表演后,她几乎很少再出门。我相信她不会告诉她丈夫我也参加了,不过他肯定会疑心。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捧着温暖的杯子。“您今天觉得关节炎怎么样?”我把话题从吃人的老虎转开。

母亲揉了揉膝盖说,“还是老样子。”

第二天早晨,素莉一看见我就讲起老虎的新闻。“哦,少奶奶。厦门岛现在有两只老虎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昨天晚上,老虎咬死了一个农妇。她去屋子外面上厕所。哦,少奶奶,您千万不要去厦门。”

“老虎不会进城的,素莉。不用担心。”

我转身走开,她跟着我走进儿童房,“那个农民有枪。他开枪打死了母老虎。”

我抱起阿豆,伸直胳膊举着他,这样我们可以看清对方。

素莉走到我的另一边,清了清嗓子。显然她还有话想对我说。

“还有什么事?”

“哦,少奶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什么事?”

“那个农民的运气太坏了。日本兵听到枪响,跑了过来。他们不仅夺走他的枪,还用枪揍他。然后,日本兵把死老虎抬走吃掉,但他们不让任何人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收尸。实在太可怕了,少奶奶。他们拿尸体当诱饵,吸引另一头老虎回来。”

“野蛮人!”我说着把脸转开,不想让阿豆看到我的脸色。

***

《乱世佳人》绝对值得我们来这一趟。不算幕间休息,电影总共演了四个小时。散场后,我和佩璐从等着看夜场的队伍中间挤了过去,我还在为电影中的场景震撼不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走到路边,开始沿着大街往下走,郝思嘉的脸和塔拉庄园的画面不断浮现在道路两旁灰色的建筑物上。与我们刚刚在电影中看到的亚特兰大市大火相比,眼前的绯红色落日显得暗淡无光。

霓虹灯次第亮了起来。粉香馆,如意鹅餐厅。我们闻到一股汽油的味道,接着身后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于是赶紧跳到人行道上。只是一辆卡车而已,但我们很久没见过卡车了,我们一直住在受保护的小岛上,早在鼓浪屿成为外国人经商和生活的天堂之前,当地人已经让这座小岛成为所有车辆的禁地。

厦门看起来跟过去有些不同。几个年轻人吵吵闹闹地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我本能地将他们的粗鲁举止归咎于日本人的入侵。他们连跑带跳地朝路边一个小摊走去,摊主正在小炭炉上炸蒜香花生米。一个年轻人伸手抓起一把还在咝咝作响的花生。他被烫得尖叫起来,原地转着圈,双手交替接住花生。“干你娘。”小贩挥着拳头冲年轻人吼道。年轻人做了个猥亵的手势,然后把一颗花生抛向空中,再用嘴接住。

“天快黑了。”佩璐说,“应该叫辆三轮车或者人力车。”我们已经走过半条街,现在电影院前面挤满了等着叫车的人。

“那里。”我指着小巷路边的一辆三轮车。

“在夜总会门口呀。”

“那又怎样?我们又不进去。”

我们朝凤凰于飞夜总会走去,刚走到一半,两个日本船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钻进三轮车扬长而去。“倒霉。”佩璐转身要往回走。

“等一下。又来了一辆。”我抓住她的手一起朝前面跑去,跟一个酒吧女郎和一个醉醺醺的日本船员擦肩而过。三轮车停在夜总会门口,车上的乘客探身出来付车费,三轮车另一侧,一双穿着丝袜和高跟鞋的脚伸了出来,踩上人行道。“三轮车。”我喊着跑向三轮车,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下了车,一身米白色西装,头戴同色帽子。他站直身体后用手扶了一下帽檐。我刚好和他打个照面,就在这一瞬间,我看清眼前这人正是范昊甫。他转身搂住女伴的肩膀,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

“那不是蟋蟀吗?”佩璐问,“虽然化着浓妆,不过看起来像她。”

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爬进三轮车坐到她旁边。“蟋蟀和范昊甫。”我低声说。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脸色铁青地说。是范昊甫邀请我加入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的。他让我以为自己能为抗日做些什么。我实在是太愚蠢了。他就是个肤浅的文艺青年,一个尝试不同角色的演员。“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我说。不管刚才那一幕是不是文化抗日联盟在演出新的街头剧,我们都不能公开谈论联盟及其成员。

三轮车到达哨卡,我们付了车资,排到队尾,前面的一对白人男女看起来也像是刚看完电影。我伸手去口袋里摸通行证。没有。我一阵心慌,感到后背发凉,另一手急忙翻另一侧口袋,结果两手摸到的都是准备拿给卫兵的好彩牌香烟。

“佩璐,”我低声说,“我找不到通行证了。”

“在你的背心口袋里。忘记了吗?”

我松了口气,摸到通行证后又放回背心口袋里。轮到我时,我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一边递上通行证,一边小心地垂下目光。从鼓浪屿出来时十分顺利,可现在进岛时卫兵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皱起眉头看了看我的通行证,又盯着我看。

“你为什么要去鼓浪屿?”他问。

“我住在那里。”

“你住多久了?”

“一辈子。”

“多久了?”他握紧步枪喊道。

“24年。”

他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我的通行证,低沉地嗯了一声,看看我身后排队的人群,又冷笑一声。最后他终于朝着等在海边的渡轮挥了一下手臂。“你走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