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我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可爱的小女儿和我的虎宝宝。每天阿州都会给我带来惊喜,发出新的声音,做出新的表情,手抓得更紧,头抬得更高。他已经能自己翻身和坐起来了。到3月底,他可以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撑住身体慢慢爬行,凡是能抓到的东西,他统统会放进嘴里。阿州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我从没想过他会出什么事。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祥妹照看阿州时把他独自留在屋外的毯子上,自己进屋里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我当时正在楼上练书法,听到外面一阵骚动,于是放下手中的毛笔。
“怎么了?”我站在阳台上朝下面大声问。
素莉惊恐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是阿州,少奶奶。他不见了。祥妹把他弄丢了。”
“弄丢了?”我差点晕了过去,心脏瞬间胀到足有水牛心脏的大小。“你说什么?”
“他们刚才在外面,就在这里。”
我一步越过三级台阶,飞快地跑下楼,从厨房冲到门外。
“我只离开了一下子。”没等我开口祥妹就大哭着对我说。
“你把他放在哪里?”
“毯子上。”
我的脑子在飞快转动。我的宝贝。他在哪里?我首先想到的是,某个在战乱中失去孩子的女人把阿州偷走了。“他不可能自己走了。”我尖叫起来,“他是个婴儿。一定是有人翻墙带走了他。快去找脚印。”
我抢在祥妹前面,顺着墙根寻找翻动过的泥土和折断的树枝。也许是日本浪人翻墙带走了阿州,想用孩子勒索赎金。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罗圈腿鬼子。
“阿州,”我喊道,“阿州,你在哪里?”
“妈。”我似乎听到了阿州的回答。我绕到房子的另一侧……哦,妈祖啊。大门是敞开的!“阿州。”我边喊边跑到街上。我先朝巷子的尽头望去,然后才看了一眼脚下。
阿州就在我脚下,他趴在地上,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含在嘴里,身边都是山羊粪便。我把他抱了起来,用手背擦了擦他的小脸。
“脏脏!”我大喊一声,用手指从他嘴里抠出一粒粒坚硬的羊粪球。“这是脏脏。不要把这些东西往嘴巴里塞。你是怎么回事?太恶心了。吐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放声大哭。
“像这样。”我示范给他看,“吐出来。在这里,祥妹,他一直在吃羊粪。”
“您可找到他了。”阿桂捂着心脏说,“谢天谢地。”
“哎呀!”素莉喊道,“我以为他还小,不会爬这么远的。”
“没人想到他会出去。”祥妹附和道,“我怎么知道?”
愚蠢的借口。祥妹是阿州的奶妈,应该知道阿州是个精力多么旺盛的强壮孩子。永远都不要让一个虎宝宝独自躺在毯子上。我差点当场辞退她。素莉也有错,一定是她的羊倌离开后,她忘记关上大门。我应该好好臭骂她们两个一顿。这时,左右邻居家的佣人已经隔着大门和窗户在偷眼瞧着我们,要不是阿桂劝我进来,随手又关上大门,我一定当着大家的面教训一下她们两个。
“你们知道这个岛上现在有多少难民吗?”大门刚一关上我就开始发难,“8万人。难民人数是我们岛上居民的两倍多。”
阿桂拉住我的手臂,我一把推开。“你们觉得难民都是好人吗?你们觉得难民里就没有人想偷这么可爱的宝宝吗?”我把阿州举到空中。他大声哭着,祥妹以为我会把孩子递给她,伸手想抱。“我们同情那些难民,出钱给他们买食物。你们觉得这样就能信任他们吗?”
素莉号啕大哭,而本身就是难民的祥妹则生气地瞪着我。
“安丽。”母亲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进来。”她说,“大家没事了。我孙子安全就好。”
是因为日本人入侵吗?是因为家园被占领,是因为种种不确定,还是因为一位母亲太怕失去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可以解释我的失态?我唯一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不是唯一紧张到神经质的人。鼓浪屿的人们每天过着担惊受怕却又无能为力的日子,很容易陷入忧伤和愤怒的情绪。不过,我们当中仍然不乏抱有希望和勇气的人,我塾师的表哥魏义敏就是其中之一。
就在阿州爬到门外的事情过后一两天,我遇见了魏先生。我沿着海边往前走,打算去买一份《时代晚报》。天正下着雨,我朝下面的码头望去,只见一片泛着水光的黑色雨伞,如同夜里从鹅卵石间冒出的一个个蘑菇。我加入打着黑色雨伞的人群,一边听着雨点打在我雨伞上的声音,一边寻找船只的踪影。送报的船始终没有出现,大家开始沿着龙头路往回走,有几个人停在路边一个支着蓝色雨篷的小摊子旁,里面摆着简单的木桌。
等我过去时,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一个空凳子。站在大铝壶后面的老板娘示意我坐下,铝壶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豆浆。她递给我一个有缺口的瓷汤匙和一双筷子,又舀出一碗甜豆浆,打了个鸡蛋进去,然后递给我。她的丈夫一边往热油锅里丢长条形的面团,一边把炸好的油条用筷子夹出来。他让泛着油光的油条在半空中稍微停顿片刻,控一下油,然后放到案板上用刀切成小段,盛在碟子里递给我。我们管油条叫“油炸鬼”,因为炸过的油条里面都是空气,轻飘飘的。
桌子的另一头,魏义敏和聿明的异母哥哥阿汾相对而坐,阿汾瘦得全身皮包骨。我和魏先生彼此十分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阿汾只是朝我点了点头,继续呼噜呼噜地喝他的豆浆。这么多年来,阿汾的母亲西瓜头一直不让他跟聿明来往,受他母亲的影响,阿汾对我们并不友善。
我用筷子搅拌着豆浆里的生鸡蛋,又往碗里丢了几块“油炸鬼”。雨水从雨篷两侧向中间聚集,热油锅上方刚巧是雨篷的低处。随着积水的增加,雨篷离热油锅越来越近,摊主不时紧张地看一眼。他腾出一只手托起低垂的雨篷,雨水从另一侧淌了出去。
“嘿!当心!”阿汾大吼道,“看看你干的好事!”阿汾吃早餐时摘下了帽子,他头顶中央的头发向上翘起,如同公鸡的鸡冠。他左右转动着脑袋,用手掸去溅落在肩上的水珠,活像一只伸长脖子吃虫子的鸡。
“对不起,先生。”早餐摊主说。
“好啦,好啦。年轻人,不要那么凶。”魏先生对阿汾说,“你一点水都不想沾到的话,那不如在家里吃早餐。”
“跟我老婆吗?”阿汾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惹得旁边两三个人哈哈大笑。“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老天还没完没了地下雨。”
旁边几个人频频点头,“今年四月的雨水太多了,天气也不该这么冷。”
“你们说什么呢?”一个老太太大声说,“四月份的雨水连鱼都能淹死。”
“狗屁!”阿汾说,“如果这算正常的春天,那我就是猴子尾巴。”
魏先生站起身,把钱放在桌子上,拿起雨伞。魏先生跟我的塾师一样身材高大,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两鬓已经有些斑白。“盼望春天。”他说。这是个有象征意义的语句,是我们这里流传的暗语,即便在中立的公共租界,我们也不能公开表达心里的想法。
“等待黎明。”摊主郑重地回答。
“百花绽放。”我补上第三句。
魏先生离开后没有人再开口。我们吹着热豆浆,看着碗里的豆浆,似乎看见了我们的灵魂深处。那几句话不仅仅表示等待和希望,对我们还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语句中等待和希望的意思是,我们不投日,不叛国。如果我们希望看到百花绽放的那一天,我们必须忠于祖国,反抗日寇。
回家路上,我的雨伞周围形成密集的雨幕,我在心里默默地拿自己跟历史上的豪杰与巾帼做比较,那些抗击敌人的将士和鸿儒,那些在两军对垒的前线擂起战鼓的人。我想起那些不愿败坏气节而退隐山林的官员。我想起那些为皇帝死节的忠臣和为丈夫殉节的烈妇。我决心要变得坚强起来。无论是被隔绝在鼓浪屿上,还是我的孤独寂寞,跟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的遭遇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雨水吗?只有阿汾那么肤浅的人才会抱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