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终日未停,第二天和第三天雨还在继续下。发霉的墙壁变得黏滑,树上生满了青苔。我牢记自己要坚强,对此视而不见。我管住自己的嘴,不作任何抱怨,一有消极念头就立刻赶走。我决心不要变成聿明同父异母的哥哥阿汾那种人。只是,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到了连阴雨的第四天,我的心情还是变得如同被浸透的大地一样沉重。
然后,4月5日清晨,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阳光。多么美好的阳光啊,从百叶窗的缝隙钻了进来,落到我的被单上。这是清明节的阳光,透着一股清澈和明亮。我掀开被单冲到窗口,推开百叶窗,走到阳台上。外面是雨水清洗过的世界,空气中散发着茉莉花的芳香,鸟儿在树上婉转啼鸣。
我回到房间,拿起牙刷和牙粉,在胳膊上搭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然后直奔洗手间。我很快洗漱完毕,换上一套简单的便服。我家的祖坟有的在厦门岛,有的在大陆,全部位于日本占领区,所以今天没办法为祖先扫墓和供奉祭品。即便如此,日本人也不能阻止我们祭祀先人。
婆婆已经在厨房忙碌了,她一手握着把香葱,一手拿着颗卷心菜。多亏了那些走私犯,再加上我们跟周围邻居以物易物,储藏室里还剩下一些存货,有足够的材料为逝去的亲人们做出他们生前喜欢吃的大部分菜肴。我们准备为我父亲做燕窝汤和豆豉蒸鲈鱼,为聿明的父亲做油焖虾,为聿明的祖父做狮子头。其他亲人生前喜欢吃的菜我们记不清了,但我们还做了烧豆腐,各种炒时蔬,准备了米饭和面条。
“哦,少奶奶。”素莉一看到我就哭着说,“我们怎么去扫墓啊?怎么去清理坟上的杂草啊?”她不是在为自己的祖先难过,而是为我的父亲。素莉的父母多半早就死了,没人知道她的祖先埋在哪里。
“别难过。”我对她说,“他们会理解我们的难处。等把日本强盗赶走后,不管到没到清明节,我们都会去扫墓。”我故意说得很轻松,似乎日本侵略者是一碗坏掉的水果,随手就可以丢进垃圾桶。
我轻松的语气起到了作用,素莉抬起胳膊擦了擦眼泪,转身继续去剥旁边的一堆大蒜。
父亲长眠之处非常安宁。他的墓地在一座山脚下,离厦门不远,奶牛常在附近悠闲地吃草。到了春天,山上到处是绿色的菜田,山顶开满杜鹃花。粉红色的杜鹃花,想到这里我感觉眼睛发涩。聿明的父亲和祖父母葬在旁边的另一座山上。每逢清明节,我们都在墓前摆上祭品。然后,我们全家人会享受一顿野餐,有香酥鸡、煮茶叶蛋和炒面,有时在我父亲墓地旁,有时在其他亲人墓地旁。如果遇到下雨,我们就躲进凉亭里;如果天气晴朗,我们就在草地上铺一块毯子。餐后的水果有新鲜的荔枝和西瓜,荔枝核和西瓜籽可以随便朝地上吐。去年我和聿明先是在公公墓旁放风筝,然后我们坐在一棵古老的相思树下吃荔枝。我端着碗,聿明为我和阿梅剥荔枝肉。清明节后的第三天,西门子公司派聿明出差,也是他最后一次出差。我似乎仍然可以看到他的手,正从荔枝顶部把红色的果皮撕下来,露出里面透明的白色果肉,送到我唇边。
“够了吗?”素莉拍着剥好的一堆大蒜问道。
阿桂点点头,“暂时够了。”她摸了摸鲈鱼光滑的表面。“很新鲜。”她举起来让我们看清亮的鱼眼,又掀开鱼鳃检查了一下,这才拿起刮鳞器开始收拾鱼。
我们花了一上午清洗、去皮、切片和剁碎。我们加入酱油、料酒、葱、糖和八角,炖了一锅红烧蹄膀。我们泡上大米,发好燕窝,收拾好鲈鱼准备清蒸。我们煸炒蔬菜,油焖大虾。到了中午,我们做了一大桌美味佳肴,无论是往生的祖先还是现在的家人,绝对都会感到满意。阿桂在供桌上铺了一块长长的白布,我们摆上食物,点上香烛,恭请先祖享用供品。然后我们全部离开,相信祖先们会取用供品的精华,给我们留下其他部分。
“大家去睡个午觉。”我从奶妈手里接过阿州,“过来,阿梅。”
午睡时,应该正在享用清蒸鲈鱼和燕窝的父亲进入我的梦乡。他穿着商船水手的背心,似乎正要动身前往新加坡、槟城、哥打巴鲁,或者他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要带我去的其他城市。
小时候,父亲答应带我去海上看点点繁星,还有那些手持刀枪的海盗。“只要你多加小心,”他告诉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厦门人知道怎么对付海盗。”
他答应带我去马来亚海岸的悬崖,做汤的珍贵燕窝就是从那里采来的。“如果你能做到不走山路,光着脚直接爬上日光岩,”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就让你和工人一起去爬悬崖采燕窝。你每采一个燕窝,我都会付你一大笔钱。”温暖的春日里,我脱掉鞋子,沿着海滩边的岩石练习攀爬。即便后来我知道原来父亲是逗我玩,他绝不会让我去爬危险的马来亚悬崖,我依然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去经历种种奇遇。
父亲穿着他出外洋的衣服进入我的梦里,似乎终于实践了对我的承诺,只要我跟男孩一样棒,他就带我去海上航行。
“鲈鱼很好吃。”他说,“你一定要尝尝。”
***
父亲说的对。鲈鱼真的很好吃。
“唔唔,好吃,好吃。”阿梅边跳边唱。我帮她夹鲈鱼肉时,她看着另一盘菜说,“唔,我喜欢虾。”
我把转盘转过来,夹了两只大虾放在她盘子里。
“多给她几个。”母亲说。
“她很能吃呢。”我婆婆赞同地笑着点了点头。
阿梅看看祖母,又看看外祖母,用手抓住虾尾巴,把大虾举得高高的,然后一口咬下去,“唔。”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爷爷也喜欢吃虾。”婆婆对阿梅说,“他可以吃一大盘。不,不对,宝贝。不要吃虾尾巴。你知道爷爷怎么做的吗?他把虾尾巴沿着盘子排成一圈。”
阿梅把虾尾巴从嘴里拉出来,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在自己盘子的边缘。
阿州用力踩了一下祥妹的大腿,突然扑到桌子上,抓住一只大虾就往嘴里塞。
“赶快!”母亲说,“把虾抢下来。喝这个。”她往碗里舀了一些燕窝汤,“给他这个。他太小了,还不能吃虾。”
饭后我们坐在阳台上时,我心想,母亲对阿州保护过度了。如果他想吃虾,为什么不让他吃呢?聿明肯定不会在意的。嗯,也许他会在意。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写信问问他的意见,门铃响了。
来人是昌佑寺的两个和尚。阿桂对我说,“他们带了件礼物,一个蜻蜓风筝。”
“请他们进来。”母亲说,“素莉,去泡茶。”
那是一个大风筝,活灵活现的,像一只真正的蜻蜓。它有两对薄薄的翅膀,动起来时,不同翅膀上的颜色会混合在一起,从蓝色到绿色,再到紫色。“送给您的孩子们。”年轻和尚说。他举着风筝上下摆动,蜻蜓的翅膀在风中轻盈地扇动,他把风筝递给我。
我谢过他后让阿桂把风筝收好。“你们是怎么通过占领区进来的?”我问。
年轻和尚冷哼一声,“只要给够钱,那些伪军什么人都会放进来。”
我心想,如果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答复我信中关于阿州出生时征兆的疑问,大可以写信告诉我住持的回答,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买通关节来见我呢?
“能跟我们讲讲外面的消息吗?”母亲问。
年轻和尚微微向前探身。“日本鬼子开始找外国人麻烦了。”他说,“我们去鼓浪屿的路上,看见一艘日本军舰停在英国商船旁边。他们各自用本国语言朝对方喊,日本军官大喊着下命令时,英国大副气得满脸通红,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看来英国人在海上说话不管用了。”
大家都点了点头,除了那个国字脸的和尚,他吹着杯中的热茶,眼睛一直盯着阿州。
“然后日本人派一小队人上了英国商船,英国人根本没能力反抗。”
“哎呀!”婆婆说,“为什么英国人不派士兵保护他们的商船呢?”
“我估计这次之后英国军队会出动的,尤其是日本人没收了船上货物的话。”
等一下,我心想,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年长些的和尚已经放下茶杯,朝阿州走过来。他既没解释,也没征得我们的同意,就开始绕着阿州仔细打量,似乎在研究阿州的头顶。然后他站在阿州面前,凝视着阿州的眼睛,阿州毫不胆怯地看着他。
“是真的。”这个奇怪的和尚声若洪钟,震得我胸口嗡嗡直响。“这孩子头顶散发出的佛光实属罕见。”
这个对我儿子有特殊兴趣的和尚到底是谁?我开始后悔告诉昌佑寺住持我的胎梦了。说起来,我自己的解释跟老住持的说法又有多大差异呢?
母亲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国字脸和尚不再回避,他朝母亲走过去,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是住持命我来的。”他说,“让我验证这孩子出生时的瑞象,还有孩子母亲胎梦的预兆。”
“胡师兄天赋异秉,有天眼通。”年轻和尚说。
“我现在可以确认,住持的判断是正确的。”国字脸和尚从僧袍里取出两封信,一封用红蜡封口,另一封是敞开的。“住持命我将其中一封信交给少奶奶。他说,如果我不确定孩子的身份,就交没有封口的信。”他转动着那封信,让我们看清信的正反两面,如同一个正要开始表演的魔术师。而后,他把那封信放回长袍里,转身朝我递过来另一封信。
我接过信,打开封口。简短的问候之后,老住持列出阿州的八字。八字是一个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时的天干地支,加起来共有八个字。总而言之,他的预言跟之前在寺庙里对我说的话大致相同。我儿子将来地位非常显赫,而且和戚继光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阿州属虎,老虎是跟戚继光关系最亲密的动物,阿州出生那天又刚好是戚继光纪念日。更不寻常的是,住持根据易经推算出,阿州是戚继光的转世。
我心想,这简直太荒谬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任何人的转世。我们,我们每个人,实在太愚蠢了,竟然对算命先生的话信以为真,哪怕对方是赫赫有名的昌佑寺住持!毕竟现在已经是1939年了,我们都是现代人了。
“请用茶。”我说,“素莉,拿饼干请大家吃。”
信的第二页,住持解释说,阿州出生的时间和地点表明他能力非凡。住持说他有责任培养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所以他以非常谦卑而坚决的态度,请求务必要……
我用一只手捂住嘴,“他要我们把阿州送到寺庙,交给他们抚养。”
我婆婆气愤地瞪着两个和尚。“我就这一个孙子。”她说。
“这孩子的命数是天定的。”国字脸和尚说话时有种奇特的颤音,把我的脊梁骨震得咯咯响。“老夫人,”他对我母亲说,“我从未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这样的佛光,他头顶上方的光环足有5寸大小。”
他为什么跟我母亲讲这些呢?我才是阿州的妈妈啊,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如果要决定如何培养这个天赋异秉的孩子,那只能是聿明和我。“母亲。”我猛地站起身。现在已经是民国28年,连皇帝和老佛爷都不能干涉我们的生活了。
“等一下,安丽。”母亲说,“我有话要说。张住持今天带话来,说我的小外孙有宝贵的灵性。他看过孩子的生辰八字,从中看出了一些超凡的能力,必须特别培养。毋庸置疑,昌佑寺是闻名遐迩的千年古寺,佛法修为一向高深,我相信孩子在寺庙里一定会受到良好的教育。住持对我们家这么尊重,对这个小男孩这么费心,我感到十分荣幸,也非常感激他如此慷慨的提议。”
“母亲,求您了!”
“让我说完。”
好吧,我心想,随便您怎么说。我从奶妈手里接过阿州,站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