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外面待了半个小时,其间身边经过两对情侣。一股低气压为岛上带来了温暖的空气,她知道今天一定会有更多人来到海边。
保罗现在一定已经到了诊所。她不禁猜想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可能是在国家地理频道看过的:仓促建起来的建筑物被荒芜的丛林包围着,门前的沙土路上有车轮痕迹,背景里会听到怪鸟鸣叫。可她怀疑,真的是这样吗?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和马克聊过了?见面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保罗是否像她一样,心里仍然重温着两人共度的时光?
她回来时,厨房是空的,她看到咖啡机旁边打开的糖罐,还有一个空杯子。楼上隐约传来有人哼歌的声音。
艾德琳顺着歌声上了二楼,看到蓝色小屋的门开着一条缝。她把门推开,看到琴弯着腰正在把新床单的最后一角塞进去,而曾经把她和保罗包裹在一起的床单,现在已经被卷成一团丢在地上。
艾德琳瞪着那团床单,知道为此生气很荒谬,却突然明白下次再能闻到保罗的味道,至少是一年以后了。她哽咽着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眼泪。
琴听到声音惊讶地转过身来,眼睛睁得很大。
“艾德琳?”她问,“你没事吧?”
可是艾德琳无法回答,只能举起手把脸掩住。从那一刻起,她只能一天一天在日历上做着记号,等待保罗回来。
“保罗,”艾德琳回答了女儿,“在厄瓜多尔。”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厄瓜多尔。”雅曼达重复了一遍,她望着母亲时,手指敲着桌面,“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
艾德琳没有回答,而是打开盒盖,拿出一张纸。在雅曼达看来,那张纸像是从学生的笔记簿上撕下来的,对折的纸张因为时间而泛黄了,雅曼达看到上面有她母亲的名字。
“在我告诉你以前,”艾德琳说下去,“先让我回答你另一个问题。”
“什么另一个问题?”
艾德琳笑了。“你问我确不确定保罗爱我。”她把那张纸推过桌面,给她女儿,“这是他离开那天留给我的字条。”
雅曼达犹豫着,终于拿过纸条,慢慢打开。母亲坐在对面,她开始读。
亲爱的艾德琳:
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你不在我身边。虽然我知道你为什么走开了,可是仍然希望你在。我知道这么想很自私,可那是我改不掉的一个性格,我一向是自私的。
如果你现在正在读这张字条,就表示我已经走了。我写完后会下楼,要求跟你多相处一些时间,但我可以想象你的回答会是什么。
这不是道别,我不希望你有任何怀疑,以为这封信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把未来的这一年当作是一个多了解你的机会。有的人透过通信来谈恋爱,虽然我们早已相爱,但并不代表我们的爱不能变得更深,对不对?我想那是可能的,如果你想听我的真心话,我只能指望用这样的方法,度过跟你分开的这一年时间。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第一天晚上走在沙滩上的你。闪电照亮了你的脸庞,美极了。那是我会前所未有地对你敞开心房的原因之一。但打动我的不仅是你的美,还有你的全部——你的勇气和热情,你看待世界的智慧。在我们第一次喝咖啡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你拥有这些东西。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这些珍贵的特质在我的人生中是何等缺乏。你是稀有的宝物,艾德琳,能够认识你真是幸运。
希望你一切都好。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很难过,跟你道别是我所做过最困难的事,等我回来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爱你,爱我们共同分享的一切,也爱着我们未来将共同经历的一切。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我已经开始思念你,但我相信,在我心里你永远会与我同在。在我们度过的短短几天中,你成为了我的梦想。
保罗
保罗离开后的一年,对艾德琳来说是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一年。表面上一切如常,她仍然忙于照顾孩子们,仍然每天去看爸爸,仍然去图书馆上班。但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平添了一股热情,那是由她心中的秘密燃起的热情,周围的人们也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说她比以前爱笑了,连孩子们都注意到,她偶尔会在晚餐后散步,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花一个小时泡澡,无视周遭的混乱。
她总是在这些时刻想到保罗,但是他的身影最清晰时,却是当邮车沿途驶来,在每一户人家前停下分发邮件的时候。
邮差通常在早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来,艾德琳会站在窗户旁边,看着邮车停靠在她家门前。等到邮车开走之后,她会走到信箱前,在信件里面一封一封寻找,渴望看到他的信:他惯用的米色航空信封,描绘着她一无所知的异国的邮票,左上角他的名字。
收到他寄来的第一封信后,她在后院里读,看完又从头再读一遍。第二遍会慢慢地读,边读边回味着他的字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保罗的信,每一封信她都是如此,这让她明白了保罗的字条是真心的。虽然不像见到他或被他拥抱那么满足,但他字里行间的深情似乎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喜欢想象他写信时候的样子,想象他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后面,一只孤单的灯泡映照着他脸上苦闷的神情。不知道他是文思泉涌,还是不时就得停下笔,瞪着空虚处思索着字句?随着信的内容不同,她想象中他的样子也不断变换。艾德琳总会捧着信闭上双眼,试着感受他的灵魂。
她也会回信给他,回答他的问题,告诉他自己生活里发生的事。那段日子里,她总觉得他就在身边。当微风轻轻吹拂过她的头发,她会觉得是保罗的手指在轻抚着她。当她听到时钟隐约的嘀嗒声,就仿佛自己正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可是每当她把笔放下,思绪就回到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刻——站在碎石车道上紧紧相拥,他轻轻地吻她,留下只分开一年的誓言,以及共度一生的承诺。
保罗如果有机会进城,也会打电话来。听到电话那端他温柔的声音、他的笑声,或痛苦地诉说他的思念,她的声音总是会哽咽。他总是趁白天孩子们在学校时打来。每次电话响起,她接起来前总会迟疑一下,先祈祷那一端是他。他们通常不会聊很久,不超过二十分钟,但加上信件的来往,总算让她得以度过接下来的几个月。
她开始在图书馆找关于厄瓜多尔的书来影印,从地理到历史,任何她能找到的东西。有一次,她看到旅游杂志上有一篇关于当地的报道,便买回家,花了好几小时研究里面的照片和文字,几乎把整篇报道都背了下来,只是希望尽可能了解他工作环境里的人们。有时候,她不禁揣想,那里是否有别的女人会像她一样爱慕着他。
她也扫描了图书馆里报纸和医学期刊的微缩影胶片,想了解保罗在罗利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在信里或电话里提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因为他常常在信里提到,他再也不想回忆起曾经的那个自己,可是她好奇。她找到了《华尔街日报》的那篇报道,文章顶端还有他的相片,报道里说他三十八岁,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虽然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可还是发现了不同——他旁分的头发颜色更深,脸上还没有皱纹,表情看起来太过严肃,几乎很凶——这些都让她觉得陌生。她记得自己还猜想,不知他现在会对那篇报道做何感想,或者根本不在意?
她也在旧的《罗利新闻》和《观察家报》里找到过他的一些照片:跟州长见面,或是参加杜克医学中心新落成大楼的开幕式。她发现照片里的他从来不笑,那是她无法想象的他。
三月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保罗竟然订了玫瑰花送到她家,之后每个月都会有花送来。她把花放在卧室,以为儿女们应该会注意到并问起来,可是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也没过问。
六月,她回到罗丹岛,跟琴度过了一个悠长周末。琴原本还有点不安,因为她仍然搞不懂上次艾德琳为什么难过。经过一小时轻松的闲聊后,琴似乎才恢复常态。那个周末,艾德琳去沙滩散了几次步,想再找一个海螺,可就是找不到没有被海浪打坏的。
她回到家时,保罗的信也来了,里头附了一张马克帮他拍的照片,背景是诊所。保罗看起来比六个月前瘦了,却很健康。她写回信给他时,就把照片立在盐和胡椒罐之间。他希望她也寄一张照片给他,她翻遍了相簿才找到一张满意的照片寄了过去。
夏天闷热而潮湿,七月里,大家都待在有冷气的室内。八月,麦特上了大学,雅曼达和丹也放完暑假回到高中。到了秋天,当树上的叶子开始在温和的阳光里转变成琥珀的颜色时,她开始幻想,等保罗回来以后,他们要一起去做哪些事。也许他们可以去艾许维尔的比尔特莫庄园看节日装饰;她也思索着,如果他来过圣诞节,孩子们会有什么反应;或者,如果新年后他们到琴的旅馆,以两个人的名字订一间房,琴又会做何感想?她微微笑着想,毫无疑问,琴一定会瞪大眼睛。以她对琴的了解,琴一开始可能什么都不会问,只是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意思是她早就知道了,只等他们大驾光临。
这一刻,跟女儿坐在一起,她回忆起这些计划,想起自己曾经以为它们都会实现。她曾经在脑中反复想象着这些计划,可是最近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行为。幻想时的欢愉抵不过幻灭后的空虚,而她意识到,心思最好还是放在身边的人身上,毕竟他们仍旧在她的生命里。她不想再去承受这些梦所带来的痛苦,但即使她竭尽所能地忍住,有时候仍情不自禁地回想。
“这实在是……”雅曼达自言自语地把信交还给妈妈。
艾德琳照原来的折痕把信折好,放到一旁,然后把马克拍的那张照片拿出来。
“这就是保罗。”她说。
雅曼达接过照片。虽然保罗年纪已不轻,但仍然比她想象中还英俊。她望着那双让她母亲为之疯狂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笑了。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爱上他了。还有别的照片吗?”
“没有,就这一张。”
雅曼达点点头,继续看那张照片。
“他跟你形容的很像。”她一边思索,一边说,“他寄过马克的照片来吗?”
“没有,可是马克长得很像他。”艾德琳说。
“你见过他?”
“对。”她回答。
“在哪里?”
“就在这里。”
雅曼达的眉毛扬了起来。“在家里?”
“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
“那我们在哪里?”
“在学校。”
雅曼达摇了摇头,试着解读这句话的意思。“你的故事越来越复杂了。”她说。
艾德琳看向远方,缓缓从桌边站起。当她走出厨房时,自言自语地说:“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到了十月,艾德琳爸爸早些年的中风恢复了一些,但还是不能离开疗养院。艾德琳几乎一整年都和他在一起,尽最大的努力陪伴他,让他过得舒服。
她仔细地量入为出,已经规划好到四月以前都能支付疗养院的费用,可是在那之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燕子会飞到南美洲的凯必思卓诺避寒,她也总是会回到这个烦恼中,即便她竭尽全力在爸爸面前隐藏。
她去看他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视几乎都是开着的,早班护士似乎相信,电视的声音可以驱逐他脑中的混沌,艾德琳则总是立刻把它关掉。除了护士以外,她是爸爸唯一的固定访客。虽然她知道孩子们不太情愿来,但她还是希望他们能来看看。不只是因为爸爸想见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她一直相信,一家人应该祸福与共、同舟共济,从中可以学到许多宝贵的东西。
爸爸已经无法再讲话,但她知道他听得懂。他的右脸麻痹了,笑容因此变得歪歪扭扭,可是她却觉得很亲切。只有成熟和耐心的人才能看透外表,看到他们熟识的这个人。尽管她有时候也会惊讶于儿女们表现出来的这些品质,但他们来看外公时总是会不自在,就好像他们看到了自己无法面对的未来,畏惧自己将来有一天也可能会变成这样。
坐在爸爸床边之前,她会先帮他把枕头拍松,然后握住他的手跟他讲话。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家里的状况或孩子们的近况。他会一直看着她的脸,从不移开目光,以他唯一的方式与她无声地交流。坐在他身旁总会让她忆起童年的时光——他脸上须后水的味道,马槽的干草香,他吻她道晚安时脸上刺刺的胡渣,还有从小他就会跟她说的贴心话。
万圣节的前一天她去看他,知道是时候告诉爸爸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开始说,用最简单的词句告诉了他保罗的事情,以及保罗对她是多么重要。
她记得,自己在说完之后猜测着爸爸对她刚才所说的有什么想法。他的头发变得白而稀疏,他的眉毛让她联想到棉花球。
他笑了,露出他歪歪斜斜的笑容。尽管发不出声音,但从他的嘴形,她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她的喉头哽咽,横过身子把头靠在他胸前。他举起仍可活动的那只手,艰难地轻轻移动,想要抱她,却无法用力。她可以感觉到爸爸脆弱而易碎的肋骨,还有他虚弱的心跳。
“喔,老爸,”她轻轻地说,“我也真为你骄傲。”
艾德琳走到客厅的窗边,把窗帘拉开。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街灯渲染出一圈晕黄。远处,一只狗似乎在对着可疑的人吠叫。
雅曼达还在厨房里,可是艾德琳知道她一定会来找她。这个夜晚对她们俩来说都很漫长。艾德琳把手伸向酒杯。
她跟保罗对彼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即使到现在,她也无法确定。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明确。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未婚夫,称为男朋友,听起来又像是年轻人的把戏,叫他爱人却只能形容两人一部分的关系。他是她生命中唯一无法归类的角色。她想,不知有多少人有过这种经验?
天空中靛青色的云朵围绕着一轮明月,随着风往东飘送。明天早晨沿海会下雨,暂时不给雅曼达看其他的信是正确的。
雅曼达读了之后会发现些什么呢?保罗在诊所的生活?他每天是怎么过的?或者,他跟马克的关系如何进展?还有他的想法、恐惧和希望?那些事情从他的信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比起她真正想要传达给雅曼达的东西,这些都不重要,她已经拿出来的那些就足够了。
可是她知道,当雅曼达离开后,她一定又会把全部的信都拿出来再读一遍,也许只是为了纪念今晚所做的一切。她会在床边台灯的黄色灯光下,用指尖轻抚信纸上的字词,逐字逐句地读。她深知这些东西的意义大过她所拥有的全部。
今晚,虽然女儿来了,但艾德琳仍然觉得孤独,而且会永远孤独下去。之前在厨房里把故事告诉女儿时,她就明白,现在站在窗户边她也明白。有时候她会想象,如果从没遇见保罗,她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她会再婚,但自己未必会是个好妻子,也未必会挑到个好丈夫。
再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一些守寡或离婚的朋友再婚了,对象看起来都是好人,可跟保罗完全不同——也许跟杰克有些像,可是没有人像保罗。她相信浪漫和激情能发生在任何年纪,但她已经听过不少朋友的经验,知道大部分的恋爱最后都会带来太多麻烦。艾德琳不想屈就于一个像她朋友老公那样的男人,因为保罗的信让她知道,跟这些人在一起会错失多少。别的男人会在她耳边呢喃保罗第三封信里写的那些话吗?她收到信的当天就已经背了下来。
当我睡着时,你在我梦中;当我清醒时,渴望你在我怀中。你我的分离如果有任何价值,就是让我更加确定我们的热情。夜晚,我想拥有你的人;白天,我想拥有你的心。
或下一封信里的这些句子?
当我写信给你时,我感受到你的呼吸;当你读信时,我想象你也感受到了我的。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这些信成了你我的一部分,你我历史的一部分,将会永远提醒着我,我们度过了这一年的难关。谢谢你帮助我度过这一年,但更重要的是,谢谢你即将给我的更珍贵的未来。
甚至是夏末的一天,他跟马克刚吵了一架之后,写下的这些郁闷的言语。
这一阵子,我希冀好多事情,但最想要的仍是你在我身边。很奇怪,遇到你之前,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但现在眼泪来得那么容易……可你总有办法让我感觉到,自己的难过是值得的,你看待事情的方式总能减轻我的苦楚。你是稀世珍宝,是一份礼物。当我们重逢时,我会将你抱在怀中,直到手酸得再也抬不起来。对你的思念往往是令我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遥望着月亮,艾德琳很清楚答案是什么。她永远不可能再遇到另一个保罗。她把头靠在冷冷的窗框上,感觉雅曼达来到了她身后。艾德琳叹了口气,知道是时候说出结局了。
“他原本是要来过圣诞节的,”艾德琳说,她的声音如此轻柔,雅曼达要很费力才听得到,“我全都计划好了。我订了旅馆房间,这样,他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我甚至买了一瓶灰比诺。”她停顿了一下,“盒子里有一封马克的信,里面有全部的解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黑暗中,艾德琳终于转过身来。她的脸一半仍在暗处。雅曼达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感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
艾德琳过了一阵子才回答,她的话语飘荡在黑暗里。
“你还没明白吗?”她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