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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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基山,2002年

艾德琳讲完故事,觉得口干舌燥。虽然喝了一杯酒暖身,但背部仍然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感到酸疼。她在椅子里动了动,身上隐约传来一阵疼痛,心里知道,这大概是关节炎的征兆。她跟医生提过,医生只是把她叫进一个充满氨水味的房间,指示她坐到桌子上,抬起手臂、屈起膝盖,然后开了一张处方。她觉得反正不太严重,也就懒得去拿药,而且她一直相信,如果有一点小毛病就吃药,那么很快地,其他病痛也会随之而来,让她不得不吃更多药。这个年纪的人身体就是这样。不用多久,她要吃的药就会多得能拼出一道七色彩虹:有些要早上吃,有些要晚上吃,有些要跟食物一起吃,有些不能跟食物一起吃。最后,她会不得不在药柜里贴一张清单来提醒自己。这太麻烦了。

雅曼达低头坐着。艾德琳看着她,知道她接下来会问什么。有些问题总是免不了的,但艾德琳希望雅曼达不要立刻就问。她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好好讲完这个故事。

她很高兴雅曼达答应到家里来跟她见面。她已经在这儿住了超过三十年,这是她的家,比她孩提时代住的地方更像家。可想而知,有几扇门已经歪了,铺在走道上的地毯已经薄得像纸一样,浴室瓷砖的颜色也早就过时多年。但是,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譬如说,露营的用具就摆在阁楼左后方的角落,冬天第一次拿出暖炉来用时,保险丝会跳掉。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脾性,她自己也一样。多年来,她和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已彼此熟悉,就这样过着规律而舒适的生活。

厨房也是一样。近几年来,麦特和丹都提出过重新装修,有一次,作为给她的生日礼物,他们还约了一个承包商来看过。他在门上敲敲打打,把螺丝起子插进流理台的裂缝里,把电灯开了又关。看到她仍在用的古老炉子,他还吹了一声口哨。最后,他建议她把所有东西都换掉,并留下了一份估价单和一串商家的姓名及电话。虽然艾德琳知道儿子们是出于好意,但她还是让他们把钱省下来,做各自的家用。

更何况,她就是喜欢这间厨房。重新装修会改变太多东西,而她喜欢全家人共同编织的回忆。无论是在杰克搬走之前还是之后,这都是大家最常聚在一起的地方。儿女们曾在她现在坐着的桌子前写作业;家里的唯一一部电话已在墙上挂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自己好几次看到电话线从后门穿了出去,因为孩子们为了不被偷听,都溜到阳台上去打电话;食品储藏室的架子上还留着铅笔的痕迹,记录着三个孩子这几年来的成长。她无法想象这一切被取而代之的场景,不管新的设备有多先进便利。厨房不像客厅,永远充斥着电视的嘈杂声,也不像卧房,是每个人安静独处的港湾。这里记录了家人间的倾诉与聆听、学习与教导、欢笑与哭泣,这里才是家最本质的地方,也是永远让艾德琳最安心的地方。

这里也将是雅曼达真正了解自己母亲的地方。

艾德琳喝完杯里的酒,把酒杯推到一旁。雨已经停了,透过窗上的雨滴,外面的世界被折射成一幅她几乎认不出的图画。她并不感到惊讶,随着年岁增长,思绪追溯过往,每件东西的样貌都变得不一样了。今晚,她说着故事,感到往昔的岁月仿佛倒退了。也许这是个可笑的念头,但她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发现,她的身上新添了一股年轻的气息。

不会,她告诉自己,女儿一定不会发现的。因为雅曼达还年轻,要她想象六十岁人的感受,就像要她想象身为男人一样困难。艾德琳有时候不禁会想,雅曼达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人与人其实并没有太大不同。年轻、年老、男人、女人,几乎所有她认识的人,想要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心灵的平静,一帆风顺的人生以及快乐。差别只在于,大部分年轻人以为那些东西还没来临,而大部分老人又觉得那些东西已经成为了过去。

她自己也是这样,至少内心的一部分是这样。但是,无论过去有多美好,她都不会像一些朋友那样沉湎于过去。过去并非是个只有阳光和玫瑰的花园,过去也曾经有过心碎。在她刚到那家旅店时,对杰克就有这样的感觉,而现在,她对保罗・佛兰纳也有相同的感觉。

今晚,她还是会流泪,可是从离开罗丹岛那天起,她就答应自己要过好每一天。爸爸常常告诉她,她很坚强。虽然这让她心中好受了一些,但仍旧无法抹去痛苦或遗憾。

现在,她试着让自己专注在快乐的事情上。她喜欢看着孙子们探索世界,她喜欢拜访朋友,看看他们过得如何,她甚至开始享受图书馆的工作。

她现在在特殊参考书籍区工作,那里的书不能外借,因此工作本身很轻松。常常每隔好几个小时才会有人来问她点什么事,因此,她得以有机会观察那些推开玻璃门进来的人。几年来,她一直热衷于这种观察。当他们坐在大阅览桌或小型阅览室里时,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象他们的生活。她会猜测某个人结婚了没?他的工作是什么?他住在哪里?他可能对什么书有兴趣?偶尔,她也会有机会知道自己的猜测正不正确。有些人可能会来请她帮忙找某本书,她就会友善地跟他们闲聊两句。很多时候,她都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准,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猜到的。

时不时地,也有人会对她有意思。几年前,对她感兴趣的还都是些年纪比她大的男人,可现在都是些比她年轻的。他们的招数都一样,经常来特殊参考书籍区逛逛,不时地问这问那,先是关于书,然后聊些泛泛的话题,最后便问起关于她的事。她并不介意回答,不过,虽然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们进一步暗示,但这些人最后都会约她出去。每次她都会小小地得意一番,但心里却明白,无论这个人有多好,无论自己和他在一起时有多开心,她都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敞开心扉了。

在罗丹岛度过的时光也在其他方面改变了她。保罗治愈了离婚给她带来的失落和背叛感,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强大而美好的内心。她终于知道自己值得拥有爱,从此不再自惭形秽。而与日俱增的自信也让她有勇气面对杰克,和他说话时不再夹带失望与怨恨,内心也不再压抑着愤怒、指责与嘲讽。逐渐地,杰克给孩子们来电话时,会先和她聊上一小会儿。后来,她开始问候起琳达,或关心一下他的工作情况,也会谈到自己最近在忙的事。慢慢地,杰克也发现了她的改变,他们每次通电话时,气氛都更加融洽,两人有时候打电话甚至只是为了聊天。后来,当杰克跟琳达的婚姻触礁时,他们会在电话里一口气聊上几个小时,有时甚至聊到深夜。杰克和琳达离婚的时候,艾德琳帮助他度过了痛苦的时光,甚至在他来看孩子们时,允许他在客房留宿。讽刺的是,琳达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离开他的。艾德琳记得有一次跟杰克坐在客厅里,杰克手中摇晃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那时已经过了午夜,他喋喋不休了好几个小时,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最后终于惊觉自己的诉苦对象是谁。

“你那时候也这么痛苦吗?”

“对。”艾德琳说。

“你花了多久才走出来?”

“三年,”她说,“可是我很幸运。”

杰克点点头,紧抿着嘴唇,瞪着自己的酒杯。

“对不起。”他说,“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踏出这扇门。”

艾德琳微笑着拍拍他的膝盖说:“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大概一年之后,杰克打电话来邀她出去晚餐。就像对其他男人一样,她礼貌地拒绝了。

艾德琳站起来,从流理台上拿起刚刚从卧房带过来的那个盒子,回到桌边。雅曼达一直望着她,眼神中多了一份谨慎和不可思议。艾德琳微笑着,握住女儿的手。

艾德琳明白,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雅曼达已经意识到,她并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了解妈妈。艾德琳觉得他们的角色对调了。每当假日,全家人聚会时,孩子们会在一起聊到年少时的事,而艾德琳到那时才会发现,自己过去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前几年,她才知道,麦特以前晚上会偷偷溜出家门,跟朋友出去玩;雅曼达大三时学会了抽烟,又戒掉了;车库还曾发生过一场小火灾,当时她以为是插座坏了,其实是丹做的好事。她会跟他们一起笑,觉得自己真是天真。此刻,雅曼达的眼神就像艾德琳当时一样,她不知道雅曼达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墙上的钟滴答作响,声音平静而规律。暖炉启动了,发出“咚”的声响。雅曼达叹了口气。

“真是个让人难忘的故事。”

雅曼达说话的同时,用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圈圈摇晃。酒随着光线变化闪烁着。

“麦特跟丹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

“我想他们不需要知道。”艾德琳微笑着说,“而且,我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理解。一方面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且是保护欲很强的男人,我不希望他们觉得,保罗只是在把一个寂寞的女人当成猎物而已。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他们自己坠入爱河,那就是真的,不管有多快,可是如果有人爱上了他们自己关心的女人,他们就只会质疑对方的动机。说真的,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

雅曼达点点头,问道:“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

“因为我认为你需要知道。”

雅曼达开始无意识地卷着一绺头发。艾德琳不知这个习惯是天生的,还是遗传自己的。

“妈?”

“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跟我们提起过他?你从来没有提过任何关于他的事。”

“因为我不能。”

“为什么?”

艾德琳靠上椅背,吐了长长的一口气。“一开始,我很害怕那都是不真实的,我知道我们爱着彼此,可是距离会让人改变。在告诉你们以前,我必须确定我们的关系真的会持续下去。之后,当我开始收到他的信,我才明白……我不知道……你们大概要很久以后才能见到他,我不认为那时候告诉你们有什么意义……”

艾德琳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字句。

“要知道,那时候的你们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时候你十七岁,丹才十五岁,我不确定你们能否承受这样的消息。如果那个时候你们刚从爸爸那儿回来,就听到我说,我爱上了一个才刚认识的人,你们会怎么想?”

“我们会想办法接受的。”

艾德琳不这么认为,却没有跟雅曼达争辩,而是耸耸肩说:“谁知道?也许你说得对,你们的确会试着接受,但那时候我不想冒险。如果时光倒流,我大概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雅曼达在椅子里动了动。过了一会儿,她看着妈妈的眼睛。“你确定他爱你吗?”她问道。

“确定。”她回答。

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雅曼达的眼睛看起来几乎是蓝绿色的。她温柔地笑着,好像想在不伤害妈妈的情况下点出一个明显的事实。

艾德琳知道雅曼达接下来要问什么,她想,那是最后唯一的问题了。

雅曼达往前倾,脸上流露出对母亲的担心。“那他现在人呢?”

距离艾德琳最后一次见到保罗・佛兰纳,已经十四年了,其间,她去过罗丹岛五次。第一次是同一年的六月,沙滩看起来更白,海洋融进了天际线时,但其余四次,她都选择在冬天去,因为灰冷的冬季更能令她回忆起过去。

保罗离开的那天早晨,艾德琳在屋里四处徘徊,无法静下来,走动似乎是唯一能让她不被情感淹没的方法。傍晚,当夕阳开始以深深浅浅的红色和橘色点缀天际时,她走出户外,望向色彩斑斓的天空,希望看到保罗搭乘的那班飞机。机会当然十分渺茫,但她依然等待着,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感到越发寒冷。在云间,偶尔也会有飞机留下的尾迹,但理智告诉她,那些都是驻扎在诺福克海军基地的飞机。等她回屋时,手已经冻僵了。她把水龙头打开,用温水冲洗,感受着刺痛。虽然明白他已经走了,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在餐桌上摆了两套餐具。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希望他会回来。晚餐时,她幻想着看到他从前门走进来,把行李袋放下,告诉她,他离不开她。他们会多留一两天,然后一路往北开,朝她家的方向转弯。

但是他没有回来,前门始终不曾被推开,电话也没有响。无论艾德琳多么希望他留下,心里还是明白,要他走是对的。保罗就算多留一天,也不会让离别变得更轻松一些。他多待一个晚上,也只意味着他们必须多说一次再见,而一次就已经够难的了。她无法想象再说一次那些离别的话语,也无法想象再经历一次今天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她开始打扫旅馆,仔细而缓慢地专注在那些家务事上。她洗了盘子,擦干摆好;清了地毯,把厨房和进门处的沙砾扫干净;把客厅楼梯扶手和台灯上的灰尘掸去,又把琴的房间清理干净,直到一切看起来都跟她刚到的那天一样。

然后,她把行李箱搬到楼上,打开了蓝色小屋的房门。

自从前一天早上保罗离开后,她就再没进来过。午后的阳光在墙壁上反射出了七彩的光,他在下楼前铺过了床,却似乎又觉得不用铺得太整齐,被子因为底下的毛毯没铺平而微微鼓起,床单也有部分露了出来,几乎碰到地板;浴室里,一条毛巾挂在浴帘的横杠上,还有两条在洗脸盆旁边。

她静静地站着,想把眼前的景象牢记在心,最后终于吐出一口气,放下行李箱。这时,她看到了保罗留在梳妆台上的字条。她拿过来,慢慢在床沿坐下。在两人相爱过的房间里,她无声地读着他前一天早上留给她的信息。

读完后,艾德琳把信放下。她静静地坐着,想着写信时的他。然后她仔细地把信折好,放进行李箱,跟海螺摆在一起。几个小时后,琴回来时,艾德琳正靠在后阳台的栏杆上,再一次凝望着天空。

琴还是老样子,精神百倍,她很高兴看到艾德琳,也很高兴回家。她絮絮叨叨说着婚礼上发生的事,还有她待的那家在萨凡纳的老旅馆,艾德琳没有打断她。晚餐后,她告诉琴想去沙滩上散散步,并暗自庆幸琴没有提出要跟她一起去。

她回来的时候,琴正在房里整理行李。艾德琳泡了杯茶坐到火炉旁,在摇椅上晃着,听到琴进了厨房。

“你在哪里?”琴高声叫道。

“这里。”艾德琳回答。

过了一会儿,琴绕了过来。“热水壶刚刚是不是响过?”

“我冲了一杯茶。”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起茶来了?”

艾德琳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琴在她旁边的摇椅上坐了下来。窗外,月亮升起,发出冷冷的清辉,给沙滩披上一层古董餐具般的色泽。

“你今天晚上有点安静。”琴说。

“对不起。”艾德琳耸耸肩说,“我只是有点累,大概是想家了。”

“一定是。我一离开萨凡纳,就开始数离家还有多远,幸好路上没堵车,因为是淡季嘛,对不对?”

艾德琳点点头。

琴躺进椅子里,问道:“你跟保罗・佛兰纳相处得还好吧?我希望这场风暴没毁了他的旅行。”

听到他的名字,艾德琳觉得喉咙哽住了,但她仍旧试着表现得神色自若。“我想他完全没受到暴风雨的影响。”她说。

“跟我讲讲他是什么样子嘛,从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个挺严肃的人。”

“不,一点也不,他……很好。”

“跟他独处会不会感觉怪怪的?”

“不会,习惯之后就不会了。”

琴等着艾德琳补充两句,可是她沉默了。

“嗯……好吧,”琴说了下去,“给屋子装防风板的时候没问题吧?”

“没有。”

“那就好,谢谢你帮我的忙。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安静的周末,可运气似乎不太好。”

“大概是吧。”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的方式,琴又多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一时之间,艾德琳忽然觉得自己非常需要独处,便很快喝完了茶。

“真的很抱歉,琴。”她说道,尽量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想休息了。我很累,明天又要长途驾驶。不过我很高兴你在婚礼上玩得愉快。”

艾德琳突然结束了这场对话。这让琴觉得很突兀,她的眉毛扬了起来。

“噢……那么,谢谢你。”她说,“晚安。”

“晚安。”

艾德琳即使在走上楼梯之后,仍然可以感觉到琴狐疑的眼光。她打开了蓝色小屋的门,脱下衣服,裸着身体钻进被窝,觉得无限寂寞。

枕头和被单上都留有保罗的味道,她沉醉在他的气息中,无意识地用手指滑过乳房,抵抗着睡意,直到再也撑不下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煮了一壶咖啡,又到沙滩上散了一会儿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