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湿冷的二人各自进了房间。保罗褪下衣物,把水龙头打开,待浴帘后冒出了蒸气,便踏进莲蓬头下冲澡。几分钟后,他的身体才暖和起来,虽然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洗好,又非常慢地穿上了衣服,可是当他下楼时,发现艾德琳还没来。
窗户全都被封了起来,所以屋里很暗。保罗把客厅的灯打开,又去厨房倒了一杯咖啡。雨急切地敲打在防风板上,整间屋子似乎都在晃动。雷声不断,听来忽远忽近,就像繁忙车站里的纷杂声。即使灯亮着,黑黑的窗户仍然让人错以为是夜晚。保罗把咖啡端到客厅,来到火炉旁。
他把挡板移开,往火炉里添了三根木柴,把它们垒在一起,以便空气流通,接着倒入一些燃料。他又在壁炉架上的一个木盒子里找到了火柴,他划开第一根火柴,空气里立刻漫起一股硫黄味。
燃料很干燥,马上就点着了,木柴也很快燃烧了起来,发出揉纸般的沙沙声,不一会儿,橡木便散发出热度。保罗移近摇椅,把双腿伸向火旁。
这样真舒服,他想,但还是有哪里不对。于是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把灯关了。
他笑了。这样更好些,好多了。
艾德琳在房间里,正慢慢地消磨着时光。回屋后,她决定接受琴的建议,放满满一池的水。当她关掉水龙头踏进浴池时,水管里仍传出水流的声音,那意味着保罗还在楼上冲澡。这个念头十分引人遐想。她任凭这股欲望流淌遍自己的全身。
两天前,她绝对想不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一个才刚刚认识的人。她的人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尤其是近几年。她可以把原因归咎于孩子,或辩解自己身负的责任让她无暇顾及感情,但这些都不完全正确。事实上,那也归因于离婚对她造成的改变。
杰克的背叛让她感到愤怒,这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可是,尽管她努力不钻牛角尖,有时却仍然克制不住地去想事实的另一面——杰克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才离开她的,这暗示着杰克否定了她,否定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这对身为妻子、母亲,更是身为女人的她来说,是个天大的打击。虽然他宣称自己只是情之所至,并非有意要爱上琳达,可他也绝不只是一时兴起。在开始跟琳达纠缠不清时,他一定思考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引起的后果。无论他如何矫饰言语,他的实际行动仍像是在对艾德琳表示:琳达在各方面都比你好,而且我跟你的婚姻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不值得再花时间和精力去挽回。
她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全盘否定?旁人可以轻易地说,那不是她的错,是杰克的中年危机作祟。可她仍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尤其怀疑自己身为一个女人的价值。当一个人不再觉得自己有魅力,又如何能享受情欲?而之后三年中的无人问津,更加深了她对自己的否定。
为了抵抗这种挫败感,她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儿女、父亲、家事、工作和账单上。有意无意地,她拒绝了任何自我思考的机会。她不再跟朋友打电话闲聊,不再散步或泡澡,甚至不再去园子里修剪花草。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自认为这样就能把生活过得很好,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过得并不好。
那些方法终究都失败了。她每天从早上睁眼一直忙到夜里上床,剥夺了所有犒赏自己的机会,结果变得对未来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她每天把工作排得满满当当,足以让任何人筋疲力尽。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放弃了每一件让人生美好的小事,只为了把自己埋葬。
她怀疑保罗早就看出来了。不知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光里,总能让她领悟到这些。
这个周末不仅让她认识到自己过去的错误,也改变了她未来的生活。她的过去已成定局,无法重来,但未来仍在掌握之中。她不会再让今后的人生重蹈过去三年的覆辙。
她剃了腿毛,在浴池里又躺了一会儿,直到泡沫都消失,水也渐渐变凉,才把身体擦干。她从柜子里拿了乳液——因为知道琴不会介意——将乳液涂在腿、腹、胸和手臂上,享受着肌肤重生的滋味。
艾德琳裹上浴巾,走到行李箱前,习惯性地拿出牛仔裤和毛衣,旋即又放下。如果真的要改变生活方式,何不现在就开始?
她带的行李不多,更别说什么漂亮衣服了,不过,因为心中隐约希望能找个晚上出去玩玩,她带了雅曼达买给她当圣诞礼物的黑色长裤和白衬衫。虽然结果她哪儿都没去成,但现在似乎是穿上它们的最佳时刻。
她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卷,接着刷上睫毛膏和腮红,再擦上买了好久却很少用到的口红。最后,她倾身弯向镜子,刷上能衬托出眼睛颜色的眼影——她在结婚的头几年里也曾这么做。
穿好衣服后,她把衬衫的下摆拉平整,满意地笑了。她已经太久没有以这样的形象示人了。
她走出卧室,穿过厨房,接着便闻到了咖啡香。通常在这样的日子里,尤其是下午,她也会喝一杯咖啡。然而这一次,她却从冰箱里拿出最后一瓶酒,顺道带了开瓶器和两只杯子,终于感到自己又把握住了生活。
她把东西拿到客厅时,发现保罗已经生了火,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变了,仿佛正期待着她的回应。尽管没出声,但她知道他感觉得到自己在靠近。保罗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他转过身来正准备说话,但一看到艾德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她。
“太隆重了吗?”她终于问。
保罗摇摇头,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不……一点也不。你看上去……真美。”
艾德琳腼腆地笑着说:“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柔,几乎像是在耳语,她很久没有听到自己这样说话了。
他们一直凝视着彼此,直到艾德琳举起手中的酒瓶,“你想喝点酒吗?我知道你有咖啡,但这样的天气,喝点酒可能也不错。”
保罗清了清喉咙,说:“听起来很棒。要我来开吗?”
“如果你不想在酒里喝到软木塞的碎屑,最好帮我开,我从来没学会过开瓶。”
保罗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她递来的开瓶器,以一连串利索的动作打开了酒瓶。艾德琳握着杯子让他倒,然后把酒瓶放在了一边。两人坐进摇椅里,彼此之间的距离比前一天更近。
艾德琳啜了一口,放下酒杯,觉得无论是自己的打扮、感觉、酒的味道,还是屋里的气氛,都那么美好。明灭摇曳的火光在身边跳舞,雨声笼罩着整栋建筑。
“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真高兴你生了火。”
保罗在温暖的空气中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在外头待得太久,我现在还是觉得冷,要让身体暖和起来所花的时间真是一年比一年久。”
“运动量像你这么大的人也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你能抵挡得住岁月的摧残。”
他温和地笑了:“我真希望可以。”
“至少看起来没问题。”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早上的我。”
“你不是去跑步了吗?”
“我是说跑步前。刚起床的时候,我几乎动弹不了,就像老年人一样行动迟缓。跑步跑了这么多年,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随着摇椅一前一后摇晃,他看到火光在她的眼睛里跃动。
“你的孩子最近跟你联络过吗?”他问,尽量不让自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点点头,“今天早上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打过电话来,说正准备去滑雪,出门前想跟我说一声。这个周末他们要去西弗吉尼亚州的史诺修,都盼了好几个月了。”
“看来他们会玩得很开心。”
“对啊,杰克最擅长这个了。每次孩子们去他那儿,他都会安排好玩的活动,让他们觉得跟爸爸生活简直就像在开一场大派对。”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没关系,他也错过了很多,我并不想跟他交换,孩子们的成长过程是没办法重来的。”
“我知道。”他喃喃自语,“相信我,我知道。”
她有点后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
他摇摇头,“没关系,虽然你不是在说我,我也知道自己错过的大概永远难以弥补,但至少我在努力,只希望会有用。”
“会的。”
“你真这么觉得?”
“我确定。我觉得你是那种无论想做什么,最终都能达到目标的人。”
“这次可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最近马克跟我的关系不是很好,事实上,应该说关系从来没好过。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怎么说过话了。”
她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有那么久。”她终于说。
“我没说,你又怎么会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等你见到他,打算跟他说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她,“有什么好建议吗?你应该很懂如何处理和孩子之间的关系。”
“也不见得,我大概要先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说来话长。”
“如果你愿意,我们有一整天可以聊。”
保罗喝了一口酒,仿佛在下决心。窗外风雨交加,愈演愈烈,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他告诉了她,自己如何在马克的成长过程中屡屡缺席;他告诉了她餐厅里的冲突,还有自己如何缺乏修补裂痕的意志力。当他说完时,炉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艾德琳沉默了一会儿。
“真是棘手。”
“我知道。”
“但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你知道吗?吵架永远要两个人才吵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