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才十四岁,还不懂什么是喜欢,我就喜欢上了你,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长大了要和你在一起。”
画未没说话,只是拥抱他。
她不要理智,不要判断,不要思考,她只要遵从她的内心,坚定不移地爱下去。
魏泽川的假期只有半个月。但画未没假期,所以魏泽川的拜见画未父母的愿望没能实现。
画未也想等大学毕业再说。
魏泽川说:“也好,等你毕业时,我应该攒了一些钱了。不然你爸妈会说,你连买厕所的钱都没有还想娶我女儿?你怎么不去海里捞条美人鱼啊?”
“我爸妈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但他们也不希望你受穷受苦呀。”
“谁知道我跟着你会不会受穷受苦呢?”
“你就看着吧。”
“我看我还是等着受穷受苦吧。”
“伤自尊了,求安慰……”
“赏你一个破碗,端着去求安慰吧。哈哈!”
他们拥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他们牵着手走很远的路去吃老字号的海鲜面,他们驾着小渔船出海晒太阳,他们看起来又像所有幸福的恋人一样幸福。
魏泽川回船上那天,画未去码头送他。阳光很好,暖风柔柔,大海轻涌着金色波浪,“和谐号”像一只巨大的海鸟,静静矗立在港口。魏泽川恋恋不舍地走上甲板。他又朝她回头看,他穿着白色衬衫,春日的阳光映着他的脸。
画未有点茫然,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少年吗?是那个与她定下约定的十四岁少年吗?是她在荷花池畔遇到的十六少年吗?
她悲哀地发现,尽管他们和好如初,但却有什么东西烙在她心里了。那种东西不是伤痕,不是耿耿于怀,而是敬畏。从前她相信爱情的力量可超越一切,而今,她经历这次波折,她开始敬畏命运,她开始怀疑,爱情再强大,也抵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滨城的初夏,白色的栀子和茉莉争相装点着家家户户的小院,沿海大道上的凤凰花含苞待放,沙滩上摆满了鲜红饱满的樱桃。渔民们在傍晚时分满载而归,空气里涌动着新酿的啤酒香气。
画未和于采薇在海边的黄昏市场闲逛。
于采薇的电话响了,她兴奋得大叫:“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听起来是季明朗。自从他玩消失以来,他就很少联系于采薇。
几句话之后,于采薇冷笑起来:“我早料到了,就等你亲自说出口呢。但我要你当面和我说,说你不爱我了,要和我分手,不然我绝不答应。”
过了半分钟,她又嚷:“那最初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你发现我偷跑到你的房间时,你就该让我滚出来。我让你帮我画像时,你就该扔掉画笔骂我不要脸!或者,我高考之后来江南找你,你也可以跟我说,我们不可能!你是现在才知道那些差异吗?
“你当时为什么接受了我?现在又为什么想甩开我?我还是我,一直没变。
“我现在不听,除非你到我面前来,亲自和我说!”
于采薇就是这样的女孩,即使输了阵地,也不甘心输了姿态。
她摁掉电话,看着画未:“这个王八蛋,果然是要分手,还好我早有准备,不然我该多伤心呀。”
她以为自己没伤心,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季明朗答应六月过来。要他穿过两千公里铁路线来分手吗?于采薇还不至于这么造作,她不过是想最后一搏。
六月底,“动漫节”要在滨城开幕。“动漫节”面向社会征集漫画作品做展览。画未和于采薇都跃跃欲试,她们构思好题材,开始认真作画准备应征。
十天之后,于采薇的作品完成了,她拿过来给画未看。
她画的是一个天使坠落在黑暗森林里,羽翼折断,身体却努力伸向天空,它眼睛里迸射出的对生命的眷恋之光,将黑暗森林照亮,黑暗的角落里绽放出绚烂繁花。画作的名字就叫《生命之光》。
画未狠狠地赞赏说:“太棒了!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嗯,画出来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去复印一份。”
“我带你去,学校南边有一家复印店,彩印的效果非常好。”
画未宿舍里有一辆公用单车,画未骑着单车载于采薇去。
马路上车辆很多,阳光刺眼。画未骑着车,于采薇坐在后座上。
她们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将来都要成名,还要一起出版双人绘本,画未从左边开始画,于采薇从右边开始画。她们都梳着一样的丸子头,穿着一样的黑色T恤、一样的白色半身裙,她们在火红的凤凰树下穿过,像一幅日系漫画。
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弯处,一辆摩托车猛冲出来,画未慌忙避让,摩托车也急速转弯,但两辆车子还是擦边撞上,画未和于采薇以及单车一起猛地摔倒在地上。
于采薇手里的《生命之光》飞了出去,掉在马路中央。她慌忙爬起来跑过去捡,突然一辆小车迎面而来……
画未回过头去,看到了她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小车撞倒了于采薇,然后从她握着《生命之光》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碾压过去,鲜血缓缓溢出,就像花朵款款开放。
画未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她捂住嘴巴,瞪大眼睛,过了几秒才凄厉地尖叫起来:“采薇!”
于采薇晕了过去,但右手仍紧紧拽住《生命之光》。
摩托车和小车都停了下来,小车把画未和于采薇送到了医院。
画未只有两处皮外伤。
而于采薇却被送进了手术室。
画未在手术室外焦灼地等待,陪画未一起等的,还有摩托车司机和小车司机。画未已经给于采薇妈妈打了电话,她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
两个多小时之后,医生出来说:“病人胸部、手腕部、腿部多处受伤,但生命体征稳定。伤势最严重的是手腕部位,可能要分几次做手术,现在第一次手术已经完成。病人现在进入了重症监护病房,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知家属。家属马上到一楼缴纳手术费用和住院押金。”
画未这才想到自己没带钱包出来,她们本来打算复印了就回去,她就只带了手机和一些零钱。
她正茫然无措,小车司机走过来对她说:“是我撞的她,费用我会负责的,我跟你去交费。不过我身上的现金不够,要到对面银行取钱,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画未跟着他一起去。
他是一个面容清朗温和的年轻男人,年纪比画未她们略长。他告诉画未他的名字叫程致远,当时是车行绿灯,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当他看到的时候他就慌忙紧急刹车,但还是晚了。他已经向公司请了假,他会等到于采薇的家人过来,他会承担责任。
程致远交了相关费用,摩托车司机也出了一部分。交警过来传唤他们三人去录口供。于采薇妈妈也赶到了。听到女儿的情况如此严重,于采薇妈妈责怪画未:“怎么这么不小心!骑什么单车带她去,打个车不就好了吗?”
“阿姨,对不起……”她已经愧疚得不行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于采薇妈妈又怒斥程致远:“你是不是在马路上玩飙车?以为有钱就了不起?我绝不会妥协私了,我一定要让法律制裁你!”
“阿姨,当时的情况您不知道,我没有超速行驶,是您女儿突然冲出马路,我也没有开车逃跑,而是马上把她送到医院。您放心,法律认定我该受什么惩罚,我都会承担,您女儿的治疗费用我也会承担的。”
于采薇妈妈见他这么说,也无可奈何,只是急得直淌眼泪。
一周后,于采薇的手腕做了第二次手术。
于采薇妈妈就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里,画未每天去宾馆看望她,陪她一起去医院。她们只能隔着监护室的玻璃看于采薇,于采薇也躺在床上看她们,她用左手朝她们挥手微笑,她在电话里说她还好,她会坚强。
每一次,画未都内疚到心痛难忍。她应征“漫画节”展览的作品还没有画完,但也没心情再画下去。《生命之光》的画面被晕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画未收起来了,根本不敢打开再看第二眼。
于采薇的手腕情况一直不好,迟迟不能转到普通病房。
一个月后,于采薇的爸爸从国外赶了回来,于采薇仍然在重症监护病房。大家越来越焦灼。
清晨,大家去医院看于采薇时,于采薇的主治医生严肃而谨慎地告诉他们:“病人的手腕被碾压得非常严重,虽然手术保住了手腕上部,但手腕以下已严重坏死,建议将手腕以下截除。”
“坏死?截除?”于采薇妈妈不敢相信,“你是说她以后就都没有手掌了?她才21岁啊!她将来怎么生活?怎么抱孩子?天哪!”
“我们不同意,医生,我们要求专家会诊,我联系专家,要尽最大可能保住她的手!”
医生想了想:“如果你们要求会诊,我们会联系专家,你们联系的专家也可以加入,但还是希望你们做好思想准备。”
她没有了右手,怎么画画?那是她的梦想,她的希望,她生命的一部分啊!画未呆呆地想着,浑身冰凉。
两天后,专家组对于采薇进行了会诊,结论是:“继续分阶段治疗,保留手掌的可能性也有,但治疗时间会延长。而且就算通过治疗,手腕以下的活动能力也可能永久无法恢复了,就是说,她的手掌会处于无知觉状态。”
尽管这结论仍让人伤心,但比之前截除手腕以下部位的方案更能让人接受,这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于采薇的父母在绝望中又看到一丝希望。
画未彻底绝望了。于采薇的手掌都没有知觉了,她怎么画画?对一个画者来说,一只麻痹的手掌和没有手掌没有本质的区别。而且那是右手,画了十几年的手,没有了它,她怎么实现自己的梦想?怎么描绘自己的未来?
她们还说好要一起成名,一起画双人绘本呢。
为什么最后成了这样?不!画未趴在墙壁上,泪水顺着手臂流下。
专家和于采薇父母神色严肃地在一旁谈着话。
内疚,内疚,内疚,这是画未内心比痛苦绝望还要痛苦绝望的感受。
程致远也来医院看于采薇,他走过来安慰画未:“别太难受了……”
画未抽泣着说:“我不只是难受,我是内疚!内疚!要是我骑车小心一点,闪避及时一点,我们就不会被摩托车撞上,画就不会掉出去,她就不会跑到马路中间去捡,她也不会被撞!是你撞了她!你不内疚吗?!”
程致远垂下头,沉默,表情痛苦。
画未给魏泽川打电话,无法接通;她给他发信息,诉说这一场劫难,她发了一条又一条,他都没有回复,他不在港口,海上没信号。他没有超能力,他也不能化解这一场劫难,可她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好想手机里传来他的信息,她需要他给她力量。
三天后,魏泽川才打来电话:“我才到港口,你还好吗?于采薇还好吗?”
当然不好,她们都不好。他安慰她,鼓励她,说,我在呢,宝贝我在呢,你不要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画未举着手机,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遥远、缥缈。再多甜言蜜语,也比不上一个沉默的拥抱更真实有力啊!
她难受着,苦笑,电话打不通,她只盼望听他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了,她又想要拥抱。
姜画未,你知足吧,不要有这么多奢望。一个声音说。
可我只想要一个拥抱啊,我虚脱得快崩溃了啊!另一个声音说。
七月,于采薇被转到普通病房。她胸部和腿部的伤基本痊愈了,右手手腕以上已经能轻微活动,但手掌仍然缠着纱布。
她问医生:“我的手掌为什么还不能动?为什么一点知觉都没有?什么时候才会好?”
医生只能安慰她:“会慢慢康复的,你要有信心。”
于采薇父母也忍痛安慰女儿:“会好起来的,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
画未却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握住于采薇的左手,哽咽着说:“对不起,都是我太大意才撞到摩托车的,对不起,采薇,对不起……”
“不怪你,傻丫头,是我自己贸然冲出马路去捡画的。再说,又不是好不了了,怕什么?对了,我的画呢?捡回来没有?”
“我帮你保管着呢。”
“那你帮我送去参展没有?那是我这些年来画的自我感觉最满意的一幅了!”
“送了,选上了,它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呢!好多人站在它面前看呢。可惜你没能到现场,展览结束我又要回来了。”
“送给你了!你好好保存哟,还可以留给你的子孙,将来他们可以拿来拍卖!哈哈!”
“嗯嗯,哈哈,到时候就是艺术品了。”
她们兴奋地叽喳着,像从前的每一次憧憬时一样。
“季明朗那个王八蛋,说好六月来,是不是没来?”于采薇问。
“可能来了,联系不到你吧,你的手机当时没找到。”画未说。
“那他可以打你的电话呀?”
“他可能没我的号码吧。”
于采薇想了想:“把你手机给我,我打给他,让他马上就来。”
画未把手机给于采薇,于采薇打通电话,说:“季明朗,是我,我出了车祸,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你过来,我们当面说分手。”
画未忧心忡忡。
在于采薇出事的当天,画未就打了电话给季明朗,但季明朗不想再来见于采薇了,他识穿了于采薇的诡计,不想给她最后一搏的机会。
画未气极了,骂他:“连分手都不敢当面说,还指望你担当什么?懦弱的男人,我鄙视你。”
三天后的下午,于采薇正在睡觉。画未和于采薇妈妈在一旁守着她,于采薇的主治医生进来了。她们连忙站了起来。
“没事儿,我就是来看看,听早上换药的护士说,孩子的手外观恢复得还好,照这样看,过半个月你们就能出院了,只是这孩子她现在知道吗?”
“我们都没敢告诉她。”
“还是要试着告诉她,她知道了,接受了,也便于出院后康复治疗。”
“康复治疗究竟有几成希望?”
“不乐观,我从医这么多年,她这种情况也不少,但多数病人都是选择截除,一是康复治疗费用太高,二是成功率太低。只是如果持续康复治疗,可以保证手掌不萎缩,表面上和正常肢体一样。”
于采薇妈妈默默流泪,画未说:“阿姨,我想起采薇说想喝花生汤。我出去买来。”
她并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买花生汤不可,她只是不忍心坐在那里看到于妈妈伤心,于妈妈越伤心,她就越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