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黄昏,画未正和几个同学在宿舍楼下打羽毛球。她运动细胞欠发达,做任何运动都笨手笨脚的。同样,跳舞也惨不忍睹。
但今天下午她在宿舍画画画得太久了,腰酸背痛,舍友便拉她出来活动筋骨。
手机响了,她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看,是魏泽川发的彩信。彩信一点点打开,是一张自拍照,两个靠在一起的人都只露出脑袋,以下部分都盖在被子下。
那是魏泽川和梁阮阮,魏泽川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梁阮阮眨着眼在笑。
画未傻了。
心底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这几天的猜疑煎熬,早在她心底埋下炸弹,这张照片成功地引爆了它。画未崩塌了,几乎跌倒在地上。
南方的初春天气微暖,草木萌绿,天空下涌动着大片融融阳光,和风微醺。可现在,她的世界瞬间陷入了冰雪肃杀的漫长黑夜。
她放下羽毛球拍,转身往宿舍走。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上了那么多级楼梯回到宿舍的。
她趴倒在桌子上,任由绝望的潮水将她淹没。
手机响起来,是魏泽川打来的,她没有接。魏泽川,你把这张照片发给我,你是想告诉我什么?想知道我会怎么想?怎么做?
电话持续响,她还是不接,她呜咽着,也哭不出来。
舍友追了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虚弱地说:“好难过。”
宿舍电话又叮铃铃地响起来。舍友跑过去接:“画未,是魏泽川!”
画未不应,舍友只得问魏泽川:“是不是你欺负她了?她在哭!”
魏泽川急疯了:“不是真的,不是她想的那样,你告诉她照片只是恶作剧,是误会,你喊她来接电话!求求你!”
“画未,魏泽川说那不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照片是恶作剧,他求我喊你来接电话!”
“你求他让他放过我,让我安静一会儿……”
过了很久,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梁阮阮打来的。
画未气呼呼地接起来,声音尽量平静:“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看来你真的误会了。姜画未,对不起,照片是我拍的,但只是恶作剧,想吓一吓他。他那天晚上喝醉了,什么都不晓得,我就趁机跟他开玩笑,没想到他失手就发给你了。我跟他真的什么也没有,你别乱想。”
“是他让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是啊,真对不起,我害你们闹矛盾。”
画未并不阴暗,但梁阮阮的“对不起”“别乱想”在她听来,怎么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呢?她解释的语气,又阴险地在诱导画未乱想,画未急得脑袋嗡嗡响。
好吧,就算是误会,可他们整个晚上都在一起,魏泽川也根本没提过他要去为梁阮阮过生日的事,他分明是故意欺瞒她!而且,梁阮阮在失恋的时候找魏泽川,是单纯地求安慰,还是居心叵测?还有那晚他们说的那些话,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那也伤害了她!
她才意识到,自己好悲哀,竟然被他们联手欺负!
她竟然被自己心爱的人欺负!
从小到大,她被欺负得太多,可是,被心爱的人欺负,这还是第一次。她那么爱他啊,他怎么狠得下心,怎么下得了手?
她说不出的委屈,无法发泄的气愤让她失控了,冲梁阮阮嚷:“滚!我什么都不想听,你从来都没安过好心!滚滚滚!”
梁阮阮也恼怒了:“姜画未,我好心好意给你解释,你竟然这样,哼!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还告诉你,在他心里,始终有我的位置,不管任何人,即使是你,都无法取代!”
梁阮阮说完挂断电话,再没打来。
画未觉得自己真可悲,她对魏泽川的信心,还不如梁阮阮。
她又想起,不知什么时候于采薇说过,你若是爱上魏泽川,一定会尝尽酸甜苦辣,你做好承受的准备吧。她早在心里做好准备了,但当痛苦真正到来时,她之前的准备都毫无效用,痛苦像是从心底里不断疯长出来的杂草,不可抑制。
画未的手机响个不停,是魏泽川。
她接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分手吧,我们分手吧。”
“不!”他喊起来,“我不分!我跟梁阮阮根本没什么!我让她打电话给你解释,她解释了吗?画未,求你相信我,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根本不会请求你,我首先就无法原谅自己!”
“你们整个晚上都在一起,你不小心按到了我的号码,电话通了,我都听到你们说了什么,你说如果没有我,你会喜欢她,我都听到了。”
“那个如果只是假设,假设是不成立的,我只爱你,没有其他人!那天晚上她生日,我们喝了点酒,说话就没太顾忌,但我绝对没有背叛你!你相信我!我可以用生命起誓!”
“可你专门去看她,你还骗我在北营!我最恨人家骗我!”
“不是我去看她,是她的学校就在北营,她回校本部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她突然联系我,恰好我在北营啊!”
“魏泽川,做了就是做了,你能不能诚实一点?”画未的语气里已带着冰冷的鄙夷。
魏泽川急得要疯了:“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承认?如果换作是你,你说什么我都信,可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
“我太累了,我爱你这么多年,太苦太累,有好多次,差点因为一念之差让我放弃。这次,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马上回来!我把梁阮阮也带来!我们面对面说清楚一切!”
“你没假期,连工作也不要了?”画未问。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魏泽川伤心大哭。
这是画未第一次听到他哭,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为她而哭。她仍然爱着他,她仍然为他着想,她深知这份工作对他的重要性。她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吧,也许我真的太累了,暂时没有力量和勇气了,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你相信我吗?”他用祈求的语气问。
“给我一点时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的,我好累。”她说。
“好,记得我爱你。”
爱,他还在说爱,画未的心痛得快窒息了。也许,她该相信他,也许,真的是一场误会,但如果不是误会又怎么办?
“和谐号”在云港只停了半天就出港了。
画未收到魏泽川出发前发的信息,很多条。
他再三发誓,我没有做出格的事,如果我做了,就让我葬身大海鱼腹!
他说,我相信你,给你一点时间,你终会相信我。
他说,我五月要回来,我相信,到那时,一切的误会都已消散,你还会像往前一样,在港口笑着迎接我。
他说,原谅我不能丢下工作,为了我们的未来,我要努力赚钱。
画未已经确信这是误会。她内心相信魏泽川,她也依然爱着他,她不愿意和他分手。可那张照片却像烙进了她的脑海一样无法抹去。从书本里学到的常识以及理智判断让她没法相信魏泽川和梁阮阮的清白。
他们亵渎了她的爱情,践踏了她的尊严,她即使再爱他,再不舍得,她也必须放手。
但她还是要等他休假回来再说,她说的给他时间,不过是为了稳住他而说的托词,她不过是不愿他耽误工作。
她决心已定。
剩下的就是痛苦的煎熬与等待。
她不愿做台式言情剧里的女主角,除了恋爱,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上课,英语考级,做义工,还有画画,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于采薇也折腾累了,季明朗在四处游走,她根本没法找到他。她说:“他不就是想拖着吗?逼我说分手,我跟他说了,要想分手,就自己来找我,当面和我说清楚,我不给他一巴掌我绝不会分手!”
她们用青春承受着生命中的痛楚,时间在慢慢流逝。
有天,陆昊天与画未通电话时,觉察到画未情绪不对,他就多问了几句,画未轻描淡写,说还好啊,不太糟糕呀,生活无非就是这样嘛。
陆昊天笑说:“知道你不愿多说,我也不问啦,要是你到了三十岁还嫁不掉,我倒是可以考虑做个好人好事什么的。”
“放心,我要是清仓甩卖,一定通知你!”
“那我等着。”
“什么人哪这是,都不盼着我早日嫁个好男人。”
“那我祝你早日嫁个如意郎君,行了吧?”
“滚。”
四月中旬,魏泽川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了。
他到了画未的宿舍楼下才给画未打电话:“我回来了,就在你宿舍楼下。”
画未正在洗头,她一边胡乱地擦着头发,一边跑到阳台去看。魏泽川站在一棵紫荆树下,紫荆花开得正繁盛,团团簇簇如灿烂烟霞,他穿着蓝色的海魂衫,袖口松松地卷起,目光热烈地朝她仰望。
这个英姿勃发的年轻男人是她日夜思念的人,此刻竟非常陌生。
粉色的花瓣款款落下,拂过他的肩。
时光如梦。
“画未!亲爱的!”他大声喊她。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他和梁阮阮靠在一起的样子。她心中刺痛,她想哭。
“你等等我。”她克制着情绪。
她从阳台进来,吹头发,换衣服,擦唇膏。她心中有两个念头在激烈碰撞:我爱他,我相信他,我日夜都在等他;他背叛了我,欺骗了我,他若无其事。这两个念头撞得她好慌乱。
她终于还是朝他走去,他奔过来,抱住了她。
她久久地依偎在他怀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着,轻轻地推开他。
“什么?”魏泽川不敢相信。
“我相信那么做不是你的本意,是因为喝了酒,可事实就是事实,你做了就该承担后果。魏泽川,我们结束了。”她亲口说出的这字字句句,都像刀尖刺在她心上。她仍然爱他啊,可是她也有尊严,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原谅背叛的年纪。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你居然不肯相信我!”魏泽川嘶吼,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紫荆树上,树干沾上一片血渍。他航行了几千公里,想念她几万次,他越过迢迢春水为她而来,他不是来听她说“结束”两个字的!
魏泽川拿出电话:“我马上打电话给梁阮阮,你问问她,她会告诉你,拍照片是恶作剧,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梁阮阮的电话打不通,停机了。
“那我们去找她!现在就去!”魏泽川急切地说。
“不重要,她说什么不重要。”画未摇头。
“为什么会这样?我竟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吗?画未,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坚信我在骗你?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画未颤抖着说:“不是我不信任你,是我不信任自己!如果没有我,你和她应该在一起!你们那么多年的情谊,我怎么比得过?!先喜欢你的人是她,我只是后来者,是我抢了她的东西,她只是抢回去而已!”
那一点“是梁阮阮先喜欢魏泽川”的愧疚,早早就种在了画未心里,如今爆发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在爱情的路上,她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魏泽川颓然地靠在紫荆树上,一动也不动。
他计划好的一切:带画未去见父母,拜见画未的父母,在海边拍一组情侣写真,每天相拥看日出日落……这些统统像紫荆花的花瓣飘落风中。
画未转身走回宿舍。
魏泽川没有动。
两个小时过去,魏泽川还是没有动。
天色昏暗了,他转过身来,靠着紫荆树站着,仰望着画未宿舍的阳台。
黑夜来临,紫荆树前的路灯亮了起来,魏泽川笼罩在光影之中,他还是仰望着画未宿舍的阳台,还是那样虔诚专注。
楼里有女生探头看他,到楼下接女友的男生同情地望着他,画未的舍友也不时探头看看他。画未就坐在电脑前玩“植物大战僵尸”,眼睛不眨,身体不动,只剩右手不停地点击鼠标,游戏失败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只有将自己沉溺在游戏之中,才不会去想阳台之外的那个梦。
画未坐在电脑前不吃,不喝,不挪动一步。
魏泽川也站在紫荆树下不吃,不喝,不挪动一步。
九点,天空飘起蒙蒙细雨,细雨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画未玩游戏失败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十一点,舍友强行将画未的电脑关掉,拖着她到阳台。她看到,魏泽川还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像坚定的紫荆树一样,仰望着她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细雨与她对视,尽管是黑夜,尽管灯光昏黄,那目光就像闪电,瞬间通达到她的心底。她的大脑想抗拒,她的心却早已向他飞奔而去。
她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去。
他再次张开双臂,迎接她入怀。
“你不来,我不会走,死也不走。”他说。
“我有多爱你,我就相信你有多爱我。”他说。
“你因为我承受了很多,现在轮到我了,我愿意承受你给我的一切,误会也好,怀疑也好,打我骂我,什么都好,只要我不死,我就会爱着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