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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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邀我进门?”

莎文娜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起身重新添满酒杯。“或许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她低声说,“像我之前说的,我不能跟爸妈聊,甚至不能像这样跟提姆聊天。”她听起来很无奈,几近于挫败,“每个人都需要找人说话吧?”

莎文娜是对的,这我也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来到勒努瓦。

我闭上双眼说:“我了解。”睁开眼睛时,我可以感觉到莎文娜在打量我,“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拿这些事怎么办:不论是过去、我们俩、你结婚的事,甚至是提姆的病况,这一切似乎都没什么道理。”

她的笑容充满懊恼:“对我来说就有道理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莎文娜把酒杯放在一旁。

“你想知道实情?”她并不期待响应,“我只是努力硬撑,好应付明天。”她闭上双眼,诚实坦白似乎很痛苦,然后她再度张开眼睛,“我很清楚你对我仍然有感情,我也很高兴能告诉你,我一直想知道,那封可怕的信以后你经历过了什么事。不过老实说……”莎文娜犹豫片刻,“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了解。只知道昨天你出现的时候,我觉得……还好。不是很棒,不是好,也不是不好,但这就是重点。过去半年以来,我只感觉很糟。每天醒来,想到可能失去我的丈夫,就只有紧张、焦虑、愤怒、泄气、恐惧,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她继续说,“每一天,一整天,整整六个月。这就是我目前的生活,不过最难的地方不是这个,是心里明白情况只可能更糟。现在的我多了一重责任,要努力寻求帮助我丈夫的方法,努力找找看有什么疗程会有帮助,努力救他的命。”

莎文娜停下来,仔细打量我,等待我做出回应。

我知道一定有话可以安抚莎文娜,但一如往常,我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我只知道,她仍然是那个我爱上的女人,还是我深爱却无法拥有的人。

最后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莎文娜虚弱地笑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我盯着桌面的木头纹理,试着牢牢控制住我的情绪。

我说:“好吧。”

莎文娜走向餐桌,为我添了些酒,尽管我只喝了一口。“我掏心掏肺说了这些,你就只是说‘好吧’?”

“你希望我说什么?”

莎文娜转身走向厨房的门。“可以说,你也很高兴来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到。

说完,她就消失在我眼前。我没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所以猜想莎文娜应该是躲到客厅去了。

她的话里有些什么让我很困扰,不过我没打算跟着她去客厅。我们之间改变太多,一切也不可能回到以前了。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我继续进攻盘子里的千层面,一边想她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信是她写的,分手是她提的,自己还嫁人了,难道要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吃完晚餐,我把盘子拿到洗碗槽冲了冲。透过布满雨滴的窗户,看着我的车,我想我应该就这么离开,不要回头,这样一切都会比较简单。伸手掏裤子口袋找钥匙的时候,我冻住了,从客厅传来的声音立刻让我的怒气和困惑烟消云散:莎文娜在哭。

虽然想忽略这个声音,可是我办不到,于是只好拿着酒杯大步迈向客厅。

莎文娜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酒杯,我一进去,她便抬起头。

外面风更大了,雨势也一样。透过客厅窗户,我看到闪电划过,然后是规律的隆隆雷声,低沉而无间断。

我在莎文娜身边坐下,把酒杯放上茶几环顾室内。壁炉架上是莎文娜和提姆的结婚照:一张是切蛋糕时的,另一张是在教堂里。莎文娜看起来容光焕发,我这才发觉,自己希望她身边的人是我。

“抱歉,我知道不应该哭,可是我忍不住。”

我喃喃说:“我了解。你最近经历太多事了。”

一片沉默中,我听着阵阵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雨还满大的。”我努力找话说,试图打破紧张的沉默。

“是啊。”莎文娜没专心听。

“艾伦不会有事吧?”

莎文娜的手指敲打着酒杯。“不到雨停他是不会回来的,艾伦不喜欢闪电,不过雨应该不会下太久。强风会把云吹向海边,至少最近都是这样。”

莎文娜迟疑了一下。“你还记得那场风雨吗?带你去我们盖的房子的那次,我们两个一起等雨停的那次。”

“当然记得。”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那是我第一次说爱你。前几天,我想起那天晚上,就坐在这里,像现在一样。提姆在医院,艾伦陪着他。看着雨的时候,回忆全部又回来了,鲜明得像刚刚才发生一样。然后雨停了,喂马的时间到了,我的生活又回到现实,顿时觉得整件事似乎都是我的想象,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某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莎文娜靠过来,“你最记得什么事?”

我说:“全都记得。”

“没有哪段回忆最深刻吗?”

外面的风雨让室内变暗,气氛变得愈加亲密。我突然觉得一阵战栗,警觉到这一切可能带来什么后果。我想要莎文娜的程度就和以前一样,不过在我心底,我知道莎文娜不再属于我了。身在这里,四处都是提姆的阴影,我知道莎文娜不是很理智。

我啜一口酒,再把酒杯放回茶几上。

“没有。”我试图让声音保持平稳,“没什么特别深刻的,所以你总是要我看满月对吧?让我常常想起过去。”

我没说自己依然定时仰望满月,我此刻内心的罪恶感挥之不去,觉得自己不应该来这里,而且纳闷莎文娜会不会也觉得我不应该出现。

“你知道我最记得什么吗?”

“我打断提姆的鼻梁?”

莎文娜笑出声。“不是啦!”她的语气变得严肃,“我记得一起上教堂的事。你知道吗?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你打领带。你应该多穿正式服装,看起来很帅。”莎文娜好像在回想那件事,然后才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

莎文娜点点头。“我想也是。我想你如果有,就会自己提起。”

说完,她转头面向窗户。远处,一匹马在雨中奔跑。

“待会儿就得喂马了,它们一定已经在想我人在哪里了。”

“马匹不会有事的。”我安慰莎文娜。

“说得容易,相信我,马儿饿的时候,跟人一样难搞。”

“自己一个人处理这么多事,一定很不容易。”

“没错,可是,有别的选择吗?至少发展中心的上司很体谅我们,提姆现在算是请假,只要他进医院,他们还特准我不必去上班。”她用揶揄的语调说笑道,“就像在军队一样,不是吗?”

“对啊,完全一样。”

莎文娜咯咯笑,然后平静下来。“你在伊拉克过得怎么样?”

我本想重述黄沙滚滚的标准回答,开口却说道:“很难描述。”

莎文娜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我伸手拿起酒杯拖延时间。

就算问问题的人是莎文娜,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老实讲。不过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变化,是我想要但还没准备好接受的变化。我逼自己看着莎文娜的婚戒,想象她一定会觉得自己背叛了提姆。我闭起眼睛,开始描述进攻伊拉克的那一天晚上。

我不知道讲了多久,讲完的时候,雨也停了。远处的夕阳尚未完全消失,地平线还看得到彩虹。莎文娜添满了酒。我全部的事情都说了,心里明白我再也不会跟别人讲。

我讲话的时候,莎文娜静静地听,偶尔问一两个问题,让我知道她认真在听我说的每一句话。

最后她说:“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真的吗?”

“看报纸头条或读报道的时候,军人的名字、伊拉克的地名多半只是文字。不过对你来说,这些都是切身的体验、真实发生的事,或许太过真实了。”

我没什么要补充的,莎文娜握住我的手,肢体的触碰让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跃动。“真希望你从没经历过这些事。”

我捏捏莎文娜的手,感觉到她报以善意的回应。等她最后放开手,那触感还留在我手心。像是重新温习旧习惯一样,看到她把一束发丝塞回耳后,这个景象让我心痛。

“命运很奇妙,”她的声音低到像是耳语,“你想过自己会成为现在这样吗?”

“没有。”我说。

“我也没有,”莎文娜响应,“你第一次回德国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俩有一天会结婚,那时这是我最确定的事。”

我瞪着酒杯,莎文娜继续说:“然后你第二次休假的时候,我更肯定了,尤其是在我们做爱以后。”

我摇摇头。“不……不要提那件事。”

“为什么?”莎文娜质问,“你后悔了吗?”

“不是。”我甚至没办法看着她,“当然不是,可是你嫁人了。”

莎文娜说:“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你要我就这么忘记?”

“我不知道,”我说,“或许吧!”

“我没办法。”莎文娜听起来惊讶多过伤心,“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绝对不会忘的。就这点来说,那永远是最特别的体验。我们之间的事都很美好。”

我不相信自己有办法响应,好一阵子,莎文娜也像是在整理思绪。莎文娜倾身向前,说道:“你发现我嫁给提姆以后怎么想?”

我没有立刻回答,想要小心选择词句。“第一个反应应该说,我觉得就某方面来看,很合理。提姆爱你很久了,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我用一只手抹抹脸,继续说,“后来,我只觉得……很矛盾,很高兴你嫁给像提姆这样的人,因为他很善良,而且你们有很多共同点,可是我也很难过。我们其实没多久就可以在一起了,如果我那时候就退伍,现在应该也快两年了。”

莎文娜抿紧嘴唇,然后小声说:“对不起。”

我试着报以微笑,说道:“我也很遗憾。如果要问我的意见,老实说,我觉得你应该等我。”

莎文娜不甚确定地笑了,我很惊讶她的脸上似乎带着渴望。她将手伸向酒杯。

“我也这样想过。想过我们如果结婚,以后要去哪里,要住哪里,要做什么工作,尤其是最近。昨天晚上你走了以后,我就只能想这些。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很糟,不过这几年来,我总是努力说服自己,即使我们爱得这么深,也不可能长久。”莎文娜的表情很凄凉,“你真该娶我的,不是吗?”

“没错,毫不迟疑。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会。”

过去突然淹没了我们,记忆回笼的强度让人害怕。

“一切都再真实不过了,不是吗?你跟我?”她声音颤抖着。

莎文娜等着我回答,昏暗的暮色在她眼里闪烁。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觉到提姆的阴影笼罩着我们俩。脑海里凌乱的思绪挥之不去,是错误,是禁忌。我痛恨自己居然想着提姆的身后事,努力想要推开这个想法。

可是我做不到。我想把莎文娜拉进怀里,抱住她,重温过去几年来失去的回忆。我本能地慢慢靠向她。

莎文娜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却没有退开,至少一开始是这样。我的嘴唇慢慢贴近她的,她突然别过头,快速的动作使得杯里的酒洒出来,泼到我们身上。

莎文娜跳起来,把酒杯放回桌上,拉一拉被酒泼到的衣服。

“对不起。”

“没关系,我待会儿也要换衣服的。这件衣服湿透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

“好吧!”我看着莎文娜离开客厅,走向走廊右边的卧室。当她的身影消失后,我开始咒骂自己,对自己的愚蠢摇头,然后发现了衣服上面的红酒污渍。我站起身来到走廊,想找浴室稍微清理一下。我顺手转开眼前的一个门把,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背景里是莎文娜半掩的卧室房门,就在走廊另一边。莎文娜上身赤裸背对着我,虽然我试着转头避开,但是办不到。

莎文娜一定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她转过头看我。我以为她会关上门,或至少遮掩一下,不过她什么都没做,反而把眼神移向我,锁住我的目光,让我继续看着她。慢慢地,莎文娜转过身。透过镜子的反射,我们站着面对彼此,中间隔着窄窄的走道。莎文娜稍稍抬起下巴,双唇微微张开,那一刻,我知道就算再过一千年,我都不会忘记她现在看起来的样子,这么细致,这么美好。我想要跨过走廊走向她,知道她想要我的程度跟我一样。不过我没动,想到如果照本能行事,她有一天可能会恨我,我就无法动弹。

莎文娜,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她别开目光,好像突然跟我一样顿时认清了现实。莎文娜转身的那一刻,大门被重重打开,一声凄厉的哭叫划破夜晚的寂静。

艾伦……

我转身跑向客厅,艾伦已经冲进厨房,我立刻听到,柜子的门用力打开再摔上的声音伴随着艾伦的哭喊传来,好像濒死的号叫。我乍然止步,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莎文娜冲过我身边,一边把上衣拉好。“我这就来,艾伦。一切都会没事的。”莎文娜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狂乱。

艾伦继续哭号,柜子的门重重关上再打开,持续不断。

“需要帮忙吗?”

“不用,”莎文娜用力摇头,“让我来就好,有时候艾伦从医院回来就会这样。”

莎文娜冲向厨房,我几乎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莎文娜的声音淹没在拍打敲击的吵闹声中,不过我可以感受到她声音里稳定的力量。我走到一旁,看莎文娜站在艾伦身边试着安抚他,好像没什么用。不过莎文娜保持冷静,继续平稳地跟艾伦讲话,然后一手盖住艾伦敲打的手,就这样跟着拍打的动作移动。

最后,时间过去,感觉就像永远那么久,拍打的声音慢慢停下来,声音比较有规律,最后逐渐停止。艾伦的尖叫也是一样。莎文娜的声音比较轻柔,听不见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过了几分钟,又站起身走向窗边。天已经黑了,云层也散去,山顶的天空里满是星星。我纳闷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走到客厅可以看见厨房的地方。

莎文娜和艾伦坐在厨房地板上,她背靠着橱柜,艾伦靠在莎文娜胸前,莎文娜用手温柔地拨弄艾伦的头发。艾伦双眼快速眨动,好像停不下来。莎文娜的眼里充满泪水,不过眼神很专注,我知道她决心不让艾伦发现她有多痛苦。

“我爱他。”艾伦这样说。他的声音不是医院里那个低沉的嗓音,而是一个吓坏的小男孩令人心痛的哀求。

“我知道,亲爱的,我也爱他,非常非常爱他。我知道你很害怕,我也一样。”听莎文娜的语气,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我爱他。”艾伦又重复一次。

“提姆过两天就可以出院,医生都尽力了。”

“我爱他。”

莎文娜亲亲艾伦的头顶。“他也爱你,艾伦;我也是。我知道提姆想要跟你一起骑马,他跟我说过。提姆总是说你帮了我们好多,你是提姆的骄傲。”

“我好怕。”

“我也是,亲爱的。不过医生都尽力了。”

“我爱他。”

“我知道,我也爱他,比你想的还要深。”

我继续看着他们俩,突然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站在那里这么久,莎文娜完全没抬头看我,我觉得逝去的过往再度回来刺痛我。

我拍拍口袋,摸出车钥匙转身离开,泪水灼烫着眼睛。拉开大门时虽然发出了嘎吱声,但我心里明白,莎文娜什么都听不见。

我踉跄着走下阶梯,觉得这辈子从没这么累过。我开车回旅馆,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我知道路过的行人会看到什么:一个男人坐在车里痛哭,眼泪好像怎么样都停不了。

后来,我整晚待在旅馆房间,外面不时有人经过,拖着行李箱的声音伴随脚步声传来。有车开进停车场时,车灯的光芒照进房间,将幽暗的影子投在墙上。我躺在床上,外面忙碌的人群则过着他们的日子。我心里羡慕又嫉妒,纳闷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天。

我想着提姆,没有试着逼自己入睡,不过奇怪的是,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在医院见到的憔悴的提姆,而是那个在海滩上的年轻人,那个体面的、对大家都面带微笑的提姆。我也想到爸爸,纳闷他的最后几个星期是什么情形;想象护理中心的人听爸讲钱币的事,祈祷中心主任说的是实话,说爸是在睡梦中平静地走的。我还想到艾伦,想着他心灵所在的陌生世界。不过我想得最多的还是莎文娜,我回想着我们今天一整天共度的时光,还不停回想过去,试着逃避眼前挥之不去的空虚。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太阳像个金色的弹珠从地平线升起。冲过澡,整理完行囊后,我把为数不多的东西放上车,在对街的餐厅点了早餐,等热腾腾的食物送上来,我却什么也没吃,只是捧着面前的咖啡杯,心想莎文娜不知道起床了没,是不是在喂马。

到医院的时候是早上九点,我在访客签到名单上签名,进电梯到三楼,走进前一天走过的走廊。提姆病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

提姆看到我,脸上的笑带着惊讶。“嘿,约翰,进来吧,我只是在打发时间。”他关掉电视。

我在之前坐过的椅子上落座,发现提姆的气色好了许多。他在床上挣扎了一下,坐起来一点之后才看向我。

“什么风把你这么早吹来?”

“我要走了,要赶飞机回德国,你知道的,收假了。”

提姆点点头。“是啊,我知道。希望今晚可以早一点出院,昨晚状况还不错。”

“很好,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我研究提姆脸上的表情,试着在他眼里找寻怀疑的神色,看看他是不是心里有底,猜到前一天晚上几乎要发生的事。不过从他的眼里,我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提姆问道:“约翰,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我老实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必须见你一面,而且说不定你也想见我。”

提姆点点头,望着窗外。外面除了一台巨大的空调,什么都没有。“你想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提姆并没有期望我回答,“我担心的是艾伦。我知道自己会怎么样,知道机会不大,很可能撑不下去,这我完全能接受。像我昨天说的,我还是有信念,我也知道,至少是希望,未来有什么好事等着我。但是莎文娜……如果我真的不行了,她会崩溃。你知道我从我爸妈的事情里学到了什么吗?”

“命运不公?”

“当然,这是一部分,不过我也了解到,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不管有多困难、多不可能。时间一久,悲伤会……慢慢被冲淡,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但是过一阵子之后会好很多。以后莎文娜也会这样觉得,她年轻、坚强,能继续过下去。可是艾伦……我不知道到底会怎样,谁能照顾他?要住在哪里?”

“莎文娜会照顾艾伦。”

“我知道,可这对她来说公平吗?期望她挑起所有的责任?”

“公平不是重点。莎文娜会好好照顾艾伦,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莎文娜要上班,谁能看着艾伦?艾伦还小,才十九岁,我怎么能期望莎文娜继续照顾他五十年,对我来说一切都很简单,因为艾伦是我弟弟。不过莎文娜……”提姆摇摇头,“莎文娜年轻漂亮,我怎么能期望她不会再婚?”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知道下一任丈夫愿不愿意照顾艾伦。”

我什么都没说。提姆挑挑眉毛:“你会吗?”

我想要回答,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提姆的表情软化下来。

“躺在这里的时候,我就是在想这个——我是说,还不觉得难过的时候。其实我想过很多事,包括你。”

“我?”

“你还爱着她,不是吗?”

虽然我努力不置可否,提姆还是看穿了我。“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都知道。”他的表情里透着惆怅,“我还记得莎文娜头一次讲到你时脸上的表情,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你们在一起我很高兴,你身上的某些特质让我知道,可以信任你。你离开的第一年,莎文娜非常想你,她的心似乎每天都在一点一点碎掉,她心里只有你。后来你不能回来,我们回到勒努瓦,我爸妈过世……”提姆没把话说完,“你知道我爱着莎文娜,对吧?”

我点点头。提姆说:“我想也是。我从十二岁起就爱着莎文娜,慢慢地,她也终于爱上我。”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提姆说:“因为这不一样。我知道莎文娜爱我,但是从来就不像她爱你这么多。她对我从没有澎湃的热情,虽然我们在一起是过得很好。马场成立的时候她非常快乐……看到她高兴,我也很开心,心想终于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了。可是不久我就病了,莎文娜一直陪着我、照顾我,如果今天病倒的人是她,我也会这样。”

提姆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努力寻找正确的字眼表达情绪,脸上的痛苦显而易见。

“昨天你来的时候,我看到莎文娜看着你的表情,就知道她还爱你。我还知道莎文娜会一直爱你,看到这些,我心都碎了。可是你知道吗?就算这样,我还是爱她,对我来说,我只希望她快乐,这是我唯一想要、也是我始终希望替莎文娜做的事。”

我的喉咙发干,干到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有什么万一,请你不要忘记莎文娜,答应我,会像我一样珍惜她。”

“提姆……”

“约翰,什么都别说。”提姆举起一只手,或许是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又或许有跟我道别的意味。

“只要记住我说的话,好吗?”

提姆别开脸,我知道这场谈话结束了。

我又站了一会儿,随后静静离开病房,关上身后的门。

走出医院,我眯起眼睛看着外面酷热的阳光,听到树上鸟儿啁啾,不过往树上看去,却不见鸟儿的踪迹。

半满的停车场上,到处是往医院走或走回车子的人群。每个人看起来都跟我一样疲倦,好像探望亲友时表现出来的热忱,在走出医院的那一刻就用完了。我知道,不管病得多重,都可能发生奇迹。妇科病房的那些妈妈怀里抱着新生儿,心里只有喜悦,但我也知道,自己和大多数医院访客一样,都是强颜欢笑。

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我想着自己干吗来这里,并且希望自己从没来过。我回想着刚刚和提姆的对话,他痛苦的神情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好几年来,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对莎文娜的爱似乎是……错的。爱应该带来快乐,应该让人平静,但是在这个当下,我的爱只会让人痛苦。对莎文娜,对提姆,甚至对我都是这样。我不是来引诱莎文娜或破坏他们的婚姻的……难道这是我最终的目的?我终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正直高尚,这个体悟让我觉得像个生锈的空罐头一样空虚。

我从皮夹里拿出莎文娜的相片,老旧的相纸发皱了,看着相片里的脸庞,我纳闷接下来的一年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提姆究竟能不能撑过去,我也不想仔细去想这件事。我知道不管最后怎样,莎文娜和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我们相遇的时候完全没有包袱,那是充满希望的一段时间,而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真实世界残酷的考验。

我揉揉太阳穴,心里惊觉提姆一定知道昨晚莎文娜跟我之间几乎要发生的事,可能甚至早就有心理准备。他的话很明白,他的要求也是:要我承诺会像他一样爱莎文娜。我完全明白他说的“万一不行”时,我该怎么做,但是他这样讲,只让我的感觉更糟糕。

最后,我终于站起身,慢慢走向车子。我不确定到底想去哪里,只知道要离医院越远越好。我必须离开勒努瓦,就算是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机会。我双手插进口袋,拿出车钥匙。

我走近车子,才发现莎文娜的卡车就停在旁边。她坐在前座,看到我走过来,开了车门下了车。莎文娜一面等着我走近,一面理了理身上的衬衫。

我在距离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

“约翰,昨天晚上你没说再见就走了。”

“我知道。”

莎文娜轻轻点头,我们都知道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并不知道,但我去了汽车旅馆,他们说你退房了。我回到医院,就看到你的车,所以决定在这里等。你跟提姆见面了?”

“对,他状况比较好,觉得今天晚一点应该可以出院。”

“这是好消息。”莎文娜指向我的车,“你要走了?”

“休假结束,得回去了。”

莎文娜双臂抱胸。“你是来说再见的?”

“我不知道。”我老实承认,“没想那么多。”

我在莎文娜脸上看到一丝伤心和失望闪过。“你跟提姆说了些什么?”

我转头看看医院,再回过来看着莎文娜。“这个问题,或许你应该问他。”

莎文娜的嘴紧抿成一条线,整个人看起来很僵硬。“所以,这就是道别了?”

我听见外面路上车子的喇叭声,看到几辆车慢下车速。一台红色丰田轿车变换车道,企图避开车流。看着身边的环境,我知道自己在拖延时间,应该要给莎文娜一个答案。

“对。”我慢慢转向她,“我想是这样没错。”

莎文娜抱着手臂的指节明显变白,她说:“可以写信给你吗?”

我逼自己迎视莎文娜,希望结局不是这样。“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不懂。”

“你明白的,你嫁的人是提姆,不是我。”我停顿了一下,让她消化这个事实,准备好说我要说的话。

“莎文娜,提姆是个好人,比我还好的人,这是一定的。我很高兴你嫁给了他。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不想破坏你的婚姻。我心里明白,你也很清楚。即使你说爱我,但你确实也爱提姆。虽然我花了一阵子才明白,可是我现在很确定。”

我没说出口的是提姆的未来,莎文娜眼里涌出泪水。

“我们还会见面吗?”

“我不知道。”这个回答让我喉咙痛,“不过我希望不会。”

莎文娜回答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因为提姆终究会好起来。我有预感最后会是这样。”

“你不能这样讲!你怎么能确定!”

我说:“不,我确实不能。”

“那为什么要结束?就像这样?”

一颗泪水滑下她的脸颊,我即使心里明白应该要转身走,可还是向前一步,走近莎文娜,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在她眼里,我看到恐惧、哀伤、愤怒和遭到背叛的情绪,不过最重要的,是看到她在用眼神求我改变心意。

我困难地咽了一口气。

“你嫁的人是提姆,你的丈夫需要你,全部的你,没有我存在的余地。我们也都知道不应该有。”

更多眼泪滑下莎文娜的脸颊,我的眼里也开始泛起泪水。我垂下脸,轻轻吻了莎文娜的双唇,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我哽咽地说:“我爱你,莎文娜,永远都爱着你。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我从来都不后悔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让我重生,最重要的是,你让我了解我爸,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你永远都会是我最好的那一面。我很遗憾必须这样结束,但是我必须离开,你也要照顾你的丈夫。”

我说话的时候,莎文娜在我怀里啜泣。我继续抱着她好一阵子。最后当我放开手时,我心里明白,这是我最后一次抱她了。

我退后一步,与她互相凝视。

莎文娜说:“约翰,我也爱你。”

我举起一只手:“再见了。”

莎文娜抹抹脸上的泪水,转身走回医院。

跟她说再见是我所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我心里真希望能把车掉头开回医院,告诉莎文娜我会一直等她,告诉她提姆跟我说的事,可我还是没能这样做。

开出小镇的路上,我在一间便利商店稍作逗留,把油加满,又在店里买了一瓶水。走到柜台要结账的时候,我看到店家为提姆募款的小罐子。那个罐子里装满硬币和钞票,标签上写着当地银行的募款账户信息。我要求把一些一元钞票换成二十五分硬币,店员欣然从命。

走回车子的时候,我只觉得麻木。我打开车门,一边翻找律师给我的文档,一边拿出铅笔。我找到我要的东西,然后走到公共电话亭。电话亭就在路边,一旁的车辆呼啸而过。我打到查号台,贴紧话筒好听清楚我问的号码,然后草草地记在文件上。挂上电话后,我又投了几枚硬币,打了一通长途电话。语音指示要我投更多钱,我再投了几枚硬币,不久就听到电话接通的声音。

电话接起,我报上自己的名字,问对方记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约翰,你还好吗?”

“还好,谢谢。我爸过世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很遗憾。你还好吧?”

“我也不知道。”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我闭上眼睛,想着莎文娜和提姆,期望爸会原谅我这样做。“有。”我告诉钱币交易商,“有件事要请你帮忙。我想卖掉我爸收集的钱币,我需要这笔钱,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