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开进车道的时候,莎文娜正站在门廊上朝我挥手。我停车时,她走了过来,我还以为提姆会在她身后出现,结果没有。
“嘿,”莎文娜碰了碰我的手臂,“谢谢你能来。”
“没什么啦。”我耸耸肩膀,带点勉强。
我还以为她看在了眼里,能明白我的心思,不过她说:“睡得好吗?”
“不太好。”
听到这个,她诡异地笑了一下。“准备好了吗?”
“好像我真的有办法准备好一样。”
“好吧,我去拿钥匙,除非你想开车。”
一开始,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我们要去哪儿?”我朝房子点点头,“我以为我们要跟提姆见面。”
“没错,不过他不在家。”
“在哪儿?”
莎文娜好像没听见。“你要开车吗?”
“嗯,我想是吧。”我回答,没有试图隐藏脸上明显的困惑,但我知道,她准备好了才会跟我说。我帮她开了车门,然后走回另一边,坐进驾驶座准备出发。莎文娜伸手摸仪表板,好像在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还记得这辆车,”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怀念过去,“这是你爸爸的车,对吧?哇!真不敢相信这车还能开。”
我说:“我爸也不常开车上路,只有上班和出门买东西时会用到。”
“还是很难得啊。”
莎文娜系好安全带,我还在想,她晚上是不是一个人过。
“往哪儿走?”
“上大路,再左转。往镇上开。”
我们都没说话,莎文娜双手交叉看着窗外,完全无视开车的我。我应该觉得很不高兴才对,不过她的表情告诉我,她的沉默不是因为我。我也就任由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快到镇上的时候,莎文娜摇摇头,像是突然意识到车里有多安静。“对不起,我猜我不是个好乘客。”
“没关系。”我说,试着隐藏自己逐渐扩大的好奇心。
莎文娜指向前:“下个路口,右转。”
“我们要去哪里?”
莎文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又看着窗外,最后才说:“去医院。”
我跟着莎文娜穿过一条又一条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走廊,最后停在访客柜台。一位年长的护工递过一个写字板,莎文娜拿起笔签名。
“莎文娜,你还好吧?”护工说。
“我还行。”莎文娜低声说。
“一定会没事的,全镇的人都在为他祈祷。”
“谢谢。”
递回写字板后,莎文娜望向我:“他在三楼。电梯在走廊尽头。”
我跟在她身后,胃开始打结。到电梯口时刚好有人出来,所以没多等。门关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座坟墓里。
到了三楼,莎文娜继续往前走,我则跟在后面。最后,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转身看我。
“我想我最好先进去,你可以在这里等一下吗?”
“当然。”
莎文娜的脸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神情,转过身进病房前,她还深吸了口气。“嘿,亲爱的,”我听见她的声音,“你还好吗?”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站在走廊上看着冰冷枯燥的四周,想起探望爸的情形。空气里带着浓浓的消毒水味,不远处,一个老人把食物推进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廊中间是护理站,护士聚在一起聊天;对门则传来有人呕吐的声音。
“好了。”莎文娜从病房探出头,勇敢的表情中透着悲伤,“进来吧,提姆准备好了。”
我跟着她进门,准备好了目睹最糟的状况。提姆半躺着,一只手打着点滴,看起来筋疲力尽的样子,肤色惨白,几乎快变成透明的了。他的体重大概掉得比爸还多,我看着他,只觉得他快不行了,不过他眼里的和善没有变。房间另一头有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岁上下,头左右摇着,我知道那就是艾伦。病房里堆满花束,每个台面和架子上通通是花和卡片。莎文娜坐到床上,靠在提姆身边。
我说:“嗨,提姆。”
他看起来累到笑不出来,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嘿,约翰,再见到你真好。”
“你好吗?”
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自己问得很荒谬。不过提姆显然是习惯了,他说:“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我点点头,看到艾伦还在摇头。我看着他,心想自己好像不该在这里,觉得好像闯进了应该回避的地方。
提姆说:“这是我弟弟艾伦。”
“嗨,艾伦。”
艾伦没理我,我听到提姆轻声跟他说:“嘿,艾伦,没关系的,他不是医生,是我的朋友,去跟他打招呼。”
过了几秒后,艾伦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僵硬地走过房间。他虽然眼睛不看我,还是伸出手说:“嗨,我是艾伦。”他的声音意外的生硬。
“很高兴认识你。”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感觉没什么力气,只是轻轻握着我的手摇了一下,就放开走回原位。
提姆开口:“如果想坐的话,那里有张椅子。”
我走进房间,找了椅子坐下来,还没开口,提姆就回答了我想问的事:“黑色素瘤皮肤癌,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你会没事的,对吧?”
艾伦的头晃得更厉害了,甚至开始拍自己的大腿。莎文娜别开脸,我明白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提姆回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医生,他们把我照顾得很好。”我知道这其实是说给艾伦听的,艾伦也开始平静下来。
提姆闭起眼睛,再睁开,好像试着集中力气。“很高兴你安然无恙回来了。你在伊拉克的时候,我总是为你祈祷。”
“谢谢。”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猜你还在服役吧?”
提姆对着我的平头示意,我下意识举起手摸摸头。
“是啊,看来我会一辈子都当职业军人。”
“这样很好,军队需要你这样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这个景象对我而言太不真实了,好像自己在做梦一样。提姆转向莎文娜说:“甜心,可不可以带艾伦去买瓶汽水?从早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喝,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劝他吃点东西好吗?”
“当然。”莎文娜亲了一下提姆的前额,从床上站起来走出去,在门口停下,“艾伦,我们走。去买点喝的,好吗?”
在我看来,艾伦接受讯息的速度很慢。最后他终于站起来,跟着莎文娜走出去,莎文娜轻轻把手放在艾伦背上带他走。等他们离开,提姆再次转过来看我。
“艾伦很难过,他不太能接受。”
“他怎么有办法接受?”
“不要被他摇头晃脑给骗了,那跟自闭症或智商没关系,应该说是艾伦紧张时不由自主的反应,拍大腿也是。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种反应常常让人不自在。”
我不自觉握紧双拳。“我不觉得奇怪。我爸也有他的习惯。艾伦是你弟弟,很明显是因为他在担心你。这完全可以理解。”
提姆笑了。“听你这样说真好,很多人的反应都是害怕。”
“我不会。”我摇摇头,“我可以应付。”
提姆放声笑了,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
他说:“我知道你可以。艾伦很温和,可能温和过了头,连打苍蝇都做不到。”我点头,明白他闲话家常是要让我放松,不过这没什么用。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一年前。当时我的小腿后面有一颗痣发痒,我一抓就流血。当然那时候我没想太多,可是每次抓痒都见血,半年前我终于去看了医生。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五,结果星期六我就进了手术室,星期一就开始用干扰素治疗。到现在人还在这里。”
“一直都在住院吗?”
“没有,断断续续的。干扰素治疗有时候可以约门诊做,但是干扰素显然跟我不合,我完全受不了,所以现在住在医院,免得我做完治疗太虚弱,甚至脱水,昨天就是这样。”
“我很遗憾。”
“我也觉得很遗憾。”
我环顾病房,看到床边一幅廉价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提姆和莎文娜并排站着,手臂环绕着艾伦。
“莎文娜的情况怎么样?”
“跟你预期的差不多。”提姆没打点滴的手划过床单上的一处皱折,“莎文娜应付得很好,不止是我,马场的事情也一样。最近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担下来的,却从没抱怨过,她在我身边的时候也都努力保持勇敢,不断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提姆的嘴角扬起一抹飘忽的笑,“有一半时间,我还真的相信她。”
我没作回应,提姆试着从床上坐起来。
他皱起眉头,一定是哪里很痛。等疼痛过去,他又是那个我认识的提姆。
“莎文娜跟我说,昨天你在我们家吃晚饭。”
我回答:“是啊。”
“我打赌她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你们的感情这样结束,我知道她一直觉得很难过,我也是。我还欠你一句抱歉。”
“不用。”我举起手,“没关系。”
提姆顽皮地笑笑:“我们都很清楚,你这样说是因为我病了。如果我很健康,说不定你又会想打断我的鼻梁。”
我承认:“说不定。”虽然他又笑了,不过这次我听到了笑声里的虚弱。
提姆接话:“那我也是罪有应得吧,”他没注意到我的想法,“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不过我对过去发生的事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们俩有多么在乎彼此。”
我倾身向前,手肘支在膝盖上,说:“已经过去了。”
我显然是睁眼说瞎话,提姆也不会相信。该是换个话题的时候了。他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答道:“我爸过世了,上礼拜的事。”
虽然提姆自己状况不佳,但他脸上还是露出真诚的关怀。“我很遗憾,我知道令尊对你有多重要。事出突然吗?”
“到最后总是这样。不过他确实病了好一阵子。”
“这也不会让你好过多少啊。”
我心想这是不是话中有话,他说的仅仅是我,还是也包括莎文娜和艾伦?
“莎文娜告诉我,你爸妈过世了。”
他慢慢说:“车祸。非常……意外。几天前我们才共进晚餐,下一秒,我居然在安排葬礼。现在想起来还是一样,一点都不真实。每次在家,我都期待在厨房看到我妈,或在花园里看到我爸。”提姆停了下来,我知道他在心里想着那些画面。
最后提姆摇摇头:“你也这样觉得吗?人在家里的时候?”
“每一分钟都是。”
提姆向后靠回枕头上,说道:“我想这几年对我们都不太好过。这是对信仰的考验吧。”
“对你也是吗?”
提姆无谓地笑笑。“我说的是考验,没说幻灭。”
“嗯,我想也不至于。”
我听到护士的声音,以为她要进来,但她只是朝另一个病房走了过去。
提姆说:“很高兴你能来探望莎文娜,我知道你们俩的事听起来可能很老套,不过她现在真的需要朋友。”
我的喉咙发紧。“是啊。”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提姆静了下来,我知道他不会再提其他的事。不久之后,他就睡着了。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心里竟是一片空白。
“很抱歉,昨天没跟你说。”一个钟头后,莎文娜跟我说。
艾伦和莎文娜回到病房,莎文娜看提姆睡着了,就领我离开,来到楼下的餐厅。“看到你我很惊讶,我知道该提这件事,不过试了好几次,就是说不出口。”
两杯茶摆在面前的桌上,因为我们都没胃口吃东西。莎文娜先是举起杯子,接着又放回桌上。
“你知道吗?最近的每一天都是如此:长时间待在医院,护士老是用带着怜悯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简直像凌迟一样。我知道这样说很荒谬,但我还是得说,看到提姆经历这些,我真的很难过。我讨厌这样。我知道应该好好鼓励他,也想一直待在他身边为他加油,可是每次都比预期糟很多。昨天治疗结束,提姆虚弱到我以为他就快不行了。他一直吐,等肚子里没东西了,就只能干呕。每过五分钟或十分钟,又开始在床上呻吟,翻来覆去努力不要吐出来,可是根本没用。我抱着他,安慰他,甚至无法描述那种无助的感觉。”莎文娜把玩着茶包,上下涮着杯里的茶水,“每次都是这样。”
我手里把玩着杯子把手。“真希望我知道该说什么。”
“你没法说什么,这我也知道,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我知道你能了解。我其实没有别人可以说话了,没有任何朋友能够体会我的心情。虽然爸妈一直很帮忙——起码试着帮忙——我也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们一定会帮我。我妈会做吃的给我们,可是每次带来我们家时,她就紧张兮兮的,总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好像很怕做错事或说错话。所以她就算想帮忙,到头来反而是我得安慰她。再加上其他事情,有时候我真的没办法承受。我实在痛恨自己这样说她,她是我妈,也试着帮我,更何况我爱她,可有时候我真希望她能勇敢一点,你懂吗?”
想起莎文娜的妈妈,我点了点头。“那你爸呢?”
“差不多,只是表现方式不一样。我爸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完全不想讨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聊马场,聊工作,就是不聊提姆。感觉就好像他要试着冲淡我妈那种永无止境的忧虑。可是他从不问我过得怎样,或是情况如何。”莎文娜摇摇头,“还有艾伦。提姆真的很擅长跟艾伦沟通,我也告诉自己,我有进步,不过还是……有时候艾伦开始伤害自己或打坏东西,我只能哭,因为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别误会,我努力过了,可我毕竟不是提姆,而且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莎文娜定定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我才把头别开。我啜了一口茶,试着想象她现在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提姆有没有跟你提他的病情?黑色素瘤皮肤癌?”
“说了一点。”我说,“但并没有完全了解,他说一开始是有颗痣流血不止,拖了一阵子才上医院之类的。”
莎文娜点点头。“就是这么没道理,不是吗?我是说,如果提姆常常晒太阳,我也许还能接受。可是那颗痣是在腿的背面,你能想象提姆穿五分裤吗?他甚至在海边都不太穿短裤,而且老是唠叨,要我们涂防晒油。他不抽烟,不喝酒,注意饮食,即便如此,还是得了癌症。医生上次开刀切除了那颗痣,还有附近的组织。因为痣的大小,总共拿掉了十八个淋巴结,十八个里面只有一个有恶性细胞。然后就是干扰素治疗,那是标准疗程,要持续一年。那时候我们还努力保持乐观,可是情况开始走下坡,一开始是干扰素治疗,然后手术完几个星期,伤口蜂窝性组织炎……”
我眉头一皱,莎文娜暂停下来。
“抱歉,最近习惯跟医生沟通,讲话变成了这个样子,蜂窝性组织炎是一种皮肤感染,提姆的症状很严重,在加护病房一待就是十天。那时我以为他真的熬不过去了,可是你知道吗?提姆是个斗士,他不但撑过去了,还继续接受治疗。可是,上个月医生又在提姆发病的部位发现癌症病灶,这意味着又要动一次手术,最坏的还不是这个,这其实表示干扰素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所以提姆又做了正子扫描和核磁共振,果然,在他的肺里又发现了癌细胞。”
莎文娜瞪着杯子,我无话可说,只觉得精疲力竭。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能相对无语。
最后我终于低声说:“我很遗憾。”
我的话把莎文娜带回现实。“我不会放弃的。”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提姆是这么好的人,我这么爱他,这样太不公平了。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
莎文娜看着我,深深吸了口气,试着平静下来。
“提姆得离开这家医院,去别的地方治疗。这里只能做干扰素疗法,我说过,这个疗法的效果不如预期。提姆需要的是医学中心,像是得克萨斯州大学安德森癌症中心、梅约医学中心,或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这样的地方。那些地方进行的研究是最先进的。如果干扰素没用,在那些地方可能有其他的药可用,就算只是在实验阶段,那些地方也总是在试验不同的疗法。其他地方也在做生物化疗和临床实验。安德森癌症中心在十一月要测试新的疫苗,不是预防疫苗,而是治病用的。初步的实验数据有很好的效果,我希望提姆可以接受试验。”
“那就去啊!”我鼓励她。
莎文娜干笑了一声。“没这么简单。”
“为什么?听起来一切都很明白。只要他出院,跳上车去医学中心不就得了?”
莎文娜回答:“保险公司不愿意支付那笔费用,起码不是现在。提姆目前接受的治疗是标准疗程。不管你信不信,保险公司目前为止都很帮忙,支付所有的费用,包括住院、干扰素治疗,还有其他开销,非常干脆,完全不啰唆,他们甚至派了专人为我们服务。相信我,那位小姐非常同情我们的处境。不过她又能做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医生觉得还要再等一段时间,看看干扰素到底有没有用。世上没有任何保险公司会支付实验疗法的费用,也没有人愿意支付标准医疗程序以外的费用,特别是那些想试试新方法,机会渺茫但仍怀揣着希望的客户。”
“如果有必要,就告上法庭。”
“约翰,保险公司支付加护病房和其他治疗的全部费用时非常爽快。而且,事实上,提姆目前正在接受适当的治疗。重点是,我不能证明提姆去其他地方,接受新的疗法会更好。现在只是我自己觉得这会有帮助,希望这会有用,不过没人能保证真的会如此。”莎文娜摇摇头,“总之,就算我能保证,保险公司也愿意配合,还是需要时间……而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她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而是时间的问题。”
“你觉得需要多久?”
“很久。万一提姆又因为感染住进加护病房,像上次一样,我甚至不敢去想到底还剩多久。不过我很肯定,要花的时间一定比我所能负担的要长。”
“你有什么打算?”
“筹款,没有其他选择。不过大家都很帮忙,提姆生病的事情一传开,地方新闻就报道过,还有一家报社写了专文。镇上所有人都表示愿意帮忙筹钱,还开了特别捐款账户什么的。我爸妈也帮了忙,我们工作过的地方也是。有些中心里的小朋友的父母也帮了忙,我还听说他们在很多地方放了罐子募款。”
我马上想到桌球场里看到的罐子,就是我刚到的那天。那时我还捐了几块钱,不过现在感觉这一点都不够。
“募到的钱够吗?”
“不知道。”莎文娜摇头,好像不愿意继续想这件事,“这一切都是最近的事。提姆开始治疗以后,我的生活就是在马场和医院两边跑。治病是要花大钱的。”莎文娜推开杯子,脸上挂着悲伤的微笑,“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我是说,我也不知道其他的医学中心是不是有用,只能告诉你,如果我们留在这儿,提姆一定没救。虽然其他地方也不一定有帮助,但终归有一线希望……而现在,我所剩的也只有希望了。”
莎文娜停下来,好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她干瞪着沾着污渍的桌面。
最后她说:“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觉得你是唯一能了解的人,跟你说这些,我不用小心翼翼,怕说了不该讲的话。”她举起杯子又放下,“我知道你最近也不好过……”
我安抚她道:“没关系。”
“或许吧。”莎文娜说,“可是我这样也很自私。你的父亲过世,你也还在努力调适,结果我现在拖着你,担心不确定的未来。”莎文娜转头看向餐厅窗外,不过我知道,她眼里看不见外面的斜坡草地。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说:“嘿!我是说真的。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好过一点,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享。”
莎文娜耸耸肩。“这就是我们俩吧,受伤的战士互相打气。”
“听起来好像是这样。”
莎文娜的目光移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真幸运。”她喃喃地说。
不论眼下情况如何,我还是觉得时间静止了一秒。
“是啊,”我回应,“可不是吗?”
整个下午我们都待在提姆的病房里。刚到的时候他还在睡觉,醒了几分钟又再度睡去。艾伦坐在床尾,从头到尾紧盯着提姆,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莎文娜则一会儿坐在床边,一会儿又挪到我身边的椅子上。她坐我身边的时候,我们讨论提姆的状况、皮肤癌的常见症状,还有适用疗法的细节。莎文娜过去几周都在网络上找数据,了解所有疗法目前临床试验的细节。她放低声音跟我说话,从没提高音调,毕竟,我们不希望艾伦听到讨论的内容。谈话结束之际,我对皮肤癌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
直到晚些时候,已经过了晚餐时间,莎文娜才起身。提姆几乎睡了一整个下午。从莎文娜轻轻吻别的方式来看,她应该是觉得提姆会继续睡上一整晚。莎文娜又亲了提姆一下,捏了捏他的手,才往门口走去。我们蹑手蹑脚走出病房。
“我们去取车吧!”一走进走廊,莎文娜便开口说。
我问道:“晚些时候你还会再来吗?”
“明天吧。如果他醒了看到我,可能想要保持清醒跟我说话。我不想让他为我醒着,他需要休息。”
“那艾伦怎么办?”
莎文娜答道:“艾伦骑脚踏车。每天一早他就骑车来医院,不到半夜是不会回家的。就算要他跟我一起回去,艾伦也不肯。不过没事,这个样子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
几分钟后,我们离开医院停车场,驶进傍晚的车流。天空看起来暗沉沉的,远处地平线有云层聚集,看来海岸地区常有的雷阵雨快要开始下了。莎文娜一路上仍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说什么话,她看起来筋疲力尽,我也差不了多少。无法想象如果换成我,明天还要回来,还有后天、大后天,还要始终怀有希望,盼着提姆的状况哪天可以变好……
车子开进车道的时候,我转头看莎文娜,突然发现一滴泪水淌下她的脸颊。这景象让我心疼,不过莎文娜发现了我的目光,伸手擦掉眼泪,看起来仿佛连她自己都很惊讶。我把车停在一株柳树下,旁边停的是那辆老旧的卡车。那时候,已经有几滴雨水落在挡风玻璃上了。
车子在原地不动。我再次心想,这大概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还没想到可以说什么,莎文娜转向我开口道:“你饿不饿?冰箱里有一堆吃的。”
她眼里有些什么在提醒我应该拒绝,不过我却点了点头。
“好啊,有东西吃很好。”
莎文娜说:“太好了。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她的声音很轻柔,“今天晚上我不想一个人。”
下车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我们跑向前门,抵达门廊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雨水渗透了我的衣服。茉莉听到了我们进门的声音,等莎文娜推开门,她立刻从我身边跑过,从厨房奔向我认为应该是客厅的房间。我看着茉莉心里想着,我昨天才刚到,而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竟然知道了那么多事。太多改变等着我消化,就像在伊拉克执行巡逻勤务的时候,我得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每一刻,得随时保持警戒,预防下一秒可能发生的任何变化。
“吃的东西什么都有。”莎文娜走向厨房,一边说,“这就是我妈的做法:做更多吃的给我们。有炖菜、辣豆酱、鸡肉派、烤猪肉、千层面……”
我走进厨房时,莎文娜把头探出冰箱。
“什么听起来让你有胃口?”
我说:“随便,看你想吃什么。”
莎文娜对我的回答露出失望的神色,我立刻知道她已经不想再作决定了,于是清清喉咙说:“千层面听起来很棒。”
她说:“好,我来热一些面。你是超级饿还是普通饿?”
我想了一下:“普通饿吧,我想。”
“要不要来点色拉?我有黑橄榄和西红柿可以加在里面,配田园色拉酱和面包丁很不错。”
“听起来很棒。”
她说:“好,我来弄。一会儿就好了。”
我看着莎文娜从冰箱底层拿出莴苣和西红柿,拿到水槽冲洗,然后切片切丁,用一个木头色拉碗装起来,在色拉盆里洒上黑橄榄,然后端到桌上。她在两个盘子里大方地盛上满满的千层面,先把一个盘子送进微波炉。她的动作很稳定,手上这些简单的家事似乎能给她安定的力量。
“想不想喝点红酒?我倒是想来一点。”莎文娜指向水槽附近料理台上的一个小架子,“我有很棒的黑皮诺。”
我说:“我也来一杯。要不要帮你开酒?”
“不用,我来就好。我的拔塞钻有点难以捉摸。”
莎文娜开了红酒,倒进两个酒杯,不久后在我对面落座。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摆满了晚餐,千层面还在冒烟,食物的香味让我想起自己有多饿。吃了一口后,我用叉子指着盘子说:“哇,这千层面真的很好吃。”
“是啊,可不是吗?”她也同意。不过莎文娜没动叉子,倒是啜了一口酒。
“这也是提姆最喜欢的菜。结婚后,我总是拜托我妈做给他吃。我妈爱做菜,看到有人欣赏更是让她高兴。”
我们中间隔着桌子,我看着她手指滑过杯口绕圈,灯光照在杯里的红酒上,看起来就像红宝石的切面一样。
莎文娜补充说:“如果你想多吃一点,还有很多。相信我,你吃得越多,越是帮我忙。这些东西多半丝毫未动,就直接进了垃圾桶。我知道该叫我妈少煮一点,不过她会不高兴。”
我说:“这对你妈妈来说也很不容易,她一定知道你心里不好过。”
莎文娜回答道:“我知道啊。”说完又喝了口酒。
我比比她的盘子说:“你会吃的,是不是?”
她说:“我不饿。提姆在医院的时候都是这样……回到家,我会热点菜,心里想着要吃点晚餐,可是等东西上桌,我已经不想吃了。”莎文娜低头瞪着盘子,看起来似乎想要逼自己吃点东西,不过最后摇摇头,还是没吃。
我努力说服她:“迁就我一下,吃一口。你得吃点东西。”
“我没事的。”
我停下来,叉子停在半空中。“那么为我吃一口吧。我不习惯别人看着我吃东西,感觉很怪。”
“好吧!”莎文娜拾起叉子,叉起一小块咬了一口,“好啦,这样你高兴了吧?”
“是是是。”我不以为然地说,“对啦,这就是我说的,我现在觉得自在多了。甜点要吃什么?我们弄点饼干屑舔舔吧?不过吃甜点之前,继续为我拿着叉子假装一下吧!”
莎文娜大笑:“真高兴你在这里。你是最近唯一还能这样跟我说话的人。”
“这样是什么样?你是说,直来直往吗?”
她说:“对啊。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是这么想。”
莎文娜放下叉子,把盘子推向一边,完全忽视我的建议。
“你一直都这么实在。”
“我记得你也是这样。”
莎文娜把餐巾抛在桌上,说道:“那是以前的事了,对吧?”
她看着我的样子,使回忆迅速涌上我心头,霎时间,我仿佛重新经历了我俩共有的每种情绪、每个希望和梦想。她又再一次是记忆中那个我在海滩上碰到的年轻女孩,未来才刚要开始,而且是让我想跟她一起经营的未来。
莎文娜的手滑过头发,手上的婚戒反射着灯光。我垂下目光,瞪着我的盘子。
“或许是吧。”我回答道。
我继续铲起盘里的面吃了一口,试着抹去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却做不到。我吞下嘴里的面,马上再挖了一口。
莎文娜问我:“怎么了?你生气啦?”
“没有啊。”我撒谎。
“你看起来在生气。”
她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子——除了已经嫁作人妇以外。餐桌上,我吞下一大口酒;我的一大口,差不多等于她喝下的每一小口加起来的量。我靠向椅背,说:“莎文娜,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她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指向厨房,“邀我吃晚餐,而你自己一口也没吃,还谈起往事。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她很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