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多数时候,生活本身就是个硕大的悖论。
何大叶三十二岁生日正式到了,路边买来的廉价日历本上写着,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虽然不迷信,但何大叶也喜欢这种普天同庆的感觉,她生日那天能为众生带来好运气,这是件多让人得意的事情。
可是这一天对她来说,一点儿都不喜庆,日历上血红的大圆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今天你三十二岁了!今天罗畅和刘丹要领证结婚了!
之前,俩人定了日子,刘丹演了几天《甄嬛传》,还是挺不下去了,做不了高冷一族,生怕何大叶介意,一个电话打进去,说:“因为近期罗畅飞行任务排得满满的,唯一看上去没那么丧的日子只有这天了。”
刘丹说连十月一号她都忘记是国庆,只记得是七天假期开始,任何重大节庆还都是姐你提醒我才记得,我真不记得这茬儿了。
毕竟是多年的好姐妹,何大叶也演不了《甄嬛传》,特别恼羞成怒:“你个小婊砸,挑你老公前妻生日那天结婚,你俩是死活要在我身边阴魂不散是吗?你是给我找堵,还是给自己找堵?”
刘丹特会转移话题:“姐,要不然你结婚选我生日?”
何大叶说滚。
罗畅倒是好说话,发微信给何大叶:“要不我们改天登记吧?”
“你真是出息大发了!又想逃婚是吧?赶快麻溜利索地去给我登记,登完记后给我发张结婚合照,你俩赶紧把事儿办了给我消停一下吧。”
罗畅想一出是一出的:“要不你过来?我们登记完再去给你过生日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何大叶回说:“去干吗?我又不是没见过。”
这句话说得太伤感,她何止见过,她还跟罗畅一起参与过呢。
想了想觉得怨气太重,不符合她最近精神焕发的状态,赶紧改口:“祝你们幸福,狼狈为奸地幸福下去。”
哼。
这些年掏心掏肺地对他俩好,没想到养出一对白眼儿狼,连她生日都忘了。
不过,本来嘛,掰着手指头算,其实这个三人戏码,谁都没错。
只是该说清楚的时候没说清楚,最后弄得没发收场,只能眼瞅着身边最近的两个人,离她越来越远。
不过细想想,这是俩人要跟她和好的节奏?借这个由头主动示好?既然裂痕已经产生,那不如裱在相框里,咱们谁都别再把这事儿当成事儿了?
唉,三个人飙着劲儿地装大方,也是有点儿装过头儿了,太西方了,一点儿都不符合社会主义中国快意情仇的一面。
不过再大的事,今天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好好过个生日。
三十二年前,何妈辛苦地把她生出来赋予她生命,不是让她用来苦大仇深的。
在镜子前捯饬了半天,给自己化了个淡妆,选了衣柜里最贵的一套衣服穿上,怀孕的迹象渐渐在她脸上展露出来,眼看就要遮不住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何大叶有些哀伤地想,不知道这样对镜贴花黄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这几年自己沧桑了太多,眼角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深了。
她想给自己放个长假,不干别的,就是砸碎家里的所有镜子,就在家邋遢地躺着。
其实何大叶有时候挺羡慕黄脸婆的,至少她们活得比谁都坦荡,青春这东西在她们眼里那么廉价,还不如菜市场里大减价的咸鱼来得划算。
她们不打拼也不打扮,生命赋予她们的意义就是照顾老公和孩子,直到有一天发现老公出轨为止。
这个理论跟“既然男人都花心,不如找个帅的”同理,反正漂亮女人的老公也不一定留得住,那何必费心捯饬自己。
“唉……”
何大叶对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自己叹了口气,三十岁之后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一个残忍的提示,告诫女人你要老了,你的皮要皱了,你的男人要跑了。
遗憾的是,何大叶还没有男人,跟张猛还没结婚,全世界都可以是他的家。这算悲观主义吗?
打扮满意了,何大叶看了看墙上的表,下午两点多,她盘算着罗畅和刘丹应该上午就领完证了吧,也没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
心烦地翻了一遍朋友圈,俩人谁都没晒。
也好,秀恩爱死得快,低调一点儿没什么不好的,何大叶想。
跟张猛约好今天晚上一起烛光晚餐,本来何大叶说去外面吃,但张猛不同意,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还是自己在家做。他还吹牛说自己的水平已经接近米其林三星水准,放在北京任何一个高档餐厅里,都是当主厨的料。
一阵困意袭来,何大叶有点儿后悔自己打扮得太早,三点多正是睡觉的好时光,她躺在沙发上,盯着窗帘缝隙晒进来的一缕阳光,眼皮刚要合上,尖锐的电话铃就响了。
电话是刘丹打来的,何大叶以为是来报喜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但也挺高兴,至少她还会第一时间给她报喜,可接起电话那句“恭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头的刘丹就用特别冷静的声音对她说:“姐,罗畅跑了。”
民政局的一个角落里,刘丹淡定地挂了电话。
刘丹心态挺好,没哭没闹没着急,一个人坐在那里划拉着手机屏幕玩游戏。
这里是个喜庆的地方,不管来结婚还是来离婚,都是眉开眼笑的,大概同样是要开始一段新生活的人们,所以个个都有好心情。
如果没出意外,半个小时之前刘丹的新生活就应该开始了。
原本排在她后面的几对新人接连登记,满脸红光地离开了民政局,出门前还不忘看刘丹一眼,她男人跑了,这事儿要是搁大街上没人注意到,可放在结婚登记处就格外显眼起来。
输人不输阵。
刘丹波澜不惊地冲每一对把她当笑话看的新人摆摆手,优雅得如同第一夫人阅兵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登记大厅里的最后一对新人办完手续,手牵手走了。
登记大姐坐在柜台后面伸了个懒腰,觉得今天不那么良辰吉日,新人有点儿少,一撇头看见刘丹还坐在那儿,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本外国小说叫作《失物招领处》,笔法严峻,但不太符合中国国情,如果要拍成中国电影,不如就叫作《婚姻登记处》,其实意思异曲同工。
这位大姐见证了罗畅尿遁的全过程,不过干一行见一行,这种事在登记处早已是喜闻乐见。
男人太鸡贼,姑娘们太傻,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用“抽烟、上厕所、接电话”之类最平凡的借口,从她们的生活中一去不复返。
这些被丢下的姑娘们,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大哭,有人撞墙,有人拍案而起要杀之而后快……不管是娇弱还是生猛,她们要接受的事实都只有一个:那个曾经跟她们上床后山盟海誓的男人,在就要给予真实承诺时,临阵脱逃了。
但是不管怎样,像刘丹这样没心没肺还跟人招手祝福的,基本也算是头一个。
见多识广的登记大姐喝口水润润嗓子,特干脆地朝刘丹喊:“姑娘,过来喝口水。”
寂寞了一下午,总算有个跟她说话的,刘丹也来劲了,站起来大大咧咧晃悠到办公台前坐下,假装没事人一样地说:“大姐,我不渴,您别这么早下班啊,我还等我男人回来登记呢。”
登记大姐不屑地冷笑一下。
“我这辈子没干别的,就在登记处看男人临阵脱逃来着。这个地方啊,男人一向比女人,他不会回来的。”
“大姐,没到最后一刻,话不能说得这么满,人生有时候就跟反转剧似的,结局谁都说不好。”
“我这可都要下班了。”大姐看刘丹挺倔,指了指墙上的钟给她看。
“这不还有四十分钟嘛,您坚守岗位为人民,早退这事儿一看您就干不出来。”
“姑娘,你少跟我贫,你这种情况我见多了。回家洗个澡,睡一觉,你年纪轻轻的,第二天满街都是两条腿的男人,任你随便挑。今天的事儿,甭跟自己过不去,人生还长着呢。”
“对,您说得是,我的人生还长着呢,您也年轻貌美着呢,难免不会看走眼。”虽是为她好,但刘丹就是有点儿介意。
“行,咱俩今天就打个赌吧,多了我没有,咱就赌九块钱登记钱。”登记大姐一拍桌子,做气吞山河有把握状。
刘丹觉得这赌打得新鲜,说行,掏出手机在大姐面前晃了晃,然后打给罗畅。
反复拨了几遍,都是漫长的忙音,没接。
大姐双手环在胸前,冷笑着:“你说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姑娘?我二十岁就在这儿工作,十八年这赌就从没输过。”
刘丹心里烦躁,面子上也有点儿过不去,她“噌”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大姐,这四十分钟对您来说是四十分钟,时间一过,您就回暖洋洋的家,跟老公孩子一起吃热乎乎的饭,特幸福。可对我来说,这四十分钟意义特别重大。就算我现在走了,也给自己挣不回多少脸面,而且我一辈子想起这一天都会是咬牙切齿地丢脸。我不走,也就再丢四十分钟的脸,他就算不来,我也不会后悔等他,走出这个门,说不定还能再找个靠谱的男人好好过。长痛不如短痛,同理啊,长丢脸也不如短丢脸,您说对不?”
登记大姐看刘丹认真的样儿,有点心疼,沉默着没说话。
刘丹接着说:“咱自己的男人,就得信。我都信了他这么久了,再多信四十分钟又怎样?人生不就是靠个‘信’字哄自己嘛。您信他跟其他男人一样,但我就信他能回来。跟了他一阵子,好的时候我享受到了,不能一露马脚我就闪人哪。不着急,等我等完这四十分钟,我才能拍桌子骂这个撒泡尿都能顺下水道溜走的主儿是乌龟王八蛋。”
登记大姐没招了,也不打算劝了,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外人也管不着。
这姑娘这么自信满满,她倒也想看看,到底是因为她傻,还是因为这真是个脑子暂时短路的靠谱的男人,能给一个女人如此莫名又巨大的安全感。
登记大厅里安静了下来,墙上的电子时钟雀跃地蹦跶着,鲜红的数字无比刺眼。
另一边,何大叶正在上演真实版的《极品飞车》,拿车当飞机开,赶去罗畅那里。
原来挂了刘丹电话后,罗畅的电话竟紧随其后。
电话里,他怯生生地说,何大叶,我想不到别人了,只能给你打电话,你说我是不是有民政局恐惧症啊,怎么一进去就想跑呢?我现在可怎么办啊?
何大叶对着电话一顿臭骂,先发了心里的火,又问清了地址,疯了一样就往那边赶。
罗畅没跑太远,他跟刘丹刚进去登记大厅外面就开始下雨,地面湿滑,他从厕所翻窗户的时候崴了脚,这会儿正捂着脚在民政局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里坐着。
见何大叶气势汹汹地进来,罗畅有点儿怵,毕竟在逃婚这件事上,他是惯犯,太容易被数罪并罚。
何大叶站在他面前,他坐着,一脸讨好地仰头看着她,揉着自己的脚踝说:“民政局的厕所窗户还真高,把脚给崴了。”
何大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二话没说上去冲着他的脚踹了一下。这一脚踹得不轻,罗畅疼得龇牙咧嘴,愣是没敢叫出声。
“少废话,走。”何大叶说。
“我不想回去。跑都跑了,再回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谁稀罕你登记不登记!你待在这儿干吗?等着刘丹提刀来杀你吗?”
罗畅有点儿摸不清何大叶的路数,悻悻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被服务生拦下,说是还没埋单。
何大叶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罗畅也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不一会儿他走过去,轻轻拽了拽何大叶的衣角,小声说:“我……没带钱。”
何大叶火大,心想你丫还真是牛逼万年啊,出来结婚都不带钱,不带钱还敢点咖啡?
强忍着怒气付了钱,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罗畅还没坐稳,何大叶就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在光滑的车玻璃窗上挂起一道阴森的水帘。车子开得飞快,让罗畅有点儿害怕,紧紧抓着车顶的把手。
一路狂飙,何大叶直接把车开到工体西路的夜店区,一个急刹车停下了。
罗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瞄了何大叶几眼,问:“怎么停在这儿?”
何大叶没接话,面色平静地把车窗摇下来。
刺骨的冷夹着雨灌进车子里,她把衣服裹紧了一些。
路上,三五成群的姑娘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依然一身短打,露肉黑丝袜,任风再怎么吹都倔强得不肯抖一下。
何大叶看着她们几个人挤在一把单薄的透明伞底下,不为自己,就为了护着自己存了几个月薪水买的名牌包时,又心疼又感慨。
“你知道吗?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特羡慕这些妞儿,长得真高档,身体素质也好,五冬六夏全是黑丝袜,再冷的天儿,说话都不打牙战,去夜店就跟回自己家似的。后来,有朋友发善心带我来这儿玩,我还赶紧在楼下小超市买了双黑丝袜穿上,结果那个冷啊,整条腿都冻红了。后来年纪大点儿了,经不起冻,再去这地方连秋裤都穿了。可年纪大了,也有羞耻心了,心想我没事在这儿当什么壁花小姐啊,就再也不来了。”
“何大叶,你别侮辱我当年的选择啊,你哪有那么差!”
“对啊,我没丑到惊世骇俗,胸没小到雌雄莫辨,性格也挺好,能力也不差,我什么都没那么差,但仅仅是不差啊!哪个女人愿意承认自己这辈子仅仅是过得不差呢?”
“不差总比差要好,何必对自己那么苛刻呢?”
何大叶嘴角一挑,自嘲地笑笑。
“我这辈子就是被这点儿不甘心给框住了,总觉得人生非黑即白。所以我挺羡慕刘丹的,从不跟自己较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爱谁,感觉对了,想结婚就结婚,活得特自我,特潇洒。”
“是啊,跟你比起来其实谁都算是潇洒的。你太倔,跟驴似的,不然咱俩也不会就这么错过了。”罗畅说。
“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哪天早晨兴许一上班我就跟你直奔民政局再赌一把了。只是我现在不年轻了,没法用青春赌明天了,而且我早改了这个为了不甘心就死撑到底的毛病了。如果当不成主角,干脆连戏都罢演,跑跑龙套露个脸啥的,没意思。”何大叶说完,按开门锁,对罗畅说,“你走吧。”
“你让我去哪儿啊?”
何大叶指指眼前的夜店说:“这就是你家啊,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遍地都是爱人,没人期许你给她们一个承诺,你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多好。”
“这不是我家……”罗畅低着头,轻声辩驳,声音越来越小,余音渺渺如同一缕青色的烟。
何大叶不理他,继续说:“没有何大叶,还有何小叶何树叶,没有刘丹,还会有张丹李丹。那么多,随你挑去吧。不过无论你怎么选,都别逃避,得当面跟刘丹说清楚。你总不能一流血就喊疼,怕黑就开灯,想念再联系,疲惫再放空。罗畅,女人这点儿脸面不是让你随便糟蹋的,说你幼稚说你孩子气但事实上你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你都快到中年了,要还幼稚,只能算智障。你要还有时间,就耗吧,时间总能给你筛选出对的人。咱俩错过了你后悔,你跟刘丹错过的话就别后悔了,你总不能一直都在后悔里活着。”
罗畅不说话,何大叶也不说话了。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罗畅看看手机,又放下,不肯接,直到手机不再响了。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我挺佩服你的,最后一刻,你还是不肯放过我,要让我亲自送你走完最后一程。”
“大叶,我找你,是因为我真的把你当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没想给你添麻烦,你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我的信都被你耗光了。罗畅,今天是我三十二岁生日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信你?你在我生日这天结婚,还在这天给我添这么大个堵,我又不是圣母,让我怎么波澜不惊地接受这一切啊?”
罗畅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那个曾经认真地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纪念日,送过各种离奇礼物的罗畅,去哪儿了呢?
那些曾经以为会一辈子记得的事情,在我们无数的念念不忘之后,却在某个瞬间,突然被发现,仿佛从未存在过。
见罗畅没说话,何大叶自嘲地笑笑,顺手拿起罗畅的手机,从通讯录里删掉了自己的号码。
罗畅想拦,何大叶身子一歪,按下了删除键,所有的记忆和过往,随着红色的删除键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件事,何大叶坦然一笑,把手机还给罗畅,同时念出了罗畅的电话号码。
“你瞧,”何大叶说,“你的号码我一直记得,但你记得我的吗?”
“大叶……”沉默半晌,罗畅动动嘴唇说。
何大叶心里的那团火终于熄灭了,灭得彻底,连春风都吹不生。
“上次咱俩就一副诀别范儿,这次又见面了,说了不联系,还联系我,我都为你不好意思了。把号码删了,别说朋友了,陌生人我都不想做了。”何大叶说。
“大叶,咱们至于走到这一步吗?”
“罗畅,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了,你往前走,我也应该朝另一个方向大步往前走了。我落后太多,我得开始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有你在,不管我怎么伪装,最后都会被你一个电话打回原形。咱们各自过好各自的人生不好吗?为什么要这么狗血地纠缠彼此?搞得就跟多难舍难分似的,何必呢?”顿了顿,何大叶“咔嚓”一声开了车锁,继续说,“你下车吧,下了车,咱们以前所有的瓜葛都一笔勾销。你想去夜店,想去登记,都随你。从此以后,我只希望咱俩的关系只有阴阳相隔。求你,别让我后悔认识你。毕竟,你除了结婚这事儿犯过之外,在我心里,是个很好的人……”
罗畅看了一眼正目视前方目光坚定的何大叶,没吭声,拿着手机默默下了车。
门关上的瞬间,何大叶踩下油门,飞一样地跑了。
红灯在雨中模糊成一片,何大叶看着那点点红,跟结婚证离婚证一个颜色。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被她在半途踹下了车,毅然而决绝。
从此以后,她的车,有人上来有人走,却再也与罗畅无关了。
手机响起短信声,何大叶拿起来,是一串没有标记的号码,但这串号码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就在几分钟前,她还熟练地背诵过。
短信上只有三个字:我记得。
何大叶突然觉得心口一堵,哭了,起初还只是啜泣,后来干脆趴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
她一边哭一边捶着方向盘,心想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们一个个地抛弃我,又随意地回过头来找我,可我也只想主动地抛弃一次,却谁都不肯给我机会。
她原本以为,在她占山为王的国度里,自己占尽先机。
但事实上,她一点儿主动权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罗畅发完短信,淡淡地笑了。
大叶,对不起,原本想慷慨一次,可我始终做不到。你于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我得让你知道,那些过去,那些爱,都是真的。
罗畅默默地想。
雨越下越大,把他彻底淋透了,身子一凉,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记忆在他脑子里跟小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从认识何大叶到结婚到逃婚到相濡以沫的三年,再到认识刘丹。
记忆里,直升机上的山高水长依然清晰,跟画似的,刘丹坐在他旁边,生死关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罗畅的右手手心钻出一股温热,他想起那一刻,刘丹给予他的除了勇气,还有满满的安全感。
没错,安全感。
这是罗畅最想要的东西,也是刘丹给予他的,最多的东西。
罗畅此时给刘丹打电话,刚要接通,电话就没电了。
老天这都不给我机会是吗?
以前他是那种如果往前迈一步,风雨依然飘摇,他连伞都不去找,就直接撤走了。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刘丹会怎么做?
罗畅突然在雨里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悲伤也随着风雨越来越淡。
他要奔向自己的未来,去迎接新生活了,就像何大叶一样,勇敢而决绝。
他要去弥补被他伤过的心了,大叶不给他机会也不需要了,而另一颗心的主人刘丹可能还在民政局等他。
犯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犯再犯。
只有他重新开始,才能也同时还给大叶一个未来。
没有他的未来。
他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不过他不再像何大叶那样,认命于生命里的每一个失落。
今天来不及,那就明天啊,明天来不及,那就后天啊,刘丹不给他机会,他就努力争取啊。
眼前浮现出刘丹永远波澜不惊、很难生气的脸。
只要我这个浑蛋不死,我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错过我珍视的人。
哈,我是个浑蛋?罗畅突然觉得好受一点儿。
永远都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完人太多了,从此刻开始,就让我做一个勇于承认错误的浑蛋吧。
一口气跑到民政局门口,落汤鸡似的罗畅弯着腰喘气,拿出手机对着黑漆漆的屏幕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一对刚登完记的小情侣恩爱地从里面出来,罗畅上去拦住人家问:“哥们儿!觉得我现在的精神面貌怎么样?”
小情侣一头雾水地对视了一眼,男的觉得他是神经病,女的觉得这是个好看的神经病,以慈善的心态接着茬儿:“结婚离婚啊?离婚的话太喜庆,结婚的话就有点儿丧气。”
罗畅深吸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不管刘丹还在不在,他都得进去。
大厅里,登记大姐办完了卡着点临时决定结婚的最后一对小情侣,伸了个懒腰。
刘丹坐在一旁心里羡慕,同样是闪婚,人家就办得这么如鱼得水,自己的就坎坷蹉跎。
上帝为每个人写的人生代码都不一样,不知道自己的代码里,究竟有没有罗畅。
在别人面前再自信,自己心里也空落落得没个底儿,罗畅是惯犯,有前科的,她突然想起何大叶,不知道那时她的心情是怎样。
登记大姐敲了敲桌子,叫了一声正在放空的刘丹说:“姑娘,我下班了。”
刘丹瞅了一样墙上的时钟:“这不还有五分钟嘛。”
登记大姐有点儿生气,说:“要来他早来了,你跟我这儿较劲有用吗?”
话音刚落,罗畅就赶到了,扶着门框哼哧哼哧喘气,一边喘一边问:“大姐,你看到刘丹没有?”
大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白眼,看着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刘丹:“你叫刘丹啊?”
刘丹“腾”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了看罗畅,对登记大姐说:“文刀刘,宋丹丹的丹。”
罗畅有些惊讶,刘丹真还在这里等着。
一个人执着地在登记处,像失物招领那般,坚信跑掉的人还会回来。
一个人固执地一定要跑回去,相信还有人即使心碎了,也还在这儿等着。
婊子和狗,天长地久。
他是那关键时刻就会犯浑的婊子夫,她是信人信爱信天地的忠犬妻。
罗畅抱着刘丹,久久不肯松开,像是摸着珍奇无比的宝器一样,嘴里喃喃地说:“久等了,让你久等了。”
刘丹挣扎了几下,罗畅以为她生气了,急忙要说点儿什么。
刘丹不听,愣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拽住他的衣服就往柜台前拖,边拖边催促:“磨叽啥呀,就剩五分钟了,账回头再算,先把手续给办了。”
大姐没好气地递过表格让他们填,不过心里挺替刘丹高兴的,去而复返的男人在民政局这可算是头一遭,兴许他们日后过得,真的会比没逃婚的要幸福。
就跟小时候长水痘一样,长过就免疫了,人生路自此无须挂牵。
想到这儿,她高兴了一点儿,示意他们掏钱。
但这对新人脸皮很厚,没啥反应。
“九块钱啊!登记不花钱啊?”
罗畅的反应是坏了,出门登记还不带钱,刘丹别待会儿甩手走了。
不过刘丹没给他害怕的机会,指着大姐笑着说:“大姐,你可别耍赖啊!你输了,欠我九块钱。”
大姐也不乐意了:“还真让我掏啊?”
“婚礼那天我派专车请你当证婚人!你意义重大,这九块钱必须得是你掏,我才能婚姻幸福。大姐,你不会希望下次在离婚登记处看到我吧?”
“呸呸呸,说什么呢。”愿赌服输,大姐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在刘丹面前晃了晃,给她交上,这辈子也算积德积福了,请人结了次婚,真喜庆啊。
找回来的一块钱,登记大姐刚要往口袋里装,就被刘丹平地一声吼给拦住了。
“大姐,这一块钱得给我呀,这代表结婚后的大半辈子,年年有余的意思,是幸福的象征。”
“姑娘,咱们说好了就赌九块钱,怎么这一块钱你也贪啊?”
“我这婚结得太悬乎,您全程见证着,这一块钱就当是您给的份子钱了。我怕您来当证婚人的时候份子钱给太多,多不合算啊。”
刘丹还真是个自然熟,走到哪儿都能交朋友,看着两枚妇女正孜孜不倦地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罗畅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奋力一拍桌子,大厅安静了。
两个女人不说话,明显是受了惊吓的样子看着他。
“是不是接下来就盖章了?盖章就生效了?”罗畅突然谄媚地问大姐。
登记大姐白了他一眼,心想自己今天遇见的神经病还真多,于是特没好气地说:“是,盖章之后再后悔,民政局没人会像我这样陪你们玩了。”
罗畅听到这儿,做沉思状点了点头:“大姐,我再耽误您两分钟。”他微侧着身子握住刘丹的手,突然单膝跪下了。
刘丹惊了一下,往后倒退两步看着他。
“刚才的事儿,你也许可以假装民政局的厕所在三十里开外,或者当我被绑票了刚逃出来,但事实是我犯了,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的。”罗畅有些动容,“我活了这三十多年,了很多次,最闪闪发光的两次,一是跟何大叶的婚礼,二就是刚才。我跑,是因为我挺怕的,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新鲜,我是真心希望能永远跟你在一起,可我就怕结婚登记婚礼这些事会让生活变得不再新鲜了。可就在跑掉的这点儿时间里,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点,所谓新鲜感,不是与未知的人一起去做同样的事,而是跟已知的人去体验未知的人生。我以前选择前一种,所以过得特不幸福,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现在我希望,咱俩能以身试法,一起看看后一种活法是不是更幸福。
“以后的日子,我没准儿会继续犯,我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但我想请求你,在我每一个犯的时刻,都在后面猛踢我一脚。
“我走路不拐弯,只是脚程有点儿慢,但我会慢慢带着你,走向咱俩都希望的终点。
“这一辈子,吵吵闹闹,共赴黄泉。刘丹,你愿意吗?”
听罗畅啰里吧唆地说完,刘丹一副“就这些?”的表情:“你说完了?”
罗畅也惊讶刘丹平淡如水的反应,他转头看了一眼大姐。
登记大姐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向上翻,拿手指偷偷擦了一把眼角渗进鱼尾纹里的老泪——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啊。
再回头看看无动于衷的刘丹:“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刘丹歪头想一想:“嗯……非要我说点儿啊,我有个要求。”
“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一定……”刘丹突然泣不成声了,“你一定要活很久很久,别再把我抛下。”
“我答应你,”罗畅用力点头,“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把你抛下。我会不择手段、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姑娘别哭啦,快到点儿了。”登记大姐提醒她。
刘丹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急忙收了哭声,还剩不到一分钟了,她抽搭着拿过桌子上民政局的章,狠狠地盖在结婚证照片里她同罗畅的脸上。
时间刚刚好,她的新生活不偏不倚,总算在计划中的这一天开始了。
盖完章,刘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结婚证,结婚的心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波澜起伏,一切发生得太快,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还没来得及咂巴味儿,就过去了。
“以后我就是已婚妇女了?”刘丹带着哭腔,问登记大姐。
大姐点点头。
“以后,我跟他发生任何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刘丹似乎很难过,再问。
大姐再点点头。
刘丹满意地笑笑,笑完以后眼里换上杀气,扭脸一个巴掌呼过去,把毫无防备的罗畅直接呼倒在地。
罗畅捂着脸,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惊讶地瞪着刘丹问:“干吗啊?你以前可不这样的!”
“你不是说我给你的每一天都是新鲜吗?今天我就暴露我的真面目,看看是不是跟歌里唱的那样,你对我的依恋愈加明显。”刘丹咬牙切齿地说。
婚已经结完了,逃婚这笔账也该算一算,窝着火一下午没干别的,净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了。
登记大姐也被这一巴掌给打愣了,心想这姑娘怎么晴一阵阴一阵的呀,聊了一下午,还真没看出是条会打人的铮铮女汉子啊。
“别打啊,刚结婚,得好好的,这是干啥啊?”登记大姐劝。
刘丹扭过脸看她,眼里的杀气还没散,伸出手问大姐要刚才那一块钱。
大姐俨然是被这气势给镇住了,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刘丹手里。
“大姐,这一下午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了。这一块您给我的份子钱,我刘丹记在心里。以后您家有红白喜事儿甭跟我客气,打电话我准来捧场。”刘丹做江湖大哥状,拍拍胸膛保证道。
“不用你来,不用你来。”大姐心说这丫头又倔又出其不意的,“丫头,听大姐话啊,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那也得把账先清算了。大姐,您这一块钱不白花,我就先揍他一块钱的给您看。”刘丹阴沉地一笑,转身对着罗畅又是一顿毒打,一边打一边说,“你丫还敢逃婚,你知道这一下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罗畅一边挡一边说。
登记大姐看看表,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心想反正已经下班了,让这小两口闹去吧,泄完心里的火,这对小冤家这辈子也就分不开了。
她收拾了一下桌面,起身去上厕所。罗畅趴在地上,两手扒住办公台嚷嚷着:“大姐,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们政府不是为人民服务吗?逃婚也是人民啊。”
大姐回头笑了一下说:“登记的时候你跑了,多严重的政治问题,放以前都得枪毙。我也去上个厕所,回来不回来不一定啊。”
大姐遁去,留下刘丹孔武有力的拳打脚踢和罗畅惨绝人寰的叫声,她也有点儿不忍心,回头喊:“等我回来,就不揍了啊,咱们说好了啊。”
门外一对卡点儿来的夫妻见状,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大姐:“离婚是在这儿吗?”
刘丹今天的结局,让大姐觉得,这十八年的登记生涯啊,以后不能再这么行尸走肉地过了。她指着腕上的表,对着那对夫妻喊:“几点了?几点了?离个婚都不准时,离个婚都不诚心,你俩有意思吗?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下班了,你俩还来这里演一趟啥生离死别啊,要是有感情就好好谈谈,我们人民政府不是让你们折腾的!”
这对怨偶眼看大姐,耳闻被痛殴的罗畅的呼喊,决定还是暂时不离,扭头跑了。
雨越下越大,总算下出了冬天的情绪,天冷了。
大姐望着门外,想着自己十八年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故事,每对其实都不尽相同。
不过有个道理她还是信的,这婚啊,结没结过,还真是不一样呢。
02
何大叶躲在车里还没哭够,身后就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她抬头看看,模糊的红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绿,她按开雨刷器,雨刷无精打采地在她眼前摇摆了几下,笔直地停在窗玻璃中间,坏了。
手机“丁零”又响了一声,她拿起来刚要看,没电了。
这一天里风起云涌的倒霉,终于耗尽了何大叶所有的耐性。
她抬眼看看天,长叹了口气,怒砸方向盘泄恨。
没错,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笑话,活在笑话里的人用自己的凄凉和悲惨倾情演绎,以此来博冷眼旁观的人一笑。
借着模糊的视线,何大叶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翻箱倒柜地找手机充电宝。
刚找没几下,车外就有人砸窗户,她朝窗外嚷嚷了一句,说马上走。车子发动起来,窗外的人依然不屈不挠地把玻璃砸得“砰砰”响。何大叶不耐烦地摇下车窗,一张不耐烦的中年妇女脸直接探了进来。
“停车费十块钱。”中年妇女咬着标准的北京腔,一脸的来者不善。
“我这才刚停下,人都没下车你就问我要十块?再说这儿又没画线,也不是收费停车场啊。”何大叶坐在车里跟她理论。
大概是已经淋了一下午的雨,妇女防风衣帽子下露出的几绺头发已经湿透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先不说这里收费合不合法,雨天执勤,谁心情能好,正处在更年期的年纪,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看着何大叶坐在车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中年妇女心情一阵不爽。
没办法,部分底层劳动者的仇富心理不是随便什么就能覆盖住的。
以前何大叶也仇过富,心里经常蹦出的一句话就是“有钱了不起啊”。
可后来她渐渐发现,有时候有钱真的很了不起,于是开始没日没夜地挣钱存钱,看着自己银行户头的数字一天天增大,何大叶心里舒坦,她想在她有生之年的某一天,兴许也会被人骂这句话,那是多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中年妇女看何大叶没有要掏钱的意思,冷冷一笑,摆出身经百战的样子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不就是想占点儿便宜吗?开着这么好的车,连十块钱都跟我斤斤计较,也不嫌丢人吗?没钱开车别开,我不吃这套,你也甭跟我废话,赶紧交钱。”
何大叶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女的今天运气好,正赶上她心情不好不想说话的时候,要搁平时,她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快吵赢了。
从包里翻出钱包,里面躺着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钱,形单影只的紫色在此刻看起来特别楚楚可怜,今天带的现金不多,刚才都给罗畅的咖啡埋单了。
她掏出最后一张五块钱递出窗外,突然有种弹尽粮绝的凄凉感。
“就剩这五块钱了,要么你就刷卡。”
中年妇女不相信,伸长了脖子往车里面看,一只手魔怔似的接下何大叶递过来的钱。
“给个发票。”何大叶说。
这句话把中年妇女彻底惹毛了,刚接过来的钱狠狠一甩,带着雨水的重量直接甩到何大叶脸上,指着她破口大骂:“没发票!五块钱还要发票?有钱了不起啊?越有钱越抠门儿,别的本事没有,净剥削我们这些老百姓呢,没脸没皮的。”
何大叶摸了摸被钱打过的脸,有点儿疼,但是也挺爽,她心里暗自喜悦,想终于有人对她说出这句梦寐以求的话了。
有钱了不起吗?当然了不起,可关键就在,她没钱。
就像现在这样,揣着一钱包鼓鼓囊囊的金卡银卡钻石卡有什么用,不还是连十块钱都付不出来吗?
何大叶觉得心里一阵委屈,她很想撕开中年妇女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自己这辈子没剥削过什么人,净遭人剥削了。走到今天,开车买房,靠的都是她那双勤劳致富日渐粗糙的手,她赚的每一分钱都理直气壮,画满了屈辱。
一路艰难地走过来,除了给人跪下,基本上所有低眉顺眼委曲求全的事儿她都做了,没脸没皮地挣钱,不就为了有一天,能有脸有皮地活着?
想到这儿,何大叶的倔劲儿上来了。她想既然你想闹,那就闹吧,我今天已经够倒霉了,我这辈子看的脸色已经太多了,凭什么你一个非法收费的人也欺负我啊?我何大叶就那么好欺负吗?
她按下按钮,缓缓地把车窗摇上去,对中年妇女说:“那你就一分钱都甭想要了,在这儿淋着吧。”
何大叶发动车,想强行开走。
妇女也急了,伸手想卡住玻璃未果,利落地把路障和自行车往何大叶已经发动的车前扔过去。
何大叶躲闪不及,一个急刹车,湿滑的地面让车子短暂地失去了控制,她的车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结结实实地跟后面驶过来的车撞上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相撞后,四周安静下来,来来往往原本只是冷眼旁观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停下来看热闹。
何大叶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安全带紧紧勒住。
掐了自己一把,疼,还活着。
摸了摸头,没流血。
晃了一下神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双腿间,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车祸后下体血流不止。
何大叶感叹自己命大,这孩子抓得也牢,同时也感慨生死关头,能给她安全感的不是男人,而是一根手掌宽的安全带。
确认自己安然无恙后,何大叶打开车门,收费妇女和撞车司机已经一脸惊讶地站在车门外等着了。
她诡异地一笑,优雅地迈出一条腿下车。
这才是她的电视剧里该有的情节,她想。
大难不死,毫发无伤,下车,以女王的姿态审判需要制裁的人,这些年来没有白坚强,时光已经在她的外表上铸下一层坚固的壳,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她打倒。
罗畅走了又怎样,刘丹走了又怎样,她还有张猛和肚子里这个与她一样坚强的孩子,上帝如果注定只留两个人在她身旁,这两个也足够她幸福的。
她日积月累的骄傲没那么脆弱,不是谁都能轻易摧毁的东西。
何大叶越想底气越足,她下车,哈哈大笑,又嘚瑟地向前迈了两步,雨天路滑,她身上那颗脆弱的小脑随着风雨摇摆了几下,却帮了倒忙——她一下子滑倒了。
她的双手在半空中挣扎乱挥,想要抓住点儿什么。
身体却像日渐下垂的胸部一样,敌不过万有引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雨下得真大,垂直落进平躺在地上的何大叶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试着站起身子,朦胧中看见大腿间的一摊雨水渐渐被染红。
对,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原来我的人生也逃不过最狗血的这一幕啊。
周围看热闹的人终于围上来,围成一个圈,拥挤的人头挡住了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仿佛贴心而主动地为何大叶支起一道人肉帐篷。
三三两两的陌生声音问她怎么样。
啊,还是好心人多。
啊,好在今天见张猛,穿得不丑也不穷。
啊,好在今天穿得不穷,大家不会怀疑她是来碰瓷的,都争先恐后地来帮她。
她小声嘟囔了几句,没人听得见她在说什么,但她自己知道,那是罗畅的电话号码。
她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罗畅的脸,渐渐模糊,渐行渐远。
接着,她又看见张猛正匆忙地朝她走过来。
她看见自己跟张猛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月光朦胧里的一夜春宵,还有一次次偶然的相遇。
多好笑,那时的自己竟生气成那副德性,现在看来,真美好。
张猛怪异的眉骨、消瘦的下巴、鼓起来的颧骨、永远半张着说不出话的嘴唇,真耐看,看一辈子也不会腻歪。
“明天你生日,我陪你一起过,我们吃烛光晚餐啊。”张猛笑着对她说,接着又板起脸来,“外面的食物不卫生,你怀着孕,要注意饮食。”
是啊,我怀着孕呢,可是我躺在一片雨水之中啊,喝都喝饱了。
想到这儿,何大叶哭了,她清晰地感觉到脸上雨水的冰凉和眼泪的温热。
她的视线又模糊起来,眼前像幻灯片似的循环播放着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每一张上面,都用红笔标注着张猛的电话号码。
她想起来了,在购物台的时候张猛就要求她背过自己的电话,以防万一。
何大叶当时嘴硬来着,但她真的背下来了,每一个数字都是清晰的。
她尽可能地发出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串数字,一遍比一遍大声,直到她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有人听见了,大声重复着号码,还有人在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那个讨人厌的中年妇女正扯着嗓子对大家说:“她这是碰瓷儿,跟我没关系啊,我就是收个停车费,她还不给,她还想赖账呢刚才……”
何大叶真想从地上弹起来扑过去撕烂她的嘴,可是好累啊,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这么吵?
真的很想安静地睡一觉。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片刻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雨越来越大,一道闪电把天空劈成两半,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雷声。
张猛坐在何大叶家楼下大堂等她,身边放了两大袋食材,超市买来的牛排已经有点儿融化了,在地上洇出一摊水迹。
他被这雷声吓了一跳。
这个季节,不应该再打雷了啊?张猛想。
手机尖锐地响起,接起之前,张猛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03
何大叶再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手推床上。
她身上湿漉漉的,下身阵阵温热。四周还是一样混乱,纷繁嘈杂的人声。
她慢慢地睁开眼,看见张猛憨厚的脸,五官因为着急凑成一团,看起来特别有喜感。
何大叶又掐了自己一把,疼,还是没死。
她伸了伸手,真真切切地贴在张猛温暖的皮肤上,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孩子没事儿吧?”何大叶虚弱地张嘴问。
“没事,肯定不会有事。别怕,我在这儿呢。”张猛紧紧握着何大叶的手。
手机铃声响起来,何大叶警觉地震了一下,伸手问张猛要手机接电话。
她说把手机给我啊,别是有婚礼找我啊。
张猛一听急了,又有点儿心疼,他说响的不是你电话,你职业病怎么这么严重,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是你自己的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啊?
何大叶听见这话,突然悲从中来,伸在半空索要手机的手也缩回去了。
琢磨了片刻,她哭了,眼泪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流下来,散成一条弯弯的痕。
想想自己多可悲多可笑啊,人都快死了,还惦记着赚那几个钱。
她骄傲了半辈子,人前辉煌了几个年头,可她现在躺在一张薄薄的板床上,流着血掉着泪,邋遢得像个流浪汉,而归其原因,竟只是为了十块钱停车费。
见何大叶哭了,张猛以为是自己的态度太凶吓着她了,急忙安慰了几句。
但没用,悲伤的闸门一开,就跟泄洪一样,关不住。
何大叶的哭声渐渐变大,随即响彻了整条医院走廊,她哭着说:“我今天三十二岁了,有车有房,还开了个婚庆公司,我有你有个孩子,原本这是多好的人生啊……可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三十二岁的人生,竟然被十块钱停车费给搞崩溃了……我都快死了,我还他妈的惦记着客户,说白了就是惦记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怎么这么爱钱啊,我怎么能这么失败啊……”
“别瞎说,你死不了,孩子也会没事的……大叶,我从来不觉得你爱钱,你只是没有安全感。比起你,我也成功不到哪儿去,三十岁被模特圈除名了,每天在电视上卖很多我根本用不到的东西,生活糟糕得要命,连阳阳也走了。我想对你好,可除了给你做饭我什么都不会,我也挺惨的。咱们两个惨人,得搭伴儿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不吉利。你是女王,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躺在病床上的何大叶被张猛的话逗笑了,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医生已经准备好了手术,过来准备推何大叶进手术室。
护士推了几下觉得有障碍,才发现两个人的手依然不自觉地紧握着。
“你谁啊?还不赶紧走开?要手术了。”护士没好气地对张猛嚷嚷。
张猛这才缓过神,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我是孩子的父亲……”想了想,又大声对护士说,“我是她男人!”
何大叶心头一暖,嘴角轻笑。真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终于有男人理直气壮地向世界宣布他是自己的男人了。如果今天就这么死在手术台上,死前还有客户打电话来,说明她事业成功;死前有男人呵护她,安慰她,说明她爱情甜蜜。
在她三十二岁生日这天,总算是爱情事业两得意了,死得其所,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何大叶的视线又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一张巨大的屏幕,一帧一帧播放着电影画面。
画面上,她和张猛有打有闹地在厨房做饭,欧式装修风格的白色橱柜上,很接地气地贴了一个大红色的“囍”字,孩子安静地躺在婴儿车里,乌黑的眼睛四处张望,打探这个陌生又温暖的世界,旁边有个人轻轻摇着婴儿床,何大叶仔细看,是张阳阳。
他长高了一些,还是一脸小大人样,正抱着一本《格林童话》正经地看呢。
这就是我的未来吧,她想,真是让人心醉的美好。
上天啊,你还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蒙眬间,她听见有人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何大叶心想,这问题多俗啊,微博热搜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有人拿这个话题出来说?总是有这么多人不与时俱进。
“都要,都要!要小孩,更要大人!”
隐约中,何大叶听见有人这么回答。
这声音像极了张猛,何大叶忍不住觉得张猛回答得还不错。
眼皮越来越沉重,在她闭上眼的前一刻,她挺庆幸的。
还好,自己是甜蜜地死去,不孤独,不难过。
来生做个小女人吧,会撒娇会来事儿,求呵护求抱抱的那种,早早找个大款嫁了,别再做女王了,把自己搞这么累,来去一场空,多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