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的悲伤,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生化武器,隐藏在巨大的错综复杂的情感背后,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在这屏障的作用下,有人胖了,有人颓了,也有人死了。
而还有一类人,像我们的何大叶这样,依然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何大叶很想告诉别人,别以为这样的人就是没心没肺,其实我们比谁都心疼,比谁都难过,只是太爱面子,不想让人看笑话罢了。
这种情绪很难描述,比较形象且著名的典故是: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跟张猛吵完架后,何大叶仿佛看到有条狗在雨中走了好久,等一抬头,才发现正站在医院门口。
嗯,何大叶觉得此刻自己看起来也挺像条狗的。
她怕自己太沉溺于这种情绪,假装自己是条价值连城的贵宾犬。
她想进去避个雨,不知不觉就走到人流手术室附近,在摆放着的长椅上坐着,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女孩儿黯淡着进去,又耷拉着脑袋被人搀扶出来。
一条条生命就在这个地方断送了,何大叶想。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猛的情景,长城公社的中西合璧的婚礼上,他姗姗来迟,迈着职业化的模特步,走路时撩起一阵温暖的春风。
从一开始,她不就是奔着一颗精子去的吗?为什么还要半途而废呢?
三个月的时间虽说不长,但她也曾为这孩子,戒烟过,戒酒过,早睡过,早起过,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过。
《老友记》里乔伊未婚先孕的妹妹问瑞秋:你有没有担心过走路时孩子从你胯下掉出来?大家都觉得好笑,但何大叶不觉得,因为她也真真切切地担心过这一点。
有个孩子。
这不就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的结果吗?何大叶你想做什么?因为一点儿小事,你就要被击垮了吗?你就要推翻自己之前的人生吗?
在手术室门口坐了很久,等到第五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出来,外面的雨彻底停了。
何大叶站起身,拍拍屁股,她想今天就算医院半日游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何大叶就感冒了。
不敢吃药,就一个劲儿地喝水,上厕所,然后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那几天她都没去工作室,手机一直关着。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对于何大叶来说,每年总有这么几天,是属于她自己的,关了手机也不开电脑,以最原始的姿态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要这几天一过,她就满血复活,又能生龙活虎地去战斗。
想想自己做人有多失败,连个关心她去向的朋友都没有,要是这几天就这么死在公寓,兴许要等到房租到期才能被房东发现自己横尸在床,然后第二天,报纸巴掌大的角落,一单身孕妇死于家中,死于心碎。
哼哼,最好新闻能这么写。
内疚地打开手机,离群索居了十多个小时,在这期间,世界一定因为她的消失而天下大乱了吧——怎么可能呢?
打开微信,只有一条未读,是张猛发的:我跟阳阳今天搬了,你好好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轻松,却看着沉重。
你好好的。要怎样才算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一个人没心没肺活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离了谁也会好好的。”何大叶自言自语叨叨着,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穿好衣服来到工作室,已然人去楼空。
客厅里原本属于张猛的东西不多,可他这一走,却觉得空旷了不少。
她习惯性地拍了拍沙发,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黯然坐下。
这个动作是被张阳阳训练出来的。张阳阳有一些组装玩具,一两百个小零件,大人看着都头疼,可他就喜欢干这些手艺活儿。他经常会落下几个小零件在沙发上,何大叶好几次坐下时,被小刀小枪戳过屁股。
后来她就学聪明了,坐下时要先拍拍,然而每次都能拍出几个迷你凶器来。
客厅的窗帘打开着,阳光照进来反射在地板上,很刺眼。
何大叶起身走过去,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她不喜欢工作的时候有阳光照进来,平时张猛起床后都会先通风,然后再帮她把窗帘遮好。来这里工作之后,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间房子的采光这么好,照射得那么通透。
也不知在沙发上坐了多久,何大叶觉得腰酸肚子饿,她找来平时收集的外卖单,已经被张猛一张张按照大小钉好,看起来很方便。
大多数时候,外卖单是用不到的,张猛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所以只要他在家时,就会亲自下厨做饭。
翻了几页,何大叶想想还是算了,打开冰箱想找点儿东西自己随便做点儿,虽然难吃但是起码健康,肚子里还有孩子呢,还没出生就给他吃地沟油,这孩子也太没福气了。
冰箱一打开,何大叶就傻了,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保鲜盒,每一盒里都装着何大叶爱吃的菜,盒子上贴着暖黄色的便利贴,是张猛留下的。
一张上写:知道你懒,不爱做菜,给你做好了,热一下就可以吃。
另一张上写:你嘴巴刁,想吃什么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还有一张上写:上次说让你把我电话号码背下来,不知道你背了没有,再写一遍18652090616,别再忘了。
……
每读一张,何大叶的心就皱一下,最后整个缩成渺小的一团,栖息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热了一桌子菜,她习惯性地摆好三套碗筷,仿佛张猛和阳阳还在,三个人围着餐桌抖着腿,一团和气地吃饭。
她总是习惯性地先吃一口,然后开始挑刺儿:“今儿这菜咸了啊。”
“不吃拉倒,那么多废话。”
张猛也总会翻着白眼,习惯性地把菜调换一下顺序,把何大叶爱吃的摆到她面前,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
何大叶从幻境中跳出来,凄凉地咧嘴笑笑。
她轻声说了句“我开动咯”,接着低头怅然若失地吃着饭。
“今儿这菜还是有点咸啊。”她自言自语地说。
没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再理她了,也没人再帮她把不咸的菜换到面前了。真好,从此以后,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何大叶想。
我说咸,再也没有人敢顶撞我了,这是件多美好的事情啊。
她慢慢闭上眼,再睁开,还是一个人。
没关系。
都已经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了,哪有那么柔弱娇气。
身边的人就像码头的船,有来有往有进有出,如果太认真,那就输了。
如果没菜,那就点外卖,如果不想吃外卖,那就自己做,如果一个人怕你饿着,给你准备了满满一冰箱热一热就能吃的食物,那你就别怕咸,如果你觉得咸,那就多喝点水,反正你也正闲。
人走了,钱还得挣,命还得拼。
何大叶根本没多少时间去缅怀这种人去楼空的落寞,女娲用泥巴捏出了人类,却忘了捏出大把的钞票装进小泥人的口袋里,大家赤裸裸生又赤裸裸死,但生命的过程却容不得半点赤裸。
大叶在家心如止水地躲了三天,躲出了一堆刻不容缓的工作。
户外婚礼现场,何大叶还没到,刘丹就已经跟三个穿着制服的姑娘打起来了,旁边准备拆台的工人拿工具顶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满脸都是“要是再有袋瓜子儿就完美了”的美中不足的遗憾感。
女人打起架来都是生猛型的,刘丹虽然身手矫健,但寡不敌众,几轮下来,头发散了,衣服乱了,脸上还带着几道红艳艳的抓痕。
何大叶到了,看见这情景车都还没停稳,就开了车门跳下来,脱下高跟鞋就往其中一个姑娘头上砸,边砸还边骂骂咧咧:“我看你丫是不想活了,敢打我妹!”
“姐,这仨老娘们儿要拆咱们的台子。”刘丹还理智尚存,赶紧说明打架缘由。
婚庆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也算是同行之间的互相帮衬,早晨婚礼搭好的台子,如果还有下午场,一般都会留下来给人行个方便。
虽然都是竞争关系,但天地良心,虽不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但都知道这口饭难吃,也就不互相为难了。
何大叶一听说要拆台,心里纳闷,手上动作也没停下,奋力撕扯其中一个姑娘的头发。这位受害者刚才何大叶下车的时候看得真真儿的,对刘丹下手最重。
但对方到底是几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孔武有力身手灵活,何大叶再怎么身经百战,都还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几番下来,俩人吃了不少亏。
一边被打一边默默感叹岁月不饶人的空当,一转头,就看见阔别已久的前上司夜叉正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眉开眼笑地看热闹。
“这仨娘们儿是你的人吧?”何大叶冲着夜叉喊的空当,头又挨了一下敲。
“你这个老处女,叫谁娘们儿哪?”打人的姑娘嚷嚷着。
“对,是我的人。”夜叉脸上横肉一颤,妩媚地一笑。
“赶尽杀绝成这样,你有意思吗?”何大叶问。
夜叉不理她,双手环胸继续说:“台子是我搭的,我要拆是我的自由。你不是抢我单吗?你不是牛逼吗?活该你被打,活该拆你台。何大叶,你不是逞能吗?觉得你自己就是顶天立地只手遮天的活女娲,觉得自己不靠男人也能徒手捏出个新天地来,可是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有多好笑。说实话我挺同情你的,找不着男人就找个要做不婚女王拯救全世界女性的借口,可事实上你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听说刘丹也要结婚了,瞧,你最得意最骄傲的作品,不还是背叛你了?”
夜叉说着,三步并两步走上台子,伸手要拆背景板。
何大叶突生一股蛮力,从地上跳起来冲上去,试图阻止。
几个有眼力见儿的姑娘上前一把就拽住了她,按在地上一顿撕扯。
眼看着背景板被拆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从何大叶心里像股青烟一样飘出来,渐渐弥漫了整个身体。
接着,是一阵刺骨的冰凉。
等到何大叶回过神的工夫,才发现这股冰凉来自一团泡沫。
刘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只灭火器,冲着人堆一阵猛喷,几个姑娘被喷得落荒而逃,她力道没把握好,剩下的全喷何大叶身上了。
坐在一堆虚无的泡沫里,何大叶咬着牙,倔强地看着站在台上的夜叉,正午的阳光明媚又刺眼,照得她双眼酸胀。
她重新戴上被泡沫覆盖的王冠,擦了擦以便露出光芒。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明里暗里地给我使绊子?”
“什么叫使绊子?这叫竞争。你在职场待了这么多年,能别这么天真吗?”
“想拆你拆就是,少他妈啰唆。我不怕你拆,拆了我可以再搭。我只是希望你想一想,我在公司那么多年,创造了多少辉煌,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每个案子我都兢兢业业,当自己的婚礼一样认真操办,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可公司里谁拿的钱都比我多,你扣下了多少提成你自己心里有数。人家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当然要选择更好的婚庆公司,我比你有能耐比你认真,选择我有什么错?要是你再结一次婚,肯定也会选择我的公司!”何大叶傲娇地昂着头说,“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靠自己一点一点堆出来的,你有男人又怎么样?顶着张小白脸能当饭吃吗?能为你的事业推波助澜吗?别把这种拖后腿的行为说得那么心甘情愿,你有那么伟大吗?”
“何大叶,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夜叉冷冷地笑了一下,走到台下蹲下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何大叶,“如果当初不是我给你机会和平台,你会有今天?今天这个台,我不拆是情分,我拆是本分,咱俩不是朋友,算个竞争对手都是勉强的。咱们是敌人,所以我凭什么帮你?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全世界都帮你都照顾你都拿你当女儿一样呵护啊?”
“别往你那张老黄瓜脸上贴金了,你什么时候帮过我照顾过我?钱我要赚,而且我赚得理直气壮。还有,男人我也会找,但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那一个。”
“是,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人生特别失败,可是何大叶,你不允许别人臆测你的人生,那你又凭什么断定别人跟你一样过得不幸福?我老公是没本事,我有本事就行了,你瞧不上他没关系,我瞧得上就行了。谁说一个男人有本事就是要有事业?我不需要你们这些连资格都不具备的人来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我稀罕他,他就是我的全世界,他对我好,他就是全世界最有本事的男人。他能在我下班回家时给我做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能在我加班回家时在楼下缩着脖子打着哆嗦等我,能在我说身体不舒服时给我煮一锅粥亲自喂到我嘴边来……你呢?一个没人要的。你觉得我辛苦,但我再辛苦,倒下来的时候有人接着,我不怕!可是你呢?”谈及众人口中不成器的老公,夜叉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幸福,同时夹杂着坚定和挑衅。
何大叶久久无言,夜叉第一次,字字句句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竟出现了软肋。
是谁带来的呢?那一双大长腿的主人微笑着的面庞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
夜叉起身,挥手在空中一晃,牙缝中蹦出淡淡的一个字:“拆!”
何大叶这次没去阻拦,眼见着高高的舞台在她面前轰然倒下,砸起纷纷扬扬的尘土。
夜叉说的话那么讨厌,却又那么对。
她何大叶,一路跌跌撞撞自以为是地走到今天,回头看看身后,什么都没有,除了头上那顶闪光的冠。
若尝这味苦是人生必修课,应该怎么办?
刘丹是一入口便吐掉,然后漱口,吃一枚话梅,继续品尝下一味。
母夜叉是嚼啊嚼啊,够苦的,她知道是苦难,但她会哄自己,这味苦还是味中药的,尽管药不对症,她也会安慰自己,良药苦口嘛。看,治气血两虚,看,治手足冰冷,还有还有,还治脾胃失调呢,这苦真好。
而何大叶是越王勾践的后人,既不吞,又不吐,每天都在苦中品嚼这苦,然后将每一块的味蕾记忆,将这苦,最终转化为宝藏。
三种女人,三类反应,实在无标准判断哪种最好。
但前两种,总是现实世界里最省力气的做法,要不然就改变,要不然就拒绝接受。
所以,选择前两种生存法则的女人,总能生活得稍微轻松热闹一点儿。
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城堡里挥斥方遒。
02
台拆完了,夜叉带着生猛姑娘们也走了,走时气宇轩昂,像是刚打完一场胜仗。
何大叶求着工人把台子重新搭起来,工人们不干,说刚拆了又搭,这不是耍着兄弟们玩儿嘛,何况今天都很晚了,他们现在重新弄,还得熬夜——言外之意何大叶听出来了,无非就是让她加钱。
迫在眉睫的时候,她也顾不上讨价还价,主动提出加钱,这才把工人们稳住。
监工的刘丹一直心不在焉的,何大叶以为是刚才被人打傻了,上前去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
刘丹轻轻地躲开何大叶伸过来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何大叶问。
刘丹不说,何大叶却没放过她。
她懂刘丹,上次要宣布结婚的事儿时,她也是这副德性。
刘丹这人心里藏不住话,只要藏了就全往脸上写,“我心里有话要说,你赶紧过来问”的表情,谁都瞒不住。
几经追问之下,刘丹终于还是憋不住开口了。
她说自己已经认真考虑过,做完这个case,就辞职不干了。
何大叶听完有点儿愣,跟刘丹一起工作这么久,她早就有了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开公司以来,各种坏的情况她都提前想过,可是她辞职这一点,却从来没有。
“丹儿,结婚之后女人更要有自己的事业,这样才不至于被男人瞧不起,以前姐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这要结婚的人了,全忘了?”
“你别跟我说这些行吗?其实咱们俩的价值观本来就不一样。”刘丹皱了皱眉头,有点儿烦。
“姑娘真是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啦。”何大叶硬着头皮嬉皮笑脸,想缓解一点此刻的尴尬。
刘丹不笑,也不买账,一盘腿在草坪上坐下来。
临近冬天,草地挺凉的,何大叶坐了一下,又屈腿换成蹲着。
“姐,你还记得咱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你刚进公司,都看中你一张万人欺的脸,谁都欺负你。我看不过,就帮你挡着。说实在的,职场欺负新人这套我特反感,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谁没当过新人,仗着点儿经验欺负人也太不要脸了。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儿爱,职场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啊,他们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是啊,当时全公司就你对我好,你又能干,又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能遇见你,我一直认定你就是我的偶像、榜样和人生导师。”
“干吗呀这是,嘴突然变这么甜。”何大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
刘丹不理她,继续说:“我一直特崇拜你的不婚理论,虽然我也有我的理论,但是我一直觉得不如你的好。可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的确很能干,可是你瞧你现在,把自己的感情搞得一塌糊涂七零八落的。姐,能干和谈恋爱结婚其实本身不冲突,可是你非得那么极端地把它们对立起来,搞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哲理化生活方式,多没劲啊。”
何大叶语塞。
想想几天前,她傲人的理论还被张猛崇拜得泪眼婆娑的,不过眨眼间,她就被两个她一直认为不如自己成熟的人给鄙视了。
她觉得羞愧极了,就是那种人家都用上电脑了,她还在纸上打草稿算数的感觉。
孙燕姿有首歌里有这么一句歌词:爱能让人一夜长大。
就像刘丹,往日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几天的时光,就被爱情催熟了。
“我也爱过。”何大叶说,声音细微,谁也没听见。
“姐,我觉得你变了,变得特教条。你老是装得特明白的样子,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刘丹静了静,又说,“我第一次见罗畅,是在你家公寓楼下。”
何大叶浑身一颤。
刘丹果然还是知道了,何大叶想,她刚想开口解释什么,刘丹就打断她,接着说:“其实罗畅以前经常在你那儿住吧?可我想了好几天,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离婚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假装和平友爱?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一直跟我说你有多不待见自己的前夫,你明明跟我说离了婚的夫妻就像馊了的饭菜的啊。”
两人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吃着扬起的尘土,看着越搭越高的台子,很久没有说话。
何大叶的脑子里像午夜电影院一样,循环播放着曾经跟罗畅的一夜春宵。
她晃晃头,觉得现在想起这些实在太过分太猥琐了,怀孕让她的荷尔蒙分泌有些紊乱,总是能想起一些血脉偾张的场面。
她很想告诉刘丹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是因为离婚之后我还爱他,我在原地等着他回来,可谁知道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把他越拉越远,再也回不来了。我在你面前说我不待见他,不过是给自己留点儿尊严罢了,馊了的饭菜也是饭菜,只要吃不死人,吃几口有什么关系呢?
何大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不婚理论这么脆弱,连她自己都能轻易推翻,又有什么资格责怪那些嫌弃的人?这个理论从建造初期,就注定了是豆腐渣工程,千疮百孔漏洞百出,所以坍塌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不觉得惊讶。
“你肯定也知道我跟罗畅是手牵手一起逃婚的吧?”沉默半晌,何大叶自嘲地笑笑说,“其实先跑的是他,我跟上,不过是想给自己个台阶下。丹儿,我活得太骄傲,所以只能摆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样儿,里子碎了,面子总得保存好,别让人看出来。拼事业的女人就是这点不好,不敢随便脆弱,所以也就不招人疼。”
何大叶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就是这样,从不以悲伤示人,云淡风轻地爱,然后云淡风轻地疼和遗忘。
她时常劝自己说,做人不能太矫情,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别人看了笑话。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会真正在乎你伤得多重心有多疼,你的声泪俱下撕心裂肺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其中一个段子而已。
何大叶习惯了,这层保护壳就像老茧,越磨越厚,最后变成身体上最坚固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现在看看,其实你比谁都活得得过且过。”
“我也以为我活得明白,可是很多事情都来得太快太意外了,比如你跟罗畅,比如这个孩子。”何大叶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说。
“姐,到今天我第一次觉得,我比你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该来的我就双手接着,从不为明天担心,‘明天’是个虚无的词儿,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想过好每一个今天,今天我选择罗畅,我就不想在乎他的过去,不过为了以后我跟他的每一个今天,所以,对不起,我必须得辞职。”
何大叶看看刘丹,笑了笑,随手一挥,故作轻松地说:“那就这样吧,多大点儿事儿啊,咱俩都别叽歪了,搞得要撕逼一样,没那么戏剧化。反正今天这话我撂这儿,不管怎样,我都拿你当我妹,亲妹。”
刘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干草,意味深长地对何大叶说:“姐,张猛挺靠谱的,我做了选择,你也赶紧的吧。你叫我一声妹,我也真心把你当姐,所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你得惜福,你妹希望你幸福。”
刘丹走了,何大叶忽然一阵乏力,坐在了草地上。
看着刘丹越走越远,她突然悲哀地发现,到今天为止,所有人,所有人都开诚布公地离开了她,连日后虚伪的寒暄都没有了。
她的世界一片凄风惨雨,却只剩她一个人,撑着一把已经破烂不堪的伞。
风太大了,何大叶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她用力把伞往前一推,想与风抗衡,肩膀到脊背的部分突然“咔嚓”一声,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再接着,何大叶从自己营造的幻境中出来,发现脖子动不了了。
人在倒霉时,喝凉水也会塞牙。
这又是一句前人总结下来,话糙理不糙的俗语。
何大叶在被所有人遗弃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落枕了。
以为自己上半身瘫痪又惜命的何大叶一个人打车来到医院,直接给自己挂了急诊。
而急诊科里就诊的,正是上次宣布她怀孕的那位愤青女医生。
“哟,又是你啊。”女医生头也没抬,看着病历说。
“您还记得我哪?”何大叶板着身子,头直挺挺地看着前方问。
“怀孕了还来大姨妈,坐着还能出现落枕症状,像你这种专得疑难杂症的病人,能不记得吗?”
“我这是落枕?我还以为自己瘫了呢。”何大叶眉开眼笑,这算是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
“颈椎不大好,有点儿缺钙,买点儿钙片补补,再从网上学点儿颈椎保健操。”女医生耷拉着脸说,接着又问,“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了。”
“什么时候动的手术?”
“嗯?什么手术?”
“别装了,我没工夫记得每个患者,更不会记得每个怀孕的女人。我记住的是上次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傻乎乎地紧张你,你还要跟人家划清界限,你们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次碰见。”女医生低头在病历上划拉了几笔,写了几个没人认得出的字,递给何大叶,“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孕妇了,不然这外用药是不能用的。”
何大叶接过病历,心里一阵酸楚。
她梦游一般走出急诊室的门,看见一个女人正温柔地对怀里的婴儿说着话,画面和谐动人。年轻妈妈脸上偶尔露出微笑,灿烂得足够照亮整个医院大厅。
何大叶的心紧了一下,她想起前几天的医院半日游,还有那些从手术室里出来的面色苍白的少女。
想到这里,何大叶又看了一眼那位母亲,坚定地转了个身,如同军训的姿势,利落决绝。
她径直走进急诊科,上身笔直地坐下,落枕的结果是为她带来了一身的正气凛然,连说话都铿锵了起来,十分滑稽。
“医生,我现在还是孕妇,请给我开一些孕妇可以用的药。”
女医生接过病历,不耐烦地说:“刚才干吗去了?怎么不早说?”但她的嘴角带着明显的笑。
何大叶也笑笑,多嘴问:“您也一定希望我这么做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医生把病历还给她,接着假模假式地打着官腔说,“孩子的父亲腿挺长的,从基因改良方面我是支持的,不过感情方面,还是得你个人自己把握。”
何大叶没说话,接过病历转身走出了急诊科。
一路上,她不能抬头看天,也没法低头看地,只能直直地看着前方人来人往。
原来前方是长成这个样子啊。何大叶想。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向前看过了,前面的路虽然未知,但很新鲜,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跟这世上的谁擦肩而过,兴许这个人,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世界上的巧合很多,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罢了。
就正如大叶永远不会知道,她刚来北京的那一年,也是在这条路上,她也曾遇见过罗畅、刘丹和张猛。
只是那时缘分未到,他们还依旧是亲爱的路人,并不知道彼此的人生将会有这么多的羁绊。
03
达尔文进化论:现代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去适应改变。
做出改变很容易,只要你抱着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心理,对着目前的现状来找茬。
而适应改变也很容易,只要抑制住拖延、反感的情绪,走到破罐子破摔的反面,假装与新习惯举案齐眉即可。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在适应改变的过程中,怀念过去的强大执念,很可能让这次进化走偏,甚至陷入到旧日回忆的深渊。
张猛搬走后,何大叶把之前租的房子退了,原本是为她和罗畅筑的爱巢,住了三年,爱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终于男主人也不再回来了,那她也没必要再守着了。
算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仪式吧,以这样一种省钱的姿态。
屋子里的东西,大多数已经搬到工作室那边,何大叶坐在房东当初留给她的那张沙发上,最后一次追忆当年。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杯酒该多好,何大叶想。但也只是想想,因为她是个妈妈了啊。
肉弹在她脚边哼哧哼哧地喘气求抱抱,像个刚失去爸爸的单亲小孩一样可怜兮兮的。她轻轻抚摸了几下它的头,肉弹满足地眯起眼。
何大叶也不管肉弹能不能听懂:“以后,你的一生,就只能依靠我了……他不会回来的,他也绝不会要你的。”
咱们之间最后这点儿牵绊,竟然是只狗。何大叶自嘲地笑着想。
其实搬进工作室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冷清。
何大叶整理着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房间里还残留着张猛的痕迹和气息,他用的古龙水香味还没散尽,何大叶想,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问问用的是什么牌子,留香时间竟那么长。一个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只迷你变形金刚,大黄蜂瞪着蓝色的小眼睛无辜地看着天花板。何大叶捡起来,想起阳阳曾经对它爱不释手的样子。
“小孩子就是没长性,喜新厌旧的。”何大叶小声嘀咕着,把玩具小心地放进杂物箱,万一阳阳又想起来了呢?
除此之外,某个墙角,记录着张阳阳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上蹿个儿的痕迹;厨房因为收拾得太干净,不锈钢台面已经被钢丝球擦得旧痕斑斑;门口鞋柜里,总是有一大一小忘记拿回去的两双鞋……
收拾累了,何大叶打开冰箱,习惯性地找东西喝。
拨开一层层已经空了的保鲜盒,才发现存酒区已经全部换成了牛奶。
朦胧中,何大叶仿佛看见张猛那张白菜汤脸缓缓飘过来,怒视她说:“一个女人,整天沉迷于酒精,成何体统?更何况……”张猛有点儿不确定,眼神向下飘,落到何大叶的肚子上。
何大叶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腹,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孩子还在。
透明的张猛满意地笑了,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何大叶晃晃头,最近她老是陷入这样自我编制的幻境中,神神道道挺吓人的,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啊?她想。
她拿出一盒牛奶,盒子的背面又是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日期。
“知道你吃喝从不看保质期,这个习惯真不好。红色就是期限,过了就扔了,没过记得在微波炉里热一热。”
下面又是一行警醒的红字:PS,一定要倒进杯子里,切勿连盒子一起放进微波炉!
她又拿起另外一盒牛奶,上面写着同样的字。
何大叶索性把整个冰箱打开,每一样东西都拿出来看。这才发现,甚至是一根细细的火腿肠上,都仔细地贴上了关怀的标签,告诉她这东西应该少吃。
桌上的字条零零散散堆了一堆,每一张上面都写着张猛的电话号码。
“真不爷们儿。”
何大叶嘴角带笑地说,眼睛却不由自主想要变得湿湿的。
她拿出手机,拨了字条上的号码,拨完,又删了。
屏幕渐暗,一滴眼泪落上去,砸出一个巨大的圆。
她擦了擦手机,抹了一把脸,微波炉的牛奶热好了。
“叮”一声,打破了屋里悲凄的寂静。
一杯热牛奶的自我关怀,有时候跟酒精的作用是一样的:麻痹低潮期的人,无论男女。仿佛,这点儿温度,就能让我们度过人生的寒冬。
另一边,张猛和张阳阳的新家也是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新家有点儿简陋,不过经过父子俩的努力,还是收拾出些许温馨。
从何大叶家搬出来后,张猛沉默寡言了好一阵子,人精张阳阳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大人的世界他虽然不完全懂,可他多少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他知道,亲爹跟何大叶好像有问题了。
俩人沉默地收拾好家,张猛煮了点儿面条,习惯性地煮了三个人的量,盛好放在桌上。
等阳阳坐下,他才想起他和何大叶已经不住在一起了,暗自看着多出的一碗面发呆。
“打电话叫何大叶过来吃面?”张阳阳体贴地说。张猛挺惊讶这孩子掌握的语言艺术,到底是遗传谁呢?既懂事又不至于驳了他的面子。张阳阳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想打,就我来联系。”
“别打扰她,她挺忙的。”他扒拉了一口面条,又笑了笑打趣说,“跟她一块儿混的时候没见你这么上心啊,怎么,你小子欺负她,欺负出感情来了?”
“我是担心她没饭吃,你以为我看不出她笨手笨脚吗?”张阳阳翻个白眼,严肃地说,“而且,她不是有小孩了嘛。”
张猛被这话噎了一下,拍着胸口咳嗽着,怕张阳阳太过早熟,知道的事情太多,于是紧张地问:“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怎么来的吗?”
父母最紧张的时刻,就是孩子终究明白,自己不是父母拉拉手就制造成功的。
张猛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不是你的吗?”张阳阳歪着脑袋说,看张猛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回答,阳阳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拍拍张猛的肩膀,“我知道喜欢何大叶是件挺丢人的事儿,毕竟她那么笨,不过没事,我觉得她挺好。老张,你也挺笨的其实,我还不是一样喜欢你?也不觉得丢人。”
“你爱我是应该的,但谁说我喜欢何大叶了?人家看不上我。”张猛低头吃着面条,嘴硬。
“不是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会有小孩吗?就跟当初你跟妈妈一样,你们互相喜欢,所以就有了我。”
“谁跟你说的这些?”
“以前妈妈跟我说的啊。后来我想想也对,不然那么多男人女人,岂不是乱套了嘛。”想了想,他又说,“妈妈还跟我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都会被冲淡的。”
“你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张猛拧着鼻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所以我得多知道一些,这样才能照顾你。”张阳阳背着手,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十足的老干部作风,继续安抚张猛,“放心吧,我觉得读完小学后,我就能照顾你、何大叶,还有她的孩子,还可以顺便照顾妈妈。”
“是,小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养家了。”张猛笑,但内心一酸。
阳阳是他毕生成就,但终究没照顾好他,人家黄口小儿还在满地撒娇打滚,但阳阳已经在自己创造的生活哲学中,开始认真思考要照顾亲爹了……
自己还是要多努力啊,多赚钱,多给阳阳点儿安全感。
爷儿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吃着饭,张猛忍不住想,如果何大叶也在,那当真算得上岁月静好。
敲门声来得很及时,有那么一瞬间,张猛真以为他跟何大叶就是这么心有灵犀。
阳阳打开门,来的是舒颖,有点儿高兴,但也替老爸落寞了一下。
舒颖环视了一眼新家,皱了皱眉头,说你可真舍得咱们儿子跟你一起吃苦。
张猛耸耸肩,没说话。
看见桌上多出来的面条,舒颖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倒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上了,一边吃一边嚷嚷饿。
吃了两口停下来说:“面条咸了啊。”
“那你十分钟以后再吃。”张猛撇撇嘴,没好气地说。舒颖不懂他的意思。张猛放下筷子,解释说:“时间不是能冲淡一切吗?”
阳阳大笑,捂着笑痛的肚子说:“你不是张猛,你是何大叶,赶紧把面具撕下来。”
舒颖被父子俩笑得一头雾水,但也看出张猛和何大叶的感情不简单,她进门时不是没看见张猛那一脸的大失所望,敢情日盼夜盼的是何大叶啊。
想到这儿,舒颖悻悻地把面前的面条推开,碗边沾了一丁点儿口红的痕迹,舒颖拿大拇指抹掉,自言自语地抱怨口红又贵又差。
抛去略微吃醋的成分,其实舒颖挺看好何大叶的,长相平凡,身材平凡,心态却不平凡,是个靠得住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弥补张猛太过理想主义的性格,跟张猛这样靠得住的男人正合适。
“怎么不跟何大叶住了?吵架了?”
“八竿子打不着,有什么可吵。”张猛敷衍着。
“你还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刚才我进门,瞧你那失望的样儿,也就是我心宽,不然得多难受啊。搬了新家,何大叶一直没来过吧?”
“她来干吗?”
“行了,别嘴硬了,阳阳这么难搞定的孩子都被她搞定了,还跟我绕弯子说没怎么样?虽说何大叶跟我比是有点儿拿不出手,”舒颖得意地抬了抬头,朝空气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美貌,“但人家好歹有个婚庆公司,自己能赚钱,配你是绰绰有余的,你别挑三拣四的。做男人,得主动点儿。”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行了,你也别假装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你今天来有别的事儿吧?直说,别绕圈子。”
舒颖叹口气,把阳阳支回房间,对张猛说:“我准备移民了,打算带阳阳出国念书。”
张猛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这一天终于来了。
“不行!”
“张猛,你怎么还不改改你那得过且过的毛病,送他去外面读书,咱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这根本不是行不行的事儿。”
“他才多大啊,小学都刚上呢,你着什么急啊。”
“说实话,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通知你。阳阳一天天大了,你靠什么养他供他上学?就靠你电视购物赚的那点儿钱?”
“你别老是钱钱钱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钱,不也照样把阳阳养得生龙活虎的?”
“阳阳是要长大的,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而且你呢?你打算守着阳阳过一辈子?等他长大了不在你身边了,你守着谁?你打算用阳阳作逃避的借口到什么时候?张猛,你都三十好几了,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愿意一直守着他,看他长大成人,逃避不逃避的跟阳阳无关,是我自己不想。”
“瞧,你就是喜欢这么死撑。”舒颖无奈地笑笑,“当年咱俩离婚,你怕我带着孩子不好再嫁,主动提出抚养阳阳。这么多年,我都嫁这么多回了,可你带个孩子,也应该再娶一回啊。张猛,不管是我还是阳阳,都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勉强过得去。”
“我都死撑这么多年了,习惯了。”张猛耷拉着脑袋,“说实在的,当年咱们离婚,我挺难受的,自尊心、自信心什么的都被打击得一塌糊涂。是,不少男人都离过婚,可如果是因为家庭暴力啊、性格不合啊、花天酒地啊这些的离婚我都能接受,可偏偏就是因为我穷,给不了你好的生活,我真有点儿承受不了。”
舒颖沉默了几秒,脸上失去了几丝明媚,她叹口气说:“张猛,这么多年了,为了能让你有个你能理解的所谓的离婚理由,我本来一辈子都想背着这个嫌贫爱富的黑锅,可今儿,为了你,我必须得讲,你就真觉得我离开你是因为你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开始我何必嫁给你?那个时候我年轻漂亮,完全能找到比王海涛还要有钱的男人,你何德何能就让我看上了?”
张猛听完,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开口问:“那是因为啥?”
舒颖双眼一翻,露出大面积眼白。张猛的迟钝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然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当然是因为爱啊。”舒颖双手一摊,“因为爱你,所以想要嫁你,给你生孩子。因为爱情没了,不爱了,所以才分开。我离这么多次婚,每次的理由都一样。”
“我理解不了……”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但你不需要理解。你只需要知道,人生短短几十年,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明白,要是老活在别人嘴皮子上,老活在过去里能开心吗?说三道四的人又给不了我爱情和幸福,我在乎他们干吗?不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整天惦记着别人怎么活,多可悲。”
“你比我看得开,所以你比我幸福。”张猛低着头说。
“对,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你看不开,而且你还意识不到自己看不开,意识到了也不改。你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赚钱养家,你觉得这就是对的。你从来没有细心呵护过爱情,爱情就跟花儿似的,你不浇水不施肥不剪枝,能不败吗?张猛,其实我要的真不多,就是想踏踏实实跟爱情过日子,穷点儿我也不在乎,吃糠咽菜住地下室的日子我也过过,那时有你在身边我不照样也是乐乐呵呵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一样,活得单纯一点儿,别老拿没钱和有个孩子当借口,阳阳大了,懂事儿了,他也希望你能再组织个家庭,你健康快乐,他才能健康快乐,你懂吗?”
舒颖沉默了一下,说:“有时候吧,我特希望阳阳能跟其他孩子一样,别那么聪明,别那么懂事……每次看到他跟小大人一样,我就觉得吧,我这妈只顾着自己幸福了,没照顾他……”她声音哽咽了一会儿,转过头,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啊,强忍着,终于把眼泪消化到肚子里,又转过头来,眼圈红红的,“你也给我个机会,让我享受一下照顾他的苦啊。”
“咱俩是有病吗?这有什么可抢的,可你总得给我一点儿时间恢复吧。”张猛沉默片刻,挠挠头说。
“那你准备恢复到什么时候?时间不等人,等你七老八十了,大家都拿养老金过日子了,阳阳也结婚生子了,你心里才能重新找回平衡?一辈子很短的,真不愁过。”
“我不是遇见何大叶了嘛!”张猛被舒颖逼得脱口而出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才还死撑,这会儿主动提起,大有秀恩爱的嫌疑。
舒颖又翻了个白眼,带着“我就知道你俩关系不单纯”的意思。
“遇见她我觉得挺幸运的,让我恢复了不少,我也挺想开始新生活的。”张猛诚恳地望向舒颖的眼睛,“舒颖,你给我点儿时间吧,如果我做得不好,你再把阳阳带走,行吗?”
听张猛这么说,舒颖心里挺难受的,这算是来自男人的一种卑微的请求吧,她想。
思考了片刻,舒颖无奈地点点头。
张猛笑了,笑得仿若昨天,那个在地下室的青年,日子再难,也从来没有苦。
没人知道,房间里的张阳阳一直贴在门上竖着耳朵听,脸上愁云密布。
张猛啊张猛,你果然还是喜欢何大叶啊,但你怎么不去找她呢?
被舒颖出国的消息刺激后,张猛工作得更加卖力。
无论购物台给的打包价多低,他都欣然接受。
以前当模特时磨炼的老好人性格,此时显示出好处来。
他好相处,不挑活儿,脾气跟橡皮泥一样,随便大家在直播脚本里折磨他。
他年纪又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是保洁大妈扫地,他都站起来特客气地跟人家话家常。
当然,他的前任经纪人佳佳也会添油加醋,把张猛之前的模特经历吹得令人肃然起敬,他本人又没架子,再加上有两条大长腿,一身肌肉,多便宜的西服穿在他身上,都跟皮肤一样。
因此但凡卖点儿贵的东西,厂商都点名希望张猛来给商品增加点儿质感。
其他主持人不服,佳佳倒是也不客气:“你出现在镜头前一秒钟,观众就知道你来卖东西。大咖,你嘴皮溜,给你一坨屎,你都能说出花样,但咱们看中的是最后购买率啊,可是张猛奇了怪了,他浑身一点儿购物台的气质都没有,观众不管买不买,起码能从头看到尾。”
就他那磕磕巴巴的逗逼风格,就能卖东西?
佳佳早就知道他们会这么问:“也不是次次都能刺激下单量,可是社交媒体喜欢啊,客户觉得跟着他顺便免费做了一圈宣传啊……您先忙,我得接个电话,有个媒体想约他采访。”
张猛怕得罪人,佳佳可不怕,她又重新捡起来在时尚杂志混下的人缘,往死了推张猛。
这不,她打听到某二线时尚男刊这个月要做一个改变的专题,直接电话打过去:“我给你报一个人。”
去摄影棚拍片子时,摄影师啊化妆师还有编辑都是老熟人,都开玩笑:“哥,你先说清楚,是来拍时装,还是在我们面前充当主持精英大谈时尚生活之道啊?”
张猛不好意思:“还主持精英,昨天还在购物台卖卫生巾呢,我那个词穷啊,就差用自己来证明有多爱了,跟沿街卖菜差不多。”
这算是混得好吗?也难说,不过购物台要跟张猛签长约的时候,佳佳一跺脚:“哎呀,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啊,他的主持约签给我了,要不咱们谈谈?”
佳佳本来想在购物台朝九晚五呢,经此一役,她觉得继续做张猛的经纪人比较有前途,跟张猛聊起工作来,也头头是道:“这个做菜的节目虽然不给钱,但咱们刚起步阶段,我觉得也能接,也不能一辈子都在购物台卖东西啊。”
不过张猛还是没适应靠嘴赚钱的新生活,接受采访的时候口活那是相当差。
还是不擅长吹嘘自己,有些紧张,反复搓着手,结结巴巴地回答着问题。
遇上稍微难一点儿的问题,张猛就会习惯性地看向角落,越过层层人群,仿佛看见何大叶正站在人堆里,就像每次录影时那样,指手画脚地告诉他该怎么做。
何大叶陪他度过了太多次兵荒马乱,等到天下太平了,却无声地退出了他的世界。
挺伟大的,也挺伤感。
采访的小姑娘挺喜欢张猛的,问张猛的贵人是谁。
张猛笑笑,指着那个角落说,是她。
正好站在角落里的佳佳羞涩又得意地笑了笑:“猛哥,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不过,妹妹,我跟你说,我第一次找猛哥录购物台时,那场景可逗了。”佳佳试图冲淡张猛说自己走投无路才干这一行的窘迫感,连忙跳出来打岔。
何大叶,你瞧我现在都会一箭双雕了。张猛在心里默默想。
这一切,何大叶都不知道,她焦头烂额正在拯救自己的小事业。
工作室就她一个人,客户有点儿怀疑这是个皮包公司。
张猛刘丹一个个地离开她,原本欢声笑语的工作室,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有没有男人先不说,工作才是主要的,以前老觉得刘丹偷懒,现在她这一走,何大叶才发现,当初的刘丹为她分担了不少工作。
在网上发了个招聘启事,简历收了不少,靠谱的没几个。
面试了一天,见识了各种奇葩。
比如有个姑娘直接穿着婚纱就来了,说是面试婚庆公司就要有个婚庆的样子,干一行爱一行是她的职业信仰,Cosplay是她的特长。
再比如有个小伙儿来的时候,他说自己是哈尔滨婚庆界的第一司仪。何大叶倒是也没客气,在哈尔滨混得好好的,干吗来北京受苦。他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何大叶心想,这个骗子舌头够大的。
更多的是刚毕业、没啥工作经验的小姑娘,张口闭口就要月薪一万五千元,何大叶记得自己没介绍错啊,这是个婚庆公司,又不是快三过五的按摩店,初次开工还要给开苞费?
何大叶沮丧地瘫坐在沙发上一筹莫展,眼看着肚子已经凸出来了,还有大把的工作等着自己,她有些恼火。
正烦着,刘丹电话就打来了,何大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以为刘丹改变主意要继续回来帮她,没想到她只是打电话来商量转社保的事儿。
何大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击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刘丹了。
生活还不就是这样?到处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