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猛的人生,突然涌来了从未有过的懒。
他懒得一切都说好,他懒得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他懒得跟别人提起这事儿时装云淡风轻,评价对方时说一句“那帮傻逼”,他懒得再去敷衍自己,给自己洗脑在这行还有地位,他懒得在脸上带着无所谓的微笑,然后什么事儿都说好。
真是够了。
尽管所谓的封杀过两周大家就忘了,大不了不接你这公关公司组织的秀,何况自己混了这么多年都是靠人缘。
但张猛心里清楚,经这一闹,他与奋斗了多年的模特圈已是渐行渐远。
心累了。
与其在台上走至被人赶下台,不如趁此机会急流勇退,也算凝成一个华丽转身,不枉费入行的十年光阴。
可,怎会没有不舍?
前路茫茫,仿佛怎么走都行,但其实,哪条路,都看不到明天。
在家度过了几天消极颓废的日子,胡子拉碴满脸油腻的,也算是对这段历史翻篇儿的悼念。
阳阳懂事,看出爸爸意志消沉,那几天鞍前马后地照顾着,还说了不少贴心话。张猛虽然有点听不懂张阳阳那高情商式的心灵鸡汤,但照单全收,心里暖暖的,随时都想搂住儿子大哭一场。
不过一旦有点亲密的肢体互动,张阳阳又嫌弃地退到一边:“张猛,注意点影响,两个大男人不要卿卿我我。”
猛睡了几天后,张猛觉得感怀伤秋的戏份特别不适合自己,在家里转悠想找点事儿干,他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天花板上那个五毫米大小的裂缝特别扎眼。
不行,刷墙!
忽然,他又看到厨房里那套刀具特别不顺眼,换!
脑中一闪而过舒颖私家厨房的建议,环顾了一圈现在租的房子,他觉得很适合当下白手起家的自己,当即决定把一楼拿出来招呼客人,二楼留出来住。
甭管赚钱不赚钱,总要找点事儿干吧。
张猛伸出双手,突然觉得人生这三十年,自己最拿得出去的,其实是这双手。
光拿这双手过单身的性生活太浪费了,还是拿它做点事儿吧。
房子虽然挺新,也不需要太大改动,但经历了几年岁月,墙壁多少有些斑驳痕迹,刷个墙一切就完美了。
说干就干,刻不容缓,张猛立即外出买了几桶涂料,回来就跟阳阳两个人忙活了起来。
墙刚刷了一半,门就被敲响了。
张猛看见门外的何大叶,虽然不知道她来的目的,但不祥之感瞬间腾空。
在中国古老的算命学中,这两个人一定就是五行相克的那一种。
相遇的时刻永远不对,回回见面回回撕逼。
人类就像是上帝从空中撒下来的一把沙子,原本尘归尘,土归土,着地后谁也不会再遇见谁,可何大叶和张猛这两粒沙却总是上演着转角遇到的戏码。
但人家转角遇见的是爱,他俩遇见的却是倒霉和咬牙切齿的恨。
就比如说现在,俩人门里门外已经僵持了好一阵子,连阳阳都感受到一股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阴风邪气,但谁也不肯先收起眼神里射出的利箭,谁也不愿在对方面前输。
对峙的空当,张猛心里纳闷,回忆着当天自己没留地址给她啊,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何大叶眼明心亮,三下五除二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灾星就是合同上签名的张猛,就是要被自己扫地出门的租客,爽快感油然而生。
今天任你再怎么张牙舞爪,房子都是我的,何大叶内心得意地想,接着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胸,拿眼角瞄着张猛。
“请问你有事吗?”张阳阳拽了拽爸爸的衣角,把张猛从僵局中拽出来,率先开了口。
何大叶挑起一边的嘴角,没说话,径直进屋,熟练地在沙发上坐下,摆出霸道总裁的架势,一只手在柔软的沙发表面上来回摩挲着。
张猛摸不清何大叶的路数,以为她做出这匪夷所思的别扭姿态,不过就是为了那四百块,心里有点儿瞧不上她。
但输人不输阵,张猛索性学着何大叶的样子,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二郎腿跷得老高。
“该称呼你张先生,对吧?”何大叶的声线略显狡诈。
“别阴阳怪气的,你到底想干吗?要是为了那四百块,我这就还你。你赶紧走,我这儿还忙着呢。”
张猛没打算跟何大叶演宫斗戏,过分地直接,让何大叶一时有点儿不知该怎么转换角色,气氛有了一瞬的尴尬。
不过何大叶是谁啊,活在前世是甄嬛,活在今生就是莱昂纳多,演技虽然还没到那么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年年都有资格竞争奥斯卡。
眼见着张猛要跟她急,紧皱的眉头把脸上的五官拧成一坨,堆在他的蒙古脸上。
何大叶看得有滋有味,不紧不慢地更换了一下两条腿上下交叠的次序,说:“人不都说贵人多忘事嘛,这茬你不提,我都忘了。那正好,今儿一并还了吧。”
“一并?你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儿?”
弯子绕累了,何大叶收起贱相,从包里拿出租房合同摊在桌上,纤细的手指在时间那一栏点了点。
“这房子的租约马上到期,我不打算再继续放租了,所以麻烦你们尽快搬走。”
“你是房东?”张猛面露惊讶。
何大叶没说话,歪着头给了他一个“嗯哼”的表情。
“房东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不能拿张假合同耍无赖啊。大姐,我当初找中介签的租约是两年,也一次性付了两年的钱。我数学虽然不好,但也算得清自己刚刚住了还不到一半时间,你红口白牙跟我说合同到期了,是要欺诈吗?”
张猛迅速地扫了一眼合同,一蹦两尺高,指手画脚地嚷嚷。
原本个子就不矮的他,经这一蹦,头都快够着天花板了。
何大叶不明白张猛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着急上火的样子有点儿好笑。
但她不着急,她有什么好着急的,如果现在这房子算是一个小社会,那张猛就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犯得着跟他急嘛。
沉默了少许,硬生生把笑憋回去,何大叶拿起合同在张猛眼前晃了晃。“张先生,说话要凭实力讲证据,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到期就是到期,欺诈?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最后这句,因为孩子在,何大叶说得很小声。
张猛没搭她的话茬,转个身迈着模特步回房。
没两分钟又回来了,把从房里找出的租房合同大力拍在桌上。
“讲证据吗不是?你自己看!”
何大叶狐疑地看看张猛,微微欠身看了一眼合同,顿时就傻眼了。
两张合同上,赫然写着两个不同的日期。
何大叶坐在沙发上对着两张合同发了一会儿呆,脑中的记忆却自动调拨到一年前。
那时她在那间Low到爆的婚庆公司,刚接手了一个棘手的婚礼案子,一对新人婚期、酒店、婚礼流程一切都安排好了,新娘却突然失踪了。
焦头烂额的新郎无处发泄,只能找到婚庆公司冲着老板夜叉发脾气,说就是为了办这场婚礼,没伺候好他的未婚妻,导致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婚庆公司横竖都有责任,所以必须帮他把老婆找回来,不然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夜叉聪慧地将这颗炸弹往天空一抛,华丽旋转后,正好抛进何大叶怀中。
只是个打工妹的何大叶,除了接着,没有别的办法。
可他们是婚庆公司,又不是公安局,拿什么担起寻人的责任?
该花的成本都花出去了,眼见着婚礼泡汤,钱也收不回来了,眼前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她一边安抚新郎,一边把能退的东西都联系好退掉。
可哪知道,临近婚期,新娘却突然回来了。
原本还哭丧着脸要死要活的新郎三更半夜打了个电话给何大叶,欢喜雀跃地说婚礼照旧,那时距离原定的婚期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那三天里,何大叶没日没夜地在现场搭建,忙得焦头烂额,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正巧这时,中介打电话来说有人要租何大叶的房子,因为租得急,所以第二天就得去签合同。
无奈之下,何大叶求助了罗畅。
从头到尾,这件事情都是罗畅跟进的。
当罗畅拿着合同到现场一脸的邀功相让何大叶签名,她压根儿没看合同,就挥毫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回忆停在这里,何大叶心里渐渐明朗了,反应过来也许是中介在合同上做了手脚。
照着合同上中介的电话打过去,讨人厌的机械女声告诉她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她的心凉了一半,暂别了张猛跑到中介公司一看。
原本红彤彤的封条已经在日晒雨淋下变得惨白,一副风萧萧兮的惨淡样,心就彻底凉了。
站在中介门口气得浑身颤抖的大叶打电话给罗畅。
关机,这下连身子也跟着一起凉透了。
此时已是深秋,凛冽的秋风夹着冬季预警的寒气,吹着何大叶单薄的身体,萧瑟得像片枯叶。
远远看上去,这个人去楼空死无对证的凄凉场景,在周围环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应景。
耷拉着脑袋回到张猛家门口,临敲门前何大叶拿出化妆镜照了照,才发现自己的妆花得一塌糊涂。
廉价日历上的皇历果然不能信。
何大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补妆一边想。
有时候做人真的不能太嚣张,因果循环。刚刚还是社会强者的何大叶,不过因着一纸黑合同,就生生把她跟张猛的社会地位调了个儿。
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补到满意,何大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着镜子练了几次趾高气扬的表情,自觉恰到好处后,抬手敲门。
门一开,她二话没说就冲进屋,把两张合同工整地摊在桌上说:“张先生,这两份合同确实存在很大问题。但当初除了最后签字,其余全都不是我经手办理的,我完全可以说这两份合同无效。房子我确实不打算再租了,多收的一年房租我可以原封不动地退给你,另外再多补你三个月,怎样?”
张猛刚要开口说话,何大叶急忙又补上一句:“哦,另外,欠我的四百块也甭还了。”
何大叶抬手在空气中挥了挥,做出一个“老娘有的是钱,用四百块打发个瘟神也值”的手势。
张猛的脸像变色龙似的渐渐改了颜色,硬生生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去。
事业受挫,现在正是缺钱的关口。
人穷志短,本来张猛觉得何大叶提出的意见是有商量的余地的,退了租金,先忍痛把阳阳送回舒颖那边待一阵子,自己一个大男人,住哪儿都一样,等私家厨房开起来,再把孩子接回来就是。
可是人穷的时候除了志短,自尊心这东西也急速膨胀着。
自尊心就像是穷人的保护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在别人面前露了怯。
偏偏何大叶就是最会攻击别人软肋的人,就在这关键时刻,她提起那四百块钱的事情,就像稳准狠地踩在地雷上一样。
此时的张猛何等敏感,回忆一下跟何大叶每次见面的过程,他都是受辱的那一方。
索性今天就跟她斗争到底,不争馒头争口气,白纸黑字的合同,还有她认可的中间人,凭什么她说作废就作废。
而且,现在的北京城,换个房子哪儿那么容易啊。
租金噌噌地涨,两年前租这个房子的钱,现在说不定只能跟人合租个单间儿了。
不——能——妥——协!
“这位太太,你是法盲吗?签了字的合同你说无效就无效?我凭什么相信你是这房子的主人啊?当初跟我租房签合同的人不是你。”张猛不急不缓地学着何大叶的样子在沙发上坐下来,一手来回磨蹭着沙发表面。
果然是模特出身,连这么矫情的动作都做得这么与众不同地好看。
何大叶看着张猛,有一瞬间的愣神,但很快就看穿了张猛要跟她斗一斗的决心,于是从美男计中跳脱出来,在不知不觉中换上铠甲,准备应战。
“你叫谁太太!合同上的签名是我的,房产证上的名字是我的,身份证我也有,让我再签一次你拿去公安局做笔迹对比也可以,能证明的办法多的是,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儿地跟我耍无赖。”
张猛不是口条灵活的人,轻轻一过招,就有要败下阵来的迹象,他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继续尴尬地维持着姿势。
何大叶看出张猛不是与她势均力敌的对手,心里有点骄傲,同时也觉得挺扫兴的,她不喜欢战斗力弱的对手,总让她有种胜之不武的窝囊感。
不过形势紧迫,何大叶也顾不上那么多,趁着对方松懈,一举打倒他再说。
“张先生,眼下这个情况,明显是被黑中介坑害了,中介倒了,死无对证,即便你拿着你那份合同去告我毁约也于事无补,和解是最好的办法,我已经很义气地多贴补你三个月的房租当作赔偿了,所以再纠缠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对,你说得对,我告你毁约没用,同样你也不能拿着你那份合同当作证据和借口把我赶走。既然你说签名是你的,那签了两年,钱也付了两年,我就能理直气壮地在这里住下去。总之一句话,我是绝对不会搬走的!”张猛摆出钉子户誓死捍卫家园状。
何大叶有点儿烦了,这年头不怕遇见贪财的,就怕遇见倔驴。
看样子张猛也是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连房子都粉刷了。
要说理儿,他俩谁也不占,可要说固执,俩人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气氛随着谁都不肯让步的倔强慢慢凝固在半空,半大不小的公寓里有了一场漫长又局促的沉默。
何大叶趁着这个空当,在心里反复研究了一下战术,却发现此刻除了扑过去跟张猛厮打,谁输谁滚蛋以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阵子,各自在心里把对方从头到尾虐待了一遍泄恨,脸上双双露出扬眉吐气的表情。
僵持了大概有三分钟,大叶终于决定破罐子破摔,先发制人开了口:“不搬是吧?那我今天还不走了!”
张猛愣了一下:“那你自便。”
跟我斗?你跟我加起来都没张阳阳智商情商高!
你一个人斗得过我们父子俩?
张猛跟张阳阳咬了半天耳朵,虽然张阳阳觉得这么做有点欺负女人,但也无可奈何了。
谁让自己这么聪慧的灵魂装在一个六岁的身体里呢?还是尊重一下这个世界的规则吧。
时候已然不早,天已黑。
阳阳饿了,张猛去厨房做饭,父子俩其乐融融地吃上了晚饭,看着《喜羊羊与灰太狼》。
被两人当作路灯的大叶一直在假装玩手机,可一看电量也没多少了,只能开了飞行模式听音乐,假装自有一个怡然的小世界,将省电进行到底。
中午只吃了一个蔬菜沙拉,现在早已饿成狗。
其实刚才说“我不走了”那句话的两秒钟后,何大叶就后悔了。
内心只能感慨,平时撕逼段位太高,偶然行使低段位撕逼手段,一点儿都不顺手。
而且,这一大一小两个,都不是按理出牌的主儿,按理说,女人一撒泼,男人就开躲,怎么自己都要满地打滚了,这男人突然不接招儿了?
何大叶想得够汹涌澎湃的,哪想到张猛和张阳阳跟没事儿人一样,尤其是张猛,在厨房丁零当啷地开始做起饭来。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肚子也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
她尴尬死了,闭上眼睛掩耳盗铃地假寐,催眠自己没人听到那一声丢脸的肚饿声。
另外两人哪能听不到,那声音,惨绝人寰到不行好吗?
阳阳觉得这个女人可怜死了,耍泼犯浑这招儿用得一点儿都不激烈。
再说,饿肚子是全天下最难受的事情了啊。
他看一眼爸爸,试探性地拿着一只空碗一点点地盛米饭,见爸爸轻微而默默地点了下头,就迅速把米饭盛满,想了想,又起身去拿了只大碗,把米饭倒了进去,填了满满的菜上去。
他把饭碗端到茶几跟前,大叶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冥想境界,耳机中的音乐也换成了《大悲咒》,表情却因为悲愤,狰狞得跟任何宗教都不沾边。
他有点儿害怕待会儿这女人会化成一股白气消失不见什么的,赶紧把碗放到何大叶跟前。
看好了逃生路线,才拉了拉何大叶的衣襟,一溜烟地跑了。
何大叶早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离她越来越近,被拉了衣襟,她试探性地半睁开一只眼,捕捉到了逃跑的阳阳的背影,还有茶几上的一只碗。
看上去那么好吃的一只碗!
她几乎就要夺碗就吃了,但是,她没有。
她是谁啊,何——大——叶!
怎可在敌人面前丢面子?怎可败于儿童的诱惑让人看轻了自己?怎可因为一碗雪中送炭的饭就放下了尊严?
她不能吃,把自己吃了都不能吃这碗饭。
饿到明天,最好饿出毛病来,明天这一大一小肯定会服的。
而且啊,这公司都号称开起来了,晚一天确定办公室地点,这士气不得垂到土里开出花啊。
何大叶啊何大叶,一定不要吃啊,《唐伯虎点秋香》没看过吗?谁能比我惨!
可这份决心,在何大叶感知到张猛和张阳阳吃完饭上了楼之后,瞬间土崩瓦解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确定没人的餐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狼吞虎咽地扒完了那碗饭。
太好吃了,何大叶有一种朱元璋落难时吃“翡翠白玉汤”之感。
但当她悄然移去洗碗池,准备洗碗之时,抬头看到了一层到二层的楼梯尽头,面无表情默默坐着的父子俩。
她石化了。
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不会在里面放泻药了吧?
张阳阳拍拍屁股,起身对张猛说:“张猛,我看完了,我要睡了,我以后不会像她这样吃饭的。”
张猛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转身也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一节礼仪教育课就此结束,何大叶只想咬死谁。
石化效应很快解除,她还是咬着牙洗完了碗,还顺便把父子俩的一起洗了。
既然都丢人了,那就丢到底吧,何大叶真想顺手拿拖布把地擦一下。
然而这窗明几净的,一个大男人一个小孩,把这家收拾得跟样板间一样,她就是想再丢人都没机会啊。
回到沙发,她决定把自己溺死在睡眠中。
事实上,经过今天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战斗得仿佛雅典娜,听了N遍的《大悲咒》,她累了。
何大叶脑袋突然蒙了,她对于今天所做出的一切行为都不太理解了。
这不是她自己的房子吗?全北京的房东赶房客走,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怎么自己做恶人就那么难呢?
何大叶突然开始崇拜不租给她办公室的那个中年女房东了,那大姐毁起约来怎么就那么山清水秀呢……
她很快睡了过去,在别人家客厅的沙发上,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和衣而睡。
这个城市好大啊,恍惚中,她觉得有点儿冷。
梦中一个男人隐隐地出现了,她轻微地叹了口气,追了上去,又觉得没那么冷了。
“你是谁啊?”何大叶喊。
那人转过脸,一张蒙古脸,手里还拎了一把菜刀。
02
何大叶第二天是被张猛做早饭的声音吵醒的,她恍恍惚惚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被子,高跟鞋也被脱掉了,安安静静地放在一边。
何大叶花了三秒钟,终于回想起为何会跟这个男人共处一室。
自己真够贱的,平时在家睡,总是神经衰弱。好家伙,在别人家的沙发上睡一宿,一夜无梦到天亮,闭眼到睁眼,直接麻溜的睡眠质量好得咧,心够大的。
哎,罗畅都很少见她素颜,何大叶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自我辨认是否完整。
她悄悄打开手机的摄像头,换成自拍模式,看了一眼自己。
妆早就花了,糊成了一团。
不用“惨绝人寰”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的脸都有点儿对不起仓颉造字。
本来有点儿温暖的心,又有一团火烧起来。
姿态甭说漂亮了,都惨绝人寰了,还怎么扮恶房东啊?破罐子破摔也不是这么回事啊。
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
她凶猛地站起身,已近癫狂,指着张猛就开始叫:“趁我睡觉给我脱鞋是几个意思?你这个变态!你是不是还偷拍了什么?把你手机给我拿出来,我要检查!”
说完这些,何大叶自己都觉得……这什么跟什么啊……
不管,气势上要惊人!不管怎样,一定要把这父子俩给弄走,这是我的房子啊!
正在煎鸡蛋的张猛没理她这茬,只对着在楼梯上刚要下楼的阳阳说:“以后去你妈家里别偷穿她的高跟鞋玩了,要是穿着高跟鞋睡着了,第二天脚会肿得走不了路的。”
秒懂人家以德报怨,吃软不吃硬的何大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张猛,试图用眼神杀死他。
正准备默默将他虐待第二遍时,就看见张阳阳费劲地提着他那只闪电麦昆的小箱子,从二楼下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制作不算精良的“大黄蜂”模型。
“爸爸,我们是不是不能住在这里了?”张阳阳站在客厅中央,眼睛委屈地眨巴着问张猛,已然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鹿斑比。
张猛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他满含歉意地看着儿子,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否认。
哦,热泪盈眶的另一个点,是这个小逼崽子终于还知道管他叫爸爸。
张阳阳穿着一件棕色格子衬衫,扣子歪歪扭扭的,全都扣错了。
何大叶悄然观察了一下屋里的环境,没有女性存在的气息。
再看看张阳阳,满眼都是无辜和纯净,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张猛再贱,孩子也是无辜的。
“没经我同意,随便粉刷墙壁是什么意思?”何大叶看向张猛,收起怜悯心,但也算是给他们父子一个台阶下。
“干……”迟钝的张猛本想说“干你屁事”,话到嘴边却被何大叶凶狠的目光给瞪回去了。
脑回路十八弯,总算转过来想通了,明白何大叶已给出了台阶,决定还是据实相告,并忍不住要为自己迟来的机智默默献上一片掌声。
“你这个房子构造挺好的,我想把一楼简单装修一下做私家厨房。”
“你不是模特吗?”何大叶话中有话,拿眼斜他。
“青春饭的碗,端不了一辈子。”
何大叶没再说话,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转悠了几圈,经过张阳阳身边时,还顺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弯腰帮他把扣子扣好。
张阳阳适时地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张猛只觉得身躯一颤,觉得张阳阳吃错药了,刚刚的笑容还带着凄凉的成分,太高深莫测了。
不过这笑容让何大叶很受用。
真是一栋好房子。
何大叶心里突然有些歉疚,当初自己竟然为了结婚舍屋而去,现在看看,多少有些抛家舍业换得一场空的悲壮感。
她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对张猛说:“我想要回这房子,也是想做婚庆工作室的。既然你有同样的想法,那第一,我们可以把一楼装修一下,二楼给你和你儿子住,装修的钱各出一半;第二,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一楼我用,晚上六点之后,你做私家厨房用,互不干涉,你觉得怎么样?”
何大叶其实自己也没招儿了,这父子俩就是硬挺着在这房子里耗着,其实她也没办法,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
张猛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此时的何大叶在他眼里不再是面目狰狞的泼妇,而是一个插着翅膀头戴光环的安琪儿,光环刺眼,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又愿意相信人间自有温情在。
“哦,第三,我可以宽限一点时间,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去找新的住处。我不会占你便宜,我给你便宜占。你走的那天,我退你一年的房租。不客气,我就当你住的这一年,这房子是空着的。”
这道光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一样,很快就灭了。
何大叶站起身,没等张猛反应,拿起包走了。
只能这样了,张猛想,但找房子有那么容易吗?何况他现在没工作没收入,换房子这么一折腾,估计真只能卖身养阳阳了。
张猛想到此,蹲下来,特别诚恳地跟儿子说:“爸爸对不起你……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张阳阳早就收起甜美的笑容,又恢复平时生无可恋的人精模样,拎着小旅行箱就上楼了:“觉得对不起我,就把那变形金刚买给我!”
张猛生气了:“你这孩子变脸怎么跟变天一样呢,刚刚跟那女的还一脸甜蜜的小孩样呢,现在又恢复本性了啊!”
张阳阳耸耸肩:“苦肉计啊,她啊,看起来厉害,其实跟你一样,笨死了。我一扮可怜,她就受不了了。以后请你多赚点钱,尽量不要让我抛头露面了好吗?”
寒风停了,外面阳光照得人暖暖的,北京的秋天本来就短得像少女的齐逼小短裙一样,大概冬天真的快来了吧。
她有点想念罗畅了,于是掏出手机又一次拨打了罗畅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再打过去时,却停机了。
算了,何大叶收起手机想。
她是谁啊?
她是女王何大叶,她总能以傲娇的姿态把事情温情脉脉地处理好。
她的人生太忙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又何必太沉溺于小情小爱呢。
至于要找那家伙算账?
算了吧,他就那样吧,挺好的,他是这世界唯一的罗畅啊。
03
罗畅自从上次跟刘丹一起去鼓楼淘过衣服后,就爱上了这片遍地原单小店的净土。
没事的时候,罗畅就会开着车满北京城转悠,最后魔怔似的就开到鼓楼了。
何大叶为了租房合同的事情气急败坏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在一间店里淘得过瘾。
随手挑了几件,被老板夸有眼光,罗畅心里一阵骄傲,连价也没还,就买了。
提着几袋战利品回到车上,罗畅突然想起刘丹,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启蒙老师,不如打电话向她炫耀一下也好。
罗畅拿出手机,发现自己从今早下飞机后就一直忘了开机。
打开,等着开机的白苹果消失。
翻了一下通讯录,兴奋地拨通了号码。
电话那头的刘丹刚刚睡醒,最近她迷上了网游,不用工作的时候一玩就是整整一通宵,虽然年龄上是奔三的人,但她一直力挽狂澜,时刻与潮流同步,只为保住自己那颗少女心。
罗畅听出刘丹睡意蒙眬,看了看表觉得有些离谱,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连寒暄都省了,直接问她:“这都几点了你还睡哪?”
“午觉,午觉。”刘丹含糊地狡辩着。
罗畅急于炫耀,没再多问,电话这头张牙舞爪地跟刘丹说自己也会淘衣服了,一气儿买了好几件,比官网正版便宜一半的价格呢。
刘丹一听,睡意一下就没了,从床上蹦起来对着电话嚷:“神马?那么贵?”
“不……不贵啊……”罗畅被刘丹平地一声吼的气势给吓着了,吞吞吐吐地说。
“啧啧啧,还真是财大气粗。正版还有打二三折当甩货卖的时候呢,半价买一假货,你吃拧了吧?没还价啊?”刘丹一边说一边怒其不争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没几下就拍红了一片。
“那老板娘一直夸我,我没好意思还。”
“我碰到人傻钱多不还价的主儿,他八辈祖宗都能被我从八宝山夸回来!你信吗?”
罗畅不说话。刘丹想了想,又问:“你当时脸上流露出特想要特美特享受的表情了吧?”
“嗯……”
“瞧,我就知道。我跟你说,服装行业是暴利,顾客就是上帝,就是衣食父母,如果你不懂行情,就得摆出张鼠标垫儿脸,再喜欢也得搁心里默默地喜欢,喜恨不形于色才行。都说女人如衣服,仔细想想是真有相似之处的,你越是上赶着一个姑娘,人家越不待见你。你得冷峻,这样人家才死贴着你呢……还价同理,你别小看还价,学问大着呢……”
刘丹正说到兴头上,还打算来一场小型演讲会呢,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停机。
到了嘴边的话没说完,急脾气的刘丹横竖都不得劲儿。
这都是她这些年来省吃俭用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编纂一下,都能出本攻略了。
她喜欢跟别人分享这些,但偏偏跟她最亲近的何大叶就不爱听,每次刘丹说起,何大叶都会白她一眼,嫌她小家子气。
积攒了多年的经验和倾诉欲,就像常年得不到满足的中年妇女的性欲一样旺盛着。
披头散发地在屋子里狂躁了一会儿,刘丹决定忍着痛,从这月的油钱里拿出一百块来给罗畅充话费,就当是花一百块找个心理医生跟自己聊天了,算算其实性价比挺高的。
充好钱,刘丹双管齐下发了微信短信过去,说话费充了,赶紧打给我。
没出一分钟,电话就响了。
她兴高采烈地在电话里又哔哔了半个小时,向罗畅悉心传授了还价经。
罗畅也认真,在电话那头听得入神,还找出纸笔随便记录了几条。
刘丹越说越过瘾,一条一条罗列完之后,还觉得不够。
好久没有人可以这么崇拜我的淘货哲学了,刘丹擦掉了感动的泪水,久旱逢甘露一般地爽,索性决定直接带罗畅一起杀回买衣服的店里,一来追讨多花的钱,二来可以言传身教。
罗畅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开车就往她家小区赶。
刘丹今天穿了件棒球外套和牛仔裤,简单干净清爽,上车便提起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一件一件像验尸官一样检查着。
“花了多少钱?”刘丹眼皮都没抬,问。
听罗畅说了个数字,她就炸了,掰着指头数落那老板娘不地道,连她的朋友也敢坑。
转头又开始数落罗畅,说他没经济头脑,不懂持家过日子,买假货本来就是为了图便宜,傻逼才不还价。
觉得骂得差不多了,刘丹一脸痛心疾首状,抬手挥了挥说:“走,要钱去。”语气和姿态如同黑道大哥。
赶往鼓楼的空当,刘丹把衣服从购物袋里拿出来,在空间有限的车内,把每一件都叠整齐,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看得罗畅心头一阵隐隐的暖。
路上很顺利,几乎没碰上红灯,车子刚停稳,刘丹就开门跳下去,气势汹汹地拉着罗畅往那家店冲。
还是上班时间,店里没有多少人,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儿,蔫了吧唧像根霜打了的黄瓜。
刘丹冲进店里,身后明显是带着风的。
老板娘睁开眼,看见刘丹,也看见站在刘丹身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罗畅。
生意做得久了,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更何况刘丹脸上写满了“我的人你也敢坑”的字样,老板娘瞬间心知肚明。
“丹儿,好久没见你了,这阵子忙什么呢?”老板娘和刘丹,这些年来从一开始的买卖关系已经上升到革命情谊,知道这姑娘的脾气,于是敌不动我不动。
“嗨,就打工呗,挣点零花钱。”刘丹虽然私下喜欢哭穷,但从不在商人面前露怯。
这年头,进奢侈品店被店员甩脸子也就算了,但在街头小店里要是也不受待见,那人生未免活得也太卑微了点。
“帅哥,原来你是丹儿的朋友啊,难怪这么一表人才,我们丹儿就是会交朋友。”聪慧如老板娘,决定以退为进。
“知道是我朋友,刚才买的衣服还不赶紧给打个折?”刘丹步步紧逼。“你看你也说了,是刚才买的衣服,咱们的规矩你也知道,货物出门概不退换的。这样吧,帅哥我认住了,下次吧,下次他再来,进货价卖给他。”老板娘滑头着呢。
“我这朋友傻笨傻笨的,不会还价。要搁别人,被坑了也就算了,咱们都这么熟了,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吧?”刘丹不罢休。
她当然不能罢休,是自己上赶着要来替罗畅讨回公道的,输了太丢脸。
树活一张皮,有时候人也一样,牛逼都吹成那样了,骑虎难下啊。
“这话说得,什么叫坑啊,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
老板娘脸色一变。
虽说这年头什么行业都不好做,顾客就是衣食父母,得罪不起。
可若说她“坑”,这不是打脸吗?
刘丹也自知失言,转移视线瞟了一眼罗畅,大概是刚才觉得有点尴尬,这会儿他正一副事不关己样儿在那儿扒拉着看其他衣服,对视到老板娘凶猛的目光,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板娘决定不理刘丹,把注意力都转移到罗畅身上:“帅哥啊,不是姐不给你多打点折,你知道我这店啊,跟其他店不一样。上回有个搞声乐的姐们儿,来鼓楼买衣服,先去的对面那家店,你瞧见没?”老板娘跟京剧唱念做打一样,手一指门外边,“看见没?”
罗畅好尴尬,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那个搞声乐的姐们儿去对面那个古着店,一进店,就跟老板说,你店里的音乐能小点儿不?那傻逼啊,在店里放什么哥特摇滚,声可大了,关键那傻逼还挺硬气,说不能。后来搞声乐那姐们儿问为啥啊?那傻逼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爱、音、乐……”
“大姐,什么搞声乐的姐们儿啊,你这又是扯什么呢?”刘丹不乐意主动权被这老板娘扯淡。
老板娘一副不乐意的口吻:“着什么急啊,没说完呢。搞声乐那姐们儿听完那傻逼那么说,微微一笑,直接来我店里,买了一车的衣服,价都没还。我本来还想打个折的,结果搞声乐那姐们儿一摘口罩墨镜,我一看,谁啊,你知道这是谁吗?”
罗畅真想说不想知道。
刘丹翻白眼,心说八百年的段子了,扯什么淡呢,知名网红休闲璐的微博上看的吧。
而罗畅特尴尬地看老板娘继续COSPLAY单田芳。
“王菲啊!王菲从我这里买了一车的衣服,对面那说热爱音乐的傻逼店主,站在门口看得清清楚楚的,大老爷们儿都哭了。太傻逼了,在王菲面前装什么逼啊,装逼被雷劈啊。”
老板娘继续总结:“王菲在我这儿买衣服都没还价,刘丹啊,你朋友我都打折了,还想怎样啊,你还要便宜,那我对得起王菲吗?”
眼珠子灵活地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刘丹主意就上来了,心里的小算盘哗啦哗啦响。
“姐,好口才!咱们都是旧相识了,你知道我这人热心肠,老介绍人过来。我也知道你们生意不好做,但这年头除了做妓,谁是躺在床上钱就往下掉啊,你说是不?不如这样,让我朋友再多拿三件衣服,折咱们这次就不打了。我算过了,你也赚不少呢。”
说完,没等老板娘点头,刘丹就冲到罗畅身边用胳膊顶了顶他。
刚才的对话罗畅都听着,也懂配合,刘丹走过去的空当,三件衣服已经挑好拿在手里了。
“就这三件吧。”刘丹说着,把衣服提起来在老板娘眼前晃了晃,顺手扔进袋子里。
还没等老板娘委屈地说出不要,刘丹就已经拽着愣头愣脑的罗畅逃离了小店,临了还不忘丢下一句:“替我跟菲姐问好啊。”
俩人乐呵呵地上了车,罗畅感觉有一种抢劫的快感:“王菲买衣服那事儿,真的假的?”
“我都听她说了八百多回了,她就差拿个喇叭天天在那儿朗诵了。”
“王菲也买假货?”
“那我不知道,反正她披个麻袋在身上,也是有性格!”
经此一役,罗畅对刘丹地头蛇一般的姿态很是崇拜,觍着脸要请她吃饭。
刘丹一边把刚抢来的三件衣服拿出来叠好,一边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起床到现在还一口东西都没吃呢。
“哟,这件尺码这么小?”刘丹举着一件T恤问。
“给你拿的,反正没花钱。”
刘丹笑靥如花,在胸前比了比,折好放进自己的包里。
“你处女座的吧?”罗畅看她小心翼翼叠衣服的样子有点滑稽,忍不住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
“看你叠衣服的架势就知道了。”
“不要阴阳怪气地黑我大处女,别人笑我们太疯癫,我们笑别人看不穿。”
“想吃啥?”罗畅笑笑,问她。
“我想吃肉,在那种有房顶儿的饭店。”
罗畅暗自为这姑娘的豪爽点赞,因为自己是个挑食的主儿,从小到大,太多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没有入过他的口,他甚至连猪脚和凤爪都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