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曦怔愣一瞬,道:“你说什么?”
墨凐紧盯着她道:“你说过,只要我能从谭下回来,不管是否取得你所需之物,你都会放我离开,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卫曦想了想,竟然点点头道:“当然作数,我这就送你离开。”
她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海水中忽然出现了一块光滑的龟背,向着她们缓缓游来。卫曦凭空勾勒数下,在墨凐眉心一点,道:“去吧,它会把你送到附近有人烟的地方。不过这一路上切记不可睁眼,只有当耳边听不到风声之时,你才能睁开眼睛,否则半途这道风符就会失效了。”
墨凐毫不迟疑踏上龟背,临行前忽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曦似乎有些意外,笑着回答:“我姓卫,单字曦。”
墨凐道:“我记住了。往后若是有缘,你再到绛城来,可凭此物到我府上,自有人会招待你,莫要再装瞎子到处流浪了。”
她递出一枚金制的花饰,卫曦一怔,双手接过,两人指尖相触即分。墨凐颔首示意,盘膝坐在龟背上,合上了眼睛。
卫曦低头看了看掌中之物,微微一叹,再看向墨凐时眼中却有些似嘲非嘲,最后对着海中轻声说道:“好了,趁着此时风向未变,走罢。”
那巨龟闻言即刻转过身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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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卫曦也随之离去,洛元秋蹲下身去,颇有耐心地去捞那条被海浪卷上礁石、困在水洼中的小鱼。那鱼几次都从她的指缝漏走,摇头摆尾拼命挣扎,最后洛元秋终于用双手将它捧了起来放回了大海。
她惊喜道:“师妹你快来看,我能碰着这鱼了!”
景澜站在她身后,答道:“你能碰到的分明是水,若不是鱼在水中,你还能碰到它吗?”
洛元秋不信,四下一扫,见礁石旁有不少螃蟹,立刻朝它们下手,毫无意外的抓了个空。
她不解道:“为什么我们只能碰到水?难道是因为我们在海里的缘故?”
景澜道:“水是本源之物,一切从此而出。在天化为行云,在地是为川河,传说中天脉与地脉就是两条巨大的河流,在天地之间轮转不休。水中孕生育死,于神魂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媒介,你能碰到也不奇怪。”
洛元秋点点头,道:“那我们跟谁?还是分头各跟一个?”
景澜思索道:“不分开,都跟着墨凐。”
洛元秋笑道:“为何?你就半点不好奇卫曦去做什么了吗?”
“方才卫曦连提也不提墨凐手中弓的事,还答应放她离开。”景澜答道,“虽不知有何隐情,但卫曦一定会跟在墨凐身后,跟着墨凐就等于跟着卫曦。我猜用不了多久,墨凐就会回来。”
洛元秋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道:“哦?像她这般有野心的人,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跑到海里做什么,总不会是来钓鱼的吧?”
景澜气定神闲,笑了笑道:“那不如来打个赌吧,谁输了就必须为赢的人做一件事,不得拒绝。”
见洛元秋不答,景澜挑衅般勾了勾唇角,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师姐,你不会是不敢了吧?”
那暧昧模糊的尾音送入耳中,洛元秋登时面红耳赤,道:“赌就赌!”
她立刻抓起景澜的手,二人直追墨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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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曦果然信守承诺,将墨凐送到了海湾附近。此地终年风平浪静,向来是出海船只停靠之处,也是魏国最大的港口。虽因大海变化历经兴衰,却仍是一处人烟密集之地。
昔年魏人在此祭祀海神以求得庇佑,不为波涛所侵,特地在山崖上建造了庙宇。那红墙黑瓦在一片湛蓝中十分醒目,从此俯瞰下方,岸如臂弯,堪堪将一片海水拢在怀中。港中无风无浪,由东到西停了不少船只。
照魏国习俗,国君登基之后,便会流放诸兄弟。赐船一艘,命其从此湾向南前行,国君在位之时都不得返回魏境。
凭借手中印信,墨凐很快进到城中。城主忽闻公主驾到,一时不知所措。经过一番询问,墨凐方知距自己离开绛城已过了半月,她懒得说废话,命人送信到王都与国君,告知他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另使人去调取名录上,查找一名卫姓女子。
她不是没有见过修行之人,但如卫曦这般的简直是闻所未闻。回忆这短短一日一夜的所见所历,一切都让她暗自心惊。墨凐有预感,若卫曦并非是受人驱使,那在她身后必然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但卫曦就像一个谜,十数日之后,墨凐依然一无所获。卫姓之人虽有不少,但大多都不是她要找的,而卫曦这个名字,他们更是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奉魏王之命来迎公主的人马终于抵达城中。
这日一早晨雾初散,一艘船便悄然离开港湾。待到了海中,船长命手下将船舱中的人拖了出来,厉声呵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冒充公主殿下,可知这是何罪?!”
那五花大绑的人正是墨凐,事到如今她怎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冷冷看着面前人道:“徐怀,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桀桀一笑,面色掠过几丝快意之色,示意周围的人回避,道:“殿下千算万算,怕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在我的手上吧?”
墨凐平静道:“不妨直说,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
那人轻蔑一笑,在墨凐身边走了几步:“陛下待你如此宽厚,你却想取而代之,行刺陛下一事败露之后立即私逃出城!陛下念及昔日姐弟情谊,原本不欲计较此事。本想待数月之后,便对外宣布公主已病逝的消息,好保全颜面,不至令万民耻笑……可没想到,你竟还敢回来!”
“哦?既然罪名已定,何不将我带回绛城处置?”墨凐道,“无非是我回来的太早,你们还来不及织罗罪名,伪造人证物证,才想到这个办法。蠢人就是蠢人,哪怕一千种聪明办法放在眼前,都是学不会的。”
那人勃然色变,冷笑道:“死到临头了,你不但不思悔改,还如此冥顽不灵!”说完拍了拍手,命人将一只小舟放在水面上,道:“幸而陛下圣明,早有决断,殿下这便请吧!”
说是请,他先拿了一只金杯,将杯中之物强灌进墨凐口中,阴恻恻道:“生死有命,殿下喝了这杯祭神酒,是死是活可就全看天意了。”身旁数人立刻上前,将墨凐极为粗鲁地推上了小舟,收回了绳索。
墨凐道:“用得着这么麻烦?直接给我一杯毒酒,一了百了,岂不是更干脆利落些。”
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打量着她道:“那种死法又怎能配得上殿下的身份?听闻昔日几位王子便是从此处被流放至海中,此法用在殿下身上,想来再合适不过了。”
墨凐手脚俱被束缚,身无利器,根本难以挣脱。而这小舟不过是用几块薄木板拼成的,在这茫茫海上料想行不了几日就会散了,她的结局可想而知。
“转告陛下,”墨凐淡淡道,“与陈相交,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难。”
她虽形容狼狈,成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仍是一派风轻云淡,仿佛还是那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摄政公主,不紧不慢道:“不过我猜他也未必会听。罢了,早一步晚一步的事,何须多言。我若葬身海中,必会在夕江年年潮回之际返还故地,看看尔等的下场又将如何。”
那人忽生畏惧,忙命人开船返航。
日出后海面上映着万道金光,金红交错,晃得人睁不开眼,无人注意到海面短暂浮起的鱼脊。墨凐坐在小舟上,随海波摇摇晃晃,看着船朝相反方向驶离。
等看不见船之后墨凐便开始尝试挣脱手上的绳索,却发现手脚俱是麻软无力,很快神智昏沉。这一切自然是那杯酒的功劳,她疑心这本是一杯毒酒,所谓流放不过只是一个借口,没有什么比抛尸海上更稳妥的办法了。她虽然心急如焚,但就连半分力气也用不上,不过片刻昏昏沉沉中倒在了小舟里。
也不知这般昏睡了多久,墨凐隐约听见有笛声传来,其音清越悠扬,伴随着海水拍打之声回荡在海面上。
墨凐睁开眼,当下松了口气,好在那杯酒不是毒酒,只是让人昏睡罢了。她动了动手臂,突然发现手脚上的绳索竟不翼而飞了,不由一惊。
此时约莫是深夜,雾气如轻纱笼罩了大海,星光洒落在海面上,四周宁静无比,一切有如梦境。之前反复回荡在耳畔的笛声在短暂消失之后又再度响起,那曲子十分轻快,细听又与笛声大有不同。
水下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小舟晃了晃,墨凐低头看去,只见一群银鱼在不断拱着小舟向前行去。穿过雾气后很快到达一片开阔的水域,水面如镜,一丝波纹也没有,倒映着天中点点繁星。天与海无边无际,仿佛已经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在海中还是在天上。
把小舟送入此地鱼群就立刻散开,水波微动,一人踏浪而来,恍若神灵。她手执一只外形奇特的螺笛,衣发随风而动,微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墨凐缓缓起身,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赶来救我?”
卫曦言语温和道:“报答就不必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我想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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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她是不是也对我说过?”洛元秋困惑道。
“不是你,”景澜道,“那是对应常怀说的。还有,别打岔,赌约的事怎么说?”
洛元秋理直气壮道:“赌约怎么了?难道我输了吗,墨凐又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回来的,我们可都看见了,她明明是被人绑到海上来的,这怎么能算作是你赢了呢?”
对面这番强词夺理的话,景澜答道:“我说的是她会回来,没说她是不是心甘情愿,她现在不是回到海上来了吗?”
实情确实是这样,洛元秋垂死挣扎的念头顿时散了,只得道:“好吧,愿赌服输,你想让我做什么?”
景澜眼角眉梢带着些许得意,故作沉思道:“唔,让我想一想。”
洛元秋直觉接下来她要说的绝非什么容易之事,马上有点后悔,不该早早认输。景澜眼中带笑,道:“从现在开始,到离开幻境之前,你都不能再叫我师妹了。”
洛元秋惊奇道:“不叫师妹叫什么,你想让我叫你‘镜知’?”
景澜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你要叫我‘姐姐’。”见洛元秋一脸震惊,内心忍笑不已,催促道:“快叫啊。”
洛元秋疑惑道:“……姐姐?”
景澜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叫的这般顺畅,莫不是这么叫过谁?”
洛元秋拍开她的手,道:“对啊,你怎么知道?以前缘歌说人前叫她师妹无妨,人后需叫她姐姐,不然她就天天在我睡觉的时候来我房里哭,把自己哭成一个瞎子……这事你不知道吗,我以为她们告诉过你了。”
景澜已经彻底笑不出来了,在心中把柳缘歌戳了无数个洞,她方能心平气和道:“我突然发现更想听你叫我师妹,还是继续叫我师妹吧。”
洛元秋身为师姐心胸宽广,自然能容得下师妹师弟们的反复无常,道:“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你看卫曦和墨凐都不见了。”
景澜道:“在海中了,卫曦应当打算带她去北冥。”
她猜的不错,万丈波涛之下,微光如星,抬头可见深浅不一的海水波动荡漾,与世人所想全然不同,此地不分昼夜,终日如一,即便是日月之光穿过层层水波到达此处,亦无所不同。
这深海下竟有一座宏伟的城池,形如半个巨环,围绕着远处一束白光朝外散开,布置有序,其中亦有河流从中穿行,不难想象在兴盛之时是何等的壮观,而今却在岁月变迁中归于寂静。
魏国临海,国中本就有许多古越国时期留下的古迹,书画石刻更是多不胜数。关于古越国的传闻墨凐一直有所耳闻,但听是一回事,远不及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
一路上卫曦简述往事,墨凐方知这海中之国便是昔时的古越国,因战乱覆灭于深海,从此消失在了世间。而卫曦便是古越遗民,肩负着守卫白塔的职责,驻守于此。
墨凐留意到卫曦将自己送的花饰挂在了腰上,不经意般道:“起先我还以为你是执掌这片海的神灵。”
“神灵?”卫曦先是错愕,随即笑道,“我离成神还远的很呢,不知你以为神是什么样的?”
“冯虚御风,飘忽不定。”墨凐道,“随心所欲,洒脱自在。”
卫曦踏上小船,向水中撑杆一支,船飞快驶离岸边,她道:“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我从未见过。”
周遭静到了极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森然。墨凐见卫曦特地绕过了一些地方,问:“这城中已无人居住了吗?你的族人们呢?”
“此地不适宜人久住,”卫曦答道,“经战乱后活着的人本就不剩多少,能离开的都已经离开了。”
墨凐道:“你为什么不走?”
卫曦道:“我这一族与其他人不同,不管这里变成了何种模样,世世代代都要守护在此,不能离开。你看见远处那道白光了吗,它就是白塔。”
交谈间卫曦撑杆靠岸,拿起放在船头的灯盏,两人来到一片迷雾前,雾气后隐隐绰绰,像是藏着什么;一截台阶若隐若现,不知通向何处。
卫曦提起灯盏走下台阶,对墨凐道:“跟在我身后,别离得太远。”
那灯盏中虽未放置火烛,却慢慢亮了起来,光芒柔和似水,所到之处雾气退散。向下走去,迷雾中只能看见阶梯两侧的石壁上似乎画着什么东西,色泽艳丽,颇有几分古怪。但一离开灯盏光芒雾气便又迅速覆了上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条阶梯不知有多长,偶然能听见诡异的尖啸声,让人有些心神不宁。墨凐蹙眉道:“这是什么声音?”
卫曦答道:“是风声,不用在意它,就快到了。”
话落不久就看见了出口,这片迷雾似乎只在阶梯中才有,再往后便再也不见雾气了,只是四下昏黑,除却灯光照到的地方之外都隐在暗中,目力难及。
路变得越来越窄,需紧贴着石壁方能行走。待从此段路走过之后,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出现了许多浮空的楼阁,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样式不尽相同。连接这些楼阁的是无数索道,远远看去细如悬丝,其下便是深不见底雾气,那尖啸声正是从雾中传来的。
卫曦随意选了一条索道上去,向着高处一座悬空的楼阁走去,回头示意墨凐跟上自己。当墨凐踏上索道的瞬间,深渊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后四周震动起来,低沉的咆哮声回荡在深渊里,索道颤动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墨凐登时警觉起来,卫曦低声道:“糟了,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来……”
那索道细窄,行走极为不易。两人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身后雾气翻滚,索道上出现了许多黑影,像猿猴般摇摇荡荡从高处跳下,几个纵跃间就来到了她们附近,迅速追了上来。
数步之外就是那座阁楼,卫曦先将墨凐推了上去,手中灯盏一挥击飞数道人影。回头一看,有几道黑影已经顺着索道从另一侧爬了上来,爪尖利如刃,朝着墨凐重重劈下!
“小心!”
卫曦快步上前,黑影们畏惧她手上灯盏光芒,不由疯狂后退,坠入深渊之中。随后更多的黑影随之落下,索道剧烈晃动起来,放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影子。
在黑影前仆后继的攻势之下,灯盏光芒渐渐黯淡下来,卫曦当即道:“开弓,把它们射下来!”
墨凐一怔:“什么弓?”
尖锐的狂嗥声震耳欲聋,数道黑影从阁楼楼顶滑下,身躯倒悬朝里扑来。卫曦当机立断放开灯盏,环抱墨凐握住她的手,拉弓朝黑影射出一箭!
她手中分明无物,射出的瞬间墨凐掌心中却闪过一道紫光,霎时银光疾射而出,将索道上的黑影整片扫落下来。
很快黑影再度涌来,墨凐向后一仰避开,半身凌空,险些从阁楼上摔下去,怒喝道:“杀不完的,走吧!”
卫曦道:“不能退,这次退了下次想再来就难了……等等,我想起来了。”
她身子一侧,抓过墨凐的手按在门侧一座不起眼的石灯上——
轰隆!
巨震响彻深渊,石灯中幽幽亮起一点紫光,那光芒向四面八方迸发,刹那间楼阁前接连亮起火光,仿佛彼此呼应,缀连成一片灿烂的光海。
那些黑影一碰到光立刻燃烧起来,化作飞灰洒下,一时间哀嚎声不绝于耳。望着漫天纷飞的灰烬,沉默半晌墨凐道:“……这就是你说的小忙?”
卫曦提起灯盏仔细检查,闻言道:“是啊,现在除了你也没人能解开斗渊阁的封印了。”
她敲了敲门,门上浮现出一张巨大的兽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极不情愿地张开了嘴巴。
卫曦道:“把手给它。”
墨凐依言把手放进兽嘴中,只听一声清铃声响,阁门开了。
卫曦推开门先走了进去,阁楼地上画着法阵,左右两壁上彩绘色泽如新,像是随手把颜料泼了上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凌厉气势。
中间那面墙壁上从高到低布满大大小小的凹槽,凹槽大部分已经空了,只有个别放着残破的刀剑和其他样式奇特的兵器。墨凐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道:“你要取的那把弓,也曾被放在此处吗?”
卫曦在距离墙壁几步之外站定,合掌行礼:“没错,这间屋子是岳师的藏器室,那一弓一剑是他穷尽毕生心血所铸造出的神兵。弓藏于斗渊阁,剑曾供奉在明宫中。因你是岳师的后人,此弓方能依附在你身上。”
墨凐道:“要如何才能把它取出来?”
卫曦道:“等你死后,它自会附着在你常用之物上。你不是修行之人,无法驭使它为己所用,也就无需忧心受其反噬。”
墨凐听了这话一时无言,片刻后道:“倘若要在我想要在生时将它取出呢?”
“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却要在你入道修行之后方能做到。”卫曦笑道,“如若你当真这么想,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愿意留在此地跟随我修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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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元秋震惊不已:“她怎么就如此轻易的答应了卫曦?”
景澜从纵横交错的索道间向深渊望去,道:“不然呢,回魏国去送死么?”
洛元秋步履轻盈,在靠近深渊那侧的铁索上来回跳跃转身,道:“那底下到底有什么,能让你看这么久。”
“原来他们将斗渊阁建在了这里,”景澜说道,“海渊之上,冥川虚无缥缈,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洛元秋道:“刚刚那些黑影与我在阴山里见过的天魔倒有几分相似,话又说回来了,怎么到处都能看到这些东西?莫非是灵力越强盛的地方越容易诞生此物?”
景澜收回目光,望着她道:“你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洛元秋临高不畏,侧过头去看那些外形奇特的楼阁,她双手虚画了个圆,道:“你说的是斗渊阁,还是这整片地方?”
景澜道:“所有,包括白塔明宫在内。”
洛元秋道:“和阴山腹地一样,一辈子来一次就够了。”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洛元秋说道,“第一次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时看到的景象,和第二次有些不大一样。按道理来说,不应有这么大的变化,但你也看到了,我带你去找进入北冥的法阵,那山洞里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姜思,我们可能现在也找不到进来的入口,还在岸边与斗渊阁的人周旋。”
景澜:“所以?”
她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道:“我怀疑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到北冥,那些都只是幻象,就像在阴山时所遭遇的天魔幻境,等我清醒以后,已经离开了这里。”
景澜闻一知十,立刻道:“你是不是想说,那次和阴山之行一样,都像是一种考验?”
洛元秋最爱她这点,总能不费力气猜到自己心中所想,笑道:“就是这样,墨凐总不会见一个人就说,‘阁下天资异禀,不如和我一起来北冥做守塔人罢’,那样不是太可笑了吗,我猜她一定有办法来考验那些被选出来的人……”
景澜了然:“她把他们引到这里来,能通过幻象全身而退的,才是她要找的人。”
两人跟随在卫曦与墨凐身后,看她们进入那些阁楼中。斗渊阁无愧其名,所藏甚广,经书古卷浩如烟海,更有许多早已失传的典籍术法与经卷,皆被墨绳吊起半悬于空,贴符以作封。一眼望去头顶垂绳如蛛丝,竟是数也数不清。
洛元秋一边走一边说道:“所以我怀疑,这幻境除了一遍遍重复墨凐的过往之外,是否还有考验你我的意思。”
“你和我的考验?”景澜微一思索,道:“这么想有几分道理,但北冥是符法汇聚之处,不会连个符师都找不到,为何要找个咒师去做守塔人?”
洛元秋道:“你不是修出了神魂剑吗?赵郅灵修习的还是密教法门,最后不也以神魂入境?可见守塔人只需神魂强大即可,是不是符师倒是次要的。”
这座楼阁中所藏不计其数,一时之间难以看完,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洛元秋俯身去看一只铜盆,盆中注满清水,与盆面齐平。那水清澈到有些异样,若不是有人的倒影留下,几乎就像是不存在。
景澜跟在她身后,也看了一眼,见那盆中有块青色的玉板,道:“是行水咒。”
洛元秋有些感兴趣,问:“用来做什么的?”
景澜道:“我只在书上见过,若是将此咒投入一地,这一年之中,连半滴雨都不会再下了。”
两人如此边看边交谈,对卫曦与墨凐去了何处不甚在意,横竖墨凐都要留下了,踏上修行之路也只是时间问题。
卫曦带着墨凐依次开启各个阁楼,仿佛只是兴致来了到此随意游览一番,最后她道:“这阁中的书卷你都可随意翻看,但不可带出。什么时候你能独自通过那条石阶,才算是真正有了修行的资格。”
而后她便离开了海渊,留下墨凐一人在此。
入道修行不易,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若是人人都能修行,那天下间岂不是到处都修行之人了?是以洛元秋一点也不觉得卫曦把徒弟独自扔下奇怪,和那些闭关数载不见人影的师父相比,卫曦好歹还会出现,毕竟就连玄清子也没亲自出面教导过几次徒弟们,都由洛元秋这个师姐代为传授。
她起初还对墨凐准备做什么稍稍有些好奇,后来也懒得去看了。修行枯燥无趣,都是千篇一律的静思打坐、冥想静心,洛元秋自己已经静思了许多年,更不想去看别人是如何静思的。
还好有师妹在,洛元秋暗想。如果没有师妹,不知道该多无趣。斗渊阁再好,要是师妹不在身边,也只是一些藏着破书石块废铜烂铁的旧屋子。洛元秋毫无品鉴古卷经文的本领,最多也就看看符画的怎么样,不如景澜涉猎颇丰,凡书皆有所阅,对诸派各教往事了如指掌。
洛元秋向来觉得书上的字太小太密,看多了伤眼,不如不看,让看过的人说一遍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闲来无事,景澜索性开始教洛元秋下棋,洛元秋学了几日,下来下去怎么都是输,也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但因景澜事先承诺,只要她赢了一次,便可任她为所欲为,由此激发了洛元秋的向学之心,她立刻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投入到学棋中来,日日苦思冥想。虽然屡战屡败,仍初心不改,不曾放弃。
她们坐在石阶的入口旁对弈,每日早晨都会看见墨凐从这里经过,向着阶梯走去。起初不到一刻钟便会返回,后来这时间慢慢变长,终于有一天,她穿过迷雾通过了狭长的石阶,离开了海渊。
卫曦提着灯在不远处等候,仿佛早已料到,微笑道:“我算到今日你会上来,果然没错。”
墨凐道:“你会卜卦?还算到了什么?”
“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卫曦瞥了她一眼,笑道:“偶然算上一算,不失为一件趣事。可一旦落到投石问路的地步,那就没多少意思了。”
她带着墨凐上了小船,顺流而下,向着那束白光方向而去。两人来到一片被海气侵蚀的废墟前,当卫曦停船靠岸时,墨凐面色已苍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连张口都有些困难。
卫曦道:“越靠近明宫越是这样,如果是寻常人倒是无事,只有修行之人才会受此影响。你习惯了就好,跟我来,走不动了就歇一歇,不要勉强。”
这片废墟规模不小,在废弃前应当住了不下近万人。一条白石铺就的大道将其一分为二,从沿途残墙断壁上可见昔日的繁荣。
现在这里只是一片鬼域,被海气笼罩着,充满了阴沉寒冷的气息,已全无生人痕迹。
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在耳边回响,虽然明白那只不过是风声罢了,却依然让人觉得心神不安。墨凐强撑着走完这条路,到了尽头后已是手脚俱软,而卫曦却望着高处说道:“这座山上就是明宫,我平常就住在此处,你想来找我的时候,顺着这条山路直走到顶。”
她提着灯就要往山上走去,走了几步后发现墨凐没有立刻跟上来,回头一看才察觉不对。
卫曦站在阶梯上,也没有走下去搀扶的意思,平和道:“还走得动吗?”
墨凐不答,紧咬牙关,拼尽全力才从那重压之下走到她面前。卫曦高举灯盏,那光芒便如银纱垂落,将墨凐从头到脚笼罩住了。
墨凐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卫曦负手而立,微笑道:“第一次来是有点难,以后多来几次就好了。我只带你走这一次,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上来。”
墨凐缓了口气,低声道:“原来修行竟是这般艰难,我年幼时常想着去修仙问道,有次在雪山上无意间救了一个人,误把她当成了仙人,还想拜她为师,跟着她在雪山深处修行,如今看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卫曦不予置评,把灯盏递给她:“拿着。”
墨凐被那灯光一照,顿时轻快不少。提着灯走在卫曦身后,墨凐紧跟着她向山上走去,一路上二人怀揣心事,各自沉默不语。等到了山上,卫曦方道:“那就是明宫。”
这座宫殿通透如水,仿佛已经和海幕融为一体,简直不像人力所能建造出的。如巨斧将一山劈开,宫殿坐落在高处,其下便是云雾浩荡的渊谷,两峰之间有一道石桥相连,能从此处到达明宫前。
墨凐环顾四周,顶峰清清静静,山下风光一览无余,确实是个静修的好地方。从此眺望,能看到头顶不断变幻色泽的海水,日光如游鱼,在其中短暂穿梭,瞬息便消失不见了。
卫曦不过那座桥,在原地停下脚步,转身道:“从今日起,我就在这里传授你修行之法,之后你仍需返回斗渊阁,五日后可再来。”
墨凐向西看去,那洁白塔身犹如一道明亮的光束,穿过重重海水到达此处,想再往上看却看不到尽头。她难以置信道:“这座塔是……”
“白塔。”卫曦答道,“只要你身处北冥,无论在何地,都能看见它。”
无论是斗渊阁还是明宫,亦或是这宏伟浩瀚的海中之国,都不及这座塔带给人的震撼。谁能相信这座塔出自凡人之手,那分明是世间唯一的神迹。
那塔身周散发出明光,莫名有种感召人心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臣服……墨凐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暗,紧接着她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卫曦站在她身旁,慢慢放下手道:“看来你也明白了,最好别多去看它,也不要靠得太近。”
墨凐收回视线,为方才那种奇异之感而心惊。但卫曦却没有多做解释,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往后你会知道缘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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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无昼夜之分,或许是因为有白塔的存在,总有朦胧的光照亮。每当日升月落之际,有海风呼啸而过,如千万人语,回荡在这座空城之上。但风过无痕,留在此处的,唯有亘古不变的寂寥。
墨凐在此随卫曦修行,一晃便是两年过去了。
每隔五日她便会如约来到明宫前,卫曦就在山顶等候着。待授法完毕,连寒暄都未有半句,师徒二人各自散去,可谓是干脆利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