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水声不断,三人合力将木筏推下河道,洛元秋从山涧向上望去,透过浓雾能看见天色正一点点亮起,不由心生感慨:“没想到我竟会在山里砍了一夜的树。”
姜思跳上新做的木筏,大约是对自己的外袍被扒下来捆木筏一事不满,轻哼一声:“没想到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待确认木筏牢固之后,洛元秋便拉着景澜站了上去,三人挤在一处,木筏晃动片刻,终于趋于平衡,慢慢顺着水流向雾气深处漂去。
两侧山壁逐渐变得狭窄起来,仿佛巨人合拢手掌,堪堪留下一条缝隙供木筏行过。那山壁如同刀削斧凿,更有不少落石被夹在狭壁之间,半悬于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令人望之心惊。
姜思站在最前观察走向,细听水声。洛元秋闲着无事可做,从兜里翻出一根绳子,两头打结和景澜翻花绳玩。景澜道:“你还没说你上回是如何进入的北冥。”
洛元秋道:“就是在一个石洞里,下头还有一个洞,跳下去以后滑到底就到了一个水潭边,水潭里有个奇怪的漩涡,跳下去以后再睁开眼就到北冥了。”
景澜不顾她的反对翻了个‘面条’,道:“就这么简单?”
洛元秋对此颇为头痛,将花绳向下勾翻道:“听起来是很容易,可那路一点不好走,又是山又是沟的,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不过我都来不及去看。”
姜思听罢疑惑道:“你真到过北冥吗,怎么听起来不太像?”
“啊,我想起来了。”洛元秋凭着记忆大致描述了一番,“有一个很大的湖,下面有数不清的兵器……”
景澜突然收了绳,侧过身看着岩壁道:“你看,这是什么?”
洛元秋起身凑过去看,见岩石上似乎有凿痕留下,便叫姜思过来举灯照明,定睛一看,那痕迹犹如龙蛇游走,潇洒无比;却又凛冽如锋,遒劲有力,隐隐透出一种金戈之气。
姜思不明所以,手中灯盏随着洛元秋目光上移寸寸举高,最后只得踮起脚尖,勉力抬高手臂。发现她居然往更高处看去,愤愤道:“还看?再高够不着了!”
洛元秋打量了她几眼,道:“你也太矮了吧,怎么不把鞋垫高点?算了,你不用照了,这上面下面全部都是一样的,刻的都是同一道符。”
景澜对符了解不深,姜思是阵师,更是一窍不通,问道:“什么符?”
“行军作战之前,需向上天祷祝一番。”洛元秋合掌道,“祈求战无不胜,一举制敌。这上面的符便是此意。”
水流推着木筏渐行渐远,很快三人从这逼仄的水道中离开,木筏重新驶进迷雾里,放眼望去茫茫一片,只听水声不断,姜思道:“这地方要怎么打仗?我看人都难进来,别说兵马了。”
景澜答道:“这就说明,此处必有一道隐蔽的通道,只是我们还未找到。”
姜思凝神听了一会儿,道:“好像快要到头了,难道我们走错地方了?”
洛元秋仍在思索方才所见的那道符,问:“你们说,战争结束之后,战场上剩下最多的是什么?”
姜思道:“当然是死人。”
景澜沉声道:“不,是兵器。”
她稍加思索,立刻想通关窍。拔出咒剑,凭空勾画道:“此势如雷,疾风如咒!”
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景澜提着剑站着,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洛元秋拍了拍手,扑哧一笑,道:“亏你想的出来,居然在符师的地盘上用咒!”
立刻拔出林宛月所赠的符剑,两指一拂,抵住剑尖道:“引风动雷,无有不应!兵戈所向,即我所令!”
一缕金色从剑身落入水中,入水的刹那间化作一道剑影斩下!水面如沸,四方水流朝着此处汇聚,不过片刻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姜思惊惧道:“快住手!你会害死我们的!”
洛元秋一看那漩涡便知不会错,马上松动筋骨,捏了捏鼻子,做好往漩涡里跳的准备,闻声道:“你可是住在海边的人,凫水总会吧?”
姜思怒道:“这关凫水什么事?!”
洛元秋不去理她,忽觉手腕缠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景澜把绳子绑在了两人手腕上,便安慰道:“用不着担心,水下都是空的,等到了你就知道了。你要是害怕,可以抱住我。”
景澜不等她说完便搂住了她的腰,鼻尖在她脸上轻轻一蹭,道:“自然都听师姐的。”
洛元秋一笑,道:“这时候倒知道要听我的了,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听话?”
话落木筏再难保持平衡,很快被卷入漩涡,在姜思的惊叫声里朝水中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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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时,有幽蓝色的光自高处落下。水流重重叠叠,激荡回转,却被无形之屏阻隔在外。
洛元秋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手上绳子,发觉绳子已经断了,不由一惊,马上去寻找景澜,发现身边她就在自己身旁,将醒未醒,这才放下心来观察周围。
近处是一片极广阔的水泽,那木筏竟然没被漩涡卷散,仍漂浮在水面上。
耳旁传来咳嗽声,姜思从地上撑着手坐起来,衣袍还在滴水,茫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洛元秋道:“北冥啊,你没来过吗?”
姜思指着头顶不可思议道:“这些水……我们难道在海底?!”
她后退几步,仰头看着高处。水波荡漾,光被层层海水被过滤成了柔和的蓝色。因地势低平和缓,放眼望去一览无余。有嶙峋黑石分布在四周,既无风声也无水声,安静异常,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不然你以为呢,”洛元秋望着那光眯起眼说道,“这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地上吧。”
姜思勉强站起来,紧抓着灯盏向水边走去。
交谈间景澜已经醒来,先看了眼洛元秋,而后坐起身揉了揉手腕,解开绳子道:“这就是北冥真正的样子?真是……鬼斧神工。”
只见海幕倒悬,天地好像骤然被逆转过来,时不时能见到光亮从水中疾闪而过,如游动的鱼群。
景澜道:“她在干什么?”
洛元秋回过头,见姜思僵硬地站在水边,便道:“喂,你怎么了!”
姜思迅速转身,脸上满是震惊之色:“你们快过来……快来!”
两人走到姜思身旁,不约而同一惊。那水清透无比,仿若无物,故能毫无阻拦看清水下的情形。只见水底地形奇特,仿若深谷般下陷,从高到低插满如剑、刀、斧、钺一类的兵器。这些兵器遍身布满铜花,顺着地势密密麻麻向下铺去,仿佛水草一般生长在底部。
洛元秋当初路过时只是远远一瞥,自然不如亲身到水边来看这般震撼,惋惜道:“为什么要把兵器丢进水里?这也太过浪费了。”
景澜留意到这些兵器上的纹路极为特别,边缘似有一圈冰冷的深蓝光泽,道:“或许是炼器失败,所遗留下的残品。”指了指离水面最近的一柄剑道:“看,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武器。”
姜思思绪一转,飞快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传闻中岳成式以海眼精气炼器的地方!可是为什么现在竟成了这样?”
“岳成式?”景澜意外道,“原来这就是归剑谷,无怪会有这么多的兵器,看来这些都是那位大炼师的杰作了。”
这时姜思手中的灯忽然亮了起来,那光落在水上,水面波荡起波纹,湖底万千兵器仿佛受其感召,纷纷颤动起来,发出兵器独有的鸣震声,很快又平复下去。
姜思一惊,好险没把灯扔出去,收回手道:“这……”
景澜思索道:“想来灯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器与器之间有所呼应也属寻常。”
洛元秋把木筏拉到岸边,道:“都上去,我们该走了。”
姜思顿时不悦道:“什么意思,你打算从这湖上过?为何不干脆绕开它,往别的地方走?”
洛元秋嘘了一声说:“先别说话,你听。”
姜思当即静了下来,努力去听那声音,却什么也没听见。她困惑地看向洛元秋,洛元秋道:“听到了吗?”
景澜细听片刻,道:“听到了。”
姜思不由烦躁起来:“听到了什么?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
洛元秋想了想,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我明白了,你等等啊。”她马上在手中画了一道符,往姜思额头上重重一拍,姜思向后仰去,险些摔倒,瞬间耳边声音骤然放大,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呜咽与哀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若有无数魂灵留驻于此,倾诉着心中的愤恨不甘。
见她如兔子般受惊一跳,洛元秋及时收回手:“听见了吗,若只有我一个人走那边当然没问题。不过带着你们,只怕是走不了。”
姜思强作镇定道:“那是……到底是什么声音?”
景澜若有所思道:“这里与天地间的灵气不同,所借助的乃是海眼之力,虽有部分来自墟荒,取自混沌,但归根到底,仍属水之精,生于水而载于水。水如镜,映照万物,能留影其上;而风从水生,自能留音。说不定我们还能在此处,见到数千年前古越人留下的虚影。”
姜思白着脸说:“那不是就和见鬼一样了吗!”
洛元秋道:“总而言之,在此地要尽量少用法术,不要扰乱灵力流向。”
她弯下腰去舀了一捧水,直起身时慢慢放开手。那团水竟然不下落,反而飘浮在空中,洛元秋将它随意捏了几下,便由得它向高处飘去。
“这里的力量已经在慢慢失去平衡。”景澜按住咒剑道,两指在眉心前稍稍一按,“我能感觉到,就像是在深渊边缘,只差一步,这一切很快都将不复存在。”
洛元秋点点头:“天地终有尽时,万物亦是如此。”
姜思听的糊涂,道:“北冥马上要毁了?喂,你们等等我!”
“我倒是很想请教一下,你在斗渊阁里都学了些什么?”景澜瞥了她一眼,道:“拿好你的灯,别让它掉进水里了。”
姜思闻言怒道:“我是阵师!”
三人上了木筏,洛元秋用剑抵住岸边稍稍一推,那水如有生命一般,推着木筏缓缓前行。
姜思手中的灯绽放出光芒,这次水底兵器不再震动,兵器身上所刻的铭文却微微亮起,漫山皆是如此。那铭文光色不尽相同,仿若一条潜伏在水底的光流,映照出极其梦幻瑰丽的色彩。
洛元秋忽然看到几柄形制近似符剑的长剑,景澜看在眼中,立刻就猜出她在想什么,道:“你想要?”
洛元秋道:“这些剑也不像是被炼废了,为何被堆在此处无人来取呢?”
“这里的水并非是寻常的水,”姜思说道,“因法阵的缘故,水中充满了利器凝结而出的‘意’。一旦进入水下,靠近那些兵器,便会触发法阵。水会化作无数利刃,人便如同身处刀剑之海,眨眼间便会被刺成筛子。”
洛元秋边听边向四周张望,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旋即双手合十,低下头去默念经文。
景澜目光落在某处,道:“嗯,想来贵派也没少做恶。”
姜思微愣,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水底山谷无故多出了一道白色的斜坡,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心中一片冰冷。
她低声道:“活人无法入水,但只有血肉之躯方能取剑……”
洛元秋望着水下堆积的白骨道:“他们把多少人变成了傀?”
姜思一瞬间仿佛想起来什么,道:“啊,我明白了,原来是那柄长矛!但我不知道,那是几百年前由先辈传下的秘宝,早在我入阁之前就已经在了。”
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忍不住追问道:“几百年前?那现在呢?”
姜思道:“要是他们能进这里,就不会千方百计夺想夺得这盏灯了。”
景澜淡淡道:“这就是你从斗渊阁叛出真正原因?看来这位阁主也不是那么得人心。”
姜丝沉默片刻,想了想说:“如果阁主先一步到达明宫,照他一贯的作风,他一定会让人把流放进北冥的傀全部杀光,不然我何须去冒这般大的风险。”
不多时木筏从山谷上方而过,很快来到了一片更为辽阔的水域。不同于之前所见的山谷,这里地势开阔平坦,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古战场,满地盔甲与折断的刀剑,好像能听见阵阵厮杀声从水下传来。
景澜在水面虚虚一按便收回手,道:“不能下水,这里被封住了。”说完看了看洛元秋,道:“在想什么?”
她们在木筏上,从这千年前的遗迹上经过,令人不由心生慨叹。这一道水隔绝了过去与现在,千年也仿佛只在弹指间。可往昔不复,一切终成定局,又是谁将它们封存至今,用意何在?
洛元秋低头去看那水底,道:“这地方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像座坟堆一样,为什么还会有人想方设法要进来呢。”
景澜因她的话心中微动,道:“有所求自然应有付出,不然墨凐为何当初会来到这里?”
周遭昏暗不明,声息皆止。那高悬在头顶的海水将倾未倾,压抑非常。难以想象有人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直呆着,洛元秋道:“这和坐牢又有什么分别?如果只能在此才能求得长生不死,岂不是要永生永世被囚禁在坟堆里了?这样活着,倒不如立刻死去。”
姜思闻言也点头以示赞同,问道:“你们说守塔人她想求什么?”
景澜答道:“那就要当面问问她自己了。”
四周一片朦胧幽光,随着海水流动不断发生变化,时深时浅,光怪陆离绚烂难言。只是再美的景致若无生机,看久了也不免无趣,就连姜思也很快失去了兴致,转头对着灯盏发呆。
洛元秋有些犯困,道:“过来点,让我靠一会儿。”
景澜便稍稍侧过身,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姜思坐在二人身后,见状不满道:“你不看路的吗,万一走错了怎么办?”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道:“只有你才能让那盏灯发光,三个人里你醒着不就行了?”
姜思无话可说,只得打起精神来,留心周围的一切。盯了一会儿,她便神思困倦,手臂穿过灯环,撑着下巴合上了眼。
灯盏光芒静静洒落在水上,化作无数细碎光屑,随着木筏前行,在平静的水面上漾开银色波纹。荡至尽头岸边时无声一震,激起涟漪,又朝着灯盏所在回荡而去。
光所到之处,水下似乎有无数影子从黑暗中急奔出。战马飞驰刀剑相击,不断有人倒下,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肢体分离。又有人持刀怒吼,敲打着盾牌向前冲去,很快又被马蹄践踏……这惨烈的厮杀争斗毫无声息,仿佛皮影戏般,一切都在静默之中发生。
水面光雾氤氲,三人的影子倒映在水上,在水波荡漾中稍有模糊,显得有些不真切。灯盏在姜思手臂间轻晃,那微光映照处,一个高冠博带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姜思影子旁,只一瞬便消失了。
洛元秋察觉到了什么,迅速睁开眼向后望去。见姜思低着头已经睡熟,本想用剑去戳醒她问问情况,想想还是算了。
她这一动景澜也跟着醒了,当即以眼神询问发生了何事。
洛元秋注意到水下一闪而过的影子,定睛一看,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驰交战,不由惊叹道,“你快看,水下居然有人在打仗!过去这里还真是个战场?”
景澜用剑随手一搅水面,道:“都是过去的虚影罢了,不足为奇。”
水波剧烈晃动,水下的影子便如浮沫般纷纷四散,洛元秋看着它们在眼前消失,水面又重归平静,道:“你相信人会有来世吗?”
景澜道;“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话。人终其一生,也只有这一世而已,不然为何有那么多人追寻长生?不如等来世重新来过不就行了,何必这般费事。”
洛元秋笑道:“也对,正如世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若真有来生,与前世那个也绝非同一人了。”
姜思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静静听两人说完话,道:“如果人真有来世呢?”
洛元秋莞尔道:“那么我们三人又会是谁?还是说,我们也不过是这一世他人的替身,与这些水中的倒影一样,只在一瞬之间存在?”
姜思把灯放回膝前抱住,道:“我倒是愿意相信人会有来世。人活着怎么会没有遗憾的事,这辈子没机会了,就等下辈子再来补上,这样不是很好吗?”
洛元秋轻拍掌心道:“那如果有仇怨,岂不是生生世世都不能了结了?”
姜思冷笑道:“倘若仅凭一死就能一了百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了?以血还血,就算这仇恨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又如何?”
景澜微微颔首:“说的好,墨凐应该选你去守白塔。”
姜思疑惑道:“为什么?”
景澜道:“如果能够长生不死,拥有无尽的寿命,你愿意在这塔下等待你哥哥转世而来吗?纵然他已不记得前生之事,也忘了曾有过你这个妹妹,你愿意在此驻守千年吗?”
姜思一噎,争辩道:“这怎么能一样!”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代入景澜所言去想,在这孤寂之地,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陌生人,仅是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有种把人逼疯的感觉。
最后她道:“我……我不愿意。他还没来之前,我怕我已经先疯了。”
景澜闻言没说什么,只道:“师姐,你呢,你愿意吗?”
洛元秋自然知道她所问何意,对上她的目光道:“当然不愿了。就算人能转世重来,可来的人并非是我的师妹,只是一个与她容貌相像的无关之人。我要等的,是那一世与我曾有过约定的人,往后不管是谁再来,都不会是她了。”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你说我今生今世还能等到她吗?”
景澜眼中带笑,握着她的手道:“无论何时何地,这一世你都能等到她来。”
洛元秋笑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