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剥了个果子喂给洛元秋,洛元秋摘下面具吃了,景澜再喂,她又一次摘面具……如此反复数次,洛元秋终于意识到这面具实是碍事,只好先收在包里,等迎神节时再戴。
她跟在景澜身后突发奇想道:“要是你我走散了怎么办?”
景澜回头道:“那你就呆在原地别动,等我回来找你。”
洛元秋不解:“为什么我不能来找你?”
“就凭你那认人的本事,等你找到我,约莫已是下辈子的事了。”景澜牵紧了她的手说:“所以别乱走,好好跟着我。”
两人穿过闹市来到岸边,河流波光闪烁,几点渔火在树丛掩映下时明时灭。洛元秋站在一旁抱着剑,看景澜走向船只停靠处,与其中一人交谈片刻,随后那人指了指近处一艘篷船,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洛元秋一见船便汗毛倒立:“又要坐船?”
景澜正色道:“当然不是了。”
洛元秋将信将疑,待两人上了船后,景澜将竹竿递给她:“既然不想坐船,那就来划船吧。”
这乌篷船外头看起来不大,里头倒是宽敞,能容得下四五人坐着。船里还燃着炭炉,用具虽简陋,却也一应俱全。一个短衣少女坐在角落守着炉火,见有人来也不惊讶,笑道:“两位客人请里头坐,我这就去放船。”
船绳一松,不过多时那船便动了起来,被水流推着慢慢前行。洛元秋见这船不用人划也能走,便放下竹竿坐在船头,在夜色里倾听流水声。
很快景澜也从船里钻了出来,两人肩并肩坐着。随着船越走越远,那灯火如昼的城镇也渐渐消失在夜雾中。也不知船行了多久,又要去往何处,浓浓夜色里只闻虫鸣声。树影摇曳,凉风习习,白日里的一身烦躁尽去,心头一片宁和。
景澜问:“这像不像是在你的梦里?”
洛元秋索性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河水中,道:“不像,梦里可没有这么安静,到处都有人在说话。”
“都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摇头:“他们的声音叠在一起,我听不清。这声音有时候有,有时候又没有。”
景澜把手浸进冰凉河水中,道:“除却黎川外,你还梦见过什么?”
洛元秋想了想说:“就如同传说中混沌初分时那样,天地间被大水淹没,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那水的颜色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坐在一只小船上,被风和潮水推着向前走……”
深夜说梦当真是玄而又玄,景澜思索道:“那就是生与死的边界吗?”
洛元秋对此也只是猜测,并不能确认,毕竟此事也只有她一人亲历:“或许是吧。”
景澜道:“我记得你上一次梦见这个场景,是在……”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在我临死之前。”洛元秋随口道。
景澜拨水的动作一滞,起身看着她:“这次你又梦见了,这说明什么?”
洛元秋反问:“什么人才能越过生死?”
“传闻中唯有神人方能如此,”景澜答道,“超脱生死,绝七情断六欲,远离烦恼。”
洛元秋道:“倘若书中所言是真,那一旦归于天道,人魂便消失不见了,入无我之境后会渐渐忘了一切,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彻底融入天道之中。这样的长生,这样的成神,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她靠在景澜的肩头道:“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你,可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忘了。”
景澜低头向她唇上吻去,洛元秋却向后避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道:“不是说看不见,怎么现在又能看见了?”
她这般不解风情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景澜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寻到嘴唇向下吻去,借着夜色掩盖唇舌纠缠。
此时云破月出,水雾中浮光跃动如万千尾银鳞,经风一拂碎成星点。那月色温柔,轻纱般覆盖小船,一切都慢慢清晰起来。唇分时洛元秋放开手,景澜的面容也随之展露在月色下,眉眼如墨笔精心勾勒而成。她眼中波光如醇酒,一望就能让人醉倒其中,洛元秋喃喃道:“说不定,也许这才是一场梦。”
景澜低头看了她片刻,忽道:“师姐,你怕是成不了神仙。”
洛元秋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问:“为什么?”
“都说做仙人要无欲无求,”景澜微微一笑,“可你满心满眼都是我,怎么可能成了仙?”
洛元秋闻言面上一片热辣,很想反驳一番,但此时无论说什么都不大对,干脆不说了,径自钻进船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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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地河道相连,走水路远比地上快,又兼那掌船的渔家少女熟识各地水流,不到两日篷船便抵达冲州。
洛元秋原本不想再坐船,没想到这小船倒比大船坐着舒心。多半是因为南下以后天气晴朗,春景悦目,沿岸青山如屏,处处可见繁花盛放,争奇斗艳。时不时有五彩斑斓的鸟雀在绿叶翠枝间清鸣长啼,景致远胜过之前所见,比受困在商船上独望一江雨雾来得让人身心舒畅。
冲州地处东南,上接岭南要塞,下通海口,可谓是四通八达。其地势和缓,终年温暖如春,风景宜人,草木少有凋零,并无四季枯荣之分。
洛元秋看什么都新鲜,一入豫江城后便不住乱看,景澜不得不拉住她道:“你不是已经去过北冥了吗,上回竟没来过冲州?”
洛元秋道:“那时候走的是山路,哪里人少往哪里走,我只在那座山上远远看过这座城。”
她手所指赫然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雄伟高山,山腰层云环绕,顶峰一片洁白,似被冰雪覆盖,在晴空下显出一种奇特的肃穆感。
那路边串花的老婆婆见状笑道:“两位姑娘是远客罢?这神女山一月只有一天能见着,你们碰巧赶上了,还不快拜上一拜,让山神多多保佑!”
两人对山神之属并无好感,自然不会去拜。洛元秋凑到景澜身边道:“那山上都是树和石头,路又难走,顶上还时不时下雨下雪,就算是山神也住不长久。”
景澜压了压翘起的嘴角,若无其事与那老婆婆交谈起来。她在那老婆婆的摊上买了几串花,借此打听了一番玉映信中所写的地方,奈何那婆婆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多年未出过这条街,便唤来了自己的孙儿,领着她们去城中找一找。
三人刚出街巷,来到大道上,只听乐声阵阵,见迎面走来一条长长的队伍。几名少女手捧花篮走在最前面,颈挂花串,身披花衣,后头数十人抬着一面巨鼓。那鼓上站着一名年轻女子,白衣散发,两臂悬纱,赤足而舞。随着她舞步转动,鼓声接连不断,仿佛成了乐曲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随着这条队伍一同来的还有看热闹的游人,一时欢呼声如雷动潮涌,多亏景澜紧紧拉着洛元秋的手不放,这才没被人潮挤散,再去看那带路的小男孩,早已不见踪影了。
巷中人闻声而出,呼朋引伴好不热闹。洛元秋差点连包袱都被挤没了,惊魂甫定道:“这是在做什么?”
景澜向人群中看去,片刻后道:“原来这就是迎神节,你看,那些人脸上所戴的面具——”
洛元秋一看果然如此,人群里有部分人戴着面具,面具右侧绘着一朵花,和她们前些日子买的一模一样。
她不由从背后掏出那两个面具来,一个自己戴,另一个不由分说按在景澜脸上,道:“那跳舞的女子莫非就是他们所迎的春神?走,我们去看看去。”
迎神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大道中央架起了一座竹子搭成的高台。一人端坐其上,一身灰袍,眉间蒙着道白色布条,膝上放有一古琴。从身形来看,显见是位女子。GgDown8
在乐音将尽时她才开始拨弦,正午日光恰好从高处落下,四周人声陡然静了下来,一时只闻琴声铮然,高天流云下弦音如潮水向四方漫去,那曲子起先苍悠凄楚,深沉哀怨,令人不愿细闻。几次转折后弦声疾变,如玉珠坠地,流水淙淙。曲声中透露出脉脉情意,仿佛是以春光为弦,在讲述一段古老的故事。
洛元秋听得入神,与景澜不知不觉走到了茶摊旁,半晌道:“这琴曲倒是不错。”
景澜道:“既是用作迎神,这曲意或许描绘的是春神降临人间时的景象。”
茶摊中坐着几名来看热闹的茶客,闻言纷纷笑了起来,以土话交谈片刻,其中一人眼尖,瞥见两人手中佩剑,略一沉吟,起身拱手笑道:“两位是初到此地罢,无怪不知这琴曲由来。如若不弃,不妨一同入座,听在下分说一番。”
景澜看前路都被人堵着,想来一时间也过不去,便以眼神示意洛元秋。洛元秋微笑道:“好啊,那就洗耳恭听了。”
那人摸了摸胡须道:“相传许多年以前,此地乃属魏国国土,也不知是哪一任魏王,既不爱珠宝美玉,也不爱华堂玉殿,连那绝色美人都不屑一顾,偏偏只爱奏琴听曲。他网罗天下名谱藏于宫中,又召集琴师入宫,整日弄弦高歌。六国琴师纷纷入魏,那宫室之中弦音袅袅,终日不绝。”
景澜眉头微皱,垂眸看向杯中茶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有一天,王都来了一位盲眼琴师,她抚琴之时无人不沉醉于琴音之中,就连飞鸟也为之驻足。魏王痴迷琴,自然召见了琴师。那琴师在宫廷中的银杏树下抚琴,众人如痴如醉,等琴师弹奏完后,大家才发现,那满树的叶子已从翠绿转变成了金色,落了满庭都是。众人方明白这琴曲还能扭转枯荣,当真是神之又神。”
那人说到此处,高台上的琴声和缓,仿若潺潺流水,悦耳清心,似乎真有什么神力蕴藏在其中。
“魏王自从听过这曲子之后,从此茶不思饭不想,其他乐师所奏的都成了俗音;那藏在宫廷中成千上万本琴谱,也不及这琴师信手闲弹的十分之一。魏王便向那琴师许以爵位封地,以千金求得她那日所弹的琴谱,却被琴师一一回绝。某日,琴师邀魏王入桃林,再度为他弹奏了那首曲子,这一次她要魏王闭上眼睛,等琴曲结束后,用他第一眼所看到的东西作为交换,无论是什么都不许反悔。”
洛元秋好奇道:“那魏王答应了吗?”
“魏王自然答应了。就在此时,魏王最喜爱的公主来到此地寻找他,魏王睁开眼后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她。”那人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魏王当场就想反悔,琴师却察觉到了他的心意,显出神灵本相从桃花林中飞出,骑着白鹿带走了公主,从此一去无踪,只留下了这首曲子。”
“因她离去后,一夜之间百花齐放,万物初发,后人便称之为春神,以所遗琴曲与舞乐纪之。”
“此曲名为浮生,乃取大梦浮生之意。你们听——”
高台上琴声骤变,急转而下,一改先前柔和,竟变得强劲有力,仿佛自太古时便回荡在天地间的余韵,使人想到苍莽群山,霜雪初霁,风拂林叶……无数景象纷至沓来,最后归于茫茫山海。
众人皆有所悟,沉醉在这琴声之中。景澜低吟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此曲果真名符其实。”
洛元秋道:“也就是说,那台子上弹琴的就是春神了?”说完自己一愣,后知后觉道:“所以春神是个女人?”
还未等她说完,几名捕快打扮的人快步走到茶摊边,为首一人目光如电,神色不善,厉声道:“来人呐,快把这两个妖人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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