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阴暗潮湿,散发出古怪难闻的气味。除却高处一方格子大小的窄窗透出些微亮光,光源就只剩下墙边忽明忽暗的火把了。
耳边求饶声不断,时不时传来哀嚎声。洛元秋抱着手臂向大牢周围看去,兴致勃勃道:“原来大牢是这个样子,这是我第一回 来,你呢?”
景澜面无表情道:“我倒是常来,不过一般都是站在外头,而不是在牢门里。”
洛元秋左右看了看看,颇觉新奇道:“那咱们都是第一回 坐牢了。不过你说为什么他们刚刚叫我们妖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进这大牢的人,哪个不喊几声冤屈,一口咬定这其中定有‘误会’,说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
景澜朝左边看了眼,道:“哦?敢问有何指教?”
那人蓬头垢面,面目难辨,身覆一件五彩布条拼成的袍子,压低了声音道:“两位姑娘第一回 进这大牢,可要懂点规矩。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不提前准备好上供之物,只怕到时候……哼哼,不死也要脱层皮。”
洛元秋闻言笑道:“受教受教,看前辈形容,莫非是这牢房里的常客?前辈又因何故进了这大牢?”
约莫是许久无人搭话,那人唏嘘一声,迫不及待道:“我本是承山附近的一名巫医,游历时路遇大雨,行路不通,无意中来到西涧安灵山下的一座村庄里。那村里的人不知为何生了一种古怪的病,每到夜晚入睡后便会离开家门到村中游荡,无论旁人如何呼喊也无用,直至天明破晓后方能醒来。”
景澜不动声色道:“夜游症罢,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那人嘿嘿一笑,神神秘秘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还是有些见识的,两位手里这剑可不是那些行骗之人用来哄愚民愚妇的仿品……不然我也不会冒昧相告。实不相瞒,起先我也以为那是夜游之症,可不到两个月,那些夜游之人便纷纷在睡梦中死去!”
洛元秋沉静的眼眸微微一动,道:“都死了?”
“此事千真万确!”那人后怕般按着胸口道:“我还从未碰见这般凶险古怪之事,可把我吓得不行,就怕自己落的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于是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趁着守在村口的人不备,悄悄逃了出去。路上我还想多亏自己跑得快,谁知那晚夜色青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一时眼瘸挑错了路,竟走到了他们埋死人的山头!”
景澜没有说话,向洛元秋轻轻一瞥,见她面沉如水,便知此事十有八九为真。
那巫医唯恐两人不信,又是一番赌咒发誓,继续道:“说起此事又是一件怪事!村里死了人本不稀奇,一口薄棺,寻个望风向水的地方埋了便是。但这村子不一样,他们村死了的人都必须埋在一处,据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然要破了村子的风水。且下葬之后,家人也不得去祭拜看望,只能在村口烧纸以表心意,外人更是严禁入山。我那晚千错万错,竟不小心走到了他们的坟山上!可事已至此,再回头也晚了,我只好顺着山路上去,可越走越险,身边便是悬崖。走着走着月亮出来了,能看清前头的路,我心中一喜,加快步子向前走,到了山头,却看见了极为古怪的东西……”
说道激动之处,他连比带划唾沫飞溅,道:“他们用这么粗的木头做成栅栏,约有两人那么高,将山头都围了起来!我当时好奇,还以为里头有什么宝贝,凑过去一看,那栅栏缝隙间竟然都是人!那腥臭腐败的气息真是叫人作呕,我行医多年,怎会看不出来,里头关着的人绝非活人!思及此地种种奇怪之事,心下胆寒,当即原路返回。到了山下,看见火把光亮,便知出逃一事败露,若是被抓到了,说不定就命丧此地了,便又回到山上,服下了一贴师父所赠的龟息丸,在那山头隐蔽之处贴着栅栏,就挨着那些死人躲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微亮我便离开山,沿着大道走了三天两夜,到了豫江城便寻到衙门口,自称行医有误,路上治死了一个游商,这才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他们找不到游商,又无人来递状诉冤,只好就这么把我关在牢里。”巫医说道,“这大牢里人人都盼着出去,我却想一辈子呆在此处,最好永远都别出去。一离开这里,那村子,那些死人,都能不知不觉要了我的命!”格格党
景澜耳力灵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便道:“谁也要不了你的命。”
随手摸出一锭银子,压在一物上从缝隙里递了过去,那人哆哆嗦嗦接过,惊疑不定道:“这是、这是……”
景澜道:“有道是自助者天助,多谢前辈的故事。提审我们的人要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火光靠近,牢头怒喝之声传来,不一会数名官差模样的人到得牢门前,牢头拎着镣铐过来要给两人枷上,景澜冷冷道:“敢碰一下我们,今日就等着备好棺材吧。”
洛元秋在她身后探出身道:“哇,你居然还威胁人。”
景澜淡淡道:“也算不上是威胁,实话实说罢了。”抬眼扫了门外几名官差,她道:“城中主审是谁?”
那话语中发号施令的意味太强,一人下意识脱口道:“是项大人……”
“项宜?”景澜略一思索,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动,“原来是他,带路吧。”
那几名官差神色微滞,竟无一人出言反驳,齐齐调头朝外走去。
旁人虽瞧不出异样,但却难逃过洛元秋的眼睛。她好奇道:“你什么时候下的咒术,他们这是要放我们走吗?”
景澜弹了弹她的额头,好整以暇道:“走什么走?连牢房都进了,怎么能不上公堂去看看?”
洛元秋心想也是,随即欣然而往。
两人到了公堂下,只听喧哗声传来,全然不似洛元秋想象中的肃静。公堂中更是人头攒攒,热闹非凡,一人一言吵得沸反盈天。不多时传来惊堂木啪的一声响震,众声俱静,一人厉声道:“把这群招摇撞骗的神棍都带下去,听候发落!”
洛元秋疑惑道:“这和话本里写的怎么不太一样?”
景澜道:“你不是常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吗?”
公堂上威武之声传来,那声音又道:“把那对行骗的姐妹带上来!再去传宋家人上堂对质!”
两人身边一众官差木木愣愣站着,任由疑犯从面前走过。景澜打了个响指,他们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项大人。”
四周衙役神情呆滞,仿佛不见犯人上堂,口中威武之声渐弱。四下骤静,景澜如入无人之地,敷衍地拱了拱手道:“没想到你调任到冲州来了。”
一蓝袍官员端坐在匾额之下,握着惊堂木的手悬在半空,看了景澜半晌才恍然回神:“景大人?怎么是你?你如何会在这里?!”
景澜彬彬有礼道:“这就要去问你手下的官差了,项大人。想来是非曲直,你心中应当清楚。”
蓝袍官员一扫公堂上的异状,对来人身份自然再无怀疑,回想起这位台阁大人的种种传闻,与其睚眦必报的个性,只得苦笑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下官手下这些人。”
景澜道:“这个好说。”手腕一转,当即解开咒术。
堂上威武之声又起,项宜总算是放下心来。这时师爷回报,说宋家人已到公堂下,等候大人传唤。未等主审官发话,一妇人装束的女子已哭哭啼啼奔了上来,身旁还跟着个丫鬟,跪地后道:“请大人为民妇做主!民妇的孩儿何其无辜,却被那妖人骗去,而今下落不明……”
她身后又跟来数名奴仆,簇拥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上到公堂。那老太太连看也不看,先扑向洛元秋道:“你这黑心肠的妖女,枉我信了你的鬼话,快将我的孙儿孙女还来!”
洛元秋本想避开,又怕她跌倒,顺势扶住老人家,也不在意那点抓挠的力气,关切道:“你孙子和孙女今年几岁?”
老太太泪眼婆娑道:“已经七岁了!”
洛元秋哦了一声,道:“我们符师收徒选的都是五岁以下的孩子,七岁是有点大了。”
老太太闻言险些闭过气去,众仆忙扶着她,又是顺气又是喂药,原本清静的公堂便如菜市口般好不热闹。那项大人十分不耐,只得用力一拍惊堂木,怒道:“尔等肃静!公堂之上岂容这般放肆?”
又道:“你们家照看少爷小姐的乳娘呢,将人带上来看看,堂上这两名嫌……两名女子,可是你们要找的那对拐骗孩童的姐妹?”
立刻有人传乳娘上堂。一妇人碎步上前,战战兢兢跪在堂上,口称大人,待师爷要她指认时才敢抬头看人。
她的目光先在洛元秋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向景澜,嚅嗫道:“回大人的话,我、我……”
不等她说完,那老太太身边一仆妇便哭喊道:“求大人做主啊!老奴还记得这二人自称手中有两样法器,就是这一黑一白两把木头剑!分明是她们拐走了我家少爷与小姐!”
洛元秋这才明白为何会被抓走,原来都是因为两人佩剑的缘故。
景澜道:“你何以断定这剑是木头做的,莫非你曾亲眼见过?”
那仆妇被她这么一看,结结巴巴道:“那剑轻飘飘的,一放进水里就浮了起来,总不可能是什么铁器罢,十有八九是木头一类……”
洛元秋按住景澜要动剑的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公堂上给人下咒不好吧,不如让这位大人先断一断案子。”
景澜低声道:“其实你只是想看热闹吧?”
堂上项宜听罢颇为头疼,想了想叫来抓人的捕快。那捕快道:“依照宋家人的说法,拐走他家龙凤胎的乃是一对从外地来的姐妹,自称是九天玄女座下女仙,能消灾解厄。见宋家少爷小姐有仙缘,特地来点化一番……这二人手中恰好有黑白两色法剑,做法事时宋家奴仆大多看见了。适逢今日迎神节,属下在城中巡视时无意间看到有一年轻女子身上带着白剑。遣人探查,发现同行之人带着黑剑,也是一名女子,与宋家人说的极为相似,这才把人带了回来。”
项大人听的心中滴血,恨不得掩面下堂去,换个地方做官。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本官问你,公堂上的这二人是否是当日到宋家行骗的那两名女子?你只需答是还是不是,无关人等休要啰唣!”
那乳娘登时慌了,忙道:“不是不是!那两个骗人的女子比她们要矮许多,也没这般好看……”
听了这话,景澜一把抓过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洛元秋道:“看来真相大白了,多谢大人秉公执法。”
项宜沉声道:“既然与本案无关,那就速速离去,勿要耽搁。”
景澜说完拉着洛元秋便走,也不管里头如何。到了府衙外,洛元秋眨了眨眼道:“这案子就算断完了?”
“不然呢?”景澜道,“你还想回去接着看?”
洛元秋心道可惜,她是真想留下再看一会儿热闹的:“算啦,都已经出来了,再回去不好。”思量片刻心生一计,对景澜道:“不然你现在犯点事儿,我们就又能进去了。”
景澜闻言抬手要弹她的额头,忽然见到几名捕快从侧门而出,围着一人仿佛在劝说什么。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道士装扮的老者,对着一众捕快正指手划脚。
凝神细听,似在质问:“……都已经等了一个月了,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东西还给我?你们这边推三阻四,难道和那群劫匪一样,也准备昧下我的火腿?!”
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老道也朝景澜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几名捕快连连赔罪,那老道又朝旁边一指,立时传来拖拽之声,一头毛色黑亮的野猪拉着空荡荡的板车慢悠悠走了过来,屁股一撅坐在台阶下,伸出后蹄挠了挠脖颈。
这猪瞧着,怎么这么像——
身后传来一声欢呼,未等景澜有所反应,洛元秋已朝那老道跑了过去,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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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三人异地相逢,因在衙门口站着引人注目,便在不远处的街上寻了家茶楼坐下来叙话。
落座之后,洛元秋先将与师弟师妹们重逢的事说了,问:“师父啊,你不是说他们下山是回去种田的吗?”
玄清子那时不过是为了安抚徒弟随口一说,没想到洛元秋竟当真了,还记了这么久。他糊弄起徒弟来半点不心虚,义正辞严道:“本来就是下山种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途中改变心意了呢!”
这话勉强有些道理,洛元秋将信将疑:“师父你在衙门外做什么,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玄清子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嘻嘻道:“怎么会?师父可是良民,才不会知法犯法。我老实着呢!”
洛元秋拆起台来毫不客气,笑道:“师父若是老实人,这天下人人都能说自己是老实人了。”
景澜在一旁端着凉茶,听着师徒两人熟练过招,嘻嘻笑笑说了一阵,玄清子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半年前玄清子离山南下,前往老地方买火腿。回来的路上偶遇故人,受其所邀,前往居处小住几日,一同品鉴新酿的美酒。等到了分别之日,玄清子少不了痛饮数杯,到头来醉醺醺地上路了。
他半路醉倒在一棵大树下,放那野猪去寻食后便睡得不省人事。未料到这山头竟藏了一群山匪,正洗劫完一座村子,抢了不少东西回来。一干人半道上饿了,便下马休整,吃些干粮充饥。忽见一头大野猪在林中刨食,一人提议,不如去把野猪抓来宰了,这么一大头少说能吃上两个月。
说干就干,山匪们马上取来绳索,从四面向野猪包抄,那野猪也十分警觉,马上察觉到风吹草动,扭头就向着身后跑去。众人急追一阵,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睡得正香的玄清子,还有一板车的火腿,一见到肉众人马上眼睛红了,就地取了一条煮了分食,并把玄清子和板车一起带回了山寨。
等玄清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居然被绑在柴堆旁,心中疑惑不已。正当他感到莫名之际,悄悄解开绳索爬出柴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肉香,寻味而往,到厨房一看,正好看见了自己那板车倒在地上,板车上的火腿已经少了大半。再看揭开那热气腾腾的锅一看,当即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