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柳缘歌疑惑道:“什么分开睡?”
洛元秋按着酸痛的右肩,长长叹了口气:“你真应该早点说的。”
昨夜柳缘歌说客房还未来得及铺床,不如就在她房间凑合一晚,洛元秋欣然答应。奔波了半日,两人都有些累,说了几句话便一同睡下了,洛元秋第一次裹着被子本本分分睡到后半夜,谁知还有个更不安分的睡在身旁,踹人抢被不算,最后整个人都压到了洛元秋身上来。
洛元秋心慌气短惊醒数次之后,发现那竟然是柳缘歌。这一夜她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最后她裹着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来回翻腾的柳缘歌,真想叫景澜来看看。不知她看过柳缘歌的睡相之后,还敢说自己睡相差吗?
铺子老板及时送来三碗热腾腾的羊汤,洛元秋想起昨夜所受的委屈,对着扑面而来的热气默默垂泪。
林宛月端过一碗放到她面前,像从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说:“是我的不是,委屈师姐了。”
柳缘歌左看右看,恍然大悟:“难道昨夜我睡相很差?”
“岂止是差?”林宛月舀着汤慢条斯理道。
洛元秋没说话,柳缘歌狐疑地扫了眼林宛月,动作优雅地捏着勺子道:“是吗?我们以前也没少睡在一张床上,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林宛月道:“是一起睡过,但哪次不是我先醒先起来的?”
洛元秋喝着汤,借着白气偷偷瞧着两位师妹。
柳缘歌愣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这么说我的睡相的确……不太好?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宛月道:“告诉你就有用了?你一睡着什么动静都惊不醒,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柳缘歌冷笑道:“说得真是有道理,那我们一起睡的时候,难不成你都是彻夜不眠?!”
一碗汤不多,洛元秋眼看就要喝完,灵机一动,当即装作在夹肉吃的样子,依然竖起耳朵听两位师妹争执。
林宛月轻轻巧巧答道:“彻夜未眠也算不上,不过是等你睡熟后,将你用被子裹住,以防你乱踢乱踹,最后再抱紧些就是了。”
柳缘歌听完转头问洛元秋:“师姐,她说的是真的吗?”
洛元秋干笑数声,情不自禁瞟了眼林宛月,见她对自己一笑,心下登时一个激灵,仿佛是做贼被人抓了个正着,摸了摸鼻尖掩饰道:“是这样。”
柳缘歌瞬间泄气,无精打采地托着头说:“好吧,那下回你也学她,抱着我睡算了。”
林宛月提醒:“记得要抱紧。”
柳缘歌白了她一眼,恨恨道:“对,最好把我捆在床上,是吧?”
林宛月道:“捆就不必了,也无需费多少力气,还是抱着吧。”
洛元秋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或许她不应该在桌边坐着,应该去桌底蹲着。
“把账结了。”柳缘歌将碗一放,哼了声道:“既然你来了,那就由你陪师姐回去。我还要去找几人,让他们把消息传的更快些。”
林宛月点头:“这个自然,你也要当心。”
柳缘歌要笑不笑,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还用得着你说?小师妹,你还是好好陪着师姐罢!”
她走前说了句今日账算在你头上,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林宛月与洛元秋面面相觑,她见洛元秋仍端着碗,问:“还要么?”
洛元秋摇摇头:“走吧。”
林宛月去把账结了,两人离开铺子,向着曲柳巷走去。
一路无言,行经闹市时洛元秋隐约听见有人说女侠云云,登时想到柳缘歌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替她扬名,然后再雇几个人假意向东邻西舍打听洛女侠的住处,最后再上门致谢。如此一来,洛女侠的大名就在京中坊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洛元秋被人当面咒骂都未必会脸红半分,这一路走来不过才听了这么一耳朵,就已经觉得心虚难捱,无须想那些溢美之词蜂拥而至会不会让自己羞愤而死。林宛月看出她的窘境,出言开解道:“师姐就当是个与自己同姓侠客的故事,不用太过上心。人皆善忘,下月如果出个吴大侠王将军之类的,洛女侠的事自然也就无人在意了。”
洛元秋红着脸说:“那些事我都没做过,始终是……受之有愧。”
林宛月低头轻笑:“师姐不是刺金师?早就听闻刺金师斩傀无数,威名远扬,这不是也是救人的办法。师姐那时尚未觉得受之有愧,为何现在却这么想?”
洛元秋微怔,那时她没想太多,玉映邀她去追猎她便去了,到后来也隐约知道刺金师的名声在修士口中都不怎么好,她也没太放在心上,依然受了这一名号,每年前往阴山去巴图族中参加祭祀。
她想了想说:“真正行侠仗义心怀济世的人不是我,是我师伯。洛女侠所做的事,或许就是他年轻时曾做过的。我只是觉得可惜,那都是他的功劳,人们要赞也应该赞他,扬的也应该是他的名字。”
林宛月道:“虽然无缘得见其人,但依师姐所述之事来看,他不是那种好名之辈,就算给他一个扬名的机会,他也未必肯受。”
洛元秋知道她是在开解自己,心中一暖,微笑道:“我知道了,师妹,多谢你啦。”
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林宛月收回目光,低声道:“轮到我向师姐请教一事你是何时发现的?”
洛元秋眨了眨眼,没料到林宛月竟就这么直接的问了出来。既然她都敢问,那自己索性也懒得装作不知情了,答道:“昨日下午在茶馆,你只给我添过一回茶。”
林宛月:“……?”
她这副样子让洛元秋生出一股逗弄之意:“最后我茶都喝完了,你也没有发觉,还把最后剩下的都倒在了她的杯里。”
林宛月面露震惊,似乎觉得难以置信,又问了一句:“只是这样?”
“你们从前就天天呆在一处,倒没什么奇怪的。”洛元秋笑道:“昨日我也是猜测而已,但今早你的一番话,让我不得不多想了想。所以呢,你和缘歌也要做道侣了吗?”
林宛月眉心微舒,神色却有几分无奈:“不,这不一样。你和景澜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们是水到渠成,但我和她之间……或许是同门、是朋友,或许什么也不是。”
洛元秋一脸认真道:“是要慎重考虑,找道侣可是一辈子的事。”她掰着手指说道:“不但要朝夕相对,还要默契相投,这样的人可不好找。你们住在一起那么久,默契肯定是有的,不然早就像两位师弟那样整日打个不停了。”
林宛月失笑:“师姐说的对,可我是这么想,她却未必了。”
洛元秋诧异道:“那你怎么不问问她呢?”
林宛月轻轻摇头,神情又恢复如常,淡淡道:“不想问,此事还请师姐为我保密,别让她知道。”
洛元秋仔细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怀中的刀柄:“为什么要犹豫,这不像你。”
两人站在热闹的街口,冰棱融水沿着房檐被风吹落,仿佛下了一场小雨。虽是晴日,却比雪落时更添寒意。
林宛月沉默片刻,眼睁睁看着洛元秋从她怀中拔出长刀,一手拂过刀脊。在日光下刀身如冰,只见一道淡影,洛元秋一寸寸看过,不知不觉赞叹道:“真是一把好刀。”
唰然收刀入鞘,她又仔细看了看刀鞘,感觉入手颇沉,这把刀大半的重量都在鞘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触之生暖,与冰冷的刀锋全然不同。刀收入鞘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她不禁问:“这刀鞘是用什么做的,怎么摸起来不像是铁。”
“是石头。”林宛月从她手中接回,答道:“这把刀又名石中,刀身取寒铁锻造而成,因其过于锋利冰冷,制刀之人择材无数,都没有找到一种能不为刀锋所破的东西来制作刀鞘。域外人以刀为尊,但在炼师看来,一把刀若是没有刀鞘能束缚,便会伤人伤己,沦为邪物,于是他深入戈壁,将此刀抛入深谷,不曾想这刀竟插入一块大石中。多年后此地改为商路,有炼师云游至此,无意在深谷中见到这把刀,但刀入石中多年,已经无法拔出;而石头更不用说,绝非人力能搬动。他干脆在附近结庐而居,穷尽毕生之力,才把巨石剖开,取出这把刀。”
她拇指按在刀鞘上轻轻一推:“那块巨石也不是寻常之物,而是一块炎石,传说此石是由天火所烧而成,热意不散,敛入石内。而这刀没入炎石中,机缘巧合之下却被石性所俘,那位炼师就以此石为鞘,因其困于石而成于石,故将此刀命名为石中。”
洛元秋一脸艳羡,感觉自己的符剑除了变鸟化蝶似乎再没有别的用处了:“难怪总见你抱着它,有了它一定很暖和吧?是不是冬天就不会觉得冷了?”
林宛月轻咳一声:“没有那么夸张,它只是一把刀而已,想冬天不冷,还是要多穿衣服。”
洛元秋愕然,扶着她的手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止住,抹了抹眼角道:“师妹你说话可真有意思……我看这把刀与你很相衬。”
林宛月忽道:“师姐昨日不是说想要一把弓吗?如今时辰尚早,不如先和我一同去看看?”
这事洛元秋也还没忘,立刻点了点头:“是要出城去你住的山上?那来得及吗?”
“不去山上,就在这附近。”林宛月道:“与道观相似,是这城中炼师的聚集之处,有器炉供人使用。炼师也会将炼制法器寄存此处售卖,种类繁多,或许有你所需的。”
既然不会耽误原先的安排,洛元秋自然不会拒绝,饶有兴趣地跟在林宛月身后去看热闹。两人穿过一条小巷,直接进到一家金银铺里,从掌柜到伙计像是没看到她们进来一般,都自顾自低头做事。
林宛月领着洛元秋穿过一扇门,她转过身抬手在门扉上拍了拍,又重新将门拉开,这次出现在二人眼前的不再是店铺,而是一条极为宽广的街道,两侧屋宇外形古怪,如笋般拔地而起,越向高处越是狭窄。窗扉修的方方正正,却十分狭小,远远看去竟如蚁穴一般。那屋宇上漆黑的飞檐形似展翼的鸟儿,在白雪的衬托下更显桀骜。
虽是白天,但楼宇中依然灯火通明,街上几乎见不到人。缀连的火光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敲击声,洛元秋仰头望去,见数扇小窗中或明或灭,时不时有白烟黑气滚滚涌出,将房檐上悬挂的风铎吹得响声不绝,她不禁愕然道:“那是着火了吗?”
林宛月道:“跟我来,那不是着火,是有人在冶器。”
说话间她们进入楼中,洛元秋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到二楼后见左右通道笔直,一眼望去尽是门。唯独在二楼中央空地有一架极高的柜子,柜格大小不一,放满了造型古怪的法器,两侧则插满了刀剑之类的武器。
柜下放了一张长桌,有五人或站或立,都垂着头在做事,。仿佛对周遭的事漠不关心。洛元秋看到几柄符剑,顿时有了兴致,站在不远处欣赏了起来。林宛月来到其中一名手持圆筒的年轻女子面前,那女子不等她开口便漫不经心地说:“今日器炉不开。”
林宛月从腰间取出一物道:“不为器炉而来,请借烛照阁一览。”
女子放下手中东西,抬头看了林宛月一眼。洛元秋注意到她右侧脸颊到下颌都被刺青一般的伤疤覆盖,右眼眼瞳色淡近乎于无,她似乎察觉到洛元秋的目光,随即转过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片刻方道:“你们想进烛照阁?”
林宛月道:“这是太史令大人的手谕,请看。”
女子突然紧盯着洛元秋:“来,就是你,你过来让我看看。”
洛元秋指了指自己,见那女子点头,便依言走到她面前。林宛月眼疾手快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对那女子道:“掌阁大人,她不是炼师。”
“我知道她不是,”女子说道:“你让她过来,我要看看她手里那柄符剑。”
洛元秋闻言展开右手,青光自指尖凝结而出,笑道:“你们炼师都有这种神通吗,为什么都能看到我手里的剑?”
女子拿起圆筒放在眼前,答道:“区区小技,还称不上是神通。我且问你,你可知手中这柄符剑的由来?”
洛元秋道:“这剑是我师伯传给我的,我从未听他说起过这剑的事。”
女子淡漠道:“千年前古越国人在北冥开海筑塔,国君寅命大炼师岳成式锻造出一弓一剑,岳成式取阴山之火,以北冥海眼精气铸成一剑;择春时地气,夺日光之华锻成一弓。后来古越内乱,为他国所破,这两柄神兵中长弓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于何方;而此剑却在乱世中屡掀波澜,剑锋染血无数。戾气甚重。传言此剑有灵,能为己择主,是以执剑之人无一不是当世英杰豪强……但强极易折,凡史有所记持剑者,皆无善终。”
林宛月神色微变,下意识去看洛元秋,洛元秋听到那句皆无善终时只是略微点头,道:“多谢赐教。”
“不要着急,既有缘一见,又何妨不把故事听完呢?”女子继续道:“这柄剑后来被人视作不祥之物,折断葬于地宫,百年后流落到丽水,再度回到古越后人手中。承天宗宗主曲善用一道神符将断剑重铸,取其有形入无形,摄剑魂入符道,才铸成了这柄神兵。符剑大成之日,曲善撒手人寰,临终前将此剑交付于门下弟子,命其持剑护送古越族人离开中原,返还故土。”
“这柄符剑的第一任主人名叫应常怀,姑娘既是符师,想来也听过她的大名才是。”
洛元秋张了张嘴,一脸诚恳地道:“抱歉,这是谁?我没听过。”
林宛月轻咳了声,附在她耳边道:“就是应师,画雪符的那位大符师,你还曾夸过她的符,说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贴在头上,定然凉爽……”然后就随手把符丢进水缸里,弄得大伙险些没水喝。
洛元秋立刻想起来了,连忙道:“原来是她!她的名字我虽记不得,但是她的符我临摹了许多遍,至今仍记得!”
那女子站在桌旁,看样子似乎也颇觉无语,半晌后说:“不管怎样,如今姑娘才是它的主人。我曾听先师说过,但凡神兵之属,大多都与其主气运相连。这柄剑喋血入世,断折之后戾气仍存,纵然以神符相铸,其本性依然未改。我斗胆猜测,姑娘既然能将它留在身边,令它如此驯服,想来必有一番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离奇际遇。但此物终究不是人间之物,也非凡人所能执掌,时机一到,或许它便会离去,到那时还请莫要强留。”
洛元秋看着手说:“我从未想过它会永远属于我,在我看来,它不过是暂时寄存在我手中罢了。”
女子颔首道:“人生在世,也不过是寄身于此方天地。一心一念,正如器入炉中,无尘杂方能有所成。”
言毕她放下圆筒,拍了拍手,从柜后转出一名青袍男子,向两人躬身行礼。
洛元秋听完总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刚想追问,却见那女子慢慢闭上眼,说道:“多谢姑娘让我见到这柄神兵,一时兴起,这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两位既有太史令手谕,烛照阁自然能让你们进去。不过今日倒是很巧,也有一位大人在等着进烛照阁。”
林宛月道:“不知是哪一位大人?”
楼上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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