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洛元秋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柳缘歌贴心地扯出帕子递给她:“师姐,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洛元秋捂住自己的嘴眼前一黑,回想起林宛月离开前看自己的眼神,除了同情之外,大概还有好自为之的意思在里头。
“……老妇今年八十有八,幸得上天垂怜,才遇着那位姓洛的女侠,将我们祖孙二人从凶徒手中救了下来!”
茶馆中做生意的人都停了交谈,听门前那老太太将口中的洛女侠翻来覆去赞了一遍又一遍,连词都不带重样的。一旁的伙计见她年纪大了还这般站着说话,殷勤上前收拾出空桌,请人落座,又送了杯热茶让祖孙驱寒。
商贾行遍五湖四海,最讲究诚义而字,闻说此事纷纷赞道:“这位洛姓女侠真是了不得,居然能从几十个凶徒手中将人救出来,想来真是位英杰之士!”
洛元秋:“……”
老太太垂泪叹道:“那朝西路途遥远,老身自知年事已高,这一去再难有还乡之日。要不是为了我这孙子着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把他送到叔伯手上,也无愧老身大儿对老身的一番嘱托!可怎么算也没料到,这伙凶徒竟敢私闯宅院掠财行凶,若非有忠仆拼死相护,紧要关头又遇上了那位女侠,恐怕我们祖孙二人就无今日了……”
她身旁站着的仆人脸上一道狰狞伤疤,一看就是利器所伤,仿佛回想起那日险遇,他神色惶惶道:“当时那伙凶个个持刀,宅里的人都被杀尽了,他们将我们捆在柴堆上,想放火烧死我们,然后做出宅院失火的假象。正要点火时有人敲门,说是路过想借口水喝。我趁着凶徒们不注意,吐了口中布条大喊救命,其中一人便回过头要杀我”
他指着脸上伤疤说道:“那刀堪堪落到我脸上便被人拦下,真是老天开眼让我捡回一条性命!”
众客商又嗡嗡议论起来,一人道:“想来就是那位女侠所为了!”
听着身边人齐齐夸赞,洛元秋只手遮着眼睛,难以置信道:“这也有人信?”
柳缘歌剥着瓜子乐道:“行侠仗义之事谁不爱听?京中闻道书斋里的传奇话本都不知出了多少了,如今的人就好这个。再说,来茶馆不就为了探听消息么,你说我这主意如何?市集这地方个个都是人精,稍有风吹草动,消息传的比谁都快,用不了几日就能人尽皆知,这难道还不好吗?”
那仆人说完,有人赞他能护住老主人小主人,果然是位忠仆。更有那见识广博的人气定神闲道:“这年头在外行路哪里有太平的?十几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商队从西南路过,在通和县外也碰到这么一伙匪徒,他们与客店老板勾结,在进店歇脚休整的过路人茶水里下蒙汗药,夺了人钱财不算,怕人事后转醒发觉此事去报官,索性把人给杀了丢进盐罐里,再与腊肉一起吊在后院阴干!也亏得遇上了一位侠士,发觉茶水有异,一剑斩了那心黑手辣的店家,我们一行人才侥幸保下一条性命!”
茶馆伙计听着热闹添茶回来,闻言忙不迭赔笑:“诸位客人放心,本店在此处开了三十年,迎送往来不知接待过多少客人,茶水糕点向来都是干干净净的,绝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在里头!”
在柜上打算盘的掌柜亦是笑道:“我看在座各位都是走南闯北的英雄好汉,只怕放了迷药的茶也能一气喝上几壶,说不定到时小店还要倒贴许多茶水钱哩。”
众人哄笑不止,又与掌柜说笑一番,方才说话那人又道:“哎呀,这位老人家,你方才说救你们那位侠士姓什么?”
老太太身边的少年抢先答道:“姓洛,难道阁下认识她?”
那人啧啧两声:“巧了,当日救我们的那位侠客也好似姓洛,不过那人瞧着年纪也不小,也不是什么姑娘,或许只是碰巧。”
有人笑道:“朝西离通和也不远,说不定这二人是一家人呢?”
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激动道:“三儿,奶奶那时正晕着,那位洛女侠走前是不是和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少年思索片刻道:“我记得她说是去祭拜先人才途径此处的。辞别前她还同我们说,父母离世后她一人留在乡间,近日忽得京中亲长音讯,便想到此来看看。”
那仆人似乎怕自己这副相貌吓到人,又将头低了下去,贴心地补了一句:“当时老夫人受惊晕厥,来不及商量如何报答这位女侠,送我们报官之后,她便悄悄离去了。”
“对对对!”老太太连声道:“所以老身这才带着孙儿上京,想着当面报答她的恩情!”
柳缘歌听得津津有味:“不愧是术业有专攻,这银子当真没白花。师姐你瞧,回头这洛女侠怒斩七十二凶徒救祖孙的话本就要出来了!”
洛元秋在周围一片夸奖声中麻木地抓起壶柄,对着壶嘴直接灌了两口冷茶。
茶馆中气氛热烈,那少年扶着老太太向外走去,仆人躬身道:“诸位若是有这位洛女侠的消息,只管来鸿福客栈知会一声,我家老太太必有重谢!”
当即有人道:“这等侠义之举怎能不替她扬名?我们行商在外也难免不碰上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若是多上些这种侠肝义胆之人出手相助,这世道还不太太平平的了?”
他说完另有人道:“既然人家不声不响地辞去,说不定也无须你们祖孙报答,又何必不远千里来寻人呢?”
这时那少年却回头朗声道:“好义行侠不是本分,救命之恩更是千金难换,但若不能报此恩情,岂非要让苍天神灵知道,这世上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吗?”
这话掷地有声,赢得众人一片叫好,更有好事者已经急不可待,出门去打听那位洛女侠究竟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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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女侠站在自家院门前,久久无语。
她不过才几日未归,这院门在寒风中已经摇摇欲坠,从门板的缝隙之间,还能看到院中模糊凌乱的脚印。
柳缘歌道:“哈,好像访客还不少。”
她都忘了自己和林宛月也曾在这扇门前徘徊过,算是访客之一。
洛元秋手扶着门框,脸彻底黑成了锅底,柳缘歌还以为她要发火,谁知她喃喃道:“真是岂有此……进来也就算了,竟然都不知道把门关上再走。”
柳缘歌:“……”
洛元秋不敢用力推门,托着木板轻挪开,她拿起扫把随意扫了扫雪,最后来到房门前。
门已经不见踪迹,房内仿佛遭人洗劫过,洛元秋心中毫无所动,转目看向窗前,不出意料,那枝放在窗前的花自然也枯萎了。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手中干枯的花,短暂地走了一会神。
这是她初来时第一个落脚的地方,虽然又旧又破,但还是能遮风挡雨,好歹是个存身之所。回想这短短数月,她不仅拿到了阵枢,还找回了师妹,见到了二叔顾凊,更是确认当年害了父亲与自己的人正是三叔顾况。
洛元秋握着干花想,这几乎像是人死前回光返照的一瞬。一瞬间光阴似箭,轻如片雪,而一念转逝后,到头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
环顾周遭,她忽然觉得点冷,仿佛有一片永不融化的碎冰落入心底,寒意蔓入四肢百骸。
柳缘歌站在门外等了会不见她出来,便探头看了眼。屋中仅有的一张缺角木桌也彻底断了腿,斜倚在满地碎瓦木片之间。洛元秋正坐在床沿发着呆,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思量着今夜要睡哪个桥洞。
这景象看着十分凄凉,柳缘歌感觉有些惨不忍睹,在洛元秋身边坐下,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想什么呢?”
洛元秋转过头,眼瞳幽深难测,迟疑地问:“你还记得今天吃的那盘平安糕是什么味道的吗?”
柳缘歌怀疑她是被气糊涂了,任谁进了家门见到这副乱象也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甜的,怎么了?你觉得不好吃?”
洛元秋按住嘴唇,轻轻唔了一声,其实她根本没尝出味道来,但这话却不能对柳缘歌明说。
“算了,还是去你家凑合一夜。”她放下花朝笑了笑,对柳缘歌说:“给我张床就行了,也不必太麻烦。”
柳缘歌就等这句话,当即挽着她手臂向门外走去,说道:“这事还不简单,跟我来就是。”
两人到东华坊附近天色已近昏黑,走到半路又下起雪来,这时临行前王宣送的那把伞就派上了用场。
柳缘歌在雪中走了太久,衣裙半湿,一进家门便脱了外袍,对洛元秋道:“师姐你且随意。”
院里有一株老梅,墨枝横斜,其上花如新绢,薄透清亮。洛元秋站在树旁认真端详了片刻,隔着枝桠见花上雪粉团团,便想起那年景澜抱来云霄花时的情景。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在沉沉的梦里,也能看清那双明亮的眼睛。
柳缘歌换了衣服出来,发现她还站在雪里,走过去说:“这花居然开了?我等了好些日子,还以为它今年不想开花了呢。”
她双颊绯红,边说边笑着折了一枝在手,半点没有惜花人的样子。洛元秋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人,道:“你戴上这花一定好看。”
柳缘歌自负美貌,也听惯阿谀奉承之词,但千言万语都不如洛元秋这句话。她闻言喜不自胜,当即插花入发,笑道:“怎么样?”
“不错。”洛元秋抬手为她扶了扶发髻,不知不觉又想到了景澜。
柳缘歌见她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
洛元秋摇了摇头,本不欲说,但不知是心神不安的缘故,她竟破天荒的开了口:“离开司天台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有些担心她。”
景澜要做的事柳缘歌也略知一二,平心而论,件件都称得上是险要之事,否则她也不会放洛元秋跟着自己走。柳缘歌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为景澜说好话的一天,捏着鼻子劝道:“师姐你多虑了,司天台是什么地方,她又是台阁,谁敢在她头上动土?那不是嫌命太长吗?”
洛元秋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见柳缘歌一脸说不出的别扭,想起她以往和景澜相处时也是如此,便道:“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她?你们之间有过结吗?”
“没有。”柳缘歌立刻否认,索性把话摊开直说:“有时讨厌什么东西未必需要理由,我是看她不顺眼,王宣沈誉也一样。”
洛元秋忽道:“这么说你只喜欢宛月一人了?”
柳缘歌微怔,继而强行争辩道:“不是还有师姐你吗,怎么能说是只喜欢她一人?”
说完也不等洛元秋开口,柳缘歌便扯着她的袖子向屋里走,说道:“好了好了,今日在外头也呆的够久了,快和我去泡会热水,换身干净的衣裳。”
屋中水雾弥漫,地上用青砖切了一方澡池,摆着木盆之类的澡具。两人脱了衣服浸入水中,洛元秋靠在右侧的壁砖上,舒服地吁了口气。
池子不大,不及陈文莺家中深阔,洛元秋只要动一动便能和柳缘歌腿脚相碰,她随手拿起湿了的帕子盖住额头,道:“当年你们下山之后过的如何?”
柳缘歌拿起瓢泼了些水在脸上,半晌才答道:“起初还不如在山上自在,至少没那么多的规矩。师姐你别不信,我那时候一气之下都将东西收拾好了,打算拉着林宛月一起回寒山得了。”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洛元秋笑着说:“那你们回来了吗?”
柳缘歌道:“回倒是回了,去了之后,却发现那座山已经不见了。”水雾中她长叹一声:“真像是一场梦,醒了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你又为什么要下山来呢?”
洛元秋道:“因为我与人有约定,她为我算卦占卜,作为报答,我要帮她找回一件丢失的东西。”
柳缘歌没问是什么,只道:“找到了吗?”
洛元秋道:“找到了。”
沉默了一会儿,柳缘歌动了动,凑到洛元秋面前问:“师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景澜的?”
换个人兴许未必会回答,但柳缘歌知道洛元秋不一样,果然洛元秋脸上毫无羞恼回避的意思,眼眸澄明地看着她说:“从前没人教过我什么是喜欢,但我想在很久之前,我应该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她答的如此干脆,柳缘歌颇为意外,没想到景澜功力如此深厚,还能让石头开花?她有些不信:“可是当年你对我们都一样,也没看到你对她有什么不同,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
洛元秋朝她脸上泼了点水,道:“因为我知道你们是师妹,但她对我来说却不止是师妹。”
柳缘歌酸溜溜道:“就知道师姐偏心她,以后可不敢再与她作对了。”
先前说了那么多都不觉得如何,但这一句话就让洛元秋面红耳赤,她试图挽救作为师姐的声誉,大声道:“怎么会呢?你们都是我的师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
柳缘歌道:“呵,师姐你都心虚了,还是别撑着了,痛快些承认算了。”
洛元秋恼怒道:“什么心虚,我没有!”
柳缘歌靠在池边哈哈大笑,洛元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把操起葫芦瓢舀满水盖在了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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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停,是个难得的晴日,洛元秋没回住处,被柳缘歌领到了另一家羊汤铺子。
此时时辰尚早,铺子里清清冷冷,林宛月仍是昨日那身装束,面无表情地坐在最角落等着她们。柳缘歌一见面便先撩起她的袖角道:“看来涂山大人对此事很上心嘛,你又是一夜没睡?”
林宛月开口,声音微哑:“我昨日去了太史局,太史令不在,在局中当值的是冬官正大人。此事我已向他报备过了,他说会留意局中人的动静。就照之前说的,等那些人主动来找师姐,藏在太史局中的内鬼必有动作。”
说到此处,她眼中似乎带了点笑意,朝洛元秋问:“师姐,你们昨天的事进展如何?”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洛元秋就想起那一声声的女侠,叫的人心惊胆颤,就连睡梦中恍惚还听见有人夸张至极地说着洛女侠如何如何英勇威猛。
洛元秋亦是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片刻后嘴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林宛月顿时笑了起来,抱着刀向后仰了仰:“……是我的错,走前忘了叮嘱你,一定要记得和她分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