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这两个字轻若飞雪,却是重重砸在心上。洛元秋在冰壁面前站立良久,眼睫上结了一层冰花,五官都蒙着薄薄寒意。她冻僵的手轻轻一动,抬手抹了把脸,收回思绪,向着风雪中的岔路口走去。
前世的记忆于她而言像个扑朔未解的谜,又因死而复生而罩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并非谜团繁杂难解,而是当她想起那些往事时,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未有半分喜怒哀怨。
她的心平滑若琉璃,是尘埃难扰的宁静。静到了极致,纵然是草木葳蕤的时节,落在她眼中,也好好似深冬大雪过后,四野茫茫再无所存。
洛元秋知道自己不是喜静之人,虽说自小就在山中静心修行,但此静非彼静,静心是为了专注于修心,理气顺意。而如今她心中的这份静,倒像是心死后的寂然,于人于事都漠不关心,难提起在意的兴致。
她走进迷雾中,雪白的雾气从她肩头手臂轻盈飘过,吹散前世往事风尘。她听见雾中传来笑声,不一会又转为尖利的咒骂声,怨恨的哭声,如此交织反复,在她耳畔回响不休。
一时间千种声音如沸水扬扬,忽远忽近。有时如惊雷乍响,换做怒骂呵斥,命她不得再向前一步。有时化为真情实意的哀声恳求,请她停步回头,莫再前行。
洛元秋脸色不变,听了一路稍觉得有些吵,便从袖中取了两道无用的符出来捏做圆球塞入耳中。但那声音却不是堵上耳朵不听就能避开的,哭骂恳求声更是盛起,雾气聚成许多似人般的影子,在她头顶呼啸而过,盘旋游走,久久不肯去。
虽不明这影子与人声有何作用,洛元秋依然脚步不停,兀自向前走去。越往前走雾气越是浓重,那些影子也愈发清晰,凝结出的人形也能看出轮廓来,影影绰绰藏在雾中,时不时一闪而过。
破空声突然传来,洛元秋想也不想抬手召出飞光剑一挡,只听一声铮响,如刀剑相击之声,霎时雾中影子破雾而出,持剑袭来。洛元秋不得屈膝后仰,以剑身做挡,待影子再度袭来时,她借力跃起,手中剑光一荡,顷刻之间便将那影子拦腰斩断。
随即她就发现,这雾气凝成的影子没有立时散去,反倒一分为二,化作两道人影向她扑来!
这其中情形之古怪不言而喻,洛元秋当即收了手中剑光,在雪中大步跑起来。那两道影子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迷蒙雾气中仿佛还有更多在凝形的影子,恐怕连半柱香的功夫都用不着,这些影子就能一并追上来了。
寒风愈盛,雪势转急,好不容易雾气散开些许,眼前竟又出现了岔道。洛元秋听闻身后不同于风声的刀剑碰撞声,伴随着喧杂人语而来。她连想也未曾多想,随意挑了一条闯进去,未料脚下一脚踏空,仓惶之下手只来得及抓住一把雪,便听见呼呼风声,霎时眼前一暗,顺着光滑的冰壁坠了下去。
没多久洛元秋便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条冰道。她也不知滑了多久,只见深洞中的坚冰在暗里闪烁着幽蓝光泽,头顶那点光越来越远,像坠进了幽冥深处。寒意彻骨,连气息都一并冻住了,最后她从一处断崖上被抛下,重重摔入深厚的积雪中。
在雪中躺了好一会,她才艰难地爬起来,蹒跚走了几步。放眼四处都是冰,形如野兽獠牙一般倒垂向下,缀连相勾,锐利无比。
洛元秋看了几眼,拍去身上雪与冰,在这形如巨兽怪嘴的冰窟里慢慢走了起来。
刚甩开那些致命的迷雾,转眼间又落入冰窟之中。这冰窟极深极广,一眼难看到头。黑暗中玄冰泛起深幽蓝光,将周遭染成一片寒霜之色,洛元秋自一处冰树下走过,看见那树枝上无叶,唯有大朵如薄绢一般的冰花盛放,在幽暗中亮起满树莹光。GgDown8
她无畏无惧,也无探寻之心,见了这树也不碰,只是打量了会便走了。四周冰柱耸立,好似新打磨过的铜镜,清清楚楚映出她的身影,也不知这些冰柱是如何分列的,无论她怎么走,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冰柱之间互相映射,立时周围都是洛元秋的影子,清晰无比地映在冰面上,随着她走动一同变化。
洛元秋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看向不远处冰柱上的倒影,一时相近的几个冰柱上影子纷纷转过身来,在她抬头的瞬间也跟着抬起头,在寂静无声的幽暗冰窟中,当真是有些说不出的可怖。
洛元秋平静地与冰上倒影对视,片刻后她挑了挑眉,将罩面的布拉起走了。
她走后,冰面上的影子仍在,它面无表情地牵了牵嘴角,眼中映着一点幽蓝冰芒,片刻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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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久不见光难分昼夜,虽无风雪声扰人,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洛元秋走得喉咙发干,才将水袋掏出喝了口水。因前车之鉴,她不敢拿符化雪,唯恐又将洪水引来。
水袋中的水大半冻成了冰,故而她喝时顺带喝了一嘴。洛元秋深处冰天雪地,嘴里还咬着冰,内外皆是一片寒凉。不知怎么,她却是放慢了脚步,忍不住向身旁看了又看,但究竟是在看什么,她也难以说清。
好像身边应该有个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在她大嚼冰块时轻拍她的脑后,叫她吐出来回去喝热茶。
仅是这么一瞬,那些劝说的话便消失的一干二净。洛元秋如记忆中那般向身后望去,她怔愣了许久,久到双膝深陷雪中,才缓过神来,拔出双腿向前走去。
真奇怪。她想,每当忆起这人时,她便觉得心似乎猛然一颤,像行经陡崖时,眺望银光粼粼的云海,哪怕神思清明,亦按捺不住纵身一跃的渴望。
就这么不管不顾跃下,就像那天她孤注一掷地随那人离开山门,置生死于度外,将一切悉数抛下。
洛元秋微微有些出神,可惜回忆就此中断,她想到此处便再也想不起别的。
她不免有些失落,只好埋头在深雪中行走。如此奋力前行了许久,终于走到这冰窟的边缘,脚下不再是厚厚积雪,而是换成了冰封的泥地。
面前是大大小小的冰洞,洛元秋左右看了看,困惑了会,最后随便挑了个走进去。
冰洞中不知哪里来的光,漾出水般的青蓝色。洛元秋走了片刻后又在洞中发现了别的洞,可谓是洞洞相连,只是这么一来,人便极容易在这冰洞中迷路。她想了想,掏出匕首在冰壁上凿下一道痕迹,决定以此作为经过的标记,以免到时候迷失在洞中。
坚冰极硬,匕首只凿出一道白痕。洛元秋正要收刀离开,余光扫见冰壁上似有什么痕迹。她俯身摸了摸,发现那居然是一道符。
这阴山腹地的冰洞中居然会有一道符,洛元秋不觉有些困惑,再度顺着痕迹摸了一遍,发现当真是一道符没错。她指尖稍稍涌起一点光,随着符痕重新勾勒了一番,一根极细的银线倏然出现在她眼前,向着其中一个冰洞中伸去。
难道此地也有符师来过?洛元秋略有不解,但这泛着微芒的银线分明是符师寻踪用的法术,她稍稍迟疑,抬脚追着这道银线走进冰洞中。
有银线引路,倒省去她犹豫不决择路的功夫。未过多时,银线便在一处冰洞前断了。洛元秋握紧腰间匕首,谨慎地在洞边看了看,突然从洞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又来人了吗,若是来了,就请进来罢。”
洛元秋怔了怔,抬头看了眼这高大冰洞,冰洞中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在此地乍闻人声本该有几分高兴,但险途中危机重重,根本不知里头是人是鬼,另有迷雾中影子的教训在前,他不敢掉以轻心,将匕首收回,掌心凝起一道青光。
但无论里头有什么,她都必须前去探一探。洛元秋缓步踏入冰洞中,百步还未走到,就看见洞中燃着火堆,三个人坐在一旁,身后被火光拉长影子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听见声响纷纷抬头。
洛元秋脚步一顿,下意识就要出剑,再看却发现那三人身后的影子不过是大了些,想来是因靠近火堆坐的原因。
她心道是自己多想,中间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穿着身黑袍,畏寒般拢了拢衣襟,见怪不怪地道:“请坐罢,就当是歇歇脚。”
一旁坐着一个妇人装扮的女子,打扮得十分寻常,她向洛元秋温柔一笑:“我们不是坏人,与你一样,只是误闯入了这冰窟罢了。”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不曾说话,他身上只穿了件夏时的薄衫,手上把玩着一柄短刀,瞥了眼洛元秋便又低下头去。
这情景当真是说不出的古怪,如此大相径庭的三人聚集在此,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但那三人又分明是人,洛元秋在原地站立了会,终是走了过去,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无人开口说话,洛元秋烤了会火,将水袋掏出来,放在火堆不远处等它融化。那妇人嗓音低柔道:“姑娘也是从那风雪中来的吧,不然怎么衣上头上尽是雪呢?不知姑娘是否见过那些猛兽,我入山时,它们就在那界碑后的湖边徘徊。”
她倒是十分和气,洛元秋摇了摇头,妇人微微一笑:“姑娘运气真好,倒不曾碰见它们。那些东西可是有些难缠,只要人看见了它们,它们就会一直追着你不放。”
洛元秋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当中老人腰间所配的符剑上,莫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老人原本在闭目养神,似察觉到她的视线,顿时睁开眼,按住腰上剑道:“你也是符师?”
洛元秋既未摇头也未点头,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倒是那男人开口道:“怪了,这年头符师不去北冥,怎么反倒都往阴山来了。”
老人冷哼一声道:“这话当真可笑!阴山就在此处,谁爱来就来,难不成那界碑上写着只许咒师入山了吗?”
男人一边烤火一边慢悠悠道:“只这么随口一说罢了,此地万法消弭,咒师也好符师也罢,没了法术,大伙都是寻常人,拼的是身手运气,命大的便能活的久些,又能差得了多少?”
洛元秋闻言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青光已然慢慢褪去,无论她如何运转催使,只堪堪在掌心间凝出一片薄光。
万法消弭……难怪这阴山腹地易进难出,没了法术支撑,修士不过也是普通人,怎能越过风雪迷雾,从这险绝莫测之地脱身而出呢?
那妇人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冰壁,道:“且少说几句罢。”
老人嗤道:“要说比身手,你们几个加在一起也比不过我老头子。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
“打住!”男人说道,“这话我已经听了几天几夜了,当真是不想再听下去了。您若有闲情逸致,不如和这位刚到的姑娘好好说说,我想她应该乐意听一听。姑娘,你说呢?”
洛元秋对上他的目光,男人一愣,别开脸道:“不过是个玩笑,何必这副样子……”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老人道:“出门在外,还是多约束口舌,以免招惹是非。”
男人嗤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老人未将他这等举动放在眼里,转头看向洛元秋,打量了一番后说道:“小姑娘,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洛元秋依然不答,如无必要,她不轻易开口说话。她俯身捡起水袋晃了晃,拔塞喝了口混着冰渣的水,起身坐到冰壁边上,倚着墙壁闭眼歇息。
洞中只闻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响声,那妇人拢袖道:“能走到此处已是十分不易,兴许是累了。”
无人答话,妇人也不觉难堪,反倒是轻轻一笑。那男人见状问:“你笑什么?”
妇人扶了扶发髻道:“我想若我的女儿还在世上,应该与这位姑娘一般大了。”
老人道:“你怎么知道她如今多大了?”
妇人叹道:“正是因为我不知道,全凭自己胡乱猜测,才觉得有些可笑。”
那男人摇了摇头道:“真是稀奇,你找女儿不在外头找,来阴山做什么?难道你的女儿也进了阴山?”
妇人不欲与他多言,只道:“我自有打算。”
洛元秋闭目养神,其实她本不想听这三人交谈,所以特地坐到了远处。无奈这洞就这么大点地方,她坐的再远也能把话听得清清楚楚,正当她在袖中捏了两道符做球,欲塞进耳中时,那老人却突然说道:“看来大伙都各有所求,否则也不会历尽千难,孤身闯入这凶险之地来了。只是人人都有难了的心愿,但那能令心愿成真之物却只有一个,分也分不过来,这又要如何是好?”
洛元秋搓符的动作一顿,莫名听了下去。
那老人继续道:“世间至悲之事,不外乎骨肉分离,相隔天涯再难得见;或是生死相绝,功业未成,不得不撒手人寰;再者至亲知交生离死别,剩一人形单影孤……”
听到形单影孤四字时,她突然心口发闷,难抑心绪,年少时萦绕于心的困惑仿佛再度浮现。
“师伯,我爹娘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从来不肯来看我?”
“……你父母并非不要你,只是他们不会来了。”
“你的确是为人所害,而谋害你的人,或许正是你的至亲。”元秋,你会恨他们吗?”
群山远去,流云散尽,日出时万丈金光照耀云海,那云光如锦绚丽至极,从遥远处漫至眼前。小时候的她仰头去看身边的人,答道:“师伯,我不知道。”
那人面容在光中有些模糊,他声音低沉温和,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道:“不要怕,师伯也不知道,但我想你以后,一定会知道的。”
云光映亮她稚嫩的面庞,洛元秋道:“以后?以后是多久,一个月?三个月?”
“很久,很久。”那人答道。
她又说:“那为什么要恨……恨他们,我不认得他们,我不喜欢这样。”
那人想了想道:“那就不恨,不与他们计较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坐在孤峰上看旭日初升,待云海金波平复,那人才道:“天地尚能覆载,云气尚能郁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结……但唯有心,却始终不会改变。”
“哦。”洛元秋伸手挡住灿烂光芒,专注地去拔生长在石缝里的青草,拽了几下没拽出,她用力搬开石块,想要把草拔出来。
“记下这山岳间的风光,待得来日若有什么不快苦闷,多想想今日所见的一切……元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青草根茎太深,一时半会难以拔出。洛元秋趴在地上,衣上全是泥土,仍在使劲拔那根草,闻言道:“在听呀,师伯你方才说心”
“心要如何?”
咔嚓一声,青草被拽断了。洛元秋怏怏不乐地起身:“我不高兴,心也就不高兴。”
她举起两只乌黑的小手,对着面前人的袍子跃跃欲试。那人早有准备,转身离去,道:“那你就在此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你的心高兴起来。”
……
洛元秋眼睫动了动,拉了拉半湿的衣襟,阖目紧贴冰壁。即便寒意砭骨,她依然不为所动,胸膛里的心好像也被冻住了一般,再也感受不到喜怒。
她自小到大,最为疑惑不解之事不外乎三件。其一,为何师父勒令她不准离山;其二,师伯曾言她活不过十六,皆因一位心怀不轨的亲长谋害所致,但这至亲为何要害她,却不得而知;其三,为何师父与师伯千般叮嘱,不可将她血异于常人之事向他人透露?
洛元秋一时有些烦躁,而火堆旁三人沉寂片刻后,那男人忽道:“说的不错,人人心中都有执念,来此地也是为了圆一份念想,自然不会就这么将机会拱手让人。骨肉分离固然令人不忍,功业未成却暮年将至不免叫人唏嘘,而亲友散尽,孑然一身也让人同情,但这些都与我何干?我要做我自己的事,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去可怜他人?怎么没人来可怜可怜我?”
老人道:“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事让人可怜了?”
男人指了指那妇人道:“你想找回你的女儿。”
洛元秋闻言忍不住看了那妇人一眼,她竟是为了寻自己的女儿,才涉险入山的吗?
他又指了指老人道:“你想重获青春,再活个几百年……”
妇人点头,却说:“其实我心知此事未必能成,不过想试一试,求一个安心罢了。”
老人道:“呵呵,几百年就不必了,我还没疯到那种地步。”
“很好。”男人说道,“再加上那边的姑娘,一共四个人,但只有一个人能实现心中所愿。”
良久之后那妇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本事。”
老人道:“正合我意。”
三人不再说话,冰洞中霎时安静下来。
洛元秋突然有些厌倦这种安静,指尖展开袖中被捏成圆球的符纸,来回抚平。那些掐算着寿数而活的日子,死前执着一念而生出的怨恨,以及如今死水一般无知无觉的活着,诸多念头累积在她心中,化为冰雪之下熊熊燃烧的阴火,从心中席卷漫来,让她罕有地生出一种不甘。
她眉头深锁,手指蜷曲捏紧那道符,愤恨与不甘交织在她心头,她用力咬住嘴唇,却尝到一点腥味。
洛元秋猛然睁开眼,翻出腰间匕首在手心一划,伤口中渗出些许红色,竟然是血。
“此地万法消弭……”
原来世外所传,在阴山腹地之中万法皆为之消弭,居然是这种意思!
洛元秋按了按掌中伤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胸膛当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重重一跳,仿佛再度活了过来,霎时她的耳边尽是吵杂纷乱的声音,像初春的河道冰化后,水流湍急而过的流淌声。
突然有人道:“那是什么声音?”
话音方落,整个冰洞为之一震,落下许多尖冰。冰墙后那幽深的蓝光蓦然一收,如血般的赤红慢慢从冰后渗来,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出现在这红光后,逐渐凝成人的样子,在冰壁后用力敲打着,仿佛马上就要从墙壁后出来。
洛元秋离墙壁最近,她将匕首收回腰间,起身看着冰后的人影慢慢向她聚来。那些影子如同寻迹而来的猛兽,紧紧依附在冰上,互相推挤,拨开同伴向冰面扑来,其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双手攀附在冰后,它忽地张大嘴,猩红长舌从冰上舔过,留下一道血色。
洛元秋后退几步,顿时醒悟过来。是那些在迷雾中的影子,它们找来了!
火堆瞬间一暗,妇人惊惧道:“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怪物?!”
老人厉声道:“快走!这些是天魔,千万不要被它们抓住!走,想活命就快些离开!”
说完他健步如飞,率先冲出洞去,那一男一女紧随其后。洛元秋捡起水袋挂好,跟在最后,环顾四周,原本幽蓝色的冰全部已经转为血红。那冰层后的血色仿佛有种难言的诱惑,像有人在耳边呢喃轻语,充满引诱地抚摸过脖颈脸颊,温柔若微风,令人忘了这满壁绰绰鬼影,不禁沉湎其中,陶然欲醉。
“……走,别停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着老人的声音回荡在冰洞中,那男人忍不住跑到老人身边,道:“你的符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老人道:“还未到时候!”
他们身后接连传来哗啦声,洛元秋微微侧头,看见一处冰壁裂开一道缝,红光泄了满地,一个漆黑的影子从缝里挤出来,手臂长过膝盖,蹒跚走了几步,直立站起,朝他们追来。
妇人问:“前辈,这要如何才能出得去?”
老人道:“先找寻踪符,跟着它走,出了这洞再说!”
男人慌忙避开一处快要破开的冰壁,追问:“那道符在何处?我怎么什么都没有看见?”
老人气喘吁吁:“那姑娘呢?快让她来帮我一把,我支撑不住了……”
那道悬在空中的银线若隐若现,像随时都能消失不见。洛元秋闻言几步走到他身边,握住老人手臂,便看见那道银线骤然亮了起来。
老人得了她的助力,精神稍稍振奋了些,急忙催促道:“走,跟着线走,切记,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停!”
连绕了数个冰冻,银线终于到了尽头,倏然一闪崩断。这时候冰洞里到处都是泼血般的红光,黑影相互挤压走来,临到洞口,外头便是洛元秋先前进来的冰窟。她与老人先走了出去,妇人与他们只差几步,也快步出了洞。
这时便听后面传来一声惨叫,那男人距离洞口不远处被追上来的黑影拖住了腿,艰难地在地上向前爬着,他面上涕泪纵横,哭喊道:“快救我,救救我!”
妇人脚步一动,老人却按住她的手道:“别去,那是天魔,杀不死的。”
冰窟中回荡着男人的哀嚎,老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屑,便看见一道人影冲向洞中,那妇人惊呼一声,道:“她怎么去了?”
洛元秋一把拉起趴在地上的男人,见他双腿被黑影拽住不放,抬手就是一剑斩下,黑影化为雾气散开,重新分为两道。男人慌忙站起,身后越来越多的黑影追来,挤满了冰洞。洛元秋看他脚步不稳,一脚踹在他背后,将他踢出洞去。四周黑影覆满了冰壁,又有无数影子从她头顶垂下,洛元秋不紧不慢避开那些影子伸向她的手,连衣角都不曾让它们碰到。
她眼中映着满洞红光,面容犹如蒙上了一层煞气,唇色却鲜红欲滴。在黑影们扑来时她毫不犹豫地翻身一滚,听见老人喝道:“走!”
一道白光从他手掌飞出,落入黑影当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四人被扑面而来的气浪向后推去,栽进深雪里。
刹那之间整个冰窟都在震动,不断有冰柱倒下,雪雾扬起,在冰窟中弥漫开。洛元秋从雪中站起来,那男人惊魂甫定道:“那些东西……不会、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老人道:“你不是走在前头吗,为何会落到末尾?”
男人眼神游移,面上带着几分恍惚道:“走过一处洞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分明看到了那样东西,就在那洞中,有金光照出……”
“你被天魔蛊惑了,”老人不耐烦道,“这洞不过是寻常的洞!”
雪雾散去大半,方才他们逃离的冰洞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不断有风吹进来,隐隐透出光亮。
妇人不敢走进,远远看了一眼说道:“像是出路,但不知是不是。”
老人道:“有光吗?”
妇人道:“有,不过似乎有些深,通向何处尚未知晓。”
洛元秋走到那窟窿边,风雪从石缝中涌入,冰上赤红已经褪去,那些黑影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老人走到她身边,也跟着看了几眼,道:“天魔应该躲到冰后去了,趁机会赶快离开!”
洛元秋听了微感奇异,诸人分明是初到此地,但为何这老人竟如此清楚?她心中涌起一丝古怪,总觉得哪里有异。
老人说完身形略有不稳,妇人见状忙上前去搀扶他,却被老人轻轻推开,老人拍了拍身上的雪粉,余光向身后一瞥,道:“先去看看他。”
男人还躺在雪中哀声叹气,洛元秋将手指伸到夹缝外探了探,感觉外头似乎更冷。她收回手在自己胸口虚按了按,思量着宋天衢所说的那道封印是否已经解了。
万法消弭,她确实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方才召出青光剑时便已是强弩之末,恐怕难再撑多久,却也因祸得福,莫名解开这道封心的印记。
正当她犹豫是否要以匕首再次在自己手上划一刀时,不远处传来争执声,她只得揉了揉手腕,先将此事放在一旁。
那男人坐在雪中,裤腿撩起,适才被黑影抓住的地方已经发黑,这黑色花纹如有生命般顺着他的双腿蔓延。
“被天魔触碰到的人,就会变得与它们一样。”老人沉声道,“你若是斩断这双腿,或许能保住性命。”
男人脸色难看:“我要是真截了双腿,不必多说,只怕马上就要死在此处了!”
洛元秋暗中点头,以此地奇诡而言,的确不能失了双腿,否则一旦被扔下,势必难逃一死。
男人放下裤脚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这黑纹并未影响行走,冷笑道:“留着这双腿,我还能自己走出去,若没了腿,难保不会生出别的事来!”
“既然如此,”老人道,“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那男人啐了口唾沫,朝洛元秋道:“姑娘,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若能出了这山,我定当全力以偿!不过现在我这条命能否留着还难说……”
洛元秋不答,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逐渐愈合的伤痕,现下只剩一道浅浅白印,不用多久,这道白印也会消失,掌心便又是光洁如初的样子。
既然万法消弭,她都难以将飞光召出,为何这伤口还会自行复原?难道这与她身上这道封印无关,或许又是另一种她所不知的法术?
“……进山是为了寻人,实不相瞒,我亏欠他良多,也不知陪上这条命,能不能还得清。”
男人说到此处重重叹了口气,妇人见状似有几分同情,道:“走罢,若存此念,或许便有相见的一日。”
洛元秋心倏而一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话,却一时想不起来。
老人走在最前头,在他们身后,冰窟中不断传来重物落地发出的轰然声,那些冰柱再也难以支撑,缓缓倒向地面,扬起漫天雪雾。
“果然时机不对,那道符丢的太早了。”老人说道,“否则便能不毁了这冰窟,只将洞穴炸开,另辟一条路。但谁又能想到,这些洞外竟会是深渊呢。”
妇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是尽快离开此地,这冰窟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四人快走在雪中,身后轰隆声由远及近,仿佛有凶兽在后追赶。忽然那男人说道:“有风!”
老人道:“那就不会错了,这洞深藏地下,若有风处,必然就是出路。”
妇人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色登时变了,急切道:“这冰里的光怎么又变成了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