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后,她竟是端起碗筷,坐到外头水池边去吃了。
宋天衢惊愕万分,将身子靠近窗边,看洛元秋夹了米饭丢进水里喂鱼,好像再正常不过了,不由问:“你徒弟当真把事都忘了?”
玄清子唉声叹气:“也不知她到底是都忘了,还是只忘了些许。时不时记得起些事,但又记不全,像失了魂似的。”
“能有这等奇遇,侥幸活下来已是不易,就莫要在强求什么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
宋天衢低声道,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但我却觉得,她不是忘了,而是暂时回想不起,说是失魂也没错。你有没有拿符让她画?”
玄清子道:“宋兄,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她现下神志不清,你叫我拿符给她画?你莫不是忘了,我是个咒师!”
宋天衢却若有所思道:“她既然死而复生,是否已算是度过了生关死劫呢?倘若如此,那应该明心见性了,你又在怕什么?”
见玄清子一副要过来拼命的模样,宋天衢只得寻了个折中的主意,从袖中取出符纸与朱砂道:“这样,我来画。等她进来以后,让她看着我画,如何?”
玄清子勉强应了。
他看见徒弟吃完了饭顺带喂饱了鱼,进到屋中来放碗。她做这一切仿佛极为自然,但仔细看,便能发现她双目无神,面上一派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不过是依旧日习性而为罢了。
玄清子叹了一声,强按住心酸,从她手中接过漆碗。
见她走近,宋天衢适时地展开符纸,调开朱砂,执笔绘起符来。瞬间他心念急转,手腕一颤,硬是扭转笔势,将那道原本蜿蜒的墨痕改为平直。
宋天衢画完平生最不伦不类的一道符,忍不住闭了闭眼。他凝神静待身后人过来,但等了许久都不闻声响,一手按住符纸,起身去看玄清子。
正在这时,桌上的符纸轻轻一动,洛元秋从他手中抽出符纸,坐在桌前将纸张叠成一只飞鸟的样子。
她看着窗外的碧空白云,沉默良久,两指夹着纸鸟重重一弹,纸鸟双翼裹挟着云气,歪歪扭扭地飞向天空,但未飞多远,就在日光中燃烧殆尽,砰然化为纸灰。
宋天衢面露失望之色,微不可察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这样也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强。”玄清子端着碗道,“我去给你取酒来,你且坐着吧。”
他说完向门外走去,脚步却有些不稳。宋天衢本无意于此,想唤他回来,见此情形多有不忍,只得任他去了。
玄清子走到门边,几缕风从门缝涌入。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心绪所致,他感觉这夏时的风莫名有些冷。玄清子拉开门,差点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了个倒仰。
大雪洋洋洒洒,群山素白,闪烁着冰冷银光。雪漫至门前,玄清子先是一怔,手中漆碗掉在地上,他顾不得关门,大步向屋中走去。
就见宋天衢席地而坐,捧着碗正夹菜,他背后原本坐在窗前的洛元秋早已不知去向。
玄清子心凉了半截,未留意一脚踩翻了桌几,饭菜洒了一地,宋天衢筷子还伸在半空,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随我来!”玄清子慌忙道,“元秋定是想起什么来了,她不见了!”
宋天衢倍感莫名:“什么不见了?方才她拿着我的朱笔翻出窗去了,人就在这院中,还能去哪里?”
玄清子不信,宋天衢只好随他出房门,一见外头漫天遍野的雪他就惊住了:“这是……”
他摊手接了几片雪花,看它们在掌心融化,与真的雪别无二致。
玄清子忧喜参半,道:“你到底画了什么符?”
“不是雪符!”
两人快步走到后院,宋天衢百思不得其解:“我自己画的难道还不清楚?那不过是一道云符,我还特地画错了!她怎么就能改成了雪符?”
玄清子道:“她不是用你的符叠了一只鸟……”
宋天衢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明白了!她将符叠在一起,不就是一道新的符了吗?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找你徒弟啊!”
说话间就看见一人贴着墙根走来,手中的朱笔在墙上留下一道深色痕迹。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在窗纸上随手画了几道,又顺着墙慢慢走着,画的尽是些奇怪诡异的线与圆。
“元秋?元秋!”
玄清子叫了几声她也不理会,自顾自画下去,绕着墙角走到屋子另一边去了。玄清子想去将她追回来,却被宋天衢一把拦住,他道:“你看她画的。”
玄清子道:“看什么?这些线?”
宋天衢道:“这不是线,亏你还是咒师呢!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是胡乱画的,必有其意义在!你是她师父,你应该看得懂才对!”
玄清子耐心看了一会,怒道:“我看不懂,这和那些稚童胡乱涂抹的有什么区别?她如今神志尚未清明,你就这么任她随意行走”
宋天衢两指发出微光,沿着那些红线慢慢移动,轻声道:“她不是神志尚未清明,她是被封住了。”
“被封住了?”
玄清子愣了愣道:“咒术对她无用,这你也是知道的。”
宋天衢道:“不是咒,也不是符,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玄清子问:“那要怎么办?”
宋天衢手中光芒一敛,收手道:“需得她自己想起来才行,你我都帮不了她。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往日常用的,符也好咒也罢,总之不如拿出来试一试。”
玄清子想了想道:“好像还真有!你跟我来!”
他去书房一通乱翻,找出一本蒙灰的书册,对宋天衢道:“就是这个,她从小记到大的册子,要有什么事,一定都记在这里头了!”
宋天衢将头凑过去,玄清子郑重翻开,两人就看见书页当中画了几个圈圈,圈中是几个点,一条横线跨过中页,分开那些圈。
玄清子绞尽脑汁看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转头看向宋天衢:“宋兄?”
宋天衢夺过书向后连翻数页,注视着其中一页看了半晌。玄清子以为他看出什么门道,忙问:“如何?”
宋天衢长叹一声:“司徒兄,你徒弟这字写的太差了!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玄清子老脸一红,忿忿道:“这难道也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宋天衢道,“就这手字,和鬼画符也相去不远,说明你徒弟天生就是要当符师的嘛!”
玄清子甩袖怒道:“莫要消遣我了,把书给我,我去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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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屋外传来虫鸣声。
洛元秋坐在桌边,手中的书页已经翻至末尾。
“看的如何了?”
她认不得这人是谁,但听声音大概能辨出,是师父那位挚交好友,姓宋的符师。
她合上书放在手边,点了点头。
宋天衢问:“往日的事都记起来了吗?”
有些记得,现在已经能渐渐回想起。但有些事始终如水中月镜中画,隔着一层薄薄雾气,难以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包括这书中所记之事,隔着数年光阴,纸上字迹犹然分明,往事似乎历历在目,但于她而言,却似追忆前生般艰难。
洛元秋摇头,手覆在书上,摩挲着泛起毛边的页角。
宋天衢沉吟良久,缓缓道:“死后之事,你还能记得多少。”
洛元秋在纸上画出起伏的线,宋天衢看了一眼道:“哦,是山。”
她又画了三道波纹般的线,宋天衢道:“这是水?”
他困惑地看了看窗外的远山,又转身坐下,低头去看杯中的水,叹道:“难啊,若畏死则不得生,求生便难断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恐怕我这一生,都无法参悟了。”
洛元秋静静听着,她伤了嗓子,故而不怎么说话。屋外草木繁盛,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而她面前的人两鬓已染霜色,回望满院葱茏时不免有些萧瑟。但他谈及生死时并未有艳羡之意,好像那不过是一句感慨。
静默好一会后,宋天衢才收回视线,道:“我与你师父穷尽一生,恐怕只能止步于此,哪怕再不甘心也是无用。但你却不同。”
洛元秋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想起躺在树枝上看着阳光照亮树叶,每片叶子的脉络都清晰分明。她想起过往的许多事,却没有太多感悟,仅仅只是想起。
她心中仿佛有一场落雪,从暮春下到秋尽,从未有停歇的时候。雪不会化,也不曾有尽时,只这么下着。
洛元秋依稀记得深雪中有人在叫“师姐”,每当这时,她的心绪便难得有波动,但她却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说不清缘由,却隐约觉得,这个人于她而言应该是不同的。
“……你走的太远了,那已经不是常人所能踏足的路。我不敢断言你会走到何处,我已经看不出你的生死了。”
宋天衢蘸了蘸杯中的水,弹向半空,水滴浮起化为一条细光,随他手势转动变幻。他道:“世间至高至上的道法,不在庙堂,不在江湖,更不在名门道派的高阁之中。而在山岳之间,在江河源起之地,在人迹罕至之所。我教不了你什么,但这世间有两处险绝之地,或许能解开你身上这道封印。”
“一是处是阴山,另一处则是北冥。北冥是天下道法源流之处,我师门所传的相术,便是由此地传出。”
洛元秋指了指方才在纸上画的线条,宋天衢了然:“你想问阴山?关于此地我知之甚少,因为百来能穿过阴山腹地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
“我只知咒师间相传,阴山是魂归之处,入此山中,或可得见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