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反应让她怔住,虽然知晓三皇子势力极大,顾弦不敢得罪他,但现在他如此冷漠,却是她从未想过的,让她觉得,他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那天,谢婠第一次不顾顾弦的呼唤,自己回了房。
顾弦追她到房间,将她揽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他说并不是弃她不顾,而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和他三哥抗衡,若是明着和他三哥起冲突,他三哥为了颜面,一定会杀了她保全自己的门客。
他说,让她再等等,她今日所受的苦,他全都记着。等有一日,他会让那些欺负她的人比她还要难过百倍。
他说这话时带着恨意和无奈,那是生活在皇宫最底层的悲哀。
谢婠的心一瞬间便软了下来,想着顾弦这么些年也不易,于是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他。
这本是一个小插曲,可谁都想不到,那门客竟真的喜欢上了谢婠,常常往长定殿送东西。
每次谢婠还没说什么,顾弦倒先她一步,全都将那些礼物隔窗扔了出去。
往长定殿走动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太子和三皇子这样的人。
世人皆知,西梁政治势力一分为二,一乃太子一派,一乃三皇子一派。三皇子的母妃——惠妃母家权势极重,连承德帝都要忌惮几分,且三皇子为人精明,因此,他与东宫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几日,东宫的人往长定殿走得颇勤,而顾弦眉宇间也有了愁容。
政治上的事谢婠不懂,她只能每日讲一些趣事,逗顾弦开心。
顾弦揽住她,把玩着她的手,问道:“婠婠,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最亲近的人伤害了你,你会不会恨他?”
谢婠不懂顾弦为何突然这样问,只是睁着漆黑的眼睛看他,笑着说:“不会呀,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她笑得纯良无害,星眸如水一般清澈,这样干净的姑娘,当真是不适合生活在皇宫之中。
顾弦也笑起来,他笑得有些勉强,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他喃喃道:“真是个傻姑娘。”
【八】
没过多久,便是谢婠十六岁的生辰。
那日一早,谢婠便听宫女说,顾弦去了晚景亭等她。
晚景亭是御花园最偏远的地方,虽不知顾弦为何要约在那里,但她还是满含期待地去了。
她觉得顾弦一定会给她一个惊喜,她那样开心。可到了之后,哪有什么顾弦,唯有那三皇子的门客在亭子里喝着酒。
谢婠本想转身离去,却瞧见那门客脸色通红,似是生了怪病。她向来心善,虽是不喜欢他,但她仍旧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没事吧?”
醉酒的男子转过脸看她,眼睛猩红如危险的猛兽!
之后的一切都是谢婠始料未及的,她被男子推倒在地,那男子一边吻着她,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
这人下流的动作让她作呕,她拼命挣扎,却仍抵不过男子的拉扯。
她吓得大哭出声,拼命唤着顾弦的名字,一遍一遍哭喊着“顾弦顾弦”。
她声音凄厉,如子规啼血。
那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有了危险,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
而顾弦此时正坐在不远处的假山后,痛苦地听着他的婠婠绝望的呼喊。他心中万分煎熬,可他还是没有出去,他紧攥着手,闭上眼睛,任眼泪流了下来。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心底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那是他喜欢的姑娘,可在江山权势面前,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谢婠不知道这下地狱一样的侵犯持续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传来,身上的男子慌忙从她身上离开,跪下道:“皇上万岁。”
似是来了好多人,那些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到,而后便窃窃私语,说着一些难听的话。
她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如死去一般,身上的污秽就这样尽数暴露在众人眼前。
似乎有人快步来到她身边,替她披了一件衣服。
她呆呆怔怔地任那人将她抱在怀中,周围的一切都嘈杂不堪,却遥远得仿佛在她的世界之外。
不多久,周围渐渐静了下来。
顾弦抱着谢婠坐在地上,他眼睛通红,吻着她的额头,哽咽道:“婠婠,没事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三哥也受到了惩罚。只要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了你……”
他刚说完,便说不下去了。这句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十多年过去,欺负她最多的人,便是他。
他眼角的泪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灼热,她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紧紧地抱着她,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婠婠,过段日子我便娶你为妻,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人。”
怀里的姑娘终于恢复意识,倒在他怀中,委屈得痛哭出声。
那时的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即便一个简单的怀抱,一句温暖的话,都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
可是她并不知道,她所有的这些痛苦都是他给予的。太子拉拢了他对付三皇子,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便是那好色的门客。他曾经心软过,也曾经动摇过,可他野心太大,相比她,他更喜欢权势。
他将那门客引至晚景亭,并在他的酒里下了合欢药。皇上和那些妃嫔也是他引来的。他知道自己这样太过残忍,流言可畏,她算是真的被自己毁了。
好在结果如他所想,他三哥最重要的门客被诛杀,连他三哥都遭受牵连,被软禁在宫中,不得随意外出。
这场感情从一开始就算不上公平,他是她的无可替代,而她,不过是他的可有可无。
【九】
晚景亭的淫乱之事很快就在宫中传开,流言不堪入耳,谢婠从那日起就没再踏出长定殿一步。
她的精神不大好,整日里恍恍惚惚,除了顾弦,谁都不见。
可顾弦实在太忙了,长定殿的人受了侮辱,承德帝为了安抚他,便将右将军的女儿赐予他做正妃,意在为他拉拢一些势力。
虽然顾弦有意瞒着,但人多嘴碎,谢婠到底能听到些。
以前不敢想的事,以前不愿相信的事,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嘲讽。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她怎么就那么轻易相信顾弦是真心对她好呢,她怎么会天真地相信顾弦真的会娶一个不洁的女子为妻呢?
她坐在长定殿冰冷的地砖上想了一夜,月光洒在她身上,那是说不出的凄凉。
第二日一早,她便偷走了顾弦的令牌出了宫。
顾弦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栖梧山的山崖之上。红衣红裙,有风扬起她及腰的长发,衣袂翻飞间,她宛若一只濒死的蝴蝶,美得不太真实。
顾弦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怕自己再前进一步会刺激到她,他只能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婠婠,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回家。”
家?她哪里有家?
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生命中凌驾了亲情和爱情的存在。她这一生不算美好,可这所有的不好,都是因为他。
她苦笑:“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救我是假的,说保护我是假的,就连说娶我也是假的。”
顾弦的手紧紧攥了起来,薄唇轻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嘴角的笑意更甚,她拉起袖子,白皙的手臂却青紫一片,惨不忍睹。那是小时候在太医院试针时,留下来的。
“你知道针扎进肌肤有多痛吗,你知道整日喝着毒药有多难熬吗,你知道那日我倒在地上哭着喊你救我时我有多绝望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苦痛。你一定知道。你只是不说而已,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对你的好,却处处算计我。顾弦,我恨你。你听好,我是因为你而死的,我这一生因为你而不得善终。我要你终日受良心的谴责,这辈子都不能好过。”
说完,她便纵身一跃而下。
“不!”顾弦嘶吼,慌乱跑到崖边去拉她。只可惜晚了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衣袖从他手中滑过,而后迅速消失不见。
十年的朝夕相伴,十年的相依为命。
眼角落下一滴泪,他蜷缩在地,心像是被人剜走一般,疼痛难忍。
婠婠……
婠婠……
【十】
之后的一切,即便霍云清不说,我也能猜到。
顾弦退了婚。
长定殿里再也没有那个等他到半夜的小姑娘,再也没有那个笑意盈盈的女子。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枯坐于正殿里,一坐便是一夜,孤独至极。
活着的时候觉得可有可无,死了之后才知道她的珍贵。
他心怀愧疚,夜夜梦到谢婠,梦见她哭,他想将她抱在怀中,可任凭他怎样努力,仍是抓不住她的手。而后他也从梦中哭醒。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甚至出现了幻觉,总是看到谢婠对着他笑。
后来因为太过想念,他便收集一群相似的女子来拼凑她的模样。他每日默念着:“这个人的眉毛像你,这个人的鼻子像你,这个人的嘴巴像你。”
世间这么多人像你,可都不是你。
霍云清便是在那个时候入宫的,她最像谢婠,所以一直是特殊的存在。后来有一日,顾弦将我带了回来。
到现在我才知道,为何太子会选我来做卧底,监视顾弦的一举一动。
因为我的容貌,像极了谢婠。顾弦向来谨慎,长定殿里的宫人都是他自己的人。若是随意选个人,顾弦定会瞧出端倪,只有我,哪怕顾弦知道一切都是骗局,他也会心甘情愿将我带在身边。
没错,一切都是骗局。我是东宫暗卫,就连那场相遇,都是设计好的。
可是,在这场欺骗里,唯一错误的,就是我真的喜欢上了他。
他以温柔却强硬的姿态闯入我的世界,温暖了我那颗冰冷的心,让我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无可替代。
霍云清很满意我的痛苦,她轻声笑道:“想知道谢婠长什么样吗,想知道你到底输给什么样的人吗?殿下为她画了一幅画像,就在书房之中。”
霍云清说完便走了,我一刻也不多留,转身去了书房。
一推开书房门,我便看到书桌上的白色卷轴。澄心堂纸有些破旧,似是被人天天抚摸。
我刚想打开去看,却瞧见顾弦闯了进来。
他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画像,力道十分大,竟将我生生推倒在地。
他眼睛里有些许歉意,终究侧过脸去。
知道之前的宠爱都是假的,我低笑自嘲:“这便是你将我带回长定殿的原因吗?”
他没有说话,却已是默认。
我又低笑两声,若说来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那么现在却是真的心灰意冷。
婠婠,他给我的名字,他给我的温柔,都是因为另一个女子。
这一切都多么可笑。
他任我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末了,道:“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将,定不会辱没了你。”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听你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后却是冷如寒冰。他一步步来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冷声道:“不同意也得嫁。若不是这张像极了婠婠的脸,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
声如利刃,字字伤人心。
【十一】
我回了暗卫营,太子对我这样任性的行为很不满意。可我怕再在长定殿待下去,我会忍不住一剑捅死顾弦。
好在顾弦现在是真的没有什么野心了,太子便放下心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顾弦。突然有一天,宫里传来消息,顾弦又病了,整日咯血。
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在夜里翻墙去看他。
我躲在房梁之上,内殿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药香。
看他睡着了,我便去他的床榻前瞧了瞧。
他的脸色比初见的那一次还要苍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看他睡得沉,我刚要离去,手突然被他抓住。我回过头去,却见他正笑着看着我,眉眼微微弯着。
这般亲近,仿佛那日他没有说出那些绝情的话。
我挣扎,他却握得更紧,而后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云清是不是已经告诉你了?”
我低头不语。
他抿唇低笑。
“她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她并没有告诉你。婠婠并没死。”他说道。
我有些好奇。
“三年后,我又遇到了她。我那样开心,又那样紧张,可她好像已经不记得了。那日跳崖后,她被太子救回东宫,成了一名暗卫。我那样想她,所以就算知道她来长定殿是带有目的的,但我仍是带她来了。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傻,却比以前更坚强。好像我不在的这三年,她过得十分好。我日日在矛盾里挣扎,想让她变得和以前一样伶俐,却又怕她知晓一切后恨我。那日她去了书房,我怕她看到自己的画像会知道些什么,情急之下失手推倒了她。我想让她嫁给一个少将,她生气了。其实我也很难过,我活不久了,若看不到她有一个好的归宿,我死也不能瞑目。现在我也后悔了,以前因为看重权势,我伤害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后来她走了,我心如死灰,权势没得到,她也没能留住。我一生艰难坎坷,但不想活了世却什么都留不下。所以我想告诉她一切,即便她恨我,那也算记住了我,也不枉我一生困顿。”
听着听着,我的泪都要落下来了。
“婠婠,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谢婠。你不是十六岁,你已经十九岁了。”
我混混沌沌地从长定殿跑了出来,不顾顾弦满眼的痛苦和失望。
记忆仿佛在一瞬间苏醒,伴随着波涛汹涌的痛意和恨意。
回到东宫的时候,太子正在书房里等我。
他在案几后写着字,没有抬头:“记起以前的事了?”
我低头:“是。”
他放下笔,眼睛漆黑深邃:“六弟自小就聪慧狠辣,父皇亦很欣赏他。若不是三年来他颓废不振,他的地位要比现在好上太多。虽然他一向安分,但留他在宫中,我始终不能安心。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敢不敢和我赌一局?”
【尾声】
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顾弦。
他的身体好了些,在殿前的竹林里看书。有风吹过,竹叶零零散散落在他的肩头。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身形修长清瘦,阳光在他身上罩了一层光晕,美好得像是进入了一个易碎的梦境。
我没有去和他说话,将两封书信放在他的书桌上便离开了。
一封是我在城南等他,一封是太子在城北狩猎,突然遇刺,身受重伤。
若是他去城南找我,太子便放我们离开晋阳。若是他趁机去了城北,太子便以叛逆之罪将他诛杀。
三年已过,我想知道,在权势面前,他将置我于何地。
第二日,我早早地去城南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后来等得累了,便坐在路边看行人三三两两在面前经过。直到半夜,我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他,只等来了他叛乱已死的消息。
我不知道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大抵是心如死灰,想哭也哭不出来。
我那样恨他,总觉得他死了我也不会难过。直到他死后的第三日,我才去看他。
长定殿凄凉得可怜,霍云清爱顾弦,所以也跟着去了。
她在我面前服了毒,临死之际,她说:“殿下是我害死的。我那样爱他,他却从未对我正眼相看。那日我瞧见你去了书房,所以便悄悄跟了去,拿走了你的信。我告诉殿下,你在城北等他,若是他去,你便原谅他。多么笨拙的谎言,他向来精明,但因为是你,他却没有细想就相信了。我到现在也记得那日他是多么开心,他开心要见到自己喜欢的姑娘了,却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万箭穿心和万劫不复。我找他的时候,他只剩了一口气。我告诉他,一切都是你骗他的,你恨他才想让他死。我本想着他也会恨你,结果却不是。——你猜一猜,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在生命最后一刻到底是怎么想的,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她舒了一口气,说道:“他听完我的话便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说:‘我还以为她遭遇不测了,她没事就好。’”
“我那样爱他,可现在他死了,我却一点都不难过。我宁愿陪着他一起去死,也不愿活着看你们长相厮守。谢婠,我并没有输给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轻笑出声,泪却落了下来。
十月深秋,天空中一片阴霾,分外压抑。
我朝正殿望去,仿佛像以往那般,看到顾弦站在殿前。他穿着月白长衫,长身而立。他冲我招手,笑着唤我:“婠婠,婠婠……”
这个我认识了十三年的少年,爱了十三年的少年,终究在我十九岁这一天,我永远地失去了他。
而后,碧落黄泉,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