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终止于十六岁,亦开始于十六岁。
——谢婠
【一】
顾弦死于承德二十一年的深秋,那日天空中正落着雨,十月的晋阳,早已寒风瑟瑟。阴沉的雾霾笼罩在巍峨的皇城上空,压抑而心慌。
长定殿的朱梁上悬起白绫,殿里人不多,唯有几个宫女和太监跪在正殿里低声啜泣着,荒凉得可怜。
生前不得君宠,死后更无哀荣。
我没有前去拜祭,而是站在殿前观望了许久。周围的一切安静得可怕,雨线打在斑驳的青砖上,淅淅沥沥。
霍云清跪在一众宫人的前端,身着素衣,发间别着一枚白簪花。
她看到我后,缓缓起身,眼中尽是恨意。
她这样厌恶我,我总觉得她是不愿再见到我的,却不想,她竟徐步来到我面前。
“六殿下死了。”轻柔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凄惨。
六殿下,便是当朝的六皇子,顾弦。
我抿唇不语。
霍云清也不在意,只是侧过脸去看着殿里黑漆漆的棺材,迷离的眼神中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我那样爱他,可现在他死了,我却一点也不难过。”
“……”
她苍白的唇微微颤抖:“你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他,你看,我并没有输给你。”
有血顺着霍云清的嘴角流出,她看着我低笑出声,话语间皆是报复后的快意:“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杀死的那个人为你做了些什么,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我就要去陪他了。可怜你连死都不能,从今以后,碧落黄泉,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恶毒的话语让我心惊,眼前突然闪过一抹修长清瘦的身影,在一个美好的清晨,他站在竹林里看书,晨光洒在他白皙的侧脸上,温润如玉。
一时间,我心里像被挖了一个洞般难受,冷风撕扯着,鲜血淋漓。
顾弦,我喜欢了那么久的少年。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他。
【二】
遇见顾弦那一年,我十六岁。
彼时我还未去长定殿当值,只是东宫里最卑微的宫女。因为刚入宫没多久,所以常常被其他的宫人欺负。
那一日,侍候太子的内侍命我去打水,因我晚了一步而误了太子的时辰。
那内侍大发雷霆,他责骂了许久,末了,道:“若是不罚你,只怕你的手脚还不利索。你去拎一桶水,围着这皇宫走一圈,看你下次还会不会再犯!”
皇宫这样大,走一圈实属不易,更何况拎着一桶水?
这摆明了是刁难,看热闹的宫人皆为之震惊,却无一人求情。
长路遥遥,漫天飞雪。
我一步一步都走得极为艰辛,满是冻疮的手因为天寒的缘故又裂了几道血口。
待走到一处宫殿时,我远远地便望见几个宫人抬着一顶红帷轿走来。我垂首站在路边,思索着待他们走过再离开。
奈何寒风凛冽,我红肿的手指僵硬不堪,加上那些水又太重,我手下一滑,水桶便落在了地上。
水瞬时洒了一地,有几滴溅在了那华贵的轿子上。
因这变故,轿子停了下来。
为首的宫人破口大骂:“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胆敢惊扰六殿下。”
闻言,我惊得怔在了原地,连跪安请罪都忘记了。
六皇子顾弦,我是有所耳闻的,而宫中关于他的传闻,亦数不胜数。
罪妃之子,病秧子一个,但心狠毒辣的性子像极了他的母妃。为了权势,不惜亲手杀死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居住的宫殿偏僻荒凉,与冷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见过他的宫人不多,他们亦没那个胆子去他宫前闲逛。因此,六皇子似乎成了宫中的传说,宛若妖魔一般的存在。
思及此,我几乎能预见自己悲惨的未来,直到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发生了何事?”
接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轿子的帘幕缓缓揭开。
漫天飞雪中,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端坐于轿子之中,头戴玉冠,目如寒星,下巴尖削,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虽是消瘦得厉害,但也难掩华贵之气。
我总觉得六皇子应该是个阴郁毒辣的痨病鬼,却不想是这样好看的少年,不禁看直了眼。
直到宫人低咳了一声,我这才清醒过来,慌忙跪下请罪。
“抬起头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清朗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慌乱。
我疑惑地微微抬起下巴,却瞧见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里充满震惊和悲痛,只是须臾,便转而不见。
“多大了?”
“回殿下,奴婢今年十六。”
他眼睛里又有些失望。
我不知他为何会问如此奇怪的问题,就在我以为他要责罚我的时候,他却起身来到我的面前。而后在我诧异的目光中,他蹲下身,牵起我的手。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缓缓缚在我流血的手指上。
少年低垂着头,动作轻柔,神情认真。
有雪落在他如墨的长发上,在那一瞬间,白茫茫的皇城万籁俱寂,我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个美好的少年。
【三】
甫一回到东宫,我便将那块锦帕清洗干净,放在枕边。
天上云影遮月,也隐隐遮住我轻颤的心和那些不能说的感情。
我们地位云泥之别,那个如皎月一样的少年,我从未敢奢想,亦从未幻想能再次相见。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天刚放晴,我便去了暖房浇花。
待到晌午,太子的随身内侍突然匆匆来到暖房。
我不知太子召我所为何事,只听到那内侍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真是走运,竟然被六皇子瞧上了。”
我一路来到正殿,只见殿内端坐两人。一袭玄色宫装的自是太子,而另一侧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低眸瞧着手中的茶盏,脸颊泛着些许红意,气色要比前几日好上许多。
请过安后,太子指着我道:“六弟,这便是你中意的女子?”
少年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抬起眼看着我,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薄唇轻启:“是啊!”
那表情和语气带着几分玩笑,几分坚定,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太子看向我,道:“六殿下特意来我这里讨要你,快跟着他走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有些茫然,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回答。
少年笑得温雅:“不愿跟我走吗?”
他的笑太过美好,我蓦地红了脸庞,像是怕他反悔般拼命点头道:“愿意。”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真是个傻丫头。”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东宫,我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太子依旧端坐在透雕的紫金座上,眼睛深邃,笑得高深莫测。
去长定殿的路上,他没有乘坐舆轿,我低垂着头走在他身侧。他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以后不要低头,也不要自称奴婢。”
他垂眸看到我手腕上的瘀青,微微蹙眉,似乎能猜到我在东宫的生活。而后,他拢了拢我被雾气打湿的额发,轻笑道:“没关系,以后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
轻轻的一句话,却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我悄悄抹去眼睛里的湿意,又听他道:“我叫顾弦,你叫什么?”
我抬眼看他:“我没有名字,因排行十一,所以便唤作十一。”
“十一。”他默念,思索片刻,“小姑娘怎么能没有名字,以后你就唤作婠婠。婠婠,婉妠美好。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顾弦的姑娘,不比任何人差。”
我出身贫寒,看尽世间百态。我总觉得我会如其他宫女一般,在遭受无止无休的谩骂和卑微中度过一生,老死宫中。顾弦的出现让我觉得现在的一切宛如一个梦境,梦里的一切那么美好,让人甘愿沉醉不醒。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不需要时间,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轻轻的一句话,和漫天飞雪里,他指尖的温柔。
他便如我黑暗生活里的救赎,此生我不愿再放手。
【四】
之后的一切,是我十多年来从未敢有的奢想。
我虽顶着长定殿宫女的名号,却有着和顾弦一样的待遇。他身体不好,常年患病,夜里有时也能听到他的咳声。而他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毒辣,若非迫不得已,他从未出过长定殿。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这偏远的地方竟是难得的清静之地。
空闲的时候,他便教我念书习字,他教我写我的名字。我每次都偷懒耍赖不愿意写,到最后,什么字都不会写,却独独学会了写他的名字。
他唤我婠婠,清朗的声音却极尽缠绵。
因为他的纵容,我开始有了小性子。我忘记了自己原有的身份,我开始觉得自己就是婠婠,而不是十一。
我沉醉在这美好里,所以有一天,当有人把这一切都打碎时,我甚至还不能相信。
那个女子唤作霍云清,是长定殿的管事宫女。
自顾弦将我带回长定殿的那一日起,她便不喜欢我。顾弦对我越是好,她就对我越是厌恶。
我从未和她有过交集,直到有一日,她找到我,眼睛里尽是嘲讽和厌恶。
“你以为殿下对你好,就是喜欢你吗?你未免太天真了些。你以为他唤你婠婠是真的在唤你吗,他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唤作婠婠的女子。嗬,真是像呀,难怪殿下将你留在身边。若不是你只有十六岁,若不是婠婠已经十九岁,我也差点儿……将你认作了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青梅竹马的故事,一个关于殿下的故事。”
那一日,霍云清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子唤作婠婠,可是,并不是我。
那个叫作谢婠的女子,死之前是长定殿的宫女。关于这一段风月故事,宫中是有些传闻的,有人说她是顾弦的恋人,有人说她是顾弦的棋子。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死了,而顾弦,仍旧忘不掉她。
谢婠和顾弦相识于六岁那年,彼时她是一个刚入宫的宫女,而顾弦是刚失去了母妃的皇子。因为他的母妃毒死了承德帝最宠爱的妃子,承德帝大怒,赐他母妃腰斩之刑,而他也因此受到了牵连。从那日起,他便不再是六皇子,而且被驱赶至宫里最偏远荒凉的长定殿,承德帝对他不闻不问,只当从未有过他这个儿子。
【五】
宫里的人向来势利,瞧见顾弦不得宠,因此常常对他又打又骂。
他虽是年幼,但却十分倔强,从不肯求饶,因此常常一身伤。
那一日,六岁的顾弦坐在殿前的石阶上念书,却瞧见不远处几个宫人对一个小姑娘拳打脚踢。
他本不想多事,思索许久之后,却仍是站起了身,对那些宫人道:“大胆!谁准许你们欺负她的!”
清脆的声音中夹杂一丝与生俱来的威严,那些宫人一愣,待瞧见是他后,笑得更加放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罪妃的孽子呀。”
当时顾弦是想英雄救美的,却不想,他高估了自己。末了,美没有救成,他自己也跟着遭了一通揍。
他一边恨恨地想,终有一日他会将他们碎尸万段,一边将小姑娘紧紧地护在身下。
待那些人打完,两个小孩躺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
顾弦牵着小姑娘的手,晃了晃,问道:“我叫顾弦,你叫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撇了撇嘴:“我叫谢婠,前天方才进宫。宫里的姑姑教我规矩,可是我太笨了,怎么都学不会,姑姑一气之下便将我丢在这里,不要我了。”
她有些委屈,声音里带着些悲伤。
顾弦爬了起来,看着她道:“她不要你,我要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他们欺负了你,好不好?”
年幼的顾弦继承了他母妃的好模样,唇红齿白,白白嫩嫩,包子一样。
谢婠看直了眼,觉得他比那些小姑娘还要好看,比任何人都要好看。于是,她呆呆地点了点头,笑着道:“好。”
顾弦笑弯了眼。
或许从那时,就注定了一场悲剧。看似温暖的相识,不过是一场算计。
宫里的孩子自然聪慧,尤其是顾弦这样不得宠的皇子。他无依无靠,知晓身边必须有一个忠心耿耿信得过的人。小姑娘的心总是软的,只要在她危险时救她于危难,再说几句温柔的话,她便会记住你的好。
而顾弦,没有输。
那时的谢婠刚被父母抛弃,孤苦无依的她被所有人欺负,只有那个长得漂亮的男孩不嫌弃她笨,还说要保护她。
那一刻,在谢婠的心中,顾弦就是一个好人,她记住了他的好,这一记便是一生。
【六】
那时的长定殿就顾弦和谢婠两人,宛若冷宫。
顾弦虽不得宠,却十分争气,求知若渴。
可他们生活艰苦,连温饱尚不能满足,哪有多余的钱财给他换取书籍?
每次看到顾弦失望的眼神,谢婠便难过得厉害,她将顾弦视作她唯一的亲人,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心里的某种想法日渐坚定,终有一日,她攥紧拳头跑进了太医署。
这是宫里唯一收入大的地方,她决定给一些太医当药人。
那一日她此生都无法忘记,那样清晰的痛楚,一百三十九针,每一针,都仿佛疼到了心里。
试针过后,她拿着太医打赏的十两银子,笑得开心。
她将这些银子拿给顾弦,顾弦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感觉那样清澈,清澈到让他自惭形秽。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第一次落下了泪。
之后,谢婠便成了太医署的常客。宫人向来贪婪,十两银子根本算不得什么。
好在那些太医看她年纪小,又十分能忍,每次都能多给她些。
她一直在太医署做了八年的药人,她身上不知扎过多少针,亦不知喝过多少带有毒性的药汤,年幼的身体早已被摧残。
她受了这么多苦,却从未想着告诉顾弦。她不想让顾弦愧疚,她怕顾弦知晓后,不再让她来太医署。
那时的她单纯得可怜,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她和顾弦相依为命,至少在她眼中是这样。
可她却不知道,顾弦那样聪慧,怎会不知那些钱财的来源?只是他太需要这些钱财,于是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好。在每个寂静的夜里,看着她青紫一片的身体,他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
直到顾弦十四岁那年,承德帝四十岁寿辰,在宫中设宴,群臣毕集。所有的皇子皆奉命出席,顾弦亦在其中。
他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所有人都未正眼瞧他。
直到承德帝考众皇子治国之道,其他皇子的回答皆不合帝意,唯有一青衫少年从角落里起身,不卑不亢,字字犀利。少年虽是穿得寒酸,但一身才气难掩。
承德帝大为赞赏,这才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那一晚,顾弦当真是出尽了风头。之后他的待遇,便是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长定殿里有了宫人侍候,他们不用再受尽冷眼,连顾弦也跟着其他皇子一起去国子监念书。
谢婠跟着顾弦过上了好日子,可她却并不开心。以前虽是困苦,可她却能日日陪在顾弦身边。如今顾弦得宠,每日有忙不完的事情,她每天要等到夜半时分,才能见他一面。
【七】
一切转变发生在谢婠十五岁那年。
那一日,三皇子带着他的门客来到长定殿。顾弦疼爱谢婠,便让她一并入了席。之后发生的一切,让她始料未及。
一袭红裙的谢婠肤白胜雪,星眸含情,顾盼流转间皆带着惊心动魄的漂亮。
好色的门客从桌下抓住了谢婠的手,顺着她的衣袖慢慢往上摸,动作极其猥琐下流。
突然的动作吓坏了谢婠,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红着眼睛,求助般看向顾弦。
在她心里,顾弦是她的依靠,正如顾弦所说,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什么反应呢?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而后转过脸去,继续和三皇子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