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程父赶了出去,跪在书房门前。
程父只觉得他是一时兴起,他的儿子他了解,风流惯了,怎会是一个长情的人?
府里的下人亦是这么觉得,连楚辞也这么认为。
可是,程衍一跪便是两日。
到了第二日夜里,下起了雨。
楚辞撑着纸伞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抹消瘦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摇晃不定。
奶娘终于不忍再看下去,低声说道:“少爷,你应该知道老爷心中所想,只要你肯低头,老爷定会同意小姐进门的。”
程衍眨了眨眼睛,手指紧紧攥在了一起。而后,挣扎着站了起来。
【六】
程父终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成亲那日,程衍紧张得手直打战,府里挂满红绸,在红烛摇曳的夜里妖娆得像扶桑花一样。
他在房间门前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想象着喜穿白衣的楚辞一袭大红喜服的模样,到时他揭开她的盖头,她会不会像别人的新娘一样,满眼娇羞地看着他?
他带着期待,推开雕花木门,朝里看去。
然而,只见楚辞坐在床上,盖头凤冠早已摘了下来。
程衍心里有些失落,但看着穿着霞帔的楚辞,在摇曳的红烛中,莫名比以往多了一些娇俏。
他的心瞬间柔软下来。
他笑嘻嘻地朝楚辞走去,想去拉一拉她的手。
然而,还未碰触到她,他便被楚辞一脚踢下了床!
他跌坐在地,还没来得及睁开眼,有被褥砸在他脸上。
“你睡地上。”
程衍抱着被子坐在地上,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他突然觉得他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程家借着这场盛大而热闹的婚礼,在晋阳城里着实风光了一把。
程衍以前的酒肉朋友来约他喝酒,宴席间,众人皆炫耀自家的娘子多么娇羞可人,独他一人坐在角落里,想着他娶了楚辞这么久还没牵过她的手,欲哭无泪。
程衍渐渐开始学习家族里的生意,他也还算聪慧,上手极快。
出门谈生意时,他只带着楚辞一人即可,很大程度地节省了家里的开支。楚辞武功极高,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每次遇到山匪,他躲在楚辞身后还没反应过来,楚辞已经收剑回鞘,周围躺了一地尸体。
他突然觉得楚辞对他很好,暗自庆幸以前他拿钱侮辱她,她居然没有要他的命。
大抵是身在商贾之家,程衍十分会做生意。每次都笑嘻嘻的,猥琐极了,待把别人恶心够了,谈笑间就把价钱压得很低。
楚辞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他,或许他并不是像她看到的那般平庸无能。
只不过,程家最近似乎得罪了人,多处仓库被烧毁。
那些仓库里藏着兵器火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不能报官,程家只能吞下这口恶气。
程衍近几日睡得很沉,每夜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日上三竿才能醒来。
他有些困惑,不经意间提了两句。
那时楚辞正坐在桌边擦剑,闻言,愣了一下,道:“大抵是你最近太劳碌了。”
说完,她便垂下了眼睛,长长的眼睫遮掩了她微微闪烁的眼神。
曼陀罗花粉,能让人一夜昏睡。
程家富可敌国,和朝中势力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今圣上龙体欠佳,几位皇子对皇储之位虎视眈眈,三皇子势力极大,早有逼宫谋反之心。
而程家仓库里藏着的,都是程父给三皇子买的兵器火药。
这事做得极为隐蔽,程家知晓的统共只有五人。
那夜,楚辞看着程衍睡过去之后,便像往常一般,穿着夜行衣飞身去了书房。只是,她没有翻出仓库的藏匿地点。
她找了许久,心渐渐凉了下来。房门突然被推开,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心惊。
烛火被燃起,她回过头去,看到程父面色阴郁地站在门前。
【七】
程衍从一开始便知道,楚辞怎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在雨中跪了两天,他的父亲说:“你厌恶商贾铜臭,厌恶权势争夺,所以从小就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平庸无能的纨绔子弟,我纵容了你这么些年,也是时候了。我知晓你想带着楚辞远离纷争,但是这世间怎会有两全之事。”
“……”
“我准许你娶楚辞,但你必须接手家族生意。”
他装疯卖傻了十九年,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离开晋阳。可是他父亲的一句话,便让他放弃了一生的自由,换来了一个根本不喜欢他的姑娘。
他以为只要他对她好,她终会喜欢他。可是他现在才发觉,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
他想知道她最终的目的,可他却没想到,他父亲居然也在怀疑她。
她被他父亲关在了程家的地牢里,四周泼了酒,等他赶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下人将火把扔到地上。
火势瞬时而起。
他发了疯一般,推倒阻拦他的下人,跑到了地牢中。
等他找到她的时候,大火已经将地牢吞噬,他的姑娘,那个一直清冷的姑娘,倒在地上,浑身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血污染红了她干净的白衣,她内力被封,仅存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慌忙扶起她,朝地牢外走。然而,出去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上被泼了酒,如今燃着烈火,地上的青砖都烤红了。
他没有多想,弯腰抱起了她,冲进了大火里。
脚下的布履不知何时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赤着脚,踩在烧红的青砖上,每走一步,扎在他心上的针便更深一分。钻心的痛意撕扯着他,他似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一片烟尘中,清晰得可怕。
到最后,他渐渐麻木,双脚再也没有一丝感觉。
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更何况脚下燃着大火,怀中还有他心爱的姑娘。她昏睡着,额头抵在他的颈间,如此乖巧地任由他抱着,这辈子,怕是只有这一次了吧。
【八】
楚辞醒来的时候,痛意折磨着她的身体。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周围的一切太过陌生,她发现不是程府。
她抬了抬手,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她有些惊慌失措,一个暗卫,若是失去了武功,就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
她抬起眼,看到逆光中的程衍渐渐出现她的眼前。
那是不一样的程衍,坐着轮椅的程衍。
他笑道:“烫伤了,过几日便好。”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掩盖了他所承受的生不如死的痛楚。
他笑得极为淡然,脸上再也没有那些刻意表现出来的猥琐下流,玉冠青衫,唇红齿白,璞玉一般。
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阿辞,我们终于可以离开晋阳了,以后我们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没有权势,没有争斗,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烟花三月,西湖断桥,流水人家,他想了十九年的自由,还有他喜欢的姑娘。
这是这世间再美好不过的一件事,他想着就觉得开心。
可是,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让他的心凉得透彻。
“给我解药,我要回暗卫营。”
他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不知是笑还是怒,最后淡淡地道:“阿辞,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明知道你是有目的才会嫁给我,可我仍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你演戏。”
万贯家财,也只有他当作儿戏,拿程家百年家业,陪她演一出折子戏。
“阿辞,如今我等了那么久才有机会等到你,你觉得我会放你离开吗?”
轮椅慢慢远离,她闭上眼睛,心中冰冷一片。
她总觉得,他是个胸无点墨下流无耻的纨绔子弟。第一次见他,他正当街调戏妙龄少女,被人摁在地上打,当真是惹人厌恶。
她一直觉得他平庸无能,可到今日,她却觉得他才是这世上最精明的人。他将自己伪装得那么好,到头来他算计了所有人。
他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答应程父接手程家的生意,明明知道她做了什么却依旧云淡风轻,而且故意抖搂给程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制造一个他们死在地牢中的假象,然后从密道中悄悄离开。
到头来,她和自由,他都有了。
以前她对他的所有轻视和鄙夷,她现在想想,竟是那么可笑。
她躺在床上,不吃饭,不说话,他来看她,她也不愿睁开眼睛看他。
她生气,他便陪着她安慰她;她绝食,他便陪着她不吃饭。
过了五日,年迈的大夫告诉他:“公子,少夫人身受重伤,若再不进食,怕是性命堪忧。”
他坐在她的床前,抵着她的额头,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他是不是错了,将自己逼成这样,将他喜欢的姑娘逼成这样。
他不过是喜欢她而已,他不过是,想陪在她身边而已。
他不想她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哪怕是哭,哪怕是难过,也比这样静静地躺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要好。
他希望她开心,希望她学会笑。
可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却是他这辈子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奢求。
再这样下去,他会逼死她,也会逼死自己。
他认输了,从他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一定会输给她。她可以对自己狠心,可他却做不到对她狠心。
“阿辞,我知道你想要我父亲勾结三皇子蓄意谋反的证据。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程家可以毁,但你必须保我父亲一命。阿辞,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娶别的姑娘,你想离开可以,但走之前,你必须给我程家留一个孩子。”
【九】
迟来的洞房花烛夜,身下是他喜欢的姑娘。
他那么开心,不住地呢喃:“阿辞,我喜欢你……”
“是吗?”她说,“那你的喜欢真让人恶心。”
她眼中的恨意如一柄利剑直直地刺入他的心,他心中一痛,低笑着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一夜又一夜,他忍受着她的恨,对她做着这世间最亲密的事,他又何尝不感到痛苦?
终于有一天,大夫笑道:“恭喜公子,少夫人有喜了。”
那一刻,他的眼眶微微湿润,连手指也有些颤抖。
而她,缓缓抬起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面对那样的眼神,程衍只觉得后背冰凉,就像是被一道利刃划过。
可他又那样开心,他抱着她,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低声道:“阿辞,你感觉到了吗,这里有我们的骨血,有我的孩子。阿辞,我好欢喜。如果是女儿该多好,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好看。不,还是儿子吧,这样他就能替我照顾你了。”
楚辞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放在他背后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发簪。
他那样激动,连话也颤颤抖抖说不清了。
楚辞的眼睛瞥过他的腿,他小腿微微蜷缩着,已经畸形了。
那场大火,烧坏了他的双脚,烧残了他的双腿。
此生,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她扬起的手,缓缓放下。
程衍那样期待这个孩子,每日陪在她身边,给她讲一些趣事,逗她开心。而她一直神色淡然,没有一丝情绪。
他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那一日,他像往常一样揽着她,她突然说:“我有东西想送给你,在书房里,你去拿吧。”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说话,第一次送他东西,他微微一愣,而后激动地连声说好。
他刚拄着拐杖踏出房门,却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哼。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却见楚辞倒在地上,全身颤抖,身下流出的血水渐渐染红了她白色的绣裙,妖娆而又刺眼。
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轻轻地笑了:“你的孩子,没有了。”
她终于肯对他笑,他却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像她这么残忍。
怒火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紧紧地掐住她的脖子。她的脖子那么白净纤细,只要他稍稍一用力,这个不断折磨他的人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楚辞!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伤害?”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遇到你。”
他松开了手,踉跄了两步。
看,这就是他用尽生命,用尽一切去喜欢的姑娘。
他突然低笑出声,眼眶微红:“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永远不要遇到你。”
永远不要喜欢你。
一个白色瓷瓶滚到她的手边,他说:“这是解药。”
执着这么久,他终是要放弃了。
【十】
锦娘找到楚辞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当初接到命令,楚辞化身一家农户的女儿,而她以楚辞奶妈的身份进入了程家。
程家富可敌国,若是和三皇子勾结在一起,那便对东宫极为不利。
她们进入程家就是为了毁了程家给三皇子买的兵器火药,然后找到他们勾结的证据。可是有些消息太隐蔽,必须成为程家人才能得到,所以她让楚辞嫁给了程衍。
那个自小在暗卫营长大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是情,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女子嫁人意味着什么,让她嫁,她便嫁了,能陪到她最后的,只有她爱的那柄长剑。
这几日,晋阳城里人心惶惶,人们都知道,程家公子程衍私自购买兵器火药。说来也怪,揭发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由于触犯皇权,他被判斩立决,尸体吊在城门处三日,以警醒世人。
人们都不明白,那时他已经离开了晋阳,为何还要回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在最后再为喜欢的姑娘做些什么。暗卫完成不了任务,是要受鞭挞之刑的,那个清冷干净如月光一样的人,他怎舍得让她沾染血腥?他的父亲勾结三皇子,父债子偿,死的只能是他。只是他那样不孝,没能给程家留下一个孩子。
马车一直朝晋阳城外驶去,路过城门处,锦娘看着身边的女子,道:“你不去看一眼他吗?”
楚辞低头瞧着手中的剑:“有什么好看的。”
她突然想起,他们从相遇便是一场欺骗,那时她接到命令,去接近程家的公子,趁机拿到程父结党营私的证据。
那时她看着令牌许久,脸上表情呆呆的,有些困惑,该如何去接近程家公子,直接将人揍一顿绑过来吗?
其他的暗卫哄堂大笑,纷纷笑说,英雄救美就很不错哦。
那时他们的意思是,让楚辞故意扮柔弱,然后被程衍救下来。
哪知道,木头一样的楚辞会错了意。她低头思索了许久,然后跑到街上,跟了程衍几日,才遇到程衍被一群人揍。
她看准了时机,想着这就是英雄救美的最佳时刻,于是她拔剑出鞘,转眼之间将那些侍卫砍翻在地。
她不是英雄,可她认为程衍确实是很美。十九岁的青衫少年,长得略显稚嫩,唇红齿白,包子一样。她呆呆的,情不自禁地朝他伸出了手。
她不懂什么是爱,不懂什么是喜欢,不懂为何寻常人家的姑娘遇到自己的良人会羞红了脸。自小在暗卫营长大的她,没有像一个姑娘一样活过一日。
她突然想起,她应该也曾害羞过一次。那时在地牢中,他将奄奄一息的她抱在怀中。她悄悄地将额头抵在他的颈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一刻,她心里似乎真的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只是那种微妙的感觉,在她还没有发现就是心动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之后的所作所为扼杀得无影无踪。
她不想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她能记得的是,当初在晋阳街头,那个浑身脏兮兮鼻青脸肿的青衫少年,拉着她的手,笑得有点腼腆:“在下程衍,敢问姑娘芳名?”
一切仿佛昨天。
她突然静静地笑了,低头抚了抚温暖的小腹,喃喃道:“暗卫十五,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