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31章
苻缭的长睫微颤,盖住了眸子里的神情。
“不敢叨扰殿下。”
他有点儿发蒙,不知奚吝俭为何要自己留下,又压不住内心的喜悦。
“世子如今要回去,再磨损了膝盖可如何是好?”
奚吝俭没动,苻缭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何况这里离皇城近,世子明日还要赴班,何必如此劳累?”
苻缭还是没动静,身子蜷了一些,似是将奚吝俭的身躯当做了筑巢的新窝,小心试探着有没有危险。
奚吝俭顿了顿。
“世子,你觉得孤方才那样的做法,换做季怜渎,他会发现么?”
苻缭终于敢抬起眼。
奚吝俭果然是有理由的。
“也许吧。”苻缭眼眸微动,“但风险还是太大了,他不喜欢这样。”
奚吝俭稍撑起身子,额前碎发落在苻缭脸边。
他瞧着苻缭想动作,最后还是乖乖受着,不敢乱动。
他喉结微动。
“可孤确实是别用有心。”
他的声音不自觉更低了,像是猛兽猎物前的低吼。
而猎物对此没有防备。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苻缭笑了一下,“对季怜渎,还是真挚最重要。”
“是么?”奚吝俭道,“他对你可不见得。”
说到这点,苻缭也无从反驳。
他道:“兴许只是误会。”
他说着,感觉到鬓边的散发被奚吝俭挂到耳后。
指节蹭过耳廓,像是被一支利箭猛然擦过,教那处遽然红了起来。
因此让苻缭生出了疼痛的错觉。
他的呼吸也忽然乱了一下,险些接不上气。
“你觉得他会喜欢这样做么?”
奚吝俭问了一句,苻缭终于稍冷静下来。
奚吝俭顿了顿,又试着碰了碰他的下颚角,沿着清晰的线条缓缓摸过。
苻缭眼神稍有躲闪:“殿下若真想知道,何不自己去找他一试?”
他又开始惴惴不安了。
奚吝俭面上的不悦,在苻缭视线扫过来的一瞬隐了下去。
苻缭一直不愿有意与自己接触。
无意识的举动自然得很,连扶着抱着他都不会别扭,可一旦他发觉时,即使只是轻微地触碰,都要迅速拉开距离。
独独提到季怜渎,能让他稍安下心来。
这是太过于把季怜渎放在心上,连与自己接触都觉得是越了界么?
事事都想着他,哪怕他没给一点儿回应。
回应,似是有的。
那日被苻缭匆忙打断的假话,虽没说出口,但苻缭一定清楚。
他把那话当真了么?
“是你想见季怜渎。”奚吝俭眼眸愈发晦暗。
先前觉得他性情大变,给的理由假得离谱。可他显出来的性子还是让自己迟疑了,一直到现在。
他终于发觉苻缭真的能干出这种事。
苻缭以为奚吝俭又吃醋了,本想否认,又想起自己承认过喜欢季怜渎。
“是。”他应道,“实在有些挂念。”
奚吝俭默然放下触碰他的手。
“如此诚实,不怕惹来杀身之祸?”他语带调笑,却冷了几分。
“殿下明知道的事情,若不诚实,便是愚蠢。”苻缭道,“愚蠢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你想见他,直说便是。”奚吝俭动了动唇,“何必硬寻个理由?”
苻缭双目微微睁大,从奚吝俭身上直起身子,像是私塾里端坐的学子。
“我没有硬寻理由。”他说得竟有些委屈,“殿下锁着他,又不与他交谈,越托关系会越僵的。”
奚吝俭沉吟一声,似是在认真思考苻缭的话。
苻缭眼睛亮了些,流露出些许期待。
奚吝俭嘴角微勾。
“你先去帮孤说道一番。”他道。
苻缭本想拒绝,又怕他们俩见面吵得不可开交。深思熟虑一番后,他还是去了。
关着季怜渎的小屋在府邸的最里面,门口有两名侍从把守。
苻缭出示了奚吝俭给的令牌,才被允许进门。
屋内幽暗,一根烛火无精打采地动了动,示意自己还在燃烧。
季怜渎无聊地坐在床沿,双脚戴着短短的铁链。
他听见动静,面色一沉,就要出言讽刺。
却发觉那人身形不对。
借着若隐若现的烛火,才看清来人面貌。
他阴冷的脸庞迅速换上喜悦:“阿缭!”
“阿缭!你是来救我出去的么?”他连忙拉过苻缭的手。
季怜渎的双手冰凉,苻缭忍不住瑟缩一下,还是反握回去,将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又分出去了些。
季怜渎感受到他的动作,愣了愣。
“阿缭,你怎么到璟王府来了?”他问。
苻缭想他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便与他说明了。
“官家的园林新修完成后,我会借口请你在官家面前献上一曲。”苻缭道,“之后便看你自己了。”
季怜渎漂亮的双眼在他身上游走了好一圈。
他没想过真的要让苻缭帮自己去做这件事。
沉默片刻,他才面露难色:“阿缭,璟王不会同意的。”
“可以的。”苻缭安慰道,“毕竟他心悦你。”
“他心悦……”季怜渎差点翻了个白眼。
陡然意识到他与奚吝俭在做戏,他连忙打住:“他、他是看上了我,但对我这皮囊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他并不是动了真心的。”
他慌乱的神情在苻缭面前,像是初尝甜味的孩子。
“不是的。”苻缭轻声道,“我这几日与他多有接触,我看得出来。”
为了与季怜渎接近,他花了不少心思在自己身上试验,总不能只是逢场做戏。
季怜渎面色愈发难看。
他抬眼,看向苻缭。
苻缭就在他的面前,两人双手交握,苻缭却没有再要进一步的意思,客气地保持着距离。
季怜渎眉眼间显出几分落寞。
“阿缭,你不喜欢我了么?”
苻缭一僵。
“阿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季怜渎声音里的委屈毫不掩饰,“我也心悦你,你莫不是因为璟王看上我了,便不愿与他争了?”
对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苻缭轻轻叹了口气。
“小季,我知道的。”他道。
季怜渎嘴角勾了一下。
苻缭继续道:“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感觉,你不用特意再装了。”
他的手忽然被用力地握住了,季怜渎渐渐变为面无表情的冷漠。
看来是误会了。苻缭警铃大作,决定沿用给奚吝俭的说辞。
“我确实心悦你许久,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机敏的人。我觉得我的身子太过羸弱,没有人喜欢,也配不上你。”他缓缓道,“我以为你更喜欢气凌霄汉之人,先前便一直装作颇有豪气的模样,以为你对我的心思会有那么一点儿不同。”
他垂眸,瞧见死死抓住他的手松开了些,几指骨节的疼痛也骤然散去不少。
苻缭便接着道:“后来见璟王强行把你赎了去,我开始也担心,但后来发觉他不只是把你当玩物,便生了退意。”
季怜渎愣愣地听着。
“虽然你与他现在势如水火。”苻缭隐去自己知道宦官的事,“但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还是会帮你的。”
季怜渎努力消化着听见的句子,难以置信地笑了:“阿缭,你在说什么胡话?”
苻缭摇摇头:“都是真的。我知道我的心思会让你为难,所以……”
季怜渎眼看面前的人要开始否定自己,连忙道:“没有,你喜欢我也是正常的!”
“呃,我是说,我长得这么漂亮,喜欢我是应该的。”季怜渎连忙解释,“你看,奚吝俭也喜欢我呢。”
苻缭意识到,他误会了自己在苦恼性取向的问题。
他便笑吟吟道:“是,小季真的很漂亮,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季怜渎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么?
为何以前没听人夸过?
赞美他的人不在少数,难道没有一个人夸过自己的笑容?
季怜渎想起来了。
确实没有。
他们都只说自己面容姣好罢了,他们对自己的笑容也不感兴趣。
季怜渎犹豫片刻,仍不大相信:“那你为何不记得我的生辰?”
苻缭愣怔。
大抵是原主犯的错。
不过原主不是暗恋季怜渎么,怎么他没记住?
“我怕送礼的心意太过明显,会被你察觉。”他镇静道,“而且,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些被绊住腿脚。”
“毕竟你还有更想去做的事。”他淡淡笑了笑。
他一贯穿着浅色的衣裳,却不如先前那样华丽臃肿得惹人生厌,像夜晚里隐约可见的萤火,让人只想追着他的轨迹。
脚上的锁链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噪声。
苻缭知道自己的目的。季怜渎想。
他何时知道的?又是何时做出的这个决定?
手心的温度温和,却感觉能融化桎梏他的枷锁一般。
他就因为自己身子孱弱,而装了这么久的蠢货?
果然,北楚这尚武的风气不知害了多少人,而那些尸位素餐的肉食者只会借着前朝的借口继续打压他们。
什么时候,连生得美丽和体弱多病之人都成了被嘲笑与唾骂的对象?
苻缭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提点道:“兴许奚吝俭很快便会来找你谈谈了。”
季怜渎见他笑得柔和,心中一阵刺痛。
察觉苻缭的手就要松开,季怜渎连忙又抓紧了。
奚吝俭对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情感。
苻缭知道自己的目的,他暗自做了决定,却从没与旁人说过。
自己也不该瞒着他。
“阿缭,我和璟王——”
他的声音霎时间止住。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遮挡住二人的视线。
“看起来你们很愉快啊。”奚吝俭扫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
“殿下。”
苻缭便要起身,眉头皱了一下,奚吝俭便上前去,抵住他要向后摔去的身子。
“聊完了?”奚吝俭扶在他的肩头。
苻缭触到那热源,看了眼季怜渎。
“嗯,那我先去休息。”他道,“天色不早,我也乏了。”
“孟贽在屋外。”奚吝俭应道。
待房门被关起来后,屋内的气氛登时凝固。
奚吝俭俯视着季怜渎:“不是说要逃走么?”
“不逃几次,怎么让阉狗知道你对我一往情深呢?”季怜渎冷笑一声,“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就专挑着他们附近搜寻,生怕他不知道,演得真好。”
“演戏演全套。”奚吝俭眉尾微抬,“不过,不知道季郎还记不记得,那日在明留侯府,孤对你是怎么说的?”
季怜渎浑身一僵。
“耽于美色这个幌子,为你提供了不少便利吧?”季怜渎道,“连苻缭都被你骗过去了,耍他有意思么?”
奚吝俭一挑眉:“孤不过没说实话,而你可是计划着要他死。”
季怜渎变了脸色:“那不一样。”
早知道苻缭是这种想法,自己怎么会去设计他。
奚吝俭淡淡看他一眼:“孤要杀你不需理由,不过多了几条薄情寡义的骂名,没甚新意。”
季怜渎面若冰霜,微缩的瞳孔藏不住他的恐惧。
“我若死了,苻缭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的手死死抠住身下的草席,发出咔咔的声响,“他再如何也是明留侯世子,你哪能轻易脱身?”
奚吝俭微妙地顿了顿。
嘴角突兀裂出的冷笑让他浑身一颤。
“你说得没错。”奚吝俭慢条斯理道,“你暂时还死不了,你还有点东西能为我所用。”
“殿下真是会说笑。”季怜渎嘲了一声,“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贪图的?”
“你有。”
奚吝俭目光灼灼。
“而且迟早会是孤的。”
第32章第32章
季怜渎愣了下神。
手心的温度被他拼命留下、揣摩。
他嘴角先弯了弯,而后又立即抿起。
他想起苻缭与他说的那些话。
“奚吝俭,你不会是在嫉妒我吧?”他感觉这十分有趣,“他对我这样一个下三流的伶人关怀备至,而你,璟王,你却得不到他的关心。”
奚吝俭笑了一下。
一阵刺骨的冷风袭来,让季怜渎以为他回到了被那宦官要挟的冬夜。
“你觉得孤需要这些无谓的东西?”奚吝俭道,“真让人失望。这明明是你死乞白赖都求不到的东西,你还妄想孤也和你一样可怜?”
铁链猛然晃动起来。
“你懂什么?!”季怜渎几乎要冲到他面前,被铁链一拉,脚踝上顿时刻出印记,“你这种人,活该被背叛,活该死在众人的唾骂里!”
奚吝俭手一抬,季怜渎立时被打得倒回原位。
他眸子的冰冷似是要刺穿出来,浓浓地展示着想要嗜血的欲望。
奚吝俭没再说话,似是疲于反驳,只想将人抹了喉咙了事。
他止住这个念头。
季怜渎有一点倒是提醒了自己。
自己的确不需要这些无谓的、会拖累自己的关切。
*
苻缭走出门,见到孟贽在旁边候着。
他穿的深色衣裳,在夜色中不容易被察觉。
孟贽惯来少话,苻缭知道是因着他喉部受伤,说话声也嘶哑得很,常常一不留神就听不见他说的话了。
不过孟贽应该是最常跟在奚吝俭身边的才是。
“殿下可是又有何事要忙?”他低声自语。
没见着殷如掣的身影,若是机密要事,就算问了孟贽,他也不会回答。
“无事。”
孟贽突然出声,喑哑的嗓子像一根枯枝划在冻土上。
他目不斜视,有时甚至将双目闭起。即使如此,他寻的道路也未曾偏离。
似是知晓苻缭疑惑,孟贽看了他一眼,难得多说。
“世子还是莫要与殷侍卫走得太近。”
苻缭一愣,却想不起他哪里有和殷如掣关系太近了。
孟贽又补了一句:“殿下不喜。”
“孟公公可否说得更详细些?”苻缭道,“我与殷郎并未有太多接触,实在不知是哪里犯了殿下的忌讳?”
奚吝俭也没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这点。
孟贽咳嗽两声,加重了语气:“殷侍卫不该与他人有多余接触。”
苻缭听懂了。
“我唤他殷郎,是殷侍卫自己所提,他不愿别人叫得如此生分。”他解释道,“殷侍卫年纪也不大,与他这样平辈相称,可有不妥?”
孟贽的视线又转到前方去了:“即使如此,奴婢也帮不了世子什么。”
那便是要与奚吝俭去说了。
苻缭心下疑惑,思索间便到了先前他所歇息的客厢。
孟贽将人带到,便自行离开了。门外并没有专人把守,只是在院子的交界处有两名侍卫巡逻。
苻缭推开门,呼吸没受阻碍,并没有蒙尘的阻滞不适感。
桌椅和物什均未落尘,都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
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这府邸的主人,不过是暂时离开,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
刚生出这个念头,苻缭就小小瑟缩一下。
怎么能这么想。
他摇了摇头,兀自走向桌边,忽然脚边什么东西蹭了他一下。
“啊,你在这儿。”苻缭蹲下身揉了揉绵羊,“差点要把你忘了。”
第一次来,他就把这只小羊羔落在这儿了,第二次来,他还是忘记带回去。
这是第三次了。
苻缭眉尾稍落下。
说实话,他不知要如何对待这只羊羔。
得到它是个意外,虽然自家院内有藏身之所,苻缭却清楚,自己对于养只小动物来说,没什么太大的热情。
他没有做好与一个生灵相伴的准备,虽然他想。
大概是吧。苻缭叹了口气。
他很惶恐。
小绵羊安安静静的,好像也能理解苻缭的纠结一般,没有再去蹭他。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将小羊抱起。
“你是不是重了?”
苻缭发觉自己有些吃力,不由得感慨绵羊的发育速度如此之快。
小羊咩了一声。
苻缭闻到了幽幽的沉香味道。
如此熟悉。
他动作稍僵住。
“看来你被照顾得很好。”他笑了笑。
不如就放在这儿好了,本来也是他府里的东西。
不过,为何这几次见奚吝俭,他都没提到这件事呢?
忽然有人敲门。
“世子,可要沐浴歇下?”
苻缭一怔,心底不大自在。
好像还是穿过来之后,第一次用别人家里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初到生父的家,即使知道要一直住下来了,刚开始也不免局促。
他还是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小厮与婢女端着浴桶与用具上来。
房间并不狭小,但浴桶上的热气徐徐盘旋,不一会儿便蔓延至整个房间。
苻缭将其他人都劝了下去,自己才泡进浴桶里。
身子放松许多,思绪却愈发杂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敲门。
“还没睡?”
奚吝俭的声音。
苻缭瞬时惊醒,看着周围灯火通明,身子立即绷直了。
“殿下。”他应道,“我在沐浴。”
他说着,迅速出了浴桶换好寝衣,上前开门。
身上还未完全擦干,顺滑的布料有些许黏在皮肤上,沾着水滴,晕染出身体的线条。
奚吝俭还能隐约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面色带了点潮红,像是餍足后的懒散。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来晚了,还是来早了。
“殿下先进。”
苻缭将奚吝俭请进门后,奚吝俭扫了眼屋内。
“不喜欢有人伺候?”
苻缭稍稍侧过身,擦了擦发尾湿润处,几滴水珠落在地上。
“是。”他应道,“习惯如此。”
奚吝俭眉尾动得克制。
伺候别人倒是挺上心的。
“膝盖如何了?”他问。
苻缭实话道:“确实好多了。”
热水一泡,浑身都舒爽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说话变得更慢些,语气也放轻了,似是早晨半梦半醒时的呓语。
尤其还坐在床上。
“殿下的伤处还有用药么?”苻缭也问道,“伤口虽小,但终究还是有毒的。”
最怕的是平日毒性不显,让人掉以轻心。
奚吝俭垂下眼:“早已无碍了。”
又是这样的关心。
很常见。他想。殷如掣与孟贽也关心自己的伤势。
没有也无所谓,他不是为了求得这些而努力的。
没必要因为一个人稍留心自己,便如此念念不忘。
他不该陷入那么深,甚至被季怜渎说的无关痛痒的话惹怒。
连苻缭本人都不在意这些顾念,他做这些不过是多此一举。
待他知晓自己与季怜渎不过是做戏,他还会如此挂念自己么?
“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奚吝俭道。
苻缭以为他瞧见了自己的伤处。
“我的皮肤很容易变红的。”他解释道,“方才还沐浴了,刚刚熏出来的,看起来颜色有些可怖罢了。”
他说着,还撩开衣袖给奚吝俭看了看。
肌肤确实比之前更红了些,显得更有血色。
奚吝俭目光从他露出来的部分开始,一路随到被白衫遮住的部位。
寝衣本就轻薄,即使遮着也依稀能看见微透出来的肉色,不再是让人发寒的苍白,而是柔和的粉色,软软地晕开在他凝脂的肌肤上。
当真是没受过苦的。
可没受过苦的,又怎会如此体谅受过苦难的人?
受过苦的,得了几次好处就要开始依赖恩赐了么?
奚吝俭淡淡应了声。
两人一时间沉默。
“殿下与季怜渎谈得如何了?”苻缭转移话题道。
奚吝俭并未急着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在孤面前称呼他的方式,与在他面前的大相径庭。”他道。
苻缭惯用全名称呼季怜渎,似乎并非亲近,只有在季怜渎本人面前,才会叫得亲昵些。
苻缭动作稍缓了些。
“殿下莫要打趣我了。”他眼眸微敛,“近乡情怯而已。”
“是么?”奚吝俭眉头压低了些。
他是近乡情怯,自己这莫名的情绪又是什么?
心脏跳得比以往更愤怒些,盖过那复杂而纠缠不清的思绪。如同战场上忽然卷起的狂风,尘土迷了视线,再恢复时,才发觉自己已被包围进牢不可破的阵中。
大抵是苻缭的心思太过怪异,连自己也要被带歪了去。
“殿下……”
奚吝俭知道苻缭又要开始了。
“殿下可是有些头疼?”他果然在问。
“无事。”奚吝俭不想再给他关切的机会,“世子歇下吧,孤也乏了。”
他头也没回地去了书房。
*
翌日,奚吝俭下朝回来时,苻缭已经去文渊阁赴班了。
殷如掣带了他的口信:“世子说,多谢殿下的照顾,改日再来与殿下商讨园林事宜。”
那便是不回来了。
奚吝俭要去书房的脚步转了个向。
殷如掣认得,这是世子歇下的客厢。
主子进了屋便四下扫过一眼,似是在找什么。
殷如掣率先发现了。
“殿下,这不是世子的羊吗?”他惊讶道,“他又忘记带回去了么?”
奚吝俭看着被苻缭留下的绵羊。
第一次第二次忘了,他没提,是给苻缭过来的借口。
第三次苻缭还没带走,看来这羊对他也没那么重要。
不过是顺带关心一下。
“喂给青鳞去。”奚吝俭道。
殷如掣吃惊道:“殿下,这……”
“孤府里养的羊,何时成他的了?”他显出几分不耐。
殷如掣稍犹豫一瞬,奚吝俭已经拎起那只羊。
它无助地咩咩叫着,却感觉也不是那么想要活着。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窜到了房门边。
青鳞舔了舔爪子,闻着主人的味道便靠过来。
奚吝俭眉尾一动:“刚好。”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青鳞知道这是表扬的意思,扒拉了一下主人的衣裳。
奚吝俭把羊放在它面前。
殷如掣忍不住道:“殿下,世子若知道了,恐怕会生气的。”
“他生气与我何干?”奚吝俭冷着脸,“孤何时要看他脸色行事了?”
殷如掣自知失言,不敢多说。
奚吝俭盯着那只小羊,见它没有慌乱跑开,只是一步步后退。
青鳞亦没有急着上前。
它似是认出这只羊是它恩人护下来的那只,兜兜转转,只向前踏出一步。
绵羊见状,竟然也学着它恩人一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
青鳞立即退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求助地望向主人。
绵羊不知其意,见它还没动静,甚至用那只受了伤的腿碰了碰青鳞。
青鳞吓得立即收回前爪,跑回主人身边,直接趴下了。
“没出息。”奚吝俭轻斥道。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第33章第33章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林星纬已经在那儿坐了有一阵了。
他不慌不忙,悠闲地打点上下,仿佛自己是阁里的唯一主人。
苻缭已是提前来赴班,没想到林星纬比他还要早些。而林星纬瞧见苻缭,亦略显惊讶。
苻缭对他笑了笑,林星纬反应过来,这人并不是他印象中那样目无下尘的。
他有些尴尬,最终还是别扭地朝苻缭点头示意。
苻缭今日要处理的是他州呈上来的乡试试卷,这些试卷散乱而多有缺失,均是战乱时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如今都要交到文渊阁汇总。
林星纬处理完手上的事,视线不自觉便飘到苻缭身上。
苻缭总是淡淡地笑着,似乎每日都有好事发生,饶是想发难,见到他那张清秀而温和的脸,又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了。
林星纬撇了撇嘴,见苻缭手上的事情还未处理完,有些不耐。
“要我教你么?”他看出苻缭真是一步步照规矩来的,不免道,“你这样太麻烦了,浪费时间。”
这些繁杂的程序,都是因先前北楚尚文导致宗册积压过多而定制的,如今文书量锐减,便不必反复确认。
苻缭不紧不慢:“做完了也没什么事干,不如就慢点好了。”
林星纬方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礼,像是故意在苻缭面前摆出老人的优越感。
他懊恼一瞬,被苻缭看在眼里。
“林郎中怎的自责起来了?”他莞尔道,“我刚来有许多东西不熟悉,你看着着急是正常的。”
林星纬惊于他的敏锐。
他皱了皱眉:“倒不是因……”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性子的由来,不免厌恶,默然止了话头。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不时扭曲一下,似是陷入了不好的回忆。
苻缭手中的工作放慢了些。
“既然现在清闲得很,林郎中不如聊会儿闲天?”他道,“反正这儿偏僻,又没人来。”
林星纬闻言笑了声:“怎么没人,上次官家不久特意过来兴师问罪了么?”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兴师问罪的当事人就在自己身边。
林星纬连忙咳嗽两声,又想到了那日的事情。
“官家来找你做什么的?”林星纬道,“我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
——而你最后安然无恙。
他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苻缭道:“为千秋节,官家让我说动璟王同意新修园林,不过璟王那日没同意,官家便有些着急。”
他拿镇纸将桌上的纸张压着,见林星纬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官家是小孩子嘛,一时间脾气大也是正常。”他笑道,“后来璟王同意了,他也没再找我麻烦。”
林星纬抿了下嘴:“官家让你说动璟王?”
果然还是和璟王有关系。
他脑袋偏了偏,不再对着苻缭。
“是,我因要训练羽林军,与璟王有接触。”苻缭见他如此,顿了顿才说。
“羽林军?”林星纬奇怪地歪了下头,“为何?”
苻缭仔细地看着他的反应。
“为了让璟王尽快出征。”
林星纬嘴角立即勾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你和璟王是一伙的呢。”
苻缭总觉得林星纬对奚吝俭的厌恶有些不同于常人。
“不过,你真有如此实力?”林星纬上下打量着苻缭,“竟然真能说动璟王?”
他忽然眼睛一眨,面色又阴晴不定起来。
“官家让我去办的,我也不敢不从。”苻缭应道。
林星纬揣摩其中意思,啧啧两声:“左右逢源。”
说罢,他又抿了下嘴,眉毛也拧了起来。
苻缭整理完手上的试卷,看着他笑道:“不过是会些让人不生气的法子罢了。”
林星纬意识到,苻缭刚刚是在转移话题。
他是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纠结么?
林星纬不说话了,眼神躲了躲,手上无意义地摆弄着桌上早已被他收拾好的东西。
苻缭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像是没发现,留下林星纬一人兵荒马乱。
摆弄一阵后,林星纬才平静下来。
他偷偷看了眼苻缭,发现那人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上,好像方才他们从来没聊过天,他也不在意自己因何而纠结。
林星纬坐立不安了好一阵,苻缭还是不动如山。
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苦恼么?”
苻缭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意外,让林星纬产生了自己是无理取闹的感觉。
他顿时生了失落之感。
苻缭眨了眨眼,解释道:“我只是看林郎中有些痛苦,不好再提,怕教你不高兴了。”
“我刚刚很痛苦么……”林星纬喃喃,又拧了拧眉。
“如果林郎中想说,我随时洗耳恭听。”苻缭打消他的疑虑,“倒是要看林郎中愿不愿意信我。”
林星纬一愣。
信不信……他没想过。
他只是觉得苻缭与传闻中大相径庭,他没法想象如此温和的一个人,竟然会被传成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纨绔。
“是不是璟王故意把你传成那样的?”他疑惑道。
“嗯?”苻缭没想到他会如此问。
“你们苻家不是早与璟王不对付了吗,特别是明留侯。”林星纬道,“肯定是璟王为了打压你们家,故意散了谣言抹黑你们。”
“你好像很讨厌璟王。”苻缭道,“因为他是新党?”
“新党旧党无所谓。”林星纬皱眉道,“你怎么也和那些老古董一样谈论起新旧党了,我讨厌璟王是因为他强词夺理,总喜欢强迫人按自己的意愿去做,还喜欢对人评头论足。”
苻缭眉头稍压低了。
“比试那日,他不是直接把你扛过去了么?”林星纬举例道,“说好的时间又要提前,这不就是只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还要逼着人顺从么?”
苻缭只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形容,和奚吝俭微妙地稍对上了,又不是完全能应上。
像是提供给林星纬发泄的一个对象罢了。
他犹疑着问道:“你讨厌的,真的是璟王么?”
林星纬立时僵住,眼神发直,瞳孔微缩。
“我……”他痛苦地摇摇头,“我、哎……”
“其实我讨厌我爹。”
林星纬顿时泄了气:“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立即补充道:“不过,璟王也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他最后道。
他说完后便悒悒不乐,靠在桌边。
“我明明和我爹说了我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感兴趣,他非说我势利,想要往倒戈新党,硬是要给我安一个职位来。”他小小啐了一口,“他还好意思说我?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真以为我……”
说到这儿,他又止住了。
“我明明讨厌我爹那样,性子却莫名其妙越来越像他。”他道,“每次都忍不住对人评头论足,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林郎中能意识到这点,就已经与令尊不同了。”苻缭道。
林星纬叹了口气:“别说了,我爹马上又要升官了,到时又有理由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苻缭微微一愣:“不知令尊……?”
“千秋节后,他要接替祖官人的工部尚书一职。”林星纬道。
*
苻缭下值后回到府里,本来算好时间可以避开苻鹏赋,没承想在府门口便撞个正着。
苻鹏赋问道:“去哪了?”
苻缭见他像随口一问,应道:“出去逛了逛,有些无聊,便回来了。”
“放屁!”苻鹏赋立即怒道,“你还敢骗你老子了?!你分明就去当那个什么什么官了是不是!就那个看书的?!”
苻缭沉默一会儿,才缓缓道:“您连我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如此生气呢?”
苻鹏赋气得抽了一声,一脚跺在地面,周围像是轰然震动一般,苻缭感到些许眩晕。
“老子跟你讲,当这些文官就是没用的,读书也是没用的!”他指着苻缭大骂,“你别以为你读了书别人就能高看你,这早就不是以前了!你身子这破烂样,就没人瞧得起你!”
“爹。”苻药肃不知从何而来,按住苻鹏赋,“爹,阿缭先前玩心重,不知道这些很正常的,您怎么与他置气了呢?”
苻鹏赋被他一说,稍冷静下来:“哎,也对,阿缭啊,不是我说你……”
他此时的脸上又略带些歉意。
苻缭眼眸动了动。
他想弄清楚苻鹏赋为何对此事反应如此之大。
“我身子就这样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苻缭试探道,“我做点喜欢的事都不行了么?读书又怎么了,我多识点字可是对自己不好了?”
苻药肃眉头一皱,悄悄示意苻缭别再提这事。
“好啊,你胆子大了,敢忤逆你老子了是不是?”
苻鹏赋刚消下去的火气顿时被点燃了,拽下身边的一根柳枝,直接往苻缭身上抽过去。
苻药肃顿了一下,按着苻鹏赋的手松开了。
等苻鹏赋手里已经甩出柳枝,确实要打到苻缭身上时,他才意识到这一鞭下去会有多严重。
他立即要拉,但已经来不及了。
苻缭躲闪不及,眼见那还抽了几根嫩芽的柳枝就要招呼到自己身上。
脚下如同被钉住一般不能动弹,他下意识闭起眼,抬手去挡。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而是被沉香味给冲散了。
奚吝俭单手牵住那根纤细的柳枝,轻轻一拉,苻鹏赋便动弹不得。
“殿下。”苻缭眼眸亮了亮。
奚吝俭瞧见他松了口气,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见到自己的欣喜。
可他见到自己,有什么理由高兴呢?
“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苻缭问道。
奚吝俭的手没松。
“不要紧。”
他挑了挑眉:“孤只是来通知世子,你被免去训练官的官职了。”
第34章第34章
听见奚吝俭的话,大门内外霎时间安静下来。
苻缭笑容一顿,苻鹏赋如梦初醒。
是啊,怎么忘了他儿子还是羽林军的训练官!
当初那可是在自己面前说过的。
苻鹏赋手中的柳条直接脱了手,又对苻缭破口大骂起来:“好啊你!苻缭,你真是不把你爹放在眼里了,训练官这事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你故意想让老子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是吧?”
他的声音太过洪亮,震得苻缭眼前发晕,不自觉往奚吝俭身边躲了躲。
却躲空了。
奚吝俭不知何时让开了距离,苻缭恰好挨不到他的身子。
苻缭双目微微睁大,便往一旁的门槛靠了过去,才勉强站住脚。
苻鹏赋那边发着火,蓦地察觉一阵杀气,瞧见是奚吝俭,嚣张的气焰才稍微收敛些。
“您作为我的父亲,不知我担任什么职位,我才应该生气才是。”苻缭不喜苻鹏赋莫名地甩锅,“既然您知道我任了文职,那为何不知我还有另一职位?我还以为是您故意要为难我,才不提的。”
苻缭说话虽清,在这混乱的场景下却是掷地有声,周围立时安静下来。
苻鹏赋一下被架在道德难处上。
不只是奚吝俭阴鸷的目光,就连府邸里的下人听见苻缭的控诉,都偷偷往自己身上投来目光。
“这是苻延厚那臭小子告诉我的!”苻鹏赋直接脱口而出。
苻缭有些意外。
他以为会是苻药肃告诉苻鹏赋的,毕竟他刚刚故意放了手,是要让那柳枝故意打在自己身上。
虽然他后面也反应过来,想要止住。
苻缭越来越不明白这家子人各有什么秘密了。
苻鹏赋还在慌乱地解释:“那臭小子,老子早该知道他就知道玩,能完全听出个什么来?!还敢故意耍老子……”
他像是又找到了一个出气筒,而这个出气筒恰好不在现场,便任由他泼脏水。
“都是那个小兔崽子,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苻鹏赋打定主意,心中有了底气,望向奚吝俭,“璟王可没有罢免官员的权力吧?”
旁边的苻药肃忍不住出声。
“爹,先别说了!”他连忙道。
“凭什么?你是爹还是我是爹?你让我说我就不说?”苻鹏赋气得上头了,说话开始口无遮拦。
“不罢免,可以。”
奚吝俭率先开口了。
苻缭遽然不能呼吸。
奚吝俭手一动,用柳条勒住了他的脖颈。
而且还在缓缓收紧。
“阿缭!”
苻药肃想上前,被奚吝俭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璟王,你想干什么!”苻鹏赋变了脸色,声音也颤抖起来。
“今日早朝时,孤要罢免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吏,也有人这么对孤说。”奚吝俭不疾不徐,“不罢免可以,换一个下场便是了。”
“怎、怎么回事!”苻鹏赋四下看了看。
他一向不关注朝堂,反正这爵位足够荫蔽他与他的子孙后代了,他何苦还要再捞一个官职每天累死累活?
旁边的小厮哆哆嗦嗦开口了:“璟王上朝时要罢免十二位官人,被官家否了后仍要如此,官人便说璟王无权升任罢免,于是璟王就……当场……”
他说着,缩了下脖子,退回原位。
苻鹏赋听得瞠目结舌:“怎、怎么没人和我说!”
小厮咽了下口水:“大街小巷都说道着呢……”
苻缭也吃了一惊。
他仰起头,对上奚吝俭幽深的眼眸。
他的衣裳干净整洁,仍然熏着沉香味,看不出他几个时辰前还在手刃人。
他感觉得到,奚吝俭并没有多用力。
每当收紧后,只要再过一会儿,那窒息感便会陡然松弛下来,给他一息喘息的时间。
而后又立即收紧。
但都微妙地维持在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似是想用此种方式警示他,有什么地方惹到了奚吝俭,又像是奚吝俭在和自己怄气,而他成了不幸被迁怒到的那个人。
奚吝俭确实蕴着火气,但至少不是因为眼前的事。
苻缭不知奚吝俭情绪为何变化如此之快。
或许不是突然转变,只是自己没注意到,只等爆发了,才迟钝地发觉不对。
奚吝俭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苻缭。
柳条下的淡红印记若隐若现,仰起的脖颈让锁骨更加明显,就在他略显宽大的衣襟内直直往自己眼眸里冲。
本就白皙的皮肤被阳光一照,更是像透明一样,看得见几条青色的血管,像是蛊毒,又像情丝,深埋在之中,又如此凶猛地撞击着皮肤,让人感觉触手可及。
他努力地呼吸着,像是搁浅的鱼,而且能让他活下来的水源就在眼前。
他只能祈求那水源高抬贵手。
苻缭的气息稍弱了些。
“殿下……”他听见那人气息不稳,“殿下对我有何不满,可以直说出来。”
奚吝俭先前也生气过,但他从来不说原因,发作前也没有明显的征兆。
长此以往,身子迟早要出问题的。
奚吝俭不以为意。
又是这一套。
气都喘不上了,还惦记着季怜渎呢。
苻鹏赋这个自私蠢货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的。
奚吝俭的手陡然收紧了。
苻缭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说实话,他已经不大能感觉得到了。
脑袋一片空白,身子开始酸软无力,他不得已用双手抵住绞在自己脖颈上的柔软柳枝。
“殿、下……”
苻缭方才意识到先前的力度,对奚吝俭来说只是过家家一般。
闻见苻缭的气息突兀变弱,奚吝俭遽然回过神来。
他顿时松了手上力气。
这是第几次了。
因为几句话便无端恼怒,还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
奚吝俭垂下眼,瞧见苻缭的胸膛急促而不成规律地起伏,渐渐归于正常。
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奚吝俭知道自己突然的失控,均是与苻缭有关,他却说不上这突如其来情绪因何而生。
只是见到这个人,他的心脏便跳得比以往更不成章法。
随时会溃不成军。
该远离他。奚吝俭想。
苻缭猛烈咳嗽起来。
奚吝俭看见他双手捂着脖颈,鲜艳的红色仍从白皙的细指里露出些许。
他的双手开始使力,想止住自己的咳嗽,但收效甚微,因恐惧和着急渗出的汗水挂在清秀的脸颊上,昭示着这个可怜的人方才经历了什么样的苦痛,反倒唤起作恶之人的廉耻。
是自己造成的。奚吝俭清楚地意识到。
该由自己负责。
最后一次。
他匆匆收了力,捞住苻缭。
苻鹏赋这个一家之主被吓坏了,更别提其他人,均是呆若木鸡。即使瞧见苻缭已无大碍,仍是不见有人敢动弹。
奚吝俭眸色深沉几分,带着苻缭就要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跑动声,奚吝俭面色顿时冷了下去。
“朕不同意!”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众人听见其自称,才如梦初醒,匆忙下跪拜见。
只有奚吝俭没动,当然苻缭亦没有力气动弹。
奚宏深瞪了奚吝俭一眼,但也只有一眼。
苻缭瞧见了,他是一人前来的,还气喘吁吁,显然是自己跑过来的,右边衣袖还被不知哪家铺子蹭了一点灰。
“官家怎么如此狼狈?又是自己出宫来的?”奚吝俭面若冰霜,“如此任性,怎么做一国之君。”
“任性的明明是你!”奚宏深大喊道,“不就是要修一个园林,至于那么生气吗?又没占你府邸的位置!你就在朕的大殿里杀了十二个人,血腥味现在都没散开!”
苻缭了然。
奚吝俭是借着这个被迫同意新修园林而泄愤的由头,在铲除异己。
“他们本就是贪腐之人,孤杀了又如何?”奚吝俭毫不在意,“倒是官家,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摆在眼前,为何还要驳回孤的决定?”
他幽幽道:“本来有些人只需要丢个官位,被官家这么一搅和,连命都丢了。”
“你、你……”奚宏深脸涨红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更像是害怕说出来。
奚吝俭已经替他回答了:“因为那些人里十有八九,都能让你开心,你想让他们继续哄着你,是不是?”
“我、我没有!”奚宏深竟是转过来看着苻缭解释,“是他胡说!”
“胡说?”奚吝俭指腹动了动,“忠训郎翁厂因为你厌恶其妾,便杀了她向你献上人头;军器监卢俟知道你内库空虚,便以次充好省下工费给你,致使东军的多名将士在刀枪马术演练上身负重伤,云麾将军得知后气得当场吐血而亡,你还在拍手叫好,是不是?”
奚宏深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想反驳,但发出来的音节已经支离破碎。
他期望苻缭能帮自己说话,但苻缭一直在小声咳嗽,看起来是没空理会他们之间的争斗。
奚宏深嗓子已然有些哑了,明明之前只要米阴还有那些个大臣一说话,奚吝俭便会与他们吵起来,自己只要说决定就可以了。
奚宏深想发火,但周围实在找不到人,一股酸楚情绪压在胸口,只能先把自己来的目的说了。
“你放开他!朕可是有事要交给他去办的,你若把他弄死了,便是杀了朕的钦差大臣!”
奚吝俭扬了扬眉:“官家最近还有什么要事需办?”
“就是给朕修花园的事!”说到这里,他颇有底气道,“还有璟王你!自今日起,此事全权交由你们二人来办!其他人供你们随意调度!务必在朕的生辰前完工!”
苻缭迷糊间有些不解。
他未来得及看奚吝俭的反应,便听见奚宏深又喊起来。
“只要出了一点差池,你们俩就都等着掉脑袋吧!”
第35章第35章
众人一时间寂静。
最先出声的是苻鹏赋:“好!好好好!”
他喜上眉梢。
这可是官家钦点的大工程,若是做好了,阿缭还不是一步登天,还能光耀门楣,让他们明留侯府更是辉煌?
苻缭面色却不好看。
摆明了送给他们俩的陷阱,苻鹏赋还着急着把自己送进去。
府里下人皆松了口气。
苻鹏赋还想上前再问,被奚宏深跺了跺脚又吓回去,识趣地让所有的人都散开。
门口顿时空空荡荡。
苻缭不由得想起奚吝俭之前的话。
苻鹏赋这样的人,真的有能耐用战功换取这样显赫的爵位?
奚吝俭将柳条缓缓收起,又猛地甩在地上。
奚宏深顿时抖了一下,防备地看着他。
“祖官人不是说要为官家亲自献上贺礼?”他道,“这就要不干了?”
“他给朕的最好贺礼就是提前回家。”奚宏深得意道,“他就特别听朕的话,提前辞官了。”
苻缭心底感慨。
虽然祖时的目的是保下自己,但看到奚宏深这个模样,他还是觉得,朝廷里需要多一些这样的人。
“所以你不许杀他!快把他放了!”
奚宏深趾高气扬起来,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苻缭,并不让人害怕,反倒是要与他解释什么,生怕他跑了。
“孤有说要杀他?”奚吝俭道。
“你刚刚差点就把他杀了!”奚宏深指着苻缭脖子上的伤痕叫道。
奚吝俭啧了一声。
苻缭第一次见到他在交锋中处于下风。
还是因为一句话。
苻缭低声道:“殿下,官家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奚吝俭的目光在苻缭身上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按着他的手没松开力气。
苻缭又微微踮起脚尖,不显眼地耳语道:“殿下若不放心,在旁边听着便是。”
温凉的鼻尖触及奚吝俭的肌肤,似正好划在那突突跳动的血脉上,教它僵直一瞬,回味着蓦然间贴上来的微寒。
竟让那儿的更热了些。
罢了,能保持一点距离也好。
奚吝俭无言松开手,便见到苻缭缓缓离开自己身边,朝奚宏深走去。
奚宏深看见苻缭,眼睛亮了亮,一门心思转移到他身上,忽然想起奚吝俭,再探头去看,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又看向苻缭,眼眶里的红色还没淡,整个人忽然低落下去。
苻缭轻声问道:“官家怎么了,是累了?”
奚宏深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顿时又冲出来。
“不许看!再看朕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他一边拿袖子挡着自己一边道,“这袖子怎么脏了啊,被谁碰到了,朕不要了!”
苻缭一时失语,上前,蹲下身用自己的手给奚宏深擦了眼泪。
奚宏深伤心坏了,眼泪鼻涕混在一起。他刚想叫人,发觉惯例使唤的太监侍从都不在身边,哭得更厉害了。
“一点都不好玩……”他噎了一下,“你不许动朕,你这是以下犯上了知不知道!”
苻缭叹了口气,安慰道:“官家不如给我一个冒犯的机会。官家是怎么了,是谁胆子那么大,敢惹到官家?”
闻言奚宏深才怒道:“当然是奚吝俭那个王八蛋!我、我没有做那些……”
苻缭了然。他指的是刚才奚吝俭接他老底的那几名官吏。
不过苻缭亦不觉得,奚吝俭是空口无凭便抹人清白的人。
“这么说,是璟王污蔑官家了?”苻缭问道。
奚宏深眼睛亮了点,盯着苻缭一个劲地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朕的!”
只有这个人,与其他人都不同,不同于奚吝俭那样处处针对,也不像米阴那样总与他说七说八。
只有这个人,真正会听自己的话。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称心的玩具,开了话匣:“那个什么厂的,是他那小妾不给朕揪她儿子的头发,本就该死!还有那个军什么的,那朕的内库空了,本来就该补足的,对不对?”
他一口气说完,也不再那么抽噎,似是肯定苻缭会认同他一般,期待地看着他。
苻缭沉默片刻。
“那官家为何还要将园林事宜交给璟王处理呢?”
“你怎么不回朕的话!”奚宏深喊道。
苻缭眼眸四下动了动,安抚笑道:“怕官家再说下去,要累坏嗓子。”
奚宏深一顿。
他挠了挠脸,也回苻缭的话道:“是米阴和徐径谊跟朕说的。他们说,只要这工程交给他办,朕就能从中挑刺,然后便有理由降他的罪了!”
苻缭眉头微皱了起来。
“那为何官家又想我也一并参与?”他问。
官家愣了愣,道:“给你一个表现机会呀!你要是把朕的园林修好了,朕可以赏你特别多的金银财宝,还可以一步登天!你不知道吗?这可是不少人这辈子的愿望!”
苻缭感觉自己额上已经出了些汗。
“可是官家若要挑出璟王的错处,便代表园林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耐心解释道,“官家方才不也说了,我也要一起受罚的。米总管与徐官人没有提醒官家这一点么?”
奚宏深被提醒了,才回过味来:“好像是哦……他们怎么不和朕说!是不是他们也别有用心,不把朕看在眼里!”
他说这话时,反倒没有多少愤怒,只是发泄不满。
苻缭大抵知道原因。
“他们二人常伴官家左右,定然是相当信任官家的。”他道,“兴许是他们确定官家一定不会降罪于我,才未提醒官家。”
奚宏深面上微红。他紧张地双手交握,不断捏着手指骨。
“是这样么?”他兴奋得像是不安一样,“朕就知道,还是有人关心朕的,不是所有人都像朕爹娘一样,嘿嘿……”
苻缭顿了顿,眉眼稍稍落下。
奚宏深不知怎的,突然有很多话想讲。这些话他不曾说给任何人听过,他知道他们只会敷衍自己。
“你知道吗,我爹娘就是大混蛋!”奚宏深小声道,“竟然还有那么多人尊敬他们!”
苻缭便也配合地俯身去听,两人像是在说悄悄话。
“他们怕死奚吝俭了,总念叨着他要回来抢皇位。”奚宏深情绪陡然低了下去,“生了我之后,他们竟然不告诉别人!就把我当野孩子养,搞得宫里不少人都不知道有我!他们见到我就欺负我!他们就是怕奚吝俭知道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苻缭听懂了其中的意思。
他朝奚宏深靠过去了一点。
“然后有一天,奚吝俭真的回来了!他特别高大,我藏在龙椅后面,都看不见他的脑袋,他就穿着一身亮亮的盔甲,上面全是血。”他咽了下口水,“那是我爹第一次让我待在龙椅后,我还以为他终于要对我好了……”
苻缭默默地听着。
“没想到他就是为了对付奚吝俭!!”奚宏深眼眶红得可怖,“他们生我就是不想奚吝俭坐上龙椅!我的作用就是这个,所以他们才故意瞒着所有人,就是为了骗过奚吝俭!他们根本不在意我!”
他说着猛地咳嗽起来,苻缭小小出了口气,轻轻地顺着奚宏深的背。
“凭什么?!明明我才是嫡子,我却要怕奚吝俭!我爹娘也怕他!为什么?!”
奚宏深终于忍不住趴在苻缭身上大哭起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抽抽噎噎地道:“你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朕就把你的舌头拔了,还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耳朵也割了,双腿也断了,还有……”
他哭着哭着,趴在苻缭身上睡了过去。
奚宏深虽然体型小,体重却是实打实的,苻缭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找到了!”
不远处终于传来了欣喜的叫声:“官……在这里!”
几名年轻的侍卫赶忙跑过来,苻缭连忙示意他们噤声。
见官家的状态,他们也立即放缓脚步。
其中一名侍卫有些怀疑地扫了苻缭两眼:“阁下是……”
苻缭抬头。
明留侯府四个大字的牌匾就在他脑袋上。
几人反应过来:“原来是世子……失敬失敬!”
他们说着,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几圈,神情莫名怪异起来。
苻缭不解。
但米阴紧随其后地来了,有些空洞的视线盯了一会儿苻缭,才淡淡地谢过,将奚宏深领走。
其余人的脚步一消失,奚吝俭的身影便出来了。
殷如掣跟在他身后。
“你的爱好就是听人倒苦水?”奚吝俭道。
“不是爱好不代表不能听。”苻缭笑了笑,面色有些凝重。
他大抵知道奚宏深这无法无天的任性是怎么来的了。
但奚吝俭在重回朝堂的那一刻,面对他父亲的防备,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看向奚吝俭,发觉奚吝俭的目光凝在他脖颈上。
苻缭下意识摸了摸。
大抵是勒痕,一圈一圈的有些发热,指腹少凉,触上去有种诡异的舒适感。
几道伤痕并不集中,可以清晰地窥探出柳枝是如何交错缠在上面的。
苻缭一点一点摸过去,冷热之间的交缠教他忍不住发了抖,思绪飘向记忆不多的窒息感。
发现苻缭察觉自己的目光,奚吝俭立即收回视线。
“殿下……”
他咳嗽两声,没有再问,而情绪依然隐在了说出口的两个字中。
“有功夫担心别人,不如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奚吝俭果然避开了这个话题。
“这不是在照顾了么。”苻缭不断地触碰着存在感渐渐增强的伤处,“这伤也急不来的。”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认输般笑了笑。
“这个急不来,那闲话呢?”他道,“今日一见,又要说不清楚了。”
苻缭一愣:“什么闲话?”
奚吝俭看了殷如掣一眼。
殷如掣不情不愿地站出来。
原本以为那晚世子打断了他的汇报,没想到最后还是没逃过。
还要在世子面前说!
“就是……官家先前夜里找过世子。”他磕磕巴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