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阴雨连绵。灰蒙蒙的云层笼罩着大地,像一块看不到头的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多萝西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那块地变得泥泞不堪,处处是明晃晃的小水坑。但不管是晴是雨,她照例会下地劳作,这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她种上大蒜,并混杂着种了一些冬黑麦和长毛野豌豆,用以盖住湿润的地面。另外她把苗床划成一块一块,用白云石间隔开来,并撒上肥料,准备来年开春种些作物。
这天她又在忙着干活,一辆送花的厢式货车驶上了街对面的停车道。
多萝西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穆勒齐家的房子。雨幕茫茫,硕大的水珠沿着帽檐滴落下来,遮挡了视线,萤火虫小巷里的黑色丝带变得模糊不清。
对面的房子已经许久没人住了。穆勒齐一家要么在医院里陪着凯蒂,要么在凯蒂的家里陪着她的孩子们。这些天来,多萝西负责帮他们收信,并妥善地放进门廊下那个银色的牛奶箱里,此时箱子里的信件早已堆积如山。曾经有过几次,她发现箱子里的信件被取得干干净净,于是便知道巴德和玛吉偶尔会回来,只是近一个月来,她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或者他们的车子。
多萝西放下泥铲,慢慢站起身,并习惯性地摘下手套塞进腰带。她从园子里走出来,穿过后院,沿着前院的一侧向车道走去。
她刚走到自家的信箱前,那辆厢式货车已经从穆勒齐家的车道上倒了出来,随后左转驶入了萤火虫小巷。
她踩着一双大胶鞋来到街对面,走上碎石车道。右侧,郁郁葱葱的青草地从农舍一直延绵至围绕着房子的、纵横交错的栅栏。走近白色的门廊时,她不禁想道:这里对女儿来说是最接近家的地方,而她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门廊下堆满了插花,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桌子上,甚至有一簇就放在牛奶箱子上。多萝西一阵难过。她从近旁的一个花束上拿起一个信封,打开看了看。
务请节哀顺变。
我们永远怀念凯蒂。
戈德斯坦一家敬上。
多萝西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悲伤。她甚至连凯蒂·雷恩的样貌都想不起来。她记忆中除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一抹恬静的微笑之外,再无其他。
大麻、酒精。这两样东西从她身上偷走了太多太多。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找回那些过去的记忆。
毋庸置疑,凯蒂的离世一定让塔莉伤心欲绝。多萝西对自己的女儿也许谈不上了解,但有一件事她非常清楚:凯蒂是女儿脚下的土地,是保护着她、使她免于摔倒的栏杆。凯蒂是塔莉一直梦想但却从未拥有过的姐妹,是她一直无限向往的家。
多萝西希望巴德或玛吉能早点回来,否则到时看到门廊下堆满枯萎的花该多么让人沮丧。可她能做点什么呢?
或许,她可以找她的女儿。
这念头令她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许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出现可以让塔莉看到她的改变。于是她急匆匆地赶回家。前后打了将近三十分钟的电话,终于问清了凯蒂的葬礼安排。葬礼将在几天后在班布里奇岛的天主教堂举行。在斯诺霍米什这样的小地方,死人的消息总是传播得特别迅速。
多萝西开始为这件即将到来的大事准备起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在公开的场合露过面了。于是,10月5日这天,她冒着倾盆大雨骑车到镇上理发。为她剪头发的年轻女孩儿时而掩嘴偷笑,时而啧啧连声,多萝西知道她一定是没见过这么长、这么乱又这么白的头发,不过多萝西这辈子被人评头论足的次数多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所以她并不在意,也懒得解释。况且她又不指望自己能变得像简·方达[1]那样美艳照人,她已经老态龙钟,身材走样。她只想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不会给塔莉丢脸,同时也想让女儿看到她实实在在的改变。
所以她只要求把头发剪短到及肩的长度,并让那个穿着摩托靴的黑人小姑娘帮她吹干,直到头发能自然垂下并形成好看的波浪。然后她来到第一大街(在这里她又引来人们的一阵窃窃私语和啧啧感叹),走进一家本地小服装店,买了一条黑色长裤和与之相配的高领毛衣。她让店员把衣服用塑料袋包好,拿着走回她的自行车。然而当她走到车前时,她刚刚理好的头发又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了,不过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她脑子里一直在专心思考着葬礼上要说的话。
又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很抱歉你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我知道她在你心里有多重要。
我戒酒了,到现在已经有297天。
她特意买了一本关于如何帮助亲人走出悲痛的书。但书里的大多数话倘若从她的口中说出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时间会治愈一切的。祷告会让你舒服些。不过有些她倒可以试试:我知道她对你有多重要。人生中有这样的一位朋友,你应该感到幸福。她把其中一些有用的句子画出来,并对着镜子练习,尽管她需要假装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是多么年老体衰,以及毒品和酒精在她干瘪的皮肤上留下的印迹。
葬礼那天,天气倒格外晴朗。她认认真真洗了个澡,好好梳了梳头,不过在设计发型的问题上她无计可施,头发虽然剪短了,但看上去仍然摆脱不了过去那种爱因斯坦和老嬉皮士合体的感觉。有什么办法呢?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忧郁疲惫,那是再多的化妆品也改变不了的。她的眼神儿已经大不如前,手也会不自觉地哆嗦,看上去多半像《兰闺惊变》里的贝蒂·戴维斯[2]。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心收拾了一番。她刷了牙,穿上新衣服。嗯,现在的她看起来有点儿——只是一点点——布莱思·丹纳[3]宿醉初醒的意思了,不过她的衣服却相当体面。
她骑上自行车朝镇上驶去。这天的阳光十分明媚,但外面还是有点冷冷的感觉。
来到镇上,她喝了一杯印度奶茶,一边等公共汽车,一边在脑子里把那些应景的话又过了一遍。
上了公共汽车,她在心里暗暗鼓励自己。她能做到。她终于有勇气面对她的女儿并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她安慰了。
望着车窗外面,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幽灵一样的面庞。面庞之外是笔直的高速公路,而与高速公路一起延伸的,是不请自来的历历往事。
一个停满车子的停车场。高大的枫树投下浓浓树荫,孩子们在城市的公园里追逐嬉戏……
我又醉得一塌糊涂。这是我唯一用来消磨生命的方式。
我为什么在这儿?因为我的母亲刚刚过世。
“妈妈。你终于来了。”
女儿美丽大方,楚楚动人,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她16岁了吧?作为母亲,我却连她的年龄都搞不清楚。黑暗在膨胀,超出了边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虚弱。
“你知道我需要你。”
塔莉在微笑,微笑。
我想起自己曾经尝试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为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可每一次都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塔莉滔滔不绝,我却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我踉跄着扑向她,对她说:“你看看我。”
“我看见了呀。”
“不,你仔细看看。我帮不了你。”
塔莉蹙起了眉头,后退一步说:“可我需要你啊。”
多萝西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母亲葬礼那天她对女儿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转身离开……还有那继之而来的,笼罩着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黑暗。男人、酒精、大麻。
那一天,她把女儿拱手交给了社会。
吱呀一声,公共汽车在渡口缓缓停下。多萝西下车后又登上了开往班布里奇岛的渡轮。
她以前来过这里吗?应该没有。即便来过,恐怕也是醉得稀里糊涂,或者吸大麻吸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之后的事,因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小岛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到处都有古雅的商店和安静的街道。这绝对是那种左邻右里都彼此相识且友爱和谐的地方,像她这样的人即使穿上体面的衣服也会显得格格不入。
她心里明白,此时倘若不是因为吃过镇定药,她恐怕会紧张得浑身出汗。不过现在还好。虽然头有点晕,但起码她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以前吃药之后,她整个人都会头重脚轻,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但如今她已经没有那种找不着北的感觉。
可尽管如此,坦白地说,她还是很想喝杯酒,定定神。只要一杯。
她伸手到口袋里,紧紧抓着那张她在上次互助会上赢得的卡片——成功脱瘾9个月。很快就有10个月了。用心过好每一天。
她随着由本地人和游客组成的人群慢慢走下船,来到岸上,重新回到阳光下。她按照地址方位穿过小镇。天色尚早,街上静悄悄的。教堂的位置比她原来以为的要远一些,因此等她赶到时,仪式已经开始了。教堂两扇高高的大门紧闭着。她这一生干过不少鲁莽之事,但这一次,她可不打算独自一人推开那两扇厚重的门。
停车场边上有两棵枫树,远看像两个硕大无朋的华盖。她在树下的一张长凳上坐下。一片秋叶耗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像只斑斓的蝴蝶从枝头悄然飘落,正好经过她的面前,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扫了一下,而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陷入了沉思。
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发现塔莉孤身一人站在教堂前面。多萝西站起身,开始向她走过去,但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参加葬礼的人忽然如潮水般从教堂里涌出来,停车场上顿时人头攒动。有几个人围住了塔莉。他们大概是凯蒂的家人:一个帅气的男人,一个只有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儿,还有两个头发乱蓬蓬的小鬼。
玛吉抱住了塔莉,后者在她怀里嘤嘤而泣。
多萝西又回到树荫下。多么可笑,她本以为这里会有她的位置,甚至痴心妄想自己能帮上忙。
她的女儿有人关心和照顾,而女儿也自有值得她关心和照顾的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安慰,彼此鼓励。这不正是人们在悲痛时所做的事吗?这不正是家人做的事吗?
刹那间,多萝西感到无以复加的悲哀和疲惫,她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一直以来,她都在追逐一束永远也抓不到手中的光。
你该知道,假装是毫无意义的。况且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
我听到了凯蒂的声音,坦率地说,我倒希望没有听到。你现在明白了,对吗?
我就像一个小孩子,紧紧闭着双眼,并相信只要我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能够真的消失。我不愿走进那片光,也不愿在这个关头一幕幕回首往事。回忆很痛。
你在躲避我。
“哼。你们死了的人什么都知道。”
我感觉她越来越近,就像逐渐靠近的火光。黄白色的小星星从我眼前的黑暗中划过。我闻到了薰衣草和爱之宝贝古龙香水的味道,还有……大麻的烟味儿。
我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
睁开你的眼睛。
她说话的方式动摇了我的决心。我慢慢照她说的做了,然而其实在我看到大卫·卡西迪的海报以及听到艾尔顿·约翰[4]唱《再见,黄砖路》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萤火虫小巷,我的卧室。我那台旧唱机就放在床头柜上,旁边还有一堆黑胶唱片。
多萝西。《再见,黄砖路》。翡翠城。生活中有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线索,为什么我会一一错过?我就像迷失在奥兹国[5]中的小女孩儿,一直在想方设法让自己相信,世界上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
凯蒂就在我身边。这里是我位于萤火虫小巷的家。我们一起坐在我的床上,靠着吱吱呀呀的床头板。一张印有“战争是儿童和一切生灵的敌人”字样的黄色海报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
你现在明白了,对吗?凯蒂再次说道,不过这一次她的语调更加亲切平和。
我不愿想——那一天,妈妈的出现是为了我,是为了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然而却被我搞砸了。我还搞错了哪些事?但在我回答她之前,耳畔又想起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哦,天啊。
是妈妈。卧室忽然不见了。我闻到了消毒剂的味道。
我扭头问凯蒂:“她在这儿,还是那儿,我是说在医院?”
闭上眼睛。凯蒂温柔地说:只管听着。
2010年9月3日
下午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