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是一步一步醒过来的。她首先感觉到了疼痛,而后知道自己还在呼吸,接着才闻到浓浓的清洁剂的味道。这使她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
医院。
她这辈子跟医院打过太多交道了,这里的光线、气味和声音都是那么熟悉。这是2005年的11月,她正处于逃亡的途中。
她静静躺着,害怕睁开眼睛。她断断续续记得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先是闪烁的红灯,接着她被抬上轮床,推进一个灯光雪白的房间。医生和护士们围着她,问她是谁把她打成那样,以及他们该联系谁。她只管闭着眼睛不理不睬。她本来就口干舌燥,即便有话也很难张嘴,而现在,她的手又开始哆嗦起来。
病房里除了她还有别的人。她能听到呼吸声,以及翻动病历单的沙沙声。她偷偷睁开情况稍好一点的那只眼睛,因为另一只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你好,多萝西。”一个身材臃肿的黑人女子说道。她满头小辫子,胖乎乎的脸颊上有几颗黑色的雀斑。
白云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她很想纠正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年轻女人,告诉她多萝西早在1973年就死了,可话说回来,谁在乎呢?“出去。”她说,她很想挥挥手,可那样一来对方就会看到她在发抖。永远不要在医院里暴露自己的弱点。一步之错,他们就会把你送进精神科病房。
“我是凯伦·穆迪医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你动手打了送你来的医护人员。”
白云叹气道:“你是来给我做鉴定的吧,这么说吧,我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威胁。如果我不小心打了人,那肯定是意外。”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做精神鉴定。那你应该知道规矩的。”
白云耸了耸肩。
“我看了你的病历,多萝西,也向警方了解过。你的情况比较特别。”
白云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身上多处骨折,这很不寻常。而且我看到你锁骨上有烟头烫伤的痕迹,我猜别的地方应该也有吧。”
“是我自己笨。”
医生合上病历单,“我可不信,多萝西。而且我认为你的自我治疗是为了忘记什么。”
“这是你们对酒鬼和瘾君子的新说法吗?如果是,那你就说对了。我两样都是。已经几十年了。”
医生低头眯眼看着她,随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拿着这个,多萝西。我在一家康复中心工作。什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人生了,就过来找我,我会非常乐意帮你的。”
白云接过卡片,仔细研究了一番,“我猜你一定知道我女儿是谁吧。你以为她会为我的一切埋单对不对?”
“我只想帮你,多萝西。仅此而已。”
“为什么?你为什么想帮我?”
医生缓缓捋起她的衣袖。
白云在她胳膊上看到一连串粉色的点状伤疤,在深色的皮肤上显得异常醒目。那也是香烟烫烧的结果。“在这方面我还是有发言权的。”医生说。
白云一时无言以对。
“这种做法已经不管用了。实际上它从头到尾都不管用。喝酒只能是雪上加霜。相信我,也许我比你更明白。我可以帮到你,或者说,我愿意一试。就看你了。”
白云看着女医生走出病房并关上门。在寂静的黑暗中,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那些伤疤她已经多年不再问津了。
老实待着,该死的。你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她强忍着痛吞下一口唾沫。对面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不停走着。12点零1分,刚过午夜。
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有人在碰她,不,是在抚摸她的额头。
这一定是在做梦。
她吃力地睁开眼。起初,眼前一片黑暗。随后渐渐地,伤得较轻的那只眼睛适应了光线。她看到一扇窗户的木框,外面一盏暗淡的灯在她的房间里投下金黄色的光。门开着,护士站灯光明亮,四周静悄悄的。
从寂静的程度她可以断定,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嘿。”有人在和她说话。
塔莉。
不论何时何地她都能一下子认出女儿的声音,即便在充斥着防腐剂味道的黑暗之中。
白云在枕头上轻轻转过脑袋,结果脖子疼得她直咧嘴。
女儿站在床边,微微蹙着眉。尽管都这么晚了,塔莉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赭色的头发一丝不乱,漂亮的巧克力褐色的眼睛,嘴巴虽然很大,但在她脸上却显得恰到好处。她今年多大了?44?45?
“怎么回事?”塔莉把放在白云额头上的手缩回来,问道。
触摸带来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白云十分怀念这种美丽的感觉。“被人打了。”她说。随后又补充道:“陌生人打的。”这样她看起来兴许不会那么可悲。
“我问的不是你怎么进的医院,是问你怎么回事。”
“看来你亲爱的外婆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对不对?”她想把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所有愤怒都宣泄出来,可她搜肠刮肚,却发现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悲哀、遗憾和疲惫。连她自己都不懂的事情,她又如何解释给女儿听呢?她有黑暗的一面,一个将她全部吞噬的弱点。她一辈子都在努力阻止塔莉知道真相,就像大人警告小孩子要远离悬崖一样。然而事到如今,所有的伤害都已无可挽回。
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就算知道真相对她们两个也未必会有帮助。搁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沟通还能解决些问题,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当然,塔莉仍然在说,而白云却并没有在听。她知道塔莉想干什么,知道她需要什么,只是一切对她来说都爱莫能助,她满足不了塔莉的需要,这一方面是力量的问题,一方面也是认识的问题。“忘了我吧。”她说。
“我倒希望能忘了,可你是我妈妈呀。”
“你让我伤透了心。”白云低声说。
“我的心也一样被你伤透了。”
“真希望……”话到一半,白云又停住了。这么多痛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什么?”
“我希望能成为你需要的那个人,可我做不到。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我也做不到。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妈妈。”
“算了,咱们心里都清楚,我没有当过你一天妈妈。”
“我是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你会接纳我。”
说一千道一万,这就是两人关系的实质——女儿对母爱无止境的需求和白云作为母亲彻头彻尾的失败。她们的关系就像一个破得再也无法修补的玩具。现在塔莉松了口,开始大谈梦想和母爱,并向她发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信号,可这一切只让白云更加过意不去。
她闭上眼睛,说道:“你走吧。”
她能感觉到站在床边的塔莉,能听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
时间发生了变形,变成塔莉的双脚摩擦地板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叹息。
白云佯装睡觉,等了仿佛几个小时,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塔莉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她掀开被单翻身下床,受伤的脚踝刚一着地,她就疼得龇牙咧嘴。跛着来到橱柜前,她打开门,心里默默祈祷着她的所有东西都能完好无缺。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棕色的纸袋,这让她一阵高兴。于是她哆嗦着伸出双手打开纸袋,发现里面装着她穿过的衣服——破旧的棕色裤子,脏兮兮的灰色T恤,法兰绒衬衣,破烂靴子,内裤。没有乳罩,没有袜子。
纸袋底部,她的项链像蜗牛一样盘成一团。
实际上,那已经不再是项链,只不过是一根毛绒绒的绳子上串了几段干了的通心粉和一颗珠子。
白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心,看着它,往事再度浮上心头。
生日快乐,我为你做了个小礼物……
10岁的塔莉用一双肉嘟嘟的粉红小手把这条项链捧到白云面前,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的是希望之星大钻石。给你,妈妈。
如果白云当时说真漂亮,我太喜欢了。我爱你,如今会怎样呢?
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把所谓的项链收好,迅速穿上衣服,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跟前,犹豫着伸出了一只手。然而,当她看到自己那只苍白瘦削、青筋毕露、僵直多节且在微微发抖的手时——那简直是女巫的手——她又把它缩了回来,指尖连女儿的衣袖都没有碰到。
她没有资格碰这个女人,没有资格渴望本就没有的东西,甚至没有资格遗憾。
怀着无比惆怅的心情,她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然后打开病房门,小心翼翼地从一条走廊来到另一条走廊,直至找到离开医院的出口。我需要喝一杯。她心里一直想着。
来到外面,西雅图的黑暗很快将她吞没,她再一次成了隐身人。
白云伸手到口袋里,摸到了她从特鲁克那里偷来的、已经揉成一团的60块钱。
再过一会儿他就该醒来了,然后会像头笨熊一样伸伸懒腰,咆哮着让她端上咖啡。
她只是稍微想象了一番特鲁克怒不可遏的样子,便继续走她的路了。黎明蓦然向她迎来,灰蒙蒙的曙光羞答答地钻过两侧高楼的空隙。天上开始飘起零星小雨,而后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直至变成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朝刚刚苏醒的城市浇来。白云跑到一栋看似空着的大楼的门廊下躲雨。她坐在地上,蜷着两条腿,望着茫茫雨幕发起了呆。
头一直疼,手一直抖。但现在所有的酒吧和卖酒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
街对面有一排砖结构的老房子,破碎的窗户里挂着被单。视线越过屋顶,可以看到越来越亮的天空。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在一大堆臭气熏天、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中间徘徊。大雨将一些纸片和其他垃圾冲上了人行道。
她这辈子没少在街头过夜,可相比人生中的其他遭遇,露宿街头实则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比如跟了特鲁克那样的男人,简直要比睡在马路边痛苦百倍。她经历过的男人,不管是她自己选择的还是别人为她选择的,本质上全都一个样。拳头、酒精和愤怒。
她伸手到口袋里掏钱——特鲁克的钱。此时此刻,倘若她把那些钱扔到雨中,或许可以算作她和特鲁克一刀两断的明证?
然而当她抽出手时,躺在手心的却是一张折了角的名片。
凯伦·穆迪
西方康复中心 精神科医生
名片底部印着一行蝇头小字:是时候改变你的人生了。
这句话白云听过无数遍,说的人有医生、有社工,甚至还有她的女儿。人们总说自己能帮上忙,而且还装出一副诚心帮忙的样子。
白云谁都不相信,即便回到她仍叫多萝西的时候,以及她仍对陌生人的善良抱有幻想的幼年亦是如此。这些年来,她已经扔掉了几十张类似的名片、传单和小册子。
但是这一次,当她坐在臭烘烘的门廊下,看雨水紧追着她的脚尖时,“改变”两个字让她胸中涌起了一股冲动。她很清楚自己的孤独有多深、有多黑暗。
西方康复中心。
那条街离这里还不到一个街区。这会不会是一个暗示?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对暗示征兆之类超自然的东西痴迷无度。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纯粹的一神论者。后来她从一种信仰体系跳到另一种信仰体系。每一次信仰的转变都会伴随着沮丧和失落,有时甚至能将她打倒在地。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每次失败都从她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
而她唯一没有付之于信仰的神是她自己。戒毒、戒酒。两者同时开始。她感到害怕,倘若她真心想做一个更加健全正常的人而结果却失败了该怎么办?她还有多少值得拯救的地方?
瞧瞧她已经堕落到何种境地了。六十好几的人,却做了一个粗鲁的酒鬼的女朋友,挨打受气,无家可归,无所事事,酗酒吸毒。身为母亲却从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已经没有多少拯救的价值。她的人生已经跌到了最低点,这是她最恐惧的事。一旦被生活打败,想要独自重新站起便难上加难。她需要帮助。
这样的生活已经让她厌倦。她感到疲惫不堪。
正是这种疲惫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扶住摇摇晃晃的栏杆站起来。咬咬牙,一瘸一拐地钻进了雨幕。
康复中心位于一栋低矮的砖结构平房里,其年代之久远或可追溯到西雅图人的祖先建城之初。附近残破得发黑的混凝土高架桥上不时传来一阵轰鸣。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抓门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