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浪费时间。不管我写书需要什么材料,都别指望从这里得到一星半点。这个女人不是我的妈妈。或许她生下了我,但也仅此而已。
“是啊。”我叹口气说,“知道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用?我算什么呢?”我抓起地板上的提包,从她身旁挤过去,离开了这里。
走过一道道小沟和一座座土堆,我回到自己的车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我开着车径直回家去。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刚刚的场景,试图从中找到任何具有弦外之音的话语或小动作,可是我一无所获。
我把车停在公寓楼下。我知道我应该上楼继续构思我的书。也许今天这件事可以作为开篇的背景。至少它不是毫无意义。
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我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公寓。嗯,我需要喝点酒。
我打电话给玛拉,从声音判断她似乎已经昏昏欲睡。我对她说今晚可能会回家晚一些。她说她已经睡下,等我回家时不必再叫醒她。
出了电梯,我直奔酒吧。我只允许自己喝了两杯马丁尼,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总之最后我回到公寓时,已经接近凌晨1点。
屋里的灯全开着,而且我还听到电视的声音。
我不由皱起眉头。吧嗒一声关上了门。
沿着走廊,我一路关掉所有的灯。明天我得和玛拉谈一谈。她需要知道,不按开关电灯是不会自己灭的。
经过她的卧室门口时,我停住了。
她房间的灯也开着。门缝底下透着一丝微光。
我轻轻敲了敲,她一定是看着电视就睡着了。
没有回应,我悄悄拧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卧室里空无一人。两侧的床头柜上丢着可乐罐,电视机开着,床还是早上的模样,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中央。
“等等。”
玛拉不在家?都凌晨1点了。可她居然骗我说她在家睡觉。
“我该怎么办?”我开始自言自语了,或许我在对凯蒂说话。我疯了似的从一个房间冲进另一个房间,房门被我推得咣咣乱响。
我给她打电话,可是无人接听。我又发短信:你在哪儿???
我该给强尼打电话吗?或者报警?
已经1点10分了。捡起手机时我浑身发抖。我在手机上刚摁下9和1两个数字,忽然听到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
玛拉进来了,她像个蹩脚的小偷,尽量踮起脚尖,但即便隔着很远我也看得出来她连站都站不稳。也许她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好玩,所以一直傻笑着,还提醒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玛拉!”我的声音尖厉极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妈妈。
她吃惊地转过身,一个趔趄,倒撞在门上,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她很快就用手捂住嘴,含含糊糊地说:“不……好意思,没啥……好笑的。”
我挽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进卧室。一路上她跌跌撞撞,似乎还强忍着笑。
“行啊。”她倒在床上后,我说,“都学会喝酒了。”
“我只喝了两瓶……啤酒。”她说。
“哼。”我替她脱掉衣服,领着她走进洗手间。看到马桶,她立刻呻吟着说:“我要吐了——”话没说完,嘴里的秽物已经喷涌而出,我甚至来不及帮她撩起头发。
终于吐干净后,我在她的牙刷上挤了点牙膏,递给她。她现在脸色煞白,瘫软无力,像个被掏空了肚子的布娃娃。扶她上床时,她的身体一直哆嗦个不停。
我也爬上床,躺在她身边,并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她靠在我怀里,嘴里喃喃说道:“我难受死了。”
“你就把这看成一堂人生课吧。哦,对了,你这绝对不是两瓶啤酒的事儿。说说吧,到底喝了什么?”
“苦艾酒。”
“苦艾酒?”这又一次出乎我的预料,“那东西合法吗?”
她哧哧笑了笑。
“在我们那个年代,像阿什莉、林赛和卡洛儿这样的女孩儿只喝朗姆酒和可乐。”我皱着眉头说。现在的女孩子都喝什么我倒真不知道。难道我已经老到和这个时代脱节的地步了吗?“我这就打电话给阿什莉还有——”
“不要打。”她喊道。
“为什么?”
“我,呃……没和她们在一起。”她吞吞吐吐地说。
又把我骗了,“那你和谁在一起?”
她看着我,缓缓说道:“和治疗组的那帮人。”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哦。”
“他们比我原来想得要酷得多。”她忽然激动起来,“真的,塔莉,我们只是喝酒而已。每个人都喝了。”
这倒是实话。她绝对是喝多了,从她的呼吸中我闻得出来。如果是吸毒味道会不一样。18岁的孩子,谁还没有喝醉过呀?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喝醉时的事儿。当然,那次是和你的妈妈。我们被逮到了,想想一点都不光彩。”想起往事,我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那是1977年,正好是我该被送出去寄养的那一天。可我逃走了,直接跑到凯蒂的家里,并说服她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派对。结果我们被警察给抓住,还被关进不同的审讯室。
半夜时玛吉来领我们。
女孩子和我们一起生活首先要守规矩。这是她对我说的话。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家,尽管我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帕克斯顿实在太酷了。”玛拉靠在我身上,轻轻地说。
我不由担心起来,“那个哥特小子?”
“怎么这么难听啊?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玛拉神情恍惚间叹了口气,“有时候,当他说起他的妹妹,说起他多么思念她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他完全理解我思念妈妈的心情。在他面前我半点都用不着假装。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他就给我读他写的诗,抱住我,一直等我好受些了才放手。”
诗歌、悲伤、黑暗。难怪玛拉会为之着迷。我明白了。我读过《夜访吸血鬼》[1]。我也曾一度认为蒂姆·克里[2]在《洛基恐怖秀》中穿着紧身衣踩着高跟鞋的造型性感无比。
可玛拉毕竟年轻,而且布鲁姆医生说了,她现阶段非常脆弱,“只要是和一群人在一起——”
“当然了。”玛拉很认真地说,“况且我们只是朋友,塔莉,我是说我和帕克斯。”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不会告诉我爸爸吧?他可不像你这么开通,我和帕克斯这样的人交朋友对他来说肯定是无法理解的。”
“只是朋友就好,我希望你们一直只做朋友,可以吗?你现在还小,有些事不要太早尝试。哦,对了,他多大了?”
“和我同岁。”
“哦,那就好。我猜每个女孩子一生当中都会迷上一个诗人。我还记得在都柏林的那个周末,那是……哦,等等。这事儿我还不能告诉你呢。”
“你什么事儿都可以告诉我,塔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句话几乎令我神魂颠倒起来。此时此刻,我爱这孩子已经爱得心都疼了起来。可我不能被她的话冲昏头脑。我还要照顾她呢。
“帕克斯的事我不会告诉你爸爸,因为你说得没错,他会疯掉的。但我不会对他撒谎。所以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同意吗?”
“同意。”
“还有,玛拉,下一次如果我发现你该在家的时候不在家,我首先会给你爸爸打电话,然后再报警。”
她的笑容沉了下去,“好。”
那天夜里与玛拉的一席话,似乎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这句话的真实性可能会打些折扣,实际上,我们两个人都只是另外第三人的替代品而已,我们都代表着凯蒂。但在西雅图夏日美丽的阳光下,真相已经无足轻重。玛拉对我的爱,以及我对玛拉的爱,是我目前最需要的生命线。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而我的反应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希望能够陪伴玛拉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路口,这种强烈的渴望史无前例,即使在凯蒂身上也不曾有过。因为关键在于凯蒂并不需要我,她拥有一个爱着她的家庭,一个宠她的丈夫,一对疼她的父母。她把我带进她的家庭圈子,真诚地爱我,但归根结底我才是那个对爱有着最迫切需要的人。
而今我破天荒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在一段关系中,我成了更坚强和稳重的那一个,成了被需要的一方,或者说我有这样的憧憬。为了玛拉,我找到了改变自我的力量。我收起阿普唑仑和安眠药,把酒戒掉。我每天早早起床为她做早餐,中午又主动打电话叫外卖。
之后我又重新扑到我的回忆录上。和妈妈那次凄凉的重逢之后,我决定不再纠结于我不知道的那段人生,并非说我不在乎了——内心深处我依然不会放弃。我渴望查清我自己的人生故事,还有妈妈的故事,但我必须接受现实。我的回忆录只能基于我所知道的事情。因此,在7月一个美丽的日子里,我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开始了我的工作。
平心而论,如果你有与我相似的成长经历可能会更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作为一个过去一片空白的人,你自然而然会对那些关爱你的人格外亲近。至少我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儿,我渴望爱,需要爱——无条件的,甚至不劳而获的爱。我需要别人告诉我。不是装可怜,但我的妈妈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字;我的外婆也没有。当然,我最初的人生中除了她们两个,再无别人。
直到1974年,我搬进了外公外婆买的一栋投资房产。它位于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上的一条小街上。在我和我那吸毒成瘾的妈妈搬到这里之初,我是否知道我的生活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但自从我认识凯瑟琳·斯嘉丽·穆勒齐的那一刻起,我开始相信自己了,因为她相信我。
或许你会感到疑惑,为什么我的回忆录要以我的好朋友开篇呢?或许你会认为我是个同性恋,要么就是我不通文理,要么就是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回忆录。
我的故事之所以要从这里——看似结尾的地方——开始,是因为我的故事将围绕我们的友谊展开。我曾经——不久以前——拥有自己的电视节目,名字叫作《塔莉·哈特的私房话时间》。凯蒂与癌症做殊死搏斗时,我中断了节目的录制。
显然,作为主持人不告而别,这是电视节目的大忌。如今的我只能失业在家。
但话说回来,我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从凯蒂那里得到了许多许多,付出的却少之又少。在她临终之际,我就算放弃一切也要陪她。
在失去凯蒂最初的日子里,我悲观消沉,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动力。我心里想着,或许突然某一刻我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的肺将不再吸入新鲜的氧气。
相信我,旁人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当然,在你失去配偶、孩子或父母的时候,他们会用温言软语抚慰你,帮你渡过难关;但失去好朋友是另一回事。没有人会理解你,在旁人眼中,你需要自己克服一切。
“塔莉?”
我从电脑上抬起头。我已经这样写了多久了?“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又低下头开始检查今天的成绩。
“我要去上班了。”玛拉说。她穿着一身黑衣,脸上的妆似乎也浓了些。如今她在先锋广场做咖啡师,她说这是她的工作装。
我瞥了一眼手表,“都7点半了。”
“我上夜班啊,你忘了吗?”
是吗?她之前告诉过我吗?这份工作她是一个星期之前才开始干的。我是不是应该列一个表格什么的?好像当妈妈的都会那么做。最近她出门频繁起来了,总是和她的那些高中同学混在一起。
“搭出租车回来吧,需要钱吗?”
她笑了笑,“不用,谢啦。书进展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谢谢。”
她俯身过来亲了我一口。我目送她离开,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的视线已经回到了电脑上。
[1] 《夜访吸血鬼》:美国作家安妮·赖斯于1976年出版的一部小说。该作品为“吸血鬼编年史”的第一部,是一部描写鬼魂世界的魔幻小说。
[2] 蒂姆·克里:英国知名的演员和歌手,参演过《惊声尖笑》《金赛性学教授》等影片,不过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还是《洛基恐怖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