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壁炉边,面对塔莉。炉火烤着她的背,让她猛地一阵哆嗦。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冷。
“凯蒂去世后我应该让你爸爸带你去做心理咨询的。可我和你爸爸闹僵了。但我经常向他问起你,而且每个星期也会和你通电话。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这种事,也没有听见你哭过。你外婆说你一直处理得很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因为我尝过被抛弃的滋味,尝过悲痛的滋味。我知道崩溃是什么感觉。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几乎没有难过。妈妈离开我时,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不难受,继续向前。”
“那我妈妈去世的时候呢?”
“这对我来说更难接受。我没有及时振作起来。”
“嗯,我也是。”
“布鲁姆医生说,星期三晚上你应该去参加他们的悲伤化解治疗小组会。”
“不见得有用。”
她看出自己的回答让塔莉失望,甚至难过了。玛拉叹口气,她自己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承受塔莉那一份。
“好吧,”她说,“我去。”
塔莉起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玛拉一面尴尬地微笑,一面尽快抽身出来。如果教母知道了她有多么孤独和绝望,整个心都会碎掉的,现在她们谁都经不起再一次心碎了。她只需按照近几个月的老办法去做,假装顺从,把眼前的这一关先应付过去。只要能让大家别再烦她,几次治疗小组会算得了什么。9月一到,她就是华盛顿大学的新生了,到时候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再也不会经常伤某些人的心了。
“谢谢,”她说,“我有点累了,想去躺一会儿。”
“行,我会给你爸爸打电话告诉他这里的情况。星期四他就能来了,你和布鲁姆医生下次见面之后,他也会见见医生。”
真是好极了。
玛拉点点头,向客房走去,那个房间看起来就像高档酒店里的套房。
她还是不相信自己居然答应了去参加青少年悲伤化解治疗小组。面对一帮陌生人她能说什么?他们会要她谈她的妈妈吗?
焦虑开始由内而外渗透开来,直达表面,像无数只小虫在皮肤上爬。
皮肤。
她没想到壁橱那儿去,也不想去,可这种百爪挠心的感觉让她发疯。血液在血管中嗡嗡作响,就像同时听到几十条信号不清的外国通话线路,几十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尽管你努力去听,却仍然什么都听不明白。
打开手提箱,把手伸进箱盖上的口袋时,她的手抖个不停。
她在口袋里找到了她的太空针塔形小折刀,和几片沾着血迹的纱布。
拉起衣袖,直到露出她的二头肌。多么瘦小的一块肌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几十条刀疤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
她把刀刃按在皮肤上,用力一划。血涌了出来,美丽,丰富,鲜艳。她伸手在下面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血从胳膊上滴下,像眼泪一样汇积在她的掌心。坏心情就藏在这些血滴中,离开了她的身体。
“我没事。”她悄悄对自己说。
能伤害我的人只有我。只有我。
那天夜里,玛拉失眠了。躺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置身于这个曾经视为家的城市,聆听着栖息于首饰盒中的虚无弥漫整座城市上空。她把今天晚上与爸爸的对话原原本本回想了一遍。
挺好的。当爸爸问及她和布鲁姆医生见面的情况时,她如此回答。但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一直以来当我说一切都好时,为什么从没有一个人质疑过?
“你可以跟我谈谈。”他说。
“是吗?”她突然声色俱厉地说。现在你想谈了?可当她听到爸爸深沉的一声叹息,她又后悔自己太过无情。
“玛拉,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她痛恨爸爸极度失望的语气,那让她觉得既内疚又羞愧。
“星期三晚上我要去参加一个青少年悲伤互助小组会。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星期四就到,我保证。”
“怎么都行。”
“我为你感到骄傲,玛拉。直面痛苦是需要勇气的。”
她拼命保持镇静,任泪水蜇得眼眶发疼也不让它流下。回忆将她重重围困,脑海中是她一次次跌倒或受伤之后扑向爸爸怀抱的画面。他的双臂多么强壮,那是她曾经最安全的港湾。
爸爸最后一次抱她是什么时候?她想不起来了。刚刚过去的这一年,她疏远了所有爱她的人,而没有了亲人的保护,她变得越来越脆弱,可她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她一向很排斥哭泣,更惧怕暴露自己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头昏脑涨,浑身乏力。也许该来杯咖啡提提神,于是她穿上塔莉的睡袍,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间。
出了房门,她看到塔莉还在沙发上睡着,一条胳膊搭在咖啡桌上。桌上放着一个空空的红酒杯,旁边是一堆文件,还有一个橙色的小小的处方药瓶。
“塔莉?”
塔莉缓缓坐起身,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哦,玛拉。”她揉揉眼睛,左右晃了晃脑袋,好像那样能让自己清醒起来。“几点了?”她说话慢悠悠的。
“快10点了。”
“10点?该死。快换衣服。”
玛拉蹙眉问:“我们要出门儿吗?”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我不想要惊喜。”
“你会喜欢的。快,先去冲个澡。”塔莉不由分说把她赶进了走廊,“给你二十分钟。”
玛拉乖乖冲了澡,换上一条宽大的牛仔裤和一件宽松的T恤。她懒得吹干头发,随便梳了梳,直接扎了个马尾,便走进厨房。
塔莉已经在等着。她穿了一套至少要小一号的蓝色套装。玛拉进来时她刚把一枚药片送到嘴里,并用咖啡冲服下去。
塔莉被玛拉的手碰到时叫了一声,好像吓了一跳。随即她又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没听见你进来。”
“你有点怪怪的。”玛拉说。
“我只是兴奋而已。因为给你准备的那个惊喜。”
“我说过了,不要什么惊喜。”玛拉注视着她,“你吃的什么?”
“刚才那个?是维生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补点维生素可不行。”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玛拉,皱起了眉头,“你就穿这一身?”
“是啊,怎么了?”
“连妆都不化?”
玛拉翻了个白眼,“干吗?我又不是去参加超模大赛。”这时门铃响了。玛拉一惊,狐疑地问:“谁来了?”
“走。”塔莉面带笑容,推着她向门口走去,“由你开门。”
玛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门口赫然站着三个人,定睛看时,却是阿什莉、林赛和卡洛儿。她们看到玛拉的第一眼就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而且尖叫声几乎能穿透耳膜,随后一齐扑向玛拉,四个女孩儿抱成了一团。
玛拉有种如在梦里的感觉,尽管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她却仿佛置身在遥远的地方旁观。她能听到她们的声音,却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被三个好朋友潮水般的热情裹挟着离开了公寓。三张嘴几乎总是同时说话,玛拉没有开口的机会,只能随着她们钻进了卡洛儿的本田轿车,而后车子径直驶去了渡轮码头,那里有艘渡轮正在等着。她们把车直接开上船才停住。
“你回来真是太棒了!”林赛在后座前倾着身体,兴奋地说。
“是啊,塔莉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还不信呢。你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吗?”阿什莉问。
“先从泰勒·布里特开始。”林赛说。
“绝对的。”卡洛儿侧身对着玛拉,开始兴高采烈地讲起泰勒·布里特的种种糗事。比如他和一个从北基察普来的很招人烦的女生约会,结果穿着内裤被警察抓到;他还因为涉嫌未成年人饮酒被法院开了传票,最后被禁止参加校友足球赛。
玛拉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可她心里一直琢磨的却是:我几乎都忘记自己还曾经喜欢过泰勒·布里特呢。往事如夜色中远远的一盏孤灯,只在记忆的最深处时隐时现。她强迫自己该点头的时候点头,该微笑的时候微笑;朋友们说起毕业晚会上的趣事时,她还不忘提醒自己哈哈大笑几声。
随后,她们来到莱特尔海滩,几个人惬意地躺在色泽鲜艳的沙滩毛巾上,喝着可乐,吃着多力多滋,可是玛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感觉自己孤零零的,尽管她们几乎肩并着肩。卡洛儿畅想着大学生活,她和阿什莉在西华盛顿大学将会成为室友,这令她开心无比;而林赛则发着牢骚,说她不愿一个人去远在加州的圣克拉拉。
“你要去哪儿?”卡洛儿问玛拉。
老实说,玛拉已经走了神,她根本没有听朋友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也没有听见卡洛儿的问题。
“玛拉?”
“你准备去哪儿上大学?”
“华盛顿大学。”玛拉说着,努力集中起精神。她仿佛被一团温暖的灰白色的浓雾笼罩着,而且只有她一人身处雾中。
朋友们欢声笑语不断,她们梦想着和某个帅哥坠入爱河,梦想着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抱怨着她们的妈妈是多么严厉,显然,玛拉已经不再属于这个群体。
她已经变得和她们不同了。重聚这一天结束之时,她们开车把她送回西雅图,路上尴尬的沉默证明了她们对现实理解上的分歧。她们陪玛拉一直走到公寓门口,但现在她们全都知道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玛拉以前不懂,友情其实也有死亡的一天,只不过它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枯萎、凋谢。她没有力量假装成她们过去认识的那个玛拉。
“我们都很想你。”卡洛儿轻声说,这一次,她的话听起来更像道别。
“我也想你们。”玛拉说。这是真的,她愿意放弃一切回到从前。
朋友们走后,玛拉开门走进公寓,看见塔莉正在厨房收拾碗碟。
“玩得怎么样?”
玛拉从塔莉的嗓音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几个模糊不清又毫无意义的发音。如果不是因为她了解塔莉,一定会怀疑她喝了酒,不过现在喝酒还太早了些。
但实际上玛拉已经毫不在意。她只想爬到床上蒙头大睡一觉。“挺好的。”她淡淡地说,“开心得不得了。我有点累了,先去睡一会儿。”
“别睡太久哦,”塔莉说,“我租了《新科学怪人》[4]。”
那是妈妈最喜爱的电影之一。以前她经常模仿马蒂·费德曼[5],摆出弯腰驼背的样子,嘴里学人家说着“请走这边”。而对她那老套的玩笑,玛拉每一次都以不耐烦地翻翻白眼作为回应。
“哦,好极了。”说完,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1] 赛文·弗奥曼德(7 For All Mankind):美国知名服装品牌,时尚牛仔服装的引领者。
[2] 阿贝克隆比牌:美国著名休闲服装品牌。
[3] 《阴间大法师》:蒂姆·波顿于20世纪80年代拍摄的一部B级恐怖片。
[4] 《新科学怪人》:20世纪70年代美国拍摄的一部科幻喜剧恐怖片。
[5] 马蒂·费德曼(1933—1982):英国演员,在《新科学怪人》中扮演驼背人伊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