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终究没能参加她的中学毕业典礼,当然,她并不觉得遗憾,反倒暗自庆幸。典礼的同一时间,她和塔莉登上了去西雅图的飞机。塔莉果然说到做到,她成功为玛拉约到了哈莉特·布鲁姆医生,时间为星期一,两点整。
也就是今天。
玛拉不想起床。昨天夜里她没有睡好,现在大脑仍旧昏昏沉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她冲了个澡,洗了洗头,甚至还用吹风机吹了吹。虽然地板上放着她昨晚丢在那里的一堆衣服,但她还是从手提箱里挑了套新的,尽管这费了她不少工夫。
穿上她曾经最喜爱的那条赛文·弗奥曼德[1]牛仔裤时,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瘦了那么多。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悬在腰间,露出两侧突出的髋骨。于是她又专门挑了一件宽松的阿贝克隆比牌[2]运动衫,如此既能掩饰她骨瘦如柴的身躯,又能遮挡胳膊上的刀疤,一举两得。
她把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上,方才准备离开卧室。剩下的事很简单,只需走出卧室,关上门,与塔莉会合。
然而当经过敞开的手提箱时,她的目光落在了箱子一侧的口袋上,那是她藏折刀的地方。那一刻,世界仿佛暗淡了下来,连时间也放慢了脚步。她听到心脏剧烈的跳动声,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飞速地流动起来。她想象着那奇妙的场景:鲜艳的红,美不胜收。自残的念头陡然升起,她需要折刀释放心中的压力,这欲望如此强烈,竟驱使着她向前跨出了一步,并伸出手去。
“玛拉!”
她像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慌慌张张地左右顾盼。
身边没别的人。
“玛拉!”
是塔莉,她已经喊了两次。这意味着她很可能正向这里走来。
玛拉攥手成拳,指甲几乎钻进手掌心的皮肉里。“就来。”她答应道。她的声音干瘪微弱,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她走出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须臾之后,塔莉挽着玛拉的胳膊,与她并肩而行,引着她走出了公寓大楼,那样子就像玛拉是个瞎子似的。
走在路上,塔莉想方设法和她聊天。
玛拉努力集中精神去听,但心脏的跳动如此剧烈,隔绝了身体之外的所有声音。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她不想坐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谈论自残的事。
“到了。”塔莉终于说,玛拉从一团云里雾里走出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栋高大的玻璃建筑前。她们是什么时候穿过公园的?那些曾经聚在图腾柱下的流浪汉们还在吗?她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这让她有些害怕。
她跟着塔莉走进电梯,来到医生的办公室。一个满脸雀斑不苟言笑的年轻女人让她们先在等候室稍稍休息。
玛拉在玻璃鱼缸旁的一张蓝色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垫得又高又厚,坐着极不舒服。
“我猜鱼生来就是很安静的。”塔莉说。她坐在玛拉旁边,并拉住玛拉的手,“玛拉?”
“什么?”
“你看着我。”
玛拉不想那么做,但有一点她很清楚:试图无视塔莉绝对是白费工夫。所以,她慢慢地转过了头,“嗯?”
“你有那样的感受并没什么不对。”她温和地说,“有时候,我也会想她想得受不了。”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安慰她了。唉,18个月以前,他们还张口闭口都是妈妈呢,看来悲伤也是有保质期的。就像一扇缓缓关闭的门,当最后一道门缝消失不见,你便陷入彻底的黑暗,也就理所应当忘记自己有多怀念光明。“受不了的时候你会怎么做?”玛拉问。
“我要是说了,你妈妈一定会从天上飞下来揍我一顿的。我现在要做个负责任的大人。”
“行。”玛拉冷冷地说,“那你就别说了。反正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她拿眼瞄了一下接待生,看她是不是在偷听,不过那个女人的注意力根本没在她们身上。
塔莉沉默了一分钟左右,或许更久。终于,她点头说道:“你妈妈去世后我得了恐慌症,所以我开始服用阿普唑仑,那是一种抗焦虑的药。我失眠严重,有时候还酗酒。你呢?你都怎么办?”
“我拿刀划自己。”玛拉淡淡地说。意想不到的是,大胆承认的感觉居然妙不可言。
“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儿。”塔莉苦笑着说。
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她长得很漂亮,却紧咬着牙关,似乎很生气的样子,玛拉认为那是痛苦所致。女人上半身围了一条宽大的格子围巾,并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攥着围巾两端在前胸交叉的位置,那样子仿佛她要面对的是猛烈的暴风雪,而非西雅图6月的晴空。
“下周见,裘德。”接待生说。
女人微微点头算是回应,随即戴上了墨镜。至于在一旁等候的塔莉和玛拉,她自始至终也没有看上一眼。
“你一定就是玛拉·雷恩吧?”
玛拉没留意另一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了等候室。
“我是哈莉特·布鲁姆医生。”这个女人说着,友好地伸出了一只手。
玛拉不情愿地站起来。此刻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立马闪人。“嗨。”出于礼貌,她回应道。
塔莉也随着起身,“嗨,哈莉特。谢谢你这么匆忙还能抽出时间见我们。我知道这肯定会打乱你的工作安排。真是不好意思。对了,你还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我进去给你介绍……”
“不。”医生说。
塔莉一脸困惑,“可是——”
“把她交给我吧,塔莉。这是我和玛拉之间的事了。别忘了我还是有点手段的。相信我。”
可玛拉并不这么认为。手段?实际上她觉得这个人只不过有双手而已,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干瘪皱缩的皮肤上布满了老年斑。不过玛拉还是假装顺从,跟着医生走进她那整洁干净的办公室。
透过一大面玻璃墙可以俯瞰派克市场和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湾。一张光可鉴人的木桌子将办公室一分为二;桌子后面是一张大大的黑色真皮座椅,前面正对着桌子的是两张看上去还算舒服的椅子;后面墙边摆着一张黑色沙发,沙发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夏日海滩的和谐景象,说不定是夏威夷,也可能是佛罗里达,画里还有棕榈树呢,总之看着都叫人舒服。
“我是不是应该躺下?”玛拉双臂抱肩,问道。尽管有那幅画在,但这间办公室仍令她浑身发冷。也许这就是刚才那位女士裹那么严实的原因吧。可更奇怪的是,办公室的一面墙上还有个燃气壁炉,明亮的橙色和蓝色火焰把一波波热浪送到她身上。她能感觉到热度,却感觉不到温暖。
布鲁姆医生在桌子后面坐下,摘下笔帽,“你想坐哪里都可以。”
玛拉在一张椅子上扑通坐下,眼睛盯着墙角的一棵室内植物,心里默数着叶片的数量。1……2……3……这地方让她浑身不自在。4……5……
她听到钟表嘀嗒嘀嗒走个不停,听到医生均匀的呼吸声,听到自己跷腿或放下腿时黑色的尼龙布摩擦的窸窣声。
“你想不想谈点什么呢?”过了至少有十分钟,医生才开口问道。
玛拉耸耸肩,“没有。”52……53……54。房间里越来越热了。那壁炉虽然毫不起眼,但发起热来简直就像个小太阳。她感觉到汗珠在额头上滚动,沿着脸颊一侧滑下去。她开始不安地用脚掌拍打起地板来。
66……67。
“你和塔莉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我……的朋友。”
“你妈妈的朋友?”
她的语气冷静客观,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她们在谈论一辆车子,或一台吸尘器。不,不该是这样的,玛拉心里一阵难受。她不想和陌生人谈论她的妈妈。于是她耸了耸肩,继续数她的叶子。
“她去世了,对吗?”
玛拉一怔,“没有,她在我爸爸的壁橱里呢。”
“什么?”
玛拉微微一笑。第一局小胜,主队得分,“葬礼上我们租了一副棺材,顺便说一句,那棺材的样子十分古怪。后来我们把妈妈火化,把骨灰装进了一个紫檀盒子里。原本塔莉是想把骨灰撒掉,但爸爸不同意,他说他还没有那个心理准备;后来爸爸想通了,可塔莉又不同意了。所以妈妈的骨灰盒就一直放在爸爸的壁橱里。”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想通的?”
玛拉不解地眨了眨眼,“你指什么?”
“你觉得什么时候把你妈妈的骨灰撒掉比较合适?”
“没人问过我这个。”
“你觉得为什么会没人问你呢?”
玛拉耸耸肩,重新移开视线。她对这场谈话的走向已经心生抵触。
“玛拉,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吗?”医生问。
“你肯定知道。”
“我知道你对自己干了什么。我是说自残的事。”
玛拉又把目光移向了那棵植物。那些叶子油光发亮,像蜡做的一样。75……76……77。
“我知道自残能给你带来暂时的安慰。”医生接着说。
玛拉瞥了布鲁姆医生一眼,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尖尖的鹰钩鼻悬在薄薄的嘴唇上面,“可自残之后呢,看着刀上残留的血迹,我敢保证你的痛苦会变本加厉。你会感到羞耻,或者害怕。”
78……79。
“我能帮你化解痛苦,但前提是你要敞开心扉和我交谈。你的那些感受,其实并非你一个人独有。”
玛拉翻了个白眼。这是大人哄小孩子时惯用的伎俩。
“那好。”布鲁姆医生合上笔记本说道。玛拉很好奇她都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很可能是:神经有问题,喜欢植物?“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玛拉就差没有欢呼出来了,她噌地站起来,转身就向门口走去。手快要碰到门把手时,布鲁姆医生又说:“玛拉,我有个青少年悲伤化解小组,对你可能会有帮助。你愿意加入我们吗?聚会时间是星期三晚上。”
“随便。”玛拉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候着的塔莉立刻站起身,“怎么样?”
玛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避开塔莉的目光。这时她发现等候室里多了个人: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小伙子,身穿黑色紧身破牛仔裤,裤腿塞在一双磨得厉害的黑皮靴里,鞋带儿没有系,松松垮垮地垂在上面。他瘦得厉害,看上去像女人一样娇弱,上身穿暗灰色夹克,里面套了一件印着“咬我”两个字的黑色T恤;脖子里挂了一根链子,链子上穿着几个锡制的骷髅,像钥匙一样垂在胸前。他长发及肩,黑得不可思议,而且这里染了一绺红那里染了一绺绿。当他抬起头时,玛拉发现他的眼睛非常与众不同,几乎是金色的,浓黑的眼线使那颜色更加突出。他皮肤煞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布鲁姆医生走到玛拉跟前,“帕克斯顿,不如你来告诉玛拉咱们的治疗小组有没有用。”
那个名叫帕克斯顿的年轻人站起来,步履优雅地走向玛拉,那感觉就像他要登台表演一样。
“塔莉。”布鲁姆医生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两个大人走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玛拉觉得她应该留心听一听她们说话的内容,但她无法集中精神,因为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向她走来的年轻人。
“你很怕我。”年轻人走近之后说。玛拉能闻到他口气中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大多数人都怕我。”
“你以为你穿一身黑衣服就能把我吓住了?”
他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把一侧头发捋到耳后,“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儿应该待在郊区,那里比较安全。治疗小组不适合你。”
“你又不了解我。我倒是想劝你别乱抹你妈妈的化妆品。”
令玛拉意外的是,年轻人居然哈哈大笑,“辣椒脾气,我喜欢。”
“嘿,玛拉,”塔莉说,“该走了。”她大步走过等候室,挽住玛拉的胳膊,领着她离开了办公室。
回家的路上,塔莉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一遍又一遍问玛拉想不想回班布里奇岛看她的老朋友们,玛拉很想去,但她始终没有点头,因为在她看来她已经不再属于那里。在离开的这一年半中,以前的友谊像飞蛾的翅膀一样褪色枯萎,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白色,已经不大可能飞得起来。现在的她和过去的那些老朋友已经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了。
塔莉带玛拉来到她明亮高雅的公寓,并打开了客厅里的壁炉。火焰像花朵一样在假木头上瞬间绽放,“说说吧,到底感觉如何?”
玛拉漫不经心地耸耸肩。
塔莉坐在沙发上,“玛拉,你不要这么排斥我,我想帮你。”
天啊,她已经厌倦了让任何人失望。要是这世上有种专为失去亲人的孩子们写的书该多好啊,就像《阴间大法师》[3]中的《新亡者手册》,那样她就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烦她了。“我知道。”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