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皇后手心微紧, 不觉抿住了嘴角。
夫妻十载,她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也看?得清楚, 那深沉的眼底含着的是对她浓浓的失望。
皇后忽然想笑?, 她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还是瞒不过这位, 想来也是,有什?么能瞒得过当今皇帝,丽妃那般折腾, 却?还是把自己折腾到今日地步了,不是吗?不必她推波助澜,丽妃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今日就?是要丽妃看?着,要让丽妃知晓,她在皇上心中不过尔尔。她这么做, 也只是想给丽妃最后锥心一刀。犹记得当面她以正室入府, 丽妃不过为侧妃, 却?处处得这位纵容,可笑?如今还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后宫进来一波又一波的新人。孟静瑶进宫, 已是耗尽了皇上待丽妃的所有耐性, 油尽灯枯,不过是或早或晚。
皇上看?清了她所为,却?仍旧冷眼旁观。
她分明该觉痛快,但为何现?在,并无半分欢愉。
皇后张了张唇, 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线,她抬起眼眸, 望着那位冷淡深沉的帝王,却?哑住了声,喉中干涩道:“臣妾知错。”
圣驾在坤宁宫停留到晌午,丽妃病重,去看?望的,只有孟静瑶一人。皇上到现?在都?未去过重元宫,后宫嫔妃也不是蠢的,慢慢察觉到怪异,气氛透出?一丝微妙的古怪。
孟静瑶从重元宫回来,眼圈通红,关闭了殿门,翌日直接称病告了假。
……
杨贵嫔如今是彻底不去理会?宫里纷争,生下小公主后,她将所有心思都?花费到了女儿身?上。小公主长了两日,模样渐渐长开,由刚开始皱巴巴的脸蛋变得通红可人,杨贵嫔愉悦地逗弄两下女儿的小脸,到了吃奶水的时辰,便交给了乳母。
主子心绪佳,伺候的宫人也松了口气。主子诞下公主后,反而较有孕时看?开了许多?,云秀颇感欣慰,主子总算是想通了,皇上重视皇嗣,主子如今有了小公主,怎愁不得圣心。
宫人送进太医开出?的药,一同送进来的,还有杨府的家书。杨贵嫔先看?了家书,她倚着引枕,本是舒快的心情因这封家书荡然无存。
父亲在信中提及,皇上自从擢升了虞世行,他明升暗贬,行事便屡番不顺受阻,虞世行甚至上折子讽谏,工部结党营私,虚报公支,收受贿赂……种种罪名罗列下来,若非宋文进一力保全,父亲如今怕是要阖府下狱。信中末尾,父亲得知她诞下公主极为失望,要她在月后争宠再育,盼能诞下皇子,光耀门楣。
光是这些,前朝的官员有几人是干净的,水至清则无鱼,父亲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谨慎些。旁人羡她家世羡她门第,可如今看?来,听得还不都?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想要抬举一个人,有的是法子,想要打压一个人,亦然。
杨贵嫔攥紧了信纸,忽然觉得满身?疲惫,她胎未做足,早产三月,已是身?子大?损,父亲往宫中递信,不问她身?子如何,不问她女儿可乖巧,却?只说?那些官场争斗,竟还催促她得承雨露,再育皇嗣。她忽然想笑?,忽然觉得,以前作为嫡女的宠爱,名门的荣光,不过是父亲为用她上位而做的砝码跳板。
可真?是好笑?啊。
杨贵嫔手背覆过眼眸,泪水从眼尾流了出?来,一颗一颗划过了整张脸庞,身?子随着泪水轻轻颤抖。
云秀本是调着汤勺,正要提醒主子吃药,却?见?主子看?过那家书,竟是在哭。她心口猛地一跳,吓得立即拿了帕子拭泪,惊慌着急,“主子月子里,万万不能哭的啊。”
“主子身?子本就?有损,再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杨贵嫔拿开手臂,累得什?么都?不愿去想,她气息无力道:“你下去吧。”
“主子!”云秀放不下心,主子这般,分明是杨家又出?了事,叫她如何放心下主子一个人。
杨贵嫔转过身?子,缓缓合上眼,不想再多?说?,“出?去。”
月挂梅梢,有人一直在盯着主殿的动向。
陈宝林坐在宫灯下绣着手里的荷包,她用的是双面绣,绣样是一片竹叶。世人画竹画其神骨,却?从未有人画其叶。
翠苏认出?主子的绣样,不禁好奇去问,陈宝林描花的指尖微微一顿,眼底的浅色稍纵即逝,摇头?道:“只是觉得竹叶好看?罢了。”
鲜少有人去绣竹叶,陈宝林独独挑了这个绣样,并非她觉得竹叶好看?,而是入宫的一年,她以此打发深宫孤寂,绣遍了梅兰竹菊,提起针线,竟不知再绣些什?么。
银白的针穿过绣帕,陈宝林一时失神,指肚针扎的刺疼了下,一滴鲜红的血珠殷染了洁白的绢面。
翠苏先是反应过来,惊呼一声,立即去拿干净的帕子包裹住陈宝林的伤口,着急拧眉,“主子绣了一个时辰了,快歇歇吧!”
“无事……”陈宝林牵笑?安抚,不等她说?完,殿外?传话的宫人急匆匆跑进来,“主子,御前的全公公朝咱们?知画斋来了!”
不知为何,陈宝林心神一慌,胸口的心脏砰砰骤跳,她压住心头?惊惧,起身?时,无意打翻了案头?凉透了的茶水,瓷盏砰地碎到地上,也惊惧了她的心神。
翠苏尚未看?得清明主子神色,听闻是御前大?公公全福海过来,正狐疑为何来人不是皇上,又不解为何在这个时辰过来,她七想八想,下意识想成好事,正要给主子报喜说?几句吉祥话,回头?见?主子霎时失了血的脸色,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年宴那夜,主子离席去御花园中醒酒,久久才?回,当夜杨贵嫔便在御花园中险些小产。她眼眸缩紧,心中隐隐有种直觉,莫名不安起来。
殿外?,全福海进了知画斋,四下无意扫了一眼,心底咂摸惊讶,陈宝林自打入宫就没侍奉过皇上,他伺候在御前,自然清楚六宫主子们的名册,但皇上政务缠身?,若非主子们?拔尖儿,是极难入皇上的眼,陈宝林在其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若非出?了那挡子事,皇上大抵是都不知道后宫里有这么一个人。陈宝林不得宠,伺候的宫人也不尽心,全福海一路过来,除了殿门传话的小太监,再没瞧见?别的奴才?。
这般的地位,又与杨贵嫔同住一宫,怕是叫人欺负得死死的了。
陈宝林整饰好仪容,由着宫人扶着出?了内殿。
见?到人出?来,全福海立即福了礼,恭敬道:“原是奴才?进去见?主子,但今儿奴才?是来传皇上口谕,得罪宝林主子了。”
御前伺候的人八面玲珑,即使是面对获罪之人,全福海态度也是十分的恭敬。
皇上要传什?么口谕 ,陈宝林含不敢深想,她呼吸收紧,面上挂着牵强的笑?,点了点头?,两手提起裙摆缓缓跪下身?。
全福海挺直了脊背,清清嗓子,传道:“宝林陈氏,妄听妄为,德行疏浅,是为陈工教导之过……责于普行山修野,宣示朕旨。加恩赐令缓一岁,赐自尽。”
还是头?一回,全福海传了这般长的口谕,以往换作旁的嫔妃妄为生事,或是一道圣旨打入冷宫,或是直接赐酒自尽,陈宝林在后宫默默无闻,能得皇上下这道圣旨,也是她的本事了。倘若不是这回查了陈宝林,也牵扯不出?前朝与胡部勾结的党羽,误打误撞,陈宝林大?抵还不知晓自己的父亲已经?获罪入狱,是要判去合族死罪。
全福海心底唏嘘,颇有同情陈宝林的境遇,同为六宫嫔妃,宓才?人讨喜,父亲又得力,深得圣心,陈宝林却?恰恰相反,时也命也。
陈宝林蓦地抬眼,她动动唇角,努力维持着镇定,然袖中发抖的双手终究泄出?了一丝惊慌。
“嫔妾不明,皇上何意?嫔妾安安分分住在知画斋,循规蹈矩守着宫规,不敢有半分逾矩!”陈宝林尚有一丝希冀,她做的事那般隐秘,就?是贴身?侍候的翠苏都?不曾发现?,皇上怎会?查到!
“全公公,我想见?见?皇上,全公公可否通融一二,让我去见?见?皇上!”
全福海叹息地摇了摇头?,“宝林主子做过什?么事,主子心中清楚,皇上口谕,已是开了圣恩。非奴才?不给宝林主子传话,只是宝林主子这时候去见?皇上,也是火上浇油,奴才?劝宝林主子一句,什?么都?别想别问,好好过剩下的日子吧。”
“皇后娘娘……”陈宝林眼珠慌乱,口中喃喃,攥紧了衣袖,这些都?是皇后娘娘暗中授意她的,她蓦地抬起头?,“全公公……我方才?绣一方帕子,还未来得及给皇后娘娘,全公公可否……”
“主子!”后面贴身?侍奉的玲儿打断了她的话声,哭着扯住她的衣袖,“主子快些认罪吧,皇后娘娘主持六宫,知晓主子做了这些事,定然痛心疾首!”
陈宝林脊背猛地僵住,眼睛盯向那宫女,她不得圣宠,知画斋宫人惫懒,除却?翠苏,唯有玲儿最是尽心,原来竟是这样,皇后娘娘知晓会?有今日,早就?备好了退路!玲儿脖颈一缩,眼神不禁怯懦心虚。
全福海全然当做没听见?那句话,即便他猜出?些什?么,皇上都?未发话,哪轮的到他插嘴。皇后娘娘姑母可是当今太后,皇后娘娘再如何,都?会?稳坐六宫之主的位子。
过一道殿门,便是承明宫主殿,御前公公到承明宫,头?一回直奔了荒僻的知画斋,外?面的动静惹了杨贵嫔注意,御前大?公公到承明宫时,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是要宣主子的晋位圣旨,却?见?全公公竟然拐去了知画斋,主殿的宫人不免讶然失望,主子诞下皇嗣,皇上竟还不给主子晋位吗?
杨贵嫔此时没心思理会?自己是否要晋位的事儿,父亲前朝的争斗已经?扰得她心烦意乱,翌日起来额头?就?开始隐隐作疼,这回太医开了方子没离开多?久,杨贵嫔裹着抹额,白着脸色躺在床榻里,汤药已经?凉透了,杨贵嫔烦躁地拂开云秀端来汤药的手,云秀哭着求了又求,“主子月子里,万万不能再伤了身?子啊,奴婢求求主子吃些药养养吧!”
主殿闹的动静也让全福海多?看?了一眼,正逢遇见?刚出?来的郭太医,“贵嫔娘娘身?子可是有恙?”
郭太医愁眉不展地轻叹一声,“全公公有所不知,贵嫔娘娘生产后已是身?子虚弱至极,又忧思在心,我所开出?的方子治不了根本,纵使大?罗神仙下凡,也难以医治彻底啊!况且女子月中颇多?忌讳,长此以往下去,于身?子更是不利。”
郭太医没将话说?透,全福海察言观色,从郭太医欲言又止中揣摩出?几分意思,心病还须心药医,杨贵嫔的心药自然是皇上。他咂摸着,杨贵嫔生产后确实转了性子,连日请太医也不遣人去请皇上。
回了乾坤宫,全福海正要进去通禀陈宝林之事,德喜眼见?干爹回来,立马上前拦住,极为隐晦地摆了摆手,两人到廊下没人的一角,德喜才?憋不住,吓得跟见?了鬼似的大?吐苦水。
“干爹不知,方才?胡部使臣乌石风求见?,干爹以为那乌石风要做甚!”
全福海哪猜的出?来,乌石风再嚣张也不过耍耍嘴皮子功夫,见?德喜吓成这般,难不成还有别的?
德喜没敢卖关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惊恐道:“那胡部使臣要向大?魏和亲,求娶宓才?人!”
此时回想起来方才?殿内皇上的神色他还心有余悸,无比后悔为何今日是他当差,德喜愁眉苦脸,仿佛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按理说?宓才?人久居后宫,如何见?得外?男,尤其那外?男还是胡部的王上!
全福海听得目瞪口呆,猛地打了个冷颤,甚至怀疑得又问了一遍,“你当真?没听错,那乌石风要求娶的人是……宓才?人?”
德喜哪敢有那个胆子传这种掉脑袋的话,“我哪敢欺骗干爹,错不了!”
他可还记得,那乌石风清楚的还不怕死地说?了一句,“大?魏□□,美女如云,皇上后宫更是佳丽三千,料想也不缺宓娘子一人,臣帐中无妻无妾,既是皇上的女人,臣自当会?好好疼爱。”
当时德喜觑着皇上阴沉如水的脸色,扑通就?跪下了身?子,哪还敢再听下去,连滚带爬地跑去了殿外?候着。
与德喜的震惊害怕不同,全福海则是在想近些日子朝中异党与胡部勾结一事,名册上并无宓才?人的母家,虞侍郎风骨刚正,也不像卖国之人,胡部使臣如此胆大?妄为求娶宓才?人,即便宓才?人无辜,也会?传得风言风语,不知皇上是何圣意。
全福海不敢妄自揣测,缩着脖子守在殿外?等着皇上传召。
内殿,乌石风鹰戾般的双眼微眯,语气桀骜张狂,“只要大?魏□□应属臣旨,臣回归胡部后,定会?劝说?我王,与大?魏结两姓之好,止兵停戈,互通姻亲,我乌石风在世一日,此盟约便作数一日,我胡部永不侵犯大?魏之境!”
李怀修坐在銮座上,扶壁的五爪龙纹威严自若,袅袅的龙涎香如烟似缕,映出?男人眼底阴晴不定的厉色,他缓缓道,“倘若朕不答应呢?”
乌石风摩挲着腰间搭叩的宝石,戾目仰抬,“本殿不明皇帝之意,本殿听闻今年大?魏多?灾,百姓怨声载道,两地起兵,谁输谁赢还未成定论,以女人换取两地止戈,有何不应?还是说?,大?魏皇帝也宠着宓娘子,宁愿血流成河,也不舍割爱。”
李怀修脸色不变,忽而微勾了下唇角,笑?容虽温和,眼底却?仿若沁了把阴冷的利刃,令人不禁胆寒。
乌石风触之,心头?蓦然一悸。
李怀修起身?走下台阶,随意将一封信笺扔到乌石风面前。
“乌石王上孤身?而来,便是凭几一张口舌与朕做交易么?乌石王上在要和亲之前,不如先回一趟胡部,如今的胡部,可还由你乌石风做主?”
乌石风捡起那张信笺,一目十行,读完,猛地一凛,刹那间,他忽地明白,为何今日自己进宫,却?寻不到一个随士,为何他前去暗桩,却?迟迟不见?来人,为何大?魏原本与他通信的朝臣接连都?告病府中……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他猛地咬住牙根,双手握紧,怪他自负,掉以轻心,才?中了歹人的路子!
乌石风眼目倏抬,心潮翻涌,对这位□□大?国的帝王又恨又畏。他无暇思量,不得不弯折了腰身?,俯首称臣,“臣乌石风,求大?魏庇佑。”
殿门打开,乌石风离宫后,殿内悄然多?了一个人影,面遮黑纱,玄衣束身?,令人看?不清面容,是帝王豢养的影卫死士。
李怀修站在殿内,睇着汉白玉石阶,脸色沉沉,眼底冷凝如冰,“凡牵涉此事的一干人等,悉数格杀,朕要让他们?知道,何为顺朕者昌,逆朕者亡!”
……
即便是政治嗅觉不敏之人,也察觉出?了些许异样,前朝的风向最终吹向了后宫。
“那位素来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感觉。”张贵人扶着肚子浇花,垂着眼睫,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在前朝虽无倚靠,但进宫多?年,自是要为日后打算,故而这些年来也经?营了几许人脉,虽无大?用,打听些消息,已是足够了。
譬如她便知晓,近日杨贵嫔的母家不得圣心,而宓才?人的父亲却?是升了官职。树大?招风,这究竟是福是祸。
张贵人神色淡淡地放下浇花的长嘴壶,直到抚向微隆的小腹时,眼底才?有了些许的柔意。
这是她的孩子啊,她孤寂了这么多?年,此时才?有了一丝期盼的欢愉。
水琳看?清主子眼底真?切的喜意,不禁担忧,主子与宓才?人交好,宓才?人得宠,如今主子有孕,诞下的是公主还好,倘若是个皇子,不知在这后宫里有多?招眼,届时宓才?人待主子还能如从前一般吗?
……
皇上口谕很快传遍六宫,陈宝林获罪离宫,听闻与杨贵嫔早产有关,六宫讶然,明裳却?是在意料之中,让她惊讶的,是皇上对陈宝林的处置,寺中苦修,一年后赐自尽,一个人知晓了自己的死期,一日一日地熬着,这究竟是不是好事。
月香小声附耳,“还有一事主子不知,奴婢内务府的人议论,陈宝林的父亲获罪入狱,已经?判处死刑了。”
“什?么?”明裳猛地抬眸,心头?仿佛有股思绪一闪而过,她有些不解,陈宝林为何会?对杨贵嫔出?手,不待她多?想,殿外?守门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主子,皇上过来了,圣驾已经?到永和宫了!”
这时过了亥时,月色西斜,明裳以为皇上今夜不会?召人侍寝,已经?歇下了,听闻圣驾到了永和宫,殿内宫人都?提起了心弦,扶主子起身?梳理妆发,明裳穿好衣裳,瞧一眼漏刻,再梳妆是来不及了,她拧眉,一把拆了鬓边簪好的发簪,提裙起身?便匆匆往外?走,后面宫人惊呼着朝殿外?追去。
垂散得青丝拂过眉眼,明裳小步下了台阶,就?见?男人着一袭明黄滚边常服到了廊下,明裳美眸微亮,小跑下脸蛋酡红,娇喘微微,她朝走来的男人盈盈福礼,十分乖巧。
而那厢,跟随圣驾过来的宫人们?却?是低头?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全福海一眼就?看?到了宓才?人欢喜的神色,若是在以往,皇上面上不显,见?了这般打扮的宓才?人,心里头?定然也是愉悦,但今日不同寻常。
他仍记得乌石使臣出?宫后,他进殿欲要禀事,皇上却?是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也不理会?陈宝林如何,直接命他去查乌石风与宓才?人的牵扯,接着宣了柳絮白柳大?人进宫,而后又召见?南昭王议事,直至此时,留南昭王在宫里,幸而年宴那日后宫有宫人意外?听见?了乌石风与宓才?人的交谈,全福海如蒙大?赦,也未思量怎会?这般巧合,得到些许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通禀了皇上,夜色已深,皇上竟也不等他多?加查明,直接叫人备撵,来了宓才?人这儿。
全福海觑着皇上骇人的脸色,大?抵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此事不止关乎宓才?人一人清誉,也关乎前朝,宓才?人的父亲是皇上一手提拔,此次拔出?胡部内贼也出?了大?力,结果出?了这么档子事,胡部三王上乌石风竟要求娶宓才?人,他默默垂下脑袋,不禁为宓才?人捏了把冷汗。
宫灯晕红的亮光映着女子笑?盈盈的美目,勾人心尖儿。
“皇上怎么这个时辰来嫔妾这儿了,叫旁人知晓,还以为是嫔妾不懂事……”她扯着男人的衣袖,小脸羞答答地撒着娇,许是夜色太深,让她浑然未觉男人冰冷的脸色。
半晌不见?男人回应,明裳才?察觉到异样,她狐疑地眨了下眸子,正欲仔细去看?,拉扯着龙袍的素手被男人毫不留情地推了下来。
李怀修目如深潭,沉静地盯着面前的女子,稍许,倒底是给了她几分体面,冷淡开口,“随朕进来。”
明裳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今夜皇上到顺湘苑,并非是想她伴驾侍寝。男人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圣心难测,愈是这般,愈让人胆寒畏惧。
廊下摇曳阑珊的树影拂过女子的面颊,明裳捏紧了帕子,回头?,却?见?御前伺候的宫人鹌鹑似的垂低着脑袋,就?连近前的大?公公全福海,也未抬过一眼。她心底纳闷,快速思考着自己近日可是做过什?么错事惹了男人不喜,骤然间,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她回忆到年宴胡部三王上之事,眼底片刻迟疑,紧接着升上一抹烦躁懊恼,早知那劳什?子三王上会?给她招惹祸事,她何管是否失仪,转身?就?走便是了,何要去搭理他!
她咬了咬唇,掀帘进了内殿。
朦胧的月光透过琉璃的画屏泄了满室的莹辉。圣驾来得急,明裳从本是要去睡下了,衾被凌乱的堆在床榻里,银钩松松散散地勾着一面的帷幔,另一面半遮半掩,朦朦胧胧,仿似旖旎,正是女子香闺。
男人倚靠着外?间窄榻,指腹随意把玩多?宝阁的一本古籍,脸上平日的一点笑?意也无,眼底积淀的是上位者睥睨众生、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裳自侍寝之后,就?最为受宠,纵使是男人冷脸,也从未像今日遭到冷待。她乖乖地捧上热茶,拂袖坐去窄榻,见?男人也不掀眼看?她,犹豫稍许,小心翼翼地去扯男人衣袖,轻声说?出?心中猜疑,“皇上深夜乘霜而来,待嫔妾又这番态度,可是嫔妾何处做错,惹了皇上生气?”
言罢,她立即咬紧了唇珠。
李怀修这才?有了反应,他掀起眼,双目黑如点漆。
乌石风一事,不仅与她一人有所牵扯,更事关前朝。他是皇帝,是大?魏的君主,纵使信任这女子,也不得不多?疑多?虑,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后宫,他最宠爱的嫔妃,与胡人勾结。
“你自己说?,做了什?么错事。”
明裳仰头?看?着男人,眼神迟疑不定,良久小声试探道:“嫔妾……嫔妾有一事未向皇上禀明。”
“年宴那夜,嫔妾吃醉了酒水,到殿外?透气,回时意外?遇见?了胡部使臣三王上乌石风……”
她声音很低,乌亮的瞳仁中紧张又害怕地瞄着眼前的男人。
久未听到男人开口,明裳眼眸挑开,正要继续解释,却?听见?男人极重的一道冷嗤。
帝王素来多?疑。
李怀修沉下眼,盯住了面前的女子,“那日使臣与京外?朝臣之众,你竟一眼就?记住了那乌石风?”
他怎不知,乌石风有多?好的相貌,竟叫她坐在末位也能记住这么久,李怀修脸色霎时有些黑沉。
明裳眼眸瞪圆,以为李怀修是怀疑她与乌石风早有勾结,立即摇头?解释,“嫔妾并非有意注意到胡部使臣,而是那胡部嚣张狂妄,不敌大?魏兵马,便用些阴险手段,嫔妾唾弃不耻。意外?遇见?那乌石风,嫔妾也只是一番言语讥讽,怎料那乌石风……”
说?到这,明裳埋下头?,似是怕李怀修生气,小声咕哝着说?完了那日之事,“怎料他张口闭口都?是孟浪之语,竟还狂妄要求娶嫔妾,吓得嫔妾一连几日都?没睡好觉。”
女子一番烦闷的模样不似作假,李怀修微拧起眉,脸色有所缓和,捏了捏她小巧的耳珠,“既然如此,为何不告诉朕?”
明裳蓦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嫔妾哪敢跟皇上说?,嫔妾虽未做什?么,但那乌石风所言,传到嫔妾耳朵里,已是让嫔妾失了清誉,于女子而言,轻则青灯古佛,重责没了性命。”她眼圈泛红,十分委屈,“嫔妾害怕……”
她害怕什?么,李怀修没再追问,却?明白过来,她怕他也同那些传出?流言的人,不信任于她,她怕失了他的宠爱。在这深宫中,没有圣宠,就?如同断了日后的生路。
李怀修从没想过这女子失了他的宠爱会?如何,至少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曾厌倦了这女子,他对她的喜爱,仍有十分。纵使是怀疑这女子与胡人有所牵扯,他也只是想断了这女子与外?面的联系,要她这一生,这一人,永永远远地留在宫里,留在他身?边。
他是皇帝,纵使这女子花言巧语,哄他瞒他,心思不在,他想要宠着一个女子,要这人永远留在宫中,如这般尽心侍奉于他,也并非难事。
只是想到白日乌石风狂妄之语,李怀修便觉憋了股火气,若非留着乌石风有大?用,他定要将胡人拖出?去枭首,脑袋挂到城楼上,挂上几日。此时他竟也有些分不清,是震怒于这女子与胡人有所牵扯,还是恼火于他宠爱的嫔妃三言两语就?遭了外?男的觊觎,幸而她父亲以前不受重用,如若不然,生得这副姿容,不知招了多?少人的眼。
越想,李怀修脸色越发难看?,明裳心底迟疑害怕,又转念一想,她确实没做错事,有何心虚,她乌发浓浓,蓦地扑到了男人怀里,小脸委屈得厉害,一鼓作气道:“嫔妾清清白白,不过是倒霉了些,才?撞到那蛮人,皇上口口声声说?宠着嫔妾,结果还来嫔妾这兴师问罪,嫔妾都?要冤枉死了!”
“胡说?什?么!”李怀修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没好气地掐了把女子的脸蛋,“什?么死不死的,朕警告你,以后不许说?这些忌讳之语。”
“皇上別拿这些规矩训斥嫔妾,嫔妾不听,嫔妾不听!”明裳捂住耳朵,无赖地摇头?,“皇上不信任嫔妾,倘若嫔妾今日不解释清楚了,嫔妾才?是六月飞雪!”
这女子撒娇卖乖确有一手,在男人怀里蹭来蹭去,李怀修脸色沉得要低出?水来,他哑声,一把按住了怀里的女子,“行了,乱动什?么!”
明裳这才?有所觉,侍寝有近一年,她立即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她有些羞,脸蛋埋到男人胸口,似是察觉到现?在男人已经?没了方才?冰冷的怒火,又得寸进尺地哼道:“皇上难道是没有查明吗?嫔妾怎会?与胡人有所纠缠。”
本是随意一问,却?许久不见?男人回应,明裳蓦地瞪圆了眸子,满脸不可思议。
“皇上当真?没查清楚就?来找嫔妾兴师问罪!”
李怀修轻咳一声,屈指敲了下怀里女子的额头?,语气很凶,“你与乌石风巧遇为实,证据确凿,朕如何没查清楚。”
明裳偏不依,她扭了扭身?子,明眸忽然一动,娇滴滴地环住李怀修的后颈,雪白的脸蛋仰着,美目粲然,“嫔妾知道了,嫔妾与外?男说?话,皇上是醋了。皇上吃嫔妾的醋,所以才?不分青红皂白,大?半夜就?来审问嫔妾。”
怀里的女子面颊绯红,眸光如潋滟秋水,玲珑身?段缠着他的腰胯,活像个千娇百媚的小妖精。
李怀修是不喜她与外?男有所纠葛,也只是因这女子是他最宠爱的嫔妃,入了后宫的女子怎可与外?男牵扯不清。他是大?魏君王,待后宫嫔妃可以是极致的眷宠,绝不可以有男女情爱,帝王之情,是为君者大?忌。
他明知如此,也知该如何训斥这女子的胆大?妄言,但对上那双笑?盈盈的双眸,他竟压住了唇角,良久才?不轻不重地轻嗤了一句,“胡言乱语!”
便是这一句,他就?转开了眼,眸色却?渐渐转淡,一时竟真?的分不清,今夜为何要急着来这顺湘苑,究竟是为了前朝政务,还是为了他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出?的私心。
他捻了捻扳指,回神时,那女子已经?懒洋洋地倚靠到了他胸怀中,因片刻前的折腾散乱了前襟,露出?雪白丰盈的肌肤,李怀修眸色微深,偏生那人还未所觉。
“嫔妾有些困了,明日皇上可是还有早朝?”明裳眼睫沁着困倦的泪珠,小脸红扑扑的,仿若一颗熟透的蜜桃,媚色撩人。
李怀修低下眼,呼吸微重,明裳抬眸,对上男人谷欠色浓深的眼,她转瞬清醒,哼了声别过脸蛋,故意娇笑?,“嫔妾还生着气呢,皇上别想碰嫔妾。”
李怀修倏然也在笑?,鼻腔浓重的反问她,“生气?”
他低下脸,掐住了女子的细腰,语气假意威胁,“敢生朕的气,还知不知道朕是皇帝。”
明裳也不发怵,摇着头?,只笑?说?不知道,便大?着胆子扭了腰肢,晕红的光映着她的眉眼,如皎皎流光,如华明月。
殿门掩了,明裳面颊通红,娇喘微微,纤细的双腿抬到了极致,男人两只手掌扶着她的杨柳细腰,时而温柔疼护,时而恶劣堪折,直至磋磨得明裳哭红了眼圈。
全福海仍旧不明白,皇上待宓才?人究竟是怎个意思,倒底因没因宓才?人与胡部使臣私下偶遇而生芥蒂。
回了乾坤宫,上过早朝,还未用上早膳,全福海就?得了吩咐,细查年宴之事,他摸不清,皇上是要查宓才?人,还是要查后宫是否还有人与胡人私下有所交集。全福海不敢多?问,干脆便全都?查了。
他退出?殿门,见?刚下了朝的柳大?人一身?官服未除,正要进宫面圣,柳大?人年纪轻轻却?是去岁科举榜首,深得皇上信任,假以时日,未尝不是天子近臣。
全福海做以一礼,“昨夜王爷留宿宫中,眼下正在殿内。”
柳絮白望一眼乾坤宫正殿,面容温和青隽,“多?谢公公相告。”
全福海下了九级汉白玉台阶,偌大?的殿宇飞檐威仪,飘溯风霜寂静一片,柳絮白整袖抬眼,朝西宫望去,眼目浮光放轻。他借着前朝与胡部勾结党羽,拿捏住乌石风的把柄,如此一来,大?魏有充足的理由不必送人和亲。当今圣善修明,可谓明君,即便没有此事,必不会?由魏人前去胡部和亲,然事关于她,他不敢铤而走险。
做了这么多?,只盼,她在后宫能平安顺遂。
第052章 第 52 章
回廊的光影遮住柳絮白?眼?底的暗色, 殿门打开,南昭王自里阔步而出?,见门外所站之人, 微微惊讶, 朗声?笑道:“许久未见,听闻柳大人功绩, 小王钦佩不已。”
柳絮白?谦和一礼,“王爷谬赞,臣愧不敢当。王爷征战北地, 护大魏国土,才可谓当世英豪。”
李怀昭少时与柳絮白?曾有?过一段时日的同窗之谊,彼时柳絮白?是柳氏嫡子,不仅家世得先?帝看重,为人又品行端正, 博文笃识, 课业时常上甲, 塾中先?生对此人赞不绝口。
那时李怀昭与柳絮白?交集不多,后来他远离上京,更加没了联系, 而今再见, 柳絮白?一如往昔,言谈举止青隽儒雅,从容不迫,不似世家公?子风流之态,反而像是岁月积淀下的沉稳淡然。
李怀昭从不敢小觑, 幸而此人刚正忠贞,为皇兄所用, 皇兄也不吝啬栽培,假以时日,大抵要成为皇兄心腹重臣。
……
柳美人近来颇为不顺,脸上生的红疹一过数月,看遍宫中太医,就连宫外的游方郎中也请客两个,仍不见有?好转。柳美人从最初的恼火,到现在更加恼火,整日称病待在丽景轩,连人都不敢见。生怕叫人知道,她毁了这张脸,再也不能侍奉皇上。
家中得知她称病,解禁后从未侍寝,愈发不耐,甚至在信中追问可是生了隐疾,再无动静,便要送年初及笄的幺妹入宫。
柳美人心里如何不急!
丽景轩内,柳美人坐在妆镜前,伺候的妙清正替她除去侧脸覆着的药纱,这是昨儿外面郎中开的民?方,即便无法根除脸上的疹子,敷上这药,也是能压制住体?内湿邪,保证数日不再生疹。
待那墨绿的药汁擦得干净,柳美人迫不及待伸手抚了抚侧脸,对着妆镜左右照了又照。
妙清呼吸紧张,看清了主子干净如初的脸颊,惊喜地瞪大了眸子,“主子,这药当真有?用!”
柳美人拂开发鬓,仔细看向耳后的肌肤,光华白?皙,与寻常无异,她眼?睛亮了起来,又想到什么,不快地拧了拧眉,“可惜只能维持几日。”
不过只这几日,也足够见到皇上,待再生疹子,再敷上药汁便是。
连日的阴霾扫了大半,柳美人不愿浪费这大好的机会?,如今后宫杨贵嫔生下公?主,张贵人有?孕,她身子又无大碍,再侍寝两回,定能怀上皇嗣!
柳美人志在必得,翌日也不再告假,早早去了坤宁宫问安。
殿内撤下了一人位子,姜嫔扶着宫人进殿,余光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
没人敢去提离了宫的陈宝林,今日瞧见许久不见人影的柳美人到了坤宁宫,嫔妃们对视一眼?,将?这话头牵扯到了柳美人身上。
柳美人有?今日遭遇,与徐答应脱不开干系,数月前,柳美人虽不是六宫最受宠的嫔妃,因旧日柳侧妃之故,得皇上几分怜惜,六宫谁不笑脸相对,何其风光,而今不似从前,杨贵嫔与张贵人接连有?孕,宓才人又圣眷正浓,孟氏女入宫,御花园的花换了一茬又一茬,皇上怎会?还记得柳美人是谁。
徐答应看柳美人最不顺眼?,倘若不是因柳美人,她怎会?无缘无故被皇上禁足,解禁后,柳美人一连数日称病不出?丽景轩,起初她疑心柳美人又在耍什么手段争宠,过些时日,发觉丽景轩毫无动静,太医倒挨个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有?心打听,丽景轩上上下下守口如瓶,嘴严实得紧,今儿见到柳美人进来,除却面容憔悴,身形消瘦些,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大病,
柳美人一进殿,徐答应就翻了个白?眼?,“嫔妾请安数日不见柳美人,还以为柳美人是忘了这宫中规矩,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呢!”
柳美人退了疹子,心情正好,也不理?会?徐答应话里的机锋,掩唇轻咳两声?,仿似极为虚弱,“前些日子吹风受了寒,身子不适,让徐答应担忧了。”
谁会?担心她啊!
徐答应被柳美人恶心的晦气,她眼?眸轻翻,止了话音,懒得再理?会?柳美人。
明裳眼?眸仿似无意掠了瞬柳美人的双颊,待看清肌肤的细白?,她微蹙起眉尖儿,轻抿唇角,收了眼?光。
柳美人的病生得古怪,痊愈得也古怪。刚过年关,天尚且寒冷,月香从外面进殿,裹挟了一身寒气,她搓搓双手,跑进内殿,脸有?愧色,“丽景轩瞒得严实,奴婢没能打听到消息。”
这也在明裳意料之中,柳美人看重此事,知晓内情的人自然都是自己亲信。
明裳指尖卷着绣帕的花样儿,眼?底眸色微闪,柳美人究竟是否治好了她的脸,一试便知。
柳美人心急,总要比她耐不住性子。
……
乾坤宫
全福海这才向皇上通禀陈宝林离宫一事。送出宫的人回话,陈宝林临出?宫门,不知从哪得的消息,知晓了府上近况,父亲入狱,不日斩首,陈宝林当即眼前发晕,软了双腿,哭喊着要求见皇上,看着的小太监哪会?由陈宝林哭闹,强押人进了轿撵,送出?宫门。母家失势,陈宝林剩下的日子留在寺中干粗活差使,又怎会?好过。倘若陈宝林识趣,本本分分地守在宫里,还能有?一条活路,只可惜她太过自负,自以为天衣无缝,又怎能瞒得住皇上的眼?。
御案堆积了一日的奏折,李怀修揽袖持笔,眼?目淡淡地批阅了几个字。半晌不听人开口,全福海觑着皇上的脸色,怀疑皇上压根儿没把陈宝林放在心上,想来也是,陈宝林不论家世相貌,还是性子才学?,都不值得皇上在意。
他便没再提这茬。
良久,李怀修搁置了批阅奏折的紫檀朱笔,轻捻扳指,“传旨,三?日后由大理?寺行刑。”
全福海心口一怔,额头冷汗滚下,躬身应了声?。
他吩咐下去,回来伺候时,见皇上已经批阅完了御案的奏折,正提笔在宣纸上作画,画的是凌霜寒梅,全福海脑中搜罗一圈,也没明白?皇上这幅画的意思,他干脆不再揣测,反倒记挂起另一桩事,犹豫许久,仍是说出?了口,“皇上,近日承明宫中接连请了几回太医,奴才听闻,贵嫔娘娘的身子似乎不大爽利。小公?主也大抵是受生母影响,夜中有?时也会?哭闹几个时辰。”
李怀修俯身作画,淡着的脸色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稍有?变色,他拧起眉宇,叫人看不透眼?底的暗色,“太医如何说?”
全福海听到这,才松了口气,自己这话是传对了,皇上命他亲自去知画斋传口谕,他便觉得不对,皇上待陈宝林一向 不去理?会?,为何吩咐他去办这桩事,直到经过承明宫主殿,多问的一嘴,有?几许了然,皇上真正在意的,是刚下生不久的小公?主。
皇上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为在意皇嗣,毕竟是皇上的骨血。杨贵嫔生产后性情忽变,闭门不出?,倘若是以前,定能揣摩几分圣意,知晓该怎样请皇上过去,皇上不喜杨贵嫔的做法,谁让杨贵嫔仍是小公?主的生母,皇上待杨贵嫔的情分,也因这个孩子,较于从前,多了几分。
这夜,圣驾去了承明宫。
承明宫
今日小公?主哭闹得久了,杨贵嫔便要乳母将?公?主抱来,自己亲自去哄。
小公?主不到月份生产,胎里不足,生下就皱皱巴巴,养了些时日,脸蛋才多了些肉,仔细能看出?眉眼?间与杨贵嫔有?些相似。她低敛眉梢,温柔地碰了碰小公?主的脸蛋,似是感觉到母亲的爱抚,小公?主嘴鼓了鼓,终于不闹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看眼?前的女人。
这时,殿外宫人传话,圣驾到了承明宫。
闻言,杨贵嫔眸子微亮了下,她揪紧了被角直起身,手心抚过发鬓,问云秀她模样如何。生下小公?主后,杨贵嫔身子大损,加之府上送进的那封家书,以至于她整日茶饭不思,憔悴许多,也只有?见到女儿,才会?露出?些许笑容。
云秀心酸地险些落泪,她上前去扶杨贵嫔,“主子姿容绰约,不施脂粉也甚是好看。”
纵使知晓云秀话中夸大,杨贵嫔也因这句安抚,而轻松许多。
没有?女子不看重自己的容色,尤其在这深宫里,女子如御花园中的花,倘若开败了,只有?被宫人挪出?换上新种,赏花的人更不会?在乎,那些凋零的花朵。
杨贵嫔不知自己怎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从前的自己何等高?傲,怎会?如今日这般自怜自艾。
她整理?好心绪,因身子不便,不必到宫外接驾,待李怀修进殿,她低敛眉眼?,安安静静地福礼。
素净苍白?的脸色,与孕中只为争宠,满心算计的女子判若两人。
李怀修淡淡点头,让她不必多礼。
殿内很静,伺候的宫人自觉退出?了内殿。不知为何,杨贵嫔生产时九死一生,分明有?无数话语要说给眼?前的男人,可现在,竟不知如何说出?口。她动了动唇,鼻尖竟酸涩难忍,落下两滴泪来,生怕眼?前的男人厌弃,慌忙捏了帕子擦拭眼?尾,微别过脸,涩声?,“嫔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床榻的女子身形消瘦许多,脸色苍白?如纸,倒正如太医所言。
李怀修本意并非如此,杨家是他一手养至今日,却因他的纵容,杨贵嫔的有?孕,日益狂妄,不知规矩,他不来承明宫,也是给杨家的警醒。唯一出?乎他所料的是,杨贵嫔对他的冷落,不哭不闹,也不为自己,不为杨家争辩一句。
他敛起眼?色,道了句“无妨。”遂撩袍坐下,低眸看清襁褓中刚诞下的,眼?神才有?了些柔和。
小公?主转转眼?珠,看看里面的女人,又看看正低眸注视她的男人,大抵有?所察觉,小嘴咕哝一下,眼?睛弯弯,咯咯笑出?了声?。
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殿里凝固的气氛,杨贵嫔顾不得感伤,眸子又惊又喜,掩唇险些又要哭出?来,她下意识抓住男人龙袍的衣袖,“皇上,小公?主会?笑了,这几日小公?主从未笑过,定是见到父皇,她便笑了!”
生产后的女子情绪敏感,极易落泪,杨贵嫔鬓边的青丝垂到脸侧,眼?眸湿润如水,佳人消瘦憔悴,最是令人怜惜。
她见男人态度逐渐柔和,轻含住红唇,眉眼?清韵,柔婉地伏到男人怀中,细声?轻语,“小公?主很亲近皇上。”顿了顿,她又仿似委屈,“嫔妾生下小公?主后,皇上就没再来看过嫔妾。”
李怀修眸色掠过怀中女子的侧脸,眼?目平静,六宫之中的嫔妃,有?先?帝旧党,有?中立世家,亦有?他一手培养出?的近臣,杨家在其中,他最是重用。杨家的女儿亦是精心做秀云培养,杨家也确实会?养人,杨贵嫔生性高?傲,却能在宫中折低腰肢,红袖添香,不可否认,在此之前,李怀修确实愿意宠着怀中这个女子。
然而,入了宫的女子,时日已久,为这分圣宠,终究都要变了心性。
他淡下眼?光,平静道:“朕前朝事忙,得空自会?来看你。”
当真是忙吗?可是杨贵嫔却听说,前几日,皇上召了宓才人侍寝。
宓才人……那般娇美动人,生动活泼的女子。
杨贵嫔本不屑于与六宫嫔妃争宠,不知为何,提到宓才人,她便不觉生出?浓浓的嫉妒,她是去岁秀女中最先?得宠的那个,也知晓,皇上宠着一个人时,是什么模样。自从有?了宓才人,皇上对她的态度,就淡了许多。
她深知帝王多情也无情,也深知宓才人依靠美色的宠爱,长久不了,可她忍不住,忍不住嫉妒那女子早已胜于自己的圣宠。
杨贵嫔轻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酸楚,皇上最厌恶后宫的争风吃醋,她有?孕时已经犯了太多的错,既然平安生下了这个孩子,还有?挽回的余地,她不能再错下去。杨家遭了皇上不喜,她就是为了家中门楣,为了刚生下的女儿,也要再得圣眷,不能一错再错。
她没有?因宓才人侍寝而争辩哭闹,眼?底潮热,如曾经受宠时柔柔低首:“皇上今日可是还有?政务,可否能留下陪陪嫔妾?”
女子极为小心地,带了一丝哀怜的乞求。
李怀修凝着女子的脸,因杨家迁怒,她又在此前做了太多不喜之事,他只觉索然。但许是因但念及她生产艰辛,艰难诞下皇嗣,他没拂了她的脸面。
稍许,他淡声?开口,“朕已想好了公?主封号,明日让人宣旨传召。”
杨贵嫔眼?尾还红着,闻言,面容感激不已,“小公?主得皇上疼爱,是嫔妾的福分。”
她从始至终都没为父亲求情,也没为自己求得妃位,她知道皇上现在不喜听这些,总归来日方长,只要她重得圣宠,总有?机会?。
……
翌日圣旨传召六宫,赐小公?主封号为景和。圣驾去了承明宫,意味着杨贵嫔终究在皇上心里有?一分席位,可皇上既然赐小公?主封号,却迟迟不册封杨贵嫔妃位,其中的意思也耐人寻味。
这日请安回来,徐答应踏进承明宫的宫门,就见尚宫局的小太监捧着匣子相继而入,徐答应使了个眼?色,素冬心领神会?,截住了末尾的小太监,往他袖中塞了一个金珠,“我家主子有?几句话要问问公?公?。”
小太监垫了垫,眼?底堆笑,弓着身子到徐答应跟前,“徐主子请说。”
徐答应瞄了眼?走?远的人,看方向是往主殿去的,“公?公?送的是什么?”
小太监应声?回话,“贵嫔娘娘生产后身子虚弱,奴才送的是皇上赐下补身子的药,前面几个公?公?送的是给景和公?主的赏赐。”
皇上疼爱宝珠公?主,后宫人尽皆知,而今后宫里又多了一位景和公?主,皇上也未厚此薄彼,可见皇上看重皇嗣,后宫谁能诞下皇嗣,就是多了一道护身符,不止能得圣宠,日后也有?了倚靠。
徐答应眸光转了转,抬眼?望向主殿的飞檐,扯着手心的娟帕,声?音淡而轻,“贵嫔娘娘身子不适,身为宫中主位,我等不前去探望一番,倒也不合规矩。”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叫人反驳不出?,徐答应心里有?自己的盘算,皇上能赐小公?主封号,来看杨贵嫔,可见杨贵嫔还未全然失了圣宠。她暗自懊悔之前得罪了杨贵嫔,她自从解禁后,皇上仿似忘了她这个人,与其日复一日的坐以待毙,不如自己寻一条出?路。皇上能来承明宫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希望杨贵嫔不计前嫌,宽容她一二?。
徐答应如此打算,回秋水榭梳洗一番,就去了主殿问安。
承明宫主殿烧着地龙,一进去暖如春日,徐答应禁足期间不得圣宠,内务府的奴才见她失宠,每月克扣炭火不提,就是送来的,也是不好起火,熏得呛人的下等黑炭。徐答应熬了三?个月,才熬过这个冬日,再进主殿,感受到无形中的皇恩,心底颇有?不平,即便有?宓才人分去了杨贵嫔的圣宠,杨贵嫔也要高?出?她一截。
徐答应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嘴角,待迎人的宫女出?来,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
云秀将?徐答应的脸色看入眼?底,心头冷笑,皇上就是冷淡了主子,主子位居承明宫主位,这些次位的嫔妃也得恭着敬着。之前徐答应还那般嚣张,而今见主子平安诞下公?主,宠得圣宠,又巴巴地凑过来。
她福了礼,不卑不亢地迎徐答应进殿。徐答应没瞧出?云秀眼?底的神色,生出?一副担心的模样,低声?询问,“贵嫔娘娘身子可还好?嫔妾见太医频繁来往承明宫,心里实在记挂贵嫔娘娘的身子。”
云秀回道:“劳徐答应挂心,主子身子是虚弱了些,并无大碍。”
不论徐答应是否真心一问,明面上都要走?个过场。
徐答应看过杨贵嫔,说了几句话,见杨贵嫔面露疲惫,很有?眼?色地请身离开。
待人一走?,云秀忍不住将?徐答应殿外露出?的脸色说给杨贵嫔,“主子身子不适,何故撑着精神见她,奴婢瞧着,徐答应没安几分好心。”
杨贵嫔将?怀中的小公?主交给乳母,拂手让人下去,脸色渐渐转的冷了,她轻笑一声?,“本宫要的,就是她不安好心。”
云秀惊诧地抬起眼?,“主子是想……”
杨贵嫔眼?光黯淡,“本宫身子尚不适合侍寝,新人里没几个中用的能争得过宓才人,徐答应虽存着心思,不过也是希望到本宫这来好见皇上一面。”
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细看却是极为苦涩,“本宫就算遂了她的心意又能如何,没有?她也有?旁人,这后宫的恩宠,总不能只留在一人身上。”
云秀捏紧了手心,心疼地看着自家主子,以前主子何等骄傲,怎堪忍受自己做那把梯子,扶旁人上位,而今主子却是要这样做,也不得不这样做。
她轻呼一口气,躬身退出?了内殿,杨贵嫔阖眼?倚着引枕,良久,她掀开眼?,床案摆着徐答应送来百花果子,红艳艳的刺眼?。
她坐起身,蓦地抬手,碟里的红果应声?而落。
杨贵嫔低眼?,拂去手背的脏污,眸底划过一抹冷笑,凭她徐答应是谁,也配攀附自己。
……
明裳听说了皇上赐给景和公?主的赏赐,并没太过惊讶,后宫子嗣不多,为稳大魏基业,皇上重视皇嗣,也在情理?之中。
膳房今儿做了牛乳羹,明裳贪食,多吃了两小碗,到夜中腹胀难受,不得已深更半夜去请了太医。
她恹恹无力地伏在床榻里,可急坏了伺候的几人,还以为是有?人故意害主子,往主子晚膳里投了毒,直到太医进来诊脉,道明缘由,殿内几人面面相觑,具是惊讶。送走?太医,月香忍笑扶起明裳,“明日奴婢定要看好了主子,不能再由主子贪嘴。”
见这丫头还敢取笑自己,明裳眸子瞪圆,哼了声?,“今日的经书可抄完了,拿过来给我看看。”
月香小脸一下子就垮了,“奴婢不敢了,主子可饶了奴婢吧,奴婢一看那经书就头疼!”
顺湘苑夜里请太医,闹得动静大,很快就传到了旁人耳中,翌日明裳一踏进坤宁宫,就察觉有?人将?目光放到她身上,正盯着自己。
“听闻昨夜宓才人宫里传了太医,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姜嫔一问出?这话,殿内静下来,众人仿若有?默契般,停了说话。有?人好似不经意,扫了眼?明裳平坦的小腹,触到那人视线,明裳了然了缘由。眼?下六宫,她承宠最多也最久,宫中嫔妃相继有?孕,料想那些人是怕她也怀上了皇嗣。
她稳稳地坐下身子,故意先?抿了口茶水,直到有?人等不及了,她才脸升红晕,含笑开口,“叫姜嫔娘娘笑话,嫔妾昨夜吃多了牛乳羹,腹中不适,才传的太医。”
听闻缘由,众人嘴角微抽,牛乳羹在宫里并不稀罕,但月例都是有?限的,倘若宫里没有?膳房,想要多吃还当真没有?。宓才人得意,还不是因为皇上不止赏了宓才人膳房,还将?御用的厨艺一并赏去了。六宫中,怕是没人比宓才人日子过得滋润。
姜嫔倒是能装模作样得出?来,她轻柔掩了掩唇角,“皇上宠爱宓才人,倒是本宫艳羡。”
姜嫔的一句话,将?矛头都针对到了明裳身上,明裳敛去了嘴边的笑,“姜姐姐此话何意?嫔妾伴驾之时,可是听皇上多有?提及姐姐,姐姐如今又位居宫中主位,才是叫嫔妾等羡慕。”
殿内静了瞬,姜嫔掀起眼?,微微一笑,“宓才人口舌伶俐,本宫是说不过宓才人。”
姜嫔并非真的斗不过嘴上功夫,她要避开的,是宓才人的圣宠,这宫里争宠,看得不是位份高?低,而是是否合皇上心意。
今儿这趟请安,月香憋了一肚子气,她跟着主子进宫这么久,也长了点心眼?儿,哪看不出?姜嫔是以退为进,更为主子拉了六宫的仇恨,那些人自己没本事不得圣宠,还见不得旁人好过,当真是不要脸!
昨夜那牛乳羹吃得明裳腹中难受,太医开了两副汤药,须吃上一日,明裳小口小口喝完苦汤药,月香立即送上蜜饯,辛柳俯下身,整理?明裳膝上盖的绒毯,“太医说主子腹中难受,也与近日的吃食有?关,冬日寒凉,主子身子娇弱,万不能再度贪凉。”
蜜饯在口中尝出?酸甜,褪去了唇舌的苦涩,明裳刚要想吃凉糕的念头生生压了下去,怪御前那厨艺手艺实好,做什么都能令人食欲大开。
……
这夜李怀修并未召人侍寝,至深夜,乾坤宫还掌着光亮,敬事房的小太监捧着六宫嫔妃名?册无声?而出?,全福海近了御前伺候笔墨,他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向皇上通禀。昨夜顺湘苑传了太医,今儿六宫都知晓了这事,全福海本还担心是宓才人身子出?了什么岔子,哪知一打听才知道,宓才人竟是因为吃多了牛乳羹,腹中难受,闹了个乌龙。这事说大不大,搁在旁人身上,全福海必不去理?会?,谁叫那人是正得圣眷的宓才人。
他想了想,还是低声?禀出?了口。
李怀修正在看工部上表的用度,闻言,眉峰微挑,掀了掀眼?皮,朝全福海不咸不淡地斜睨去一瞬,触到皇上目光,全福海忙恭敬地低下头,紧接着,他便听到皇上轻嗤了一声?。
“整日就知道给朕丢脸。”
用膳都能吃到积食,又非平日有?多苛待了她。
全福海察言观色,提到宓才人,皇上情绪明显有?变,他憋住笑,松了口气,今儿朝上又因工部一年索要的支出?吵得不可开交,文臣嘴皮子功夫厉害,皇上坐在那位子上,不耐烦地听了两个时辰,全福海都怕皇上一个动怒,将?朝上两个硬骨头的老臣拖出?去斩了。
第053章 第 53 章
徐答应近日常去给杨贵嫔请安, 一来二去,还真的见到了一回圣驾。
她编了首童谣唱给景和?公主,殿内其?乐融融之时, 正逢皇上进来, 听见了这首曲子?。记起了徐答应这个人,没?过多久, 便召了徐答应侍寝。
翌日徐答应再去给杨贵嫔问安,却?听说杨贵嫔身子?不适,徐答应心中自有计较, 自己?能得侍寝,其?中也有杨贵嫔推波助澜,但后宫的女?人,没?有心甘情愿为她人得宠铺路的,杨贵嫔即便见了她, 心里也是不痛快, 徐答应没?再自讨没?趣, 她既侍了寝,要比往日风光许多,到坤宁宫时, 故意摆弄腕间皇上赏赐的手钏, 招了不少人眼,徐答应不懂藏锋,对此颇为自得。
柳美人与?徐答应恩怨最深,同样解了禁足,徐答应却?先她一步侍奉皇上, 她怎能见得这人好过。
她脸上的不忿明显,徐答应一抬眼, 就瞄见柳美人手中的帕子?都要扯成了两截,心里十分得意,故意开口,“柳姐姐脸色不好,可?又是身子?不适了?”
旁人的目光也瞧向柳美人,见柳美人眼底都要气得冒火了,顿时了然,柳美人入宫要早新?人半年,又是先柳侧妃嫡亲妹妹,如今却?要被一个常在压过一头,怎能甘心。
柳美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一句,“昨夜吹了风,身子?有些?不舒服,徐妹妹倒是细心,这也能瞧出来。”
徐答应面容娇俏,笑道:“昨夜风是大了些?,嫔妾等在宫门接迎圣驾,冻得身子?生寒,皇上还训斥了嫔妾,叫嫔妾多穿些?衣裳,免得受了风寒。”
这些?话,皇上自是没?跟她说,真真假假谁又能分的清,昨夜是她侍寝,这后宫里除却?宓才?人,近些?日子?有谁侍奉过圣驾,她就算说了假话,旁人也听不出。
柳美人气得牙根都要咬碎了,旁人看?着?热闹,听徐答应侍寝如此张扬自得,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沾了杨贵嫔的光,才?承得的雨露,没?有杨贵嫔,皇上能记得徐答应是谁。这杨贵嫔生产后是疯了不成,不为自己?的妃位考虑,居然还给旁人做嫁衣,也不怕假以时日,徐答应升了位份,欺负到自己?头上。
这一大早,柳美人就又与?徐答应结了仇,两人一向不对付,积怨越深,柳美人就越看?徐答应不顺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明裳乐得看?两人好戏,六宫嫔妃众多,皇上宠她,却?也不会只临幸她一人。明裳倒不在乎皇上召了谁侍寝,旁人侍寝于她而言也有好处,至少后宫不会瞄准她一人做靶子?。
回了顺湘苑,夜中,明裳膝上盖着?绒毯,正借着?琉璃宫灯,看?手中话本,忽想起一件事,召月香进来,“打听到了,明日柳美人可?还是告假?”
月香正好打听到了这事,点了点头,“奴婢听太医院捣药的小宫女?说,柳美人是吃坏了东西,身子?不适,要告假两日。”她顿了下,与?明裳对视了一眼,“奇怪的是,丽景轩按太医院的方子?,称为柳美人调理身子?,又添了两味药,奴婢问了捣药的小宫女?,那两味药确实?是调理身子?所用。”
明裳眸色一动,猜出了几分其?中的缘由,她并未十分的确认。她嘴边笑意意味深长,“想必柳美人是请到了一位医术高明的郎中。”
月香没?听懂主子?话中的意思,柳美人称病告假,与?医术高明的郎中有何干系。她没?捋清个中缘由,明裳对此也只是猜测,她合起手中话本,想到白日里徐答应与?柳美人的一番阴阳机锋,嘴角微扬,或许正好可?以借徐答应一用。
“往丽景轩和?秋水榭递个消息,过几日,皇上要去梅园赏景。”
……
柳美人告假两日,身子?一好,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御花园。还未开春,天寒得厉害,柳美人竟是只穿了一层胭脂红的薄纱,朦朦胧胧罩着?姣好的身段,她精心打扮过,眉心点了金箔,唇珠嫣红似粉,步履间腰肢袅袅婀娜,行在梅林中朦胧绰约,仿似林间仙子?。
她费尽心思打听到了皇上今儿要来梅林赏景,故而刻意装扮,便是要等皇上过来,惊鸿一面。梅梢的雪水还未融化,柳美人脸色不复来时的红润,不停地?跺着?脚,搓揉冻得发僵的双臂,等了有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圣驾,柳美人眉尖儿颦蹙,不禁开始心急。
妙清从林外小跑而来,怀中抱了个热乎乎的暖炉,塞到柳美人手里,“奴婢就近从内务府取的,主子?快些?暖暖身子?。”
柳美人捂上暖炉,才?觉活了过来,她为显得不那么刻意,出来一路也未披披风,早已冻得血液都僵住。她忍了忍,终于有些?不耐烦,“你当真没?听错,皇上今儿要来梅林?”
丽景轩的柳美人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妙清这小半年深有体会,此时又遭主子?呵斥,心里委屈十分,她生怕自己?听错,还有意问了一遍,但这种事也不是传言说什?么就是什?么,倘若皇上没?了兴致,自然就不会过来。
妙清不敢说出心中腹诽,斟酌道:“奴婢万万不敢欺瞒主子?,皇上大抵是被政务牵绊住了心神,才?不见圣驾,主子守得实在有些久了,冻坏了身子?可?不好,不如先回丽景轩,改日再寻时机。”
来时柳美人还满心欢喜,被冻了大半个时辰后,欢喜之意早已冻成了冰块。柳美人也开始烦躁,她将怀中的暖炉往面颊凑了凑,鼻翼间忽闻到一股熟悉却?又异样的香味儿,她微拧眉,说不出这种感觉,当是内务府那帮奴才?见她不得圣宠,有意敷衍了事,心底愈发恼火,“罢了,今日便算了!”
她转身,往前走了一步,梅林外,隐隐约约走近一道人影,徐答应披着?靛青色的披风,眉眼浓妆淡抹,珠钿翠羽,罗裳轻飘,端的是一副古雅芳华之姿。
她走进梅林,抬眼瞧到面对面站着?的柳美人,红唇微张,亦是讶异。紧接着?打量过柳美人薄如蝉翼的衣着?,瞬间了然,不禁掩唇笑了声,“柳美人隔几日称病告假,今儿倒是不嫌冷,竟有这般风流雅趣。”
柳美人如此情形叫人撞见,尤其?那人还是徐答应,面露难堪,她气急,冷眼看?去,争辩道:“徐答应有所不知,太医如此叮嘱于我,受过寒气,逼迫出体内湿邪,有益身子?痊愈。”
徐答应就算不通医理,也明白那湿邪之气怎能用寒气逼迫,她稍微一想便知,柳美人大抵是与?她一般的缘由,听闻圣驾今儿要来梅园,才?在此候着?,只不过柳美人比她要狠的下心,大冷的天儿,也不怕真的病了。
她嘴角嗤笑,不欲与?柳美人多费口舌,柳美人冻了这么久,怕是受不住,要回丽景轩,等她走了,自己?才?好继续等在这。
偏生,柳美人看?出了徐答应的心思,她怎会让这贱人得逞,便也不打算离开。
妙清扶着?柳美人的手腕,都感受到主子?浑身冰冰凉凉,不见热乎气,再冻下去,主子?身子?定是受不住,她委婉劝道:“眼下到了吃药的时辰,主子?近日身子?不适,太医交代万万要守着?时辰,主子?不如先回去吃了药,明日再来赏梅。”
她话中也并未有假,主子?脸上敷的药膏要每日一副,才?能保证不会第二日不会生出疹子?。
经妙清提醒,柳美人险些?忘了大事,她是被徐答应气糊涂了,她掐了掐衣袖,早晚要亲自收拾了这日日唱曲儿的贱人。
柳美人扶着?妙清的手,正要走出梅林,擦肩而过时,耳边却?听人惊呼了一声。徐答应瞳孔震惊,捂住嘴角下意识退了两步,脚下被石子?绊倒,一个趔趄,险些?摔到地?上,她望着?柳美人脸上生出密密麻麻的红疹,浑身汗毛倒竖,“柳美人……你的脸……你的脸怎这般吓人!”
她手抖了下,避开余光,都不敢往柳美人脸上瞧。
柳美人本还皱眉,见徐答应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尖叫一声,飞快地?捂住双颊,眼底又气又怒。她躬着?身子?,无暇理会徐答应的惊恐,给妙清使了个眼色,“回丽景轩!”
那郎中不是说可?保三五日不生疹子?,这才?第一日,怎会又成了这般!
主仆二人行色匆匆,手炉掉到红梅树下也无人去管,徐答应心有余悸,回过神才?发觉柳美人的反应颇为奇怪,难不成,柳美人的病并非身子?不适,而是生了几日要用药除掉的红疹?
徐答应还没?想明白,远处的宫人急匆匆跑进梅林,惊喜地?通禀,“主子?,圣驾往承明宫去了!”
听闻皇上去了承明宫,徐答应哪还有心思想什?么柳美人,顿时喜上眉梢,“快!快回承明宫!”
早知皇上要去承明宫,她今儿压根儿就不会来这梅林。
待徐答应走远,梅林洒扫的小宫女?偷偷上前,环顾四下无人,俯身捡走了留在梅树下的手炉。
……
顺湘苑
明裳把?玩着?彩蝶如意手熏乐得合不拢嘴,“事办得不错,玲珑匣子?里的金珠拿去赏了吧。”
月香登时喜笑颜开,“全是主子?主意出得好,奴婢不过是照着?主子?吩咐办事。”她抬眼,瞄去丽景轩的方向,太医来得快,这几日太医院的太医几乎隔三差五地?往丽景轩去。
她其?实?有些?担忧,“主子?,柳美人这回会不会猜出是何处有异?”
那手炉是从内务府拿来的,虽被她拿了回来,不留痕迹,难免柳美人疑心。
明裳早已有此打算,她本就没?想过,留下柳美人。
她眼眸轻转,流转着?波光的眼珠抬起来,“彩芸如今在丽景轩做下等的粗活,也是苦了她这个昔日风光的大宫女?。”
……
那日过去,柳美人有三五日没?去坤宁宫问安,徐答应与?柳美人一向不对付,看?到了这出好戏,怎能不替柳美人宣扬宣扬,很快宫中流言四起,都说柳美人是毁了容貌,才?不得皇上喜欢,传得绘声绘色,柳美人听到这番流言,恨得牙痒痒,内务府的奴才?敷衍了事,还未入春,净挑拣着?别宫不要的黑炭送到丽景轩,弄得内殿乌烟瘴气,根本无法住人。皇上念着?长姐的情分,待她亦有几分圣眷,入宫后,何时受过这般待遇!
再说那日分明还没?到药效,脸上怎会突然起了疹子??
柳美人越想越不对劲,她微拧眉,指尖搅着?帕子?,忽地?神色一闪,记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手炉!”
一旁伺候上药的妙清被主子?骤然的动作吓到,忙护住怀里捣好的药膏,疑问出口,“主子?在说什?么?”
“手炉!”柳美人喃喃自语,语气笃定,她蓦地?抬起眼,盯向面前伺候自己?已有小半年的妙清。
妙清并非是她从府中带进来的,只是伺候着?顺心,彩芸又太过蠢笨,她才?点了妙清留在殿内伺候,自从留下妙清后,她脸上就生了疹子?,那日也是妙清给她递的消息,结果圣驾根本没?去梅园,手炉也是妙清从尚宫局取来给她的,便是那么巧,让徐答应知晓了她脸上生的疹子?。
种种怪异之事,都是因为,她指了妙清,这个看?起来伶俐尚可?的丫头,做了自己?的大宫女?。
柳美人的眼光盯得妙清发毛,妙清身子?打了个冷颤,被逼迫地?后退了一步,稍许,扑通跪下了身,哆哆嗦嗦道:“主子?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主子?不是没?露出过这么可?怕的眼神,但以前都是针对六宫别的主子?娘娘们,这是头一回,主子?对自己?露出这么可?怕的神色。
妙清吓得凉汗涔涔。
柳美人眼眸微眯,缓缓坐下身子?,额头微低注视着?妙清的神情,冷淡开口,“你伺候我也有几个月了。”
主子?从未审问过她这些?,妙清不蠢,细一思索,将事情前因后果猜出几分,她猛地?叩到地?上,“奴婢跟着?主子?已有五月余。”
“五个月……”柳美人喃喃重复这三个字,倏地?一嗤,“倒是有本事。”
妙清脊背无端生出一股凉意,她摸不清主子?这句有本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心惊胆颤地?跪着?,不敢抬头。
柳美人侧脸照了照脸上留下的红痕,眼尾斜挑,睨向地?上的妙清,“你当知晓,背主的下场。”
妙清骇然大惊,面色陡变,“奴婢不敢,奴婢昔日伺候在尚宫局,不过半年就调入了丽景轩伺候主子?,奴婢从未侍过二主,怎会背叛!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背叛主子?啊!”
此时妙清说什?么都已无用,柳美人已经起了疑心,自从妙清伺候她,她便渐渐失了圣宠,纵使妙清并未背主,也是个不详奴才?命,柳美人是不会让她继续伺候下去。
她冷淡地?转过脸,“眼见开了春儿,洒扫处正缺人手,你便去那儿洒扫吧。”
妙清脸色发白,委屈的泪水簌簌就滚了下来,洒扫处那种地?方,安排都是没?有倚仗,地?位极低的奴才?,整日能不能吃饱饭不说,月银也有掌事克扣,她从丽景轩出来,定然被人以为是遭了主子?厌弃,极易受人欺负啊!去了洒扫处,日后哪还会有生路!
她声音发颤,边哭边求,“主子?,奴婢不敢背主啊!奴婢只有您一个主子?,求主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留奴婢在您身边伺候吧!”
柳美人眼底燥郁,被妙清哭得不耐烦,冷眼道:“我给你一条生路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一个奴才?,也配跟主子?纠缠不休!”
她失了耐性,招人进来,“来人,将 妙清拖出去,不许再进丽景轩!”
伺候在丽景轩宫人一阵唏嘘,数月前,人人羡慕妙清好福气,从下等的洒扫丫头被主子?看?中,一跃成为主子?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结果谁能料想,数月过去,主子?便不明不白将妙清打发去了洒扫处,没?了贴身的宫人,下面小宫女?进来给柳美人梳头,都战战兢兢。
小宫女?手脚粗拙,扯得柳美人头皮发疼,她烦躁地?挥开笨手笨脚的宫人,没?好气道:“彩芸呢?让她进来!”
彩芸虽蠢,但眼下无人,也能勉强一用。妆镜中,女?子?面色微沉,眼底露出狠意,那个手炉她定要去查,她倒要知道,是谁在暗中害她!
……
明裳没?料想到,彩芸竟这么容易回了柳美人身边,月香憋笑低声,“主子?不知,柳美人竟还安排了人,去盯视妙清,可?怜妙清伺候柳美人这么久。”
槅窗外,宫人井然清扫院落,明裳托腮漫不经心地?听着?,膝间的绒毯不知何时滑落下来,辛柳跪下身,悉心为明裳整理好掉下的绒毯,月香正说得兴致勃勃,“主子?,奴婢有一计。”
明裳眸子?微抬,示意她继续说,月香憋不住话,立即低语出声,“柳美人既然疑心有人指使妙清,不如坐实?了这事。”
至于这背锅的人……
有谁能比徐答应更合适。
月香学了些?玲珑心思,主仆几人说完,听见殿外传来动静,明裳向外望去,正瞧见全福海乘着?寒风而来。
全福海入了内殿,先福了礼,面含喜气道:“皇上传宓才?人前去乾坤宫伴驾。”
近些?日子?,皇上忙着?朝政,少进后宫,自那日徐答应侍寝后,便没?了动静,徐答应虽借着?杨贵嫔又见了一回皇上,却?是白献了殷勤,今儿忽然要传明裳,倒让她有些?无措,不过看?全福海喜上眉梢的神色,大抵也不是坏事。
如明裳所想,确实?不是什?么坏事,今儿忙完朝政,晚膳御膳房做了蒸牛乳,李怀修想起那女?子?喜吃牛乳羹,便遣了全福海传人过来。
顺湘苑到乾坤宫可?不算近,宫人正要伺候明裳更衣,全福海立即补了一句,“皇上吩咐奴才?备了轿撵,天寒地?冻,免得宓主子?冻坏了身子?。”
明裳眉梢一动,浅笑着?掩了掩唇角,“有劳全公公。”
坐上轿撵,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乾坤宫。
李怀修正坐在暖阁翻看?大理寺的卷宗,掀眼就见那女?子?裹着?披风,挥退宫人,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他转了转扳指,垂眸继续看?手中的宗文。
大理寺出了件棘手的案子?,事关皇廷宗室,大理寺卿不敢私自处置了,上奏到了他这。
食案晚膳上齐,宫人退出了暖阁,明裳挽起衣袖亲自布菜,她不动声色地?呈了碗羹汤,摆到李怀修手边,兀自站去了男人身后,素手柔柔搭到男人肩颈,假模假样地?揉捏了两下,嘟着?嘴不满抱怨,“皇上召嫔妾过来,莫不是就晾着?嫔妾干巴巴看?这晚膳的?”
处理这种事颇费心神,李怀修揉揉额角,合了卷宗,不轻不重地?斥了她一句:“朕是把?你宠得愈发无法无天了,处理政务都敢来打扰朕。”
虽是训斥,语气却?不见怒意。
明裳扭腰坐下,哼声道:“嫔妾才?不管什?么政务,到了用膳的时辰,皇上便该用膳。皇上的龙体,自然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政务重要。”
这女?子?总有哄他的本事,李怀修唇角轻勾,脸色却?始终淡淡,没?让她得意,顺手接了明裳递过来的羹汤,搅了搅调羹,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李怀修用膳少言,大多是明裳在说话,两人没?叫宫人伺候,明裳瞧见小碗中放着?的蒸牛乳,瞬间明白了今儿皇上怎么想起传她伴驾。
明裳美目闪烁,脸颊微红,晚膳用得甚是艰难。
李怀修却?是因大理寺的案子?,暂且没?戏谑这女?子?的心思,用了晚膳,吩咐宫人端水净手,李怀修没?那个让明裳回去的意思,明裳便也没?开口,与?李怀修一同进了乾坤宫。
宫人备好热茶,奉到御案上,明裳在一旁挽袖研磨,见还是那卷公文,不禁按呐不住好奇,但她仍旧谨记后宫不得干政,她再得宠,也是皇帝的妃嫔,当今处政手段远胜于先帝,父亲在前朝虽已经入皇上眼,然身为人臣,伴君如伴虎,处处要如履薄冰,谨慎小心,她万不能因一时好奇让皇上猜疑忌惮。
眼见过了亥时,汤泉备了汤水,两人沐浴后,明裳由宫人拭干了头发,换上衾衣,到寝殿安置。
明裳上了床榻,沐浴后,她柔柔伏到男人怀中,乌发堆云砌墨,映衬着?雪白的脸蛋,娇美的颜色如照水梨花,桃腮粉面,勾人心痒。
李怀修自诩也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帝王,临幸后宫嫔妃不过是为了制衡朝政,作为疏解,延续血脉之用,偏生到了这女?子?这,做不到心如止水,坐怀不乱。
他今日就不该,想起这女?子?。
他忍了忍,还是认命地?放下了手中的理政要文。
明裳尚未意识到什?么,狐疑不解,仰起小脸,“皇上不继续看?了吗?”
李怀修捏了把?女?子?脸蛋的软肉,触感滑腻温软,他搓搓指尖,懒懒垂下眼睑,“不是好奇,朕今日看?的什?么卷宗?”
他看?那卷公文时,便注意到了旁边瞄来瞄去的视线,小猫似的,大抵是怕他不喜,后来没?敢再看?。
明裳不想男人竟这般敏锐,她心虚地?移开眼光,红唇一张一合,小声喏喏,“嫔妾不敢。”
不是没?有,而是不敢。
倒是诚实?。
李怀修这句话也有三分试探在其?中,见这女?子?确实?没?有恃宠而骄,扰他政务的心思,便也不觉有什?么,他翻过身,言简意赅,“朕的叔父强娶了朕侄子?的妾室。”
明裳睁大了眸子?,愕然无比,纤长的睫毛颤了两下,一张雪白的脸蛋很快羞得通红,红扑扑的,十分怜人。
“怎么不继续问了?”
这种皇室秘辛,明裳还能再问什?么。
她咬紧红唇,湿漉漉的眸子?瞪了男人一眼,觉得他是故意戏弄自己?。
“皇上还要嫔妾问什?么?”
皇室中,当今叔父是圣//祖爷在民间巡游的遗腹子?,成年后才?被认归皇室,因庸碌无能,不曾争权,封为齐王,由皇室供养,过得闲云野鹤,潇洒自在。当今侄子?是已故大皇子?的嫡子?,因大皇子?与?当今交好,故而其?子?也颇为忠心,早年就站队了成王。那齐王而今已年逾花甲,竟还惦记孙侄的妾室,倘若传扬出去,岂不令人耻笑。令明裳觉得怪异的是,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何故叫皇上费神。
李怀修自有考量,齐王若是庸碌,怎能在几回皇室夺嫡中得以全身,不惜坏了名?声也要相争孙侄的妾室,其?中定有其?他原因,他不做决断,也是在等,等一个契机。他御极两年,先是罢任旧党官吏,接着?又减免地?方税务,倘若再动皇室,动作太大,难免伤了大魏根本,有些?账,还是要慢慢去算,不必急于一时,他有那个耐心。
但那些?事都可?明日去想。
宫灯照着?晕红的光,女?子?仰面看?她,乌黑的发,雪白的面,嫣红的唇,交叠的衾衣中,是一片动人春色。
李怀修敛去思绪,屈指敲了下明裳的膝骨,眼底漆黑如墨,幽沉若谷。
“打开。”
第054章 第 54 章
徐答应近来得意气?焰渐消, 为得见圣驾,她从坤宁宫问安回来,便马不停蹄赶去凝霜殿, 恨不得整日?都待在凝霜殿里, 只盼见到?皇上?。皇上?忙于?前朝公?务,数日?才会得空看上?景和公?主一回。偏生在那次侍寝后, 皇上?待她的态度仍旧冷淡,也?只传过她去乾坤宫唱了两首曲儿,后来好似忘了她这个?人。徐答应心急, 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一来二去,没得皇上?深宠,倒是把杨贵嫔弄得厌烦,徐答应再几回去凝霜殿, 都吃了闭门羹, 云秀甚至直接不客气?地?开口, “主子身子不适,不便见答应,改日?皇上?来了想听答应唱曲, 主子自会遣人传话。”
这番话将徐答应盖着的遮羞布揭了干净, 徐答应脸色时青时白,自知理亏,身份地?位又不及杨贵嫔,日?后不知有多少地?方要仰仗杨贵嫔,她虽挂不住脸, 但也?不能将人得罪了,僵硬地?笑了两声, 便回了秋水榭。
直到?徐答应身影出了凝霜殿的殿门,云秀掀了珠帘,回内殿通禀。
杨贵嫔脸色淡淡地?听完,极低地?轻嗤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她翻过书卷的一页,眼睑垂着,心思却并不在书中,“本宫算是看错了,这后宫里,论起能得皇上?的宠爱,还真?没人比得过宓才人。”
云秀上?前换了衾被中的暖炉,听出主子话中的酸涩之意,明眼人都可见,自从宓才人初次侍寝后,不止是后宫嫔妃,就连新人中最得宠的主子也?被分去了许多宠爱。幸而主子很快怀了身子,有孕事遮掩,皇上?不召幸主子也?在情理之中。否则,倘若皇上?偏向于?宓才人,不知主子该有多伤心。
“奴婢觉得,宓才人娇媚爱俏,皇上?一时新鲜得趣也?在情理之中,待有了新人,说不准皇上?也?将宓才人忘了。”
世间男子,不都是如此么,云秀是杨府的家生奴,父亲迎娶母亲没多久,靠着在杨家的资历久,做了铺上?掌柜,没过半年,纳了铺里的打杂丫头?做小妾,她十岁那年,父亲又纳了两房妾室,一个?奴才,比主子还能贪得享受,母亲很快不得父亲喜欢,若非她跟了主子,此时必是被父亲送给?了哪个?大?户人家,早早聘出去。故而,云秀并未有多担心宓才人的圣宠会给?主子遭成?什么威胁,宓才人有宠无子,这是后宫女子最大?的忌讳。她唯一担忧,主子如她生母一般,将枕边人看得太重,结果劳累一生。不过主子清明,那位又是皇帝,中间隔了许多,日?子总要比母亲好过。
那位的心思谁说得准呢?
杨贵嫔扯了扯唇角,敛眸望向床榻里眼珠圆溜溜看着她的小娃娃,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又很快被压了下去,她温柔地?抱起女儿,轻声去哄,经有孕那段日?子,她如今长?了教训,皇上?能隔几日?来看她已是极好,倘若她再利用女儿争宠,只会落得阮嫔一般的下场。
……
承明宫自从生下景和公?主就不见动静,愈发能沉得住气?。
皇后翻看礼策对账,神色漫不经心,“杨贵嫔倒底定了心性。”
“本宫还记得她入宫时,虽有规矩,却并非真?正?的尊敬。”
这样的世家女,入了后宫,早晚有吃亏的一日?,因而,皇后从未多加告诫,就是等着她出错,杨贵嫔的性子让她险些小产,却也?让她长?了教训,磨练了心性。
皇后此时并不担心杨贵嫔,生下一个?公?主,能成?什么气?候,转了性子也?好,也?能制衡住圣眷正?浓的宓才人。
文竹候在一旁研磨,她望了眼娘娘的神色,不解娘娘话中的意思,杨贵嫔入宫时,性子高傲,即便待中宫的皇后娘娘也?不见几分恭敬。这样的性子,文竹跟在娘娘身边久了,也?知晓虽得皇上?喜欢,但在这宫中得罪了太多的人,不会长?久。她深谙此道,却是摸不清,娘娘待杨贵嫔又是怎样的态度。
过几日?就到?了上?元节,华灯溢彩,银月似盘,皇后闺阁之时,最喜的便是与家中姐妹一同?去上?元灯会,而今算来,也?过去十余年了。
皇后合了礼策,递给?文竹,“昨夜,皇上?是因何召了宓才人去乾坤宫?”
文竹接到?手中,有些怀疑打探来的消息,“奴婢听说是因御膳房的一碗蒸牛乳。”
“蒸牛乳……”皇后扶了扶额头?,凝神思索,“本宫记得,前些日?子宓才人因吃多了牛乳羹,夜中传太医看诊。”她微微顿住,眼眸眯起,忽而轻笑了声,“皇上?竟是连宓才人这般小事都记得。”
“倒底是六宫宠妃。”
文竹觑着皇后的脸色,没敢再语。
皇上?忙于?朝政,怕是六宫嫔妃都记不清,会记得宓才人因多食了牛乳羹而腹痛,可见宓才人有多受宠。
皇后脸色颇淡,倒是没在意这桩小事,前些日?子胡部使臣觐见惹皇上震怒,听闻也是与宓才人有关。御前的宫人口风紧,有些事不是皇后该打听的,她便缄默不知,既然皇上?都未对宓才人惩治,也?轮不到她这个皇后越俎代庖。
槅窗半开,飘进阵阵凉意,皇后手臂搭到案上,指腹轻轻揉捏眉心,“丽妃近日?身子病重,吩咐太医,该用的药便给丽妃用上,不必再来请示本宫。”
文竹心头?一惊,见娘娘神色有些疲惫,垂首应下,不敢多言。
丽妃娘娘病重,用药也?是理所应当。
便是在这时候,殿外伺候的宫人进来,袖中藏了一封信笺,“娘娘,陈宝林有信传进宫。”
皇后扫了眼,眉心拧起,轻嗤一声,“倒是个?有本事的。”
离了宫,还有手段往宫里送信。文竹也?有些惊诧,娘娘要陈宝林办事,从来都是经过内务府的人,陈宝林也?是懂事,没将娘娘供出来。
皇后没理会已经不中用的陈宝林,“不必拿给?本宫,阮嫔小产她瞒过了那么多人的眼睛,已是死罪,本宫再如何想救她,也?不过是回天乏术,由她自生自灭吧。”
那日?宴席宓才人中途离开,原本她是想借着杨贵嫔腹中打压宓才人,可惜一个?个?的都不中用。
……
转眼到?了上?元节,今岁一切宴礼从简,上?元节也?只备了有六宫嫔妃和李氏宗室的席位。
明裳早早起身梳妆,今儿她仍旧穿了身素净却不失体面的礼服,梳了朝云髻,鬓边簪墨绿的宝石珠钗,虽看似清简,却皆是皇上?所赐,样样贵重,价值连城,六宫能这般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高位嫔妃,倘若位份不高,能装扮如此,便只有靠皇上?垂怜宠爱。
明裳得宠将近一年,私库里不知得了多少好东西,想用也?用不完。这也?便是宠妃的好处了。
经上?回皇上?提起齐王强娶肃王妾室一事,明裳倒开始好奇,这庸碌的齐王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如今朝堂形式,他竟然也?敢与皇上?下面的臣子作对。
上?元宴设在建章宫东殿,明裳步行而去,刚出了殿门,就遇见也?要过去的柳美人。
柳美人自是没给?明裳好脸色,但才人的位份在美人之上?,柳美人就算心里有气?,也?得规规矩矩地?给?明裳做礼。
“宓才人如今今非昔比,只是别得意得太早,日?后如何,还未可知呢!”
明裳早摸透了柳美人的心性,空有自傲,仗着已故柳侧妃走到?今日?,却没那个?能走下去的脑子,已是强弩之末。她倒是不急着看柳美人的下场,这永和宫,没了柳美人,也?就少了些乐子。
她眉头?微微上?扬,完全不在意柳美人的冷嘲热讽,她故意道:“柳妹妹说的是,日?后姐姐是要小心才是。”
“谁是你妹!”柳美人张口驳斥,气?得脸色铁青,若非她谨记着自己如今不比当初,这贱人又深得圣宠,眼下还动不得,她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明裳含着笑意,“才人位份居美人之上?,即便柳美人入宫早我?半年,依着宫里规矩,也?要称我?一声姐姐。”她缓缓放慢了话音,故意去看柳美人的脸色,“难道柳美人敢质疑宫里的规矩?”
柳美人能说什么,论起嘴皮子功夫,她确实比不得这女子。她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宓才人说的是,只是来日?方长?,宓才人莫要后悔,今日?所为。”
明裳微微一笑,眼底却冷淡如水,并无笑意,“那我?便擎等着柳美人的,来日?方长?。”
两人先后出了永和宫,随后,一道湘妃色的人影也?踏出了永和宫门,孟静瑶微抿唇,站在宫门在凝神沉思,她今日?穿着甚是明丽,丽妃身子愈发不好她甚至害怕丽妃也?许撑不过两月了,她初初进宫,都是依赖丽妃的庇护,倘若没了丽妃,她一人在这深宫中,终究有些胆怯。
方才她并未听多久宓才人与柳美人的说话,六宫中嫔妃人心不古,她进了宫更深有体悟,大?多嫔妃都是面和心不和,听闻宓才人最初住到?永和宫时,有数月未见圣驾,受了颇多柳美人的苦楚。柳美人的性子,在宫中树敌之多,大?抵自己都没意识到?危机之感。宫中传得纷纷扬扬柳美人毁了容貌,是谁最有可能算计了柳美人。
是与柳美人明面早就撕破脸,针锋相?对的徐答应,还是最得宠,又从不显山露水的宓才人。
寒凉的风拂过脸面,孟静瑶裹了裹外氅,只觉得浑身冷意,她忽想起,自己也?曾在御花园得罪过宓才人,倘若丽妃真?的病重,她日?后又该去倚靠谁。
……
因在宫门耽搁了两刻钟,明裳赶到?建章宫,席面上?已坐了大?半的人,她位份低,倒也?不扎眼。张贵人有孕后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拒了宫中的宴席,稍许,柳美人进来,不知安排座位的人有意无意,明裳下面一位就是柳美人。柳美人方才气?得不轻,此时连敷衍也?懒得敷衍,兀自坐下了身。
这番情形很快落到?了一人眼中。
姜嫔轻描淡写得敛下眸子,勾唇浅笑,柳美人这个?蠢货,得罪的人可是不少啊,到?了今日?,还看不清宫里的情形,怪不得沦落到?这般地?步。
今儿是上?元节,虽一切从简,布置宴席的人却花了心思,每张桌案上?都放了一盏精巧玲珑的花灯,形式各样,绘了各种栩栩如生的小物,颇为有趣。
帝后二人坐下席,上?元宴开始,皇后便含笑道:“臣妾要照顾宝珠公?主分身乏术,丽妃又卧榻重病,上?元节席面,幸亏有姜嫔帮衬臣妾。”
姜嫔徐徐起了身子,福礼推辞,“嫔妾不过是照着娘娘往年的筹备,犯水模山,描头?画角罢了,皇上?、娘娘不嫌弃,嫔妾就已甚是欢喜。”
皇后赞许道:“姜嫔过谦了。”她侧过脸看向上?位,“皇上?,姜嫔这回是花了心思,每张桌案的花灯都放了灯谜,也?为上?元宴添了些趣味。”
高位上?,李怀修指腹随意把玩手边的雕龙纹样的墨玉琉璃花灯,掀眼朝姜嫔看去,“你有心了。”
姜嫔柔柔地?垂低眉眼,“嫔妾多花些心思,能讨皇上?娘娘愉悦,是嫔妾幸事。”
上?元宴,姜嫔在御前出尽了风光,自然有人看不过眼,插话出声,“嫔妾觉得这宫灯甚为精巧。”徐答应起了身,含羞带怯地?朝上?位一望,“今儿上?元节,不如皇上?就用这灯谜,给?嫔妾们一个?彩头?。”
徐答应解禁后,虽有侍寝,但皇上?转头?就好似忘了她这个?人,全然不像待宓才人那般宠爱,徐答应怎能甘心。上?元宴,正?是一个?入皇上?眼的机会,她万不能失了这个?机会。
这番话,倒引了众人跃跃欲试,猜灯谜,何尝不是御前得眼的机会。
皇后敛去笑意,先朝徐答应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水。
姜嫔却也?是没料想,徐答应会提这个?主意,她对此有些不满,毕竟今儿这上?元宴是她一手操办,她自是不愿,旁人抢了她的风光。
殿内静了一瞬,就在徐答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笑得脸都要僵住时,李怀修才慢慢开口,“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放下茶水,微低下头?,柔声回道:“臣妾以为,徐答应的提议也?正?和了姜嫔的一番巧思。”
李怀修点了点头?,手指轻叩,招来全福海,“从朕私库中,将那辟寒犀取来,就做了上?元宴的彩头?。”他微顿了下,视线又移向皇亲一席,丹凤眼中微微眯起,坐姿随意,华贵慵懒,“尔等猜中灯谜,也?可得赏。”
辟寒犀是太///祖之时交趾国进贡的极奢之物,色黄如金,暖香袭人,传闻可驱邪祛寒,数百年才得一株,有市无价,皇上?竟拿此物做彩头?,众人皆是一惊,本无意猜谜的皇亲国戚,此时也?有些跃跃欲试。
徐答应彻底傻了眼,她不过是想皇上?想起自己,却没想皇上?竟拿出如此贵重之物做彩,她心中竟是莫名一慌,可话都说了出来,已是骑虎难下,唯有硬着头?皮过了上?元宴。
众人震惊之中,唯有明裳察觉出了异样,齐王强娶北郡王妾室一事,知到?的人甚少,毕竟是天家丑闻,也?要顾及皇室的颜面,那夜皇上?提起齐王一事让她记在了心里,因而便不觉留心,她微微抿唇,不动声色地?朝皇亲一席打量一眼,眸光微动,她总觉方才,皇上?虽是与皇亲言谈,看的人,却是坐在首位的齐王。
以齐王庸碌的才能,本不该坐首位,因先帝薨逝,皇室宗亲中年纪大?的王侯并未到?席,齐王年长?,自然而然坐到?了首位。
齐王生母是江南名伶歌姬,圣///祖爷当年微服出巡,遇刺时便遭这歌姬所救,可惜男子多情又薄情,圣///祖爷回京后,先料理了刺客,待想起那歌姬时,便寻江南不见这女子。十余年后,他二下江南,偶然再遇,那女子已病榻缠身,没多久撒手人寰,只留下十二岁大?的稚子,眉眼肖似圣///祖爷,圣///祖爷大?恸,迎稚子回京入宗室祖籍。圣///祖爷将对名伶的愧疚弥补到?齐王身上?,只可惜齐王庸碌无能,不成?气?候,倒也?恰恰因此,躲过夺嫡祸事,全然身退,至今还稳坐宗亲之位。
而今,齐王年逾五十,蓄长?须,姿容飘逸,仿似闲云野鹤的清雅之士,膝下有两子一女,常年不理俗事,在府中把玩书画,修身养性,又无幕僚兵司,任谁也?想不出,庸碌闲散的齐王会做出强娶北郡王妾室令人不耻之事。明裳进殿后,就注意到?了坐在上?位的齐王,旁人出入上?元宴,都是着绛紫、牙绯的明丽之色,独独齐王着青碧圆领长?袍,清瘦的身形仿似仙风道骨。旁人与他推杯换盏,他也?不推辞,风雅和煦,先是敬了皇上?一盏清酒,态度顺从,脊背躬得极低,不怪乎皇室两代夺嫡,都不会注意到?齐王身上?。反而是北郡王年轻气?盛,颇有少年意气?,知人知面不知心,明裳也?不敢轻易定论。
伶人入殿奏乐,宫人在席面一侧,也?仿旧古,做曲水流觞的雅趣,只是这曲水换作了琵琶弦乐,乐停,便由那人猜谜饮酒。
有此乐事,不仅是六宫嫔妃,入宴的皇室宗亲,也?不禁抚掌以待,兴致勃勃。
琵琶声初时缓缓,忽时一声紧似一声,嘈嘈切切,如珠玉落盘,接续丝丝缕缕,争鸣若鼓,乍时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众人沉寂于?弦乐中,不觉那鼓引已到?了一人之手。
宫人上?前,金锤磕着花灯的边儿一敲,便拿出了里面卷好的灯谜,明裳本意是要看今日?的好戏,不想自己也?成?了戏中一人,她瘪了瘪红唇,不动声色地?朝高位的男人嗔去一眼,她可不愿意在人前出这般风头?。
旁人未注意到?这番情形,坐在明裳身边的柳美人却是看得清楚,她怎不知,什么时候宓才人与皇上?的关系竟如此亲近。她再抬眼去看,皇上?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宓才人嗔恼的一眼,面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轻勾了一下唇角,转瞬即逝,大?抵除了柳美人,无人会注意到?这细微,柳美人气?恼地?攥紧手心,颇想见宓才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她似是好奇,催促着问了一句,“宓才人的灯谜是什么?料想姜嫔做的灯谜的精巧,宓才人猜不出也?无妨。”
下面的徐答应笑着掩了掩唇角,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她虽与柳美人不对付,却也?她更看不惯深得皇上?宠幸的宓才人,在看宓才人出丑这事儿上?,她与柳美人难得不谋而合,有了默契。
明裳淡淡一笑,眼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柳美人,柳美人触及到?女子的眼神,心头?一跳,眉心微拧了下,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等她再想,就见那女子已经移了视线。
女子双瞳剪水,素齿朱唇,秀靥比花娇,施施然福下一礼,软语轻言,“今儿嫔妾既然有幸第一个?解谜,不知嫔妾若破了这灯谜,皇上?可否赏亲身一个?头?彩?”
“宓才人莫不是答不上?来了,才在此拖延。宓才人既然不知谜底,也?不必在此多言,免得到?最后猜不出,反而失的是自己的脸面。”柳美人最是看不惯宓才人好过,同?样住在永和宫,数月前,皇上?最宠幸的便是她,怎知宓才人是谁。若非宓才人设计狐媚皇上?,她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还要被一个?答应奚落。
徐答应难得帮柳美人说了句话,“是啊宓才人,既是答不出就不要勉强,老老实实认错,总要强过最后没了体面。”
明裳莞尔,眼眸如春水一般,“两位妹妹急什么,我?何时说过自己猜不出这灯谜。何况我?在与皇上?请旨,皇上?还未开口,两位妹妹是要越过皇上?吗?”
柳徐二人面色乍然一白,惊慌起了身,战战兢兢地?跪到?圣前,“皇上?明鉴,嫔妾并无此意!”
李怀修看得透彻,让二人起来,并未提责罚,柳美人回到?坐席,心口却砰跳不停,她蜷了蜷指尖,眼底露出一丝嫉恨。
这番争执,有谁看不出其中的意思,论起责罚,全凭上?位者的心思。她给?宓才人挖坑,宓才人又何尝不是施谋于?她,为何,只有她要向皇上?请罪,皇上?却始终对那女子的心机忽视不见。
李怀修并未在意柳徐二人,在他眼中,虽召幸过柳徐,但二人与六宫其他嫔妃并无不同?,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李怀修指骨点着琉璃花灯的金龙,后背靠到?銮座上?,起了兴致,看向那女子,“想要朕给?你什么头?彩?”
明裳欠身,缓缓而语,“嫔妾幼年在宿阳之时,皇上?当年亲征疆北,护北地?六州,宿阳百姓无不敬仰感激。嫔妾想为宿阳百姓讨皇上?御笔,提书宿阳二字,一来扬我?国威,震慑蛮人,二来为宿阳百姓尊崇皇上?之心。”
殿内忽然静默,沉寂间,一道鹰隼般的视线在远处女子身上?游离打量了一瞬。
齐王垂下眼皮,又是一派仙风道骨。
明裳提的彩头?,自然不止于?此,曲水灯谜,显然是皇上?为齐王而备,她提议于?此,更是要齐王知晓,皇上?御极两载,大?魏民心归向,再有所备,也?无法撼动今日?局面。
虽是对齐王的警示,然明裳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得那位欢心。毕竟在这后宫里,嫔妃都是要争宠,谁争得过,全凭各自手段。
李怀修眉宇微扬,忽而朗声一笑,“朕准了。”
“宓才人既有为国为民之心,朕还有赏。倘若你猜出了手中的灯谜,朕便下旨,册封你从三品贵人之位。”
明裳眸子陡然蹦出了亮光。
六宫嫔妃面色也?忽时各异,柳美人嘴角微垂,气?得脸都绿了,谁能想到?,宓才人假模假样为宿阳百姓请一道御笔,竟也?能让自己升了位份!
皇后微抿唇角,眸光轻掠了眼宗亲席位上?的齐王,齐王强娶北郡王妾室闹得动静并不大?,鲜少有人知晓,她于?前朝之事并不敏锐,只是从父亲信中,猜出几分皇上?待齐王有所忌惮。纵使她不解此事其中的隐情,也?隐隐约约中察觉,宓才人这番话正?是说给?齐王听。后宫不得干政,即便她是皇后,也?不敢插手皇上?前朝之事,皇上?难道曾与宓才人提过政务?皇上?的乾坤宫,也?只有留宓才人侍寝的次数最多。
皇后考量远胜于?别的嫔妃,她以前只以为皇上?宠爱宓才人,与从前的宠妃并无不同?,而今来看,倒是她小瞧了这女子。
明裳抽中的灯谜是打一字。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宫女呈到?众人面前,此时已有人露出了然之色,而有人尚且不明所以,心中纳闷,猜测这是何字。
明裳掀起眼眸,美目横波,柔声道:“灯谜的谜底,正?是日?字。”
姜嫔适时起身,“宓才人聪慧,此灯谜正?是日?。”
有人这时才露出了然之色。
上?元宴继续,明裳注意到?,齐王展示自己的谜面时,姜嫔微微蹙起了眉,显然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齐王的谜面是“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 忧,象喜亦喜。”明裳拧眉思索,齐王很快给?出了答案,“镜子。”
他略一思忖,往上?首銮座的帝王而望,不动声色地?捻了捻那张字条。
镜花水月……
齐王答完灯谜,折低了腰身,恭敬地?敬过酒水,坐回席位。
到?暮晚,上?元宴散去,那株辟寒犀最终落入了一宗室亲王之手。那亲王态度随和自然,玩笑说要拿回去送与妻室,引得别的宗亲调笑打趣,皇室宗亲中,倒少见这般爱妻之人,那亲王也?不恼,反而以此自喜,引得命妇中不禁有人颇为艳羡。
到?了暮晚,今儿正?月十五,圣驾要歇在皇后宫中。
月如银盘,悬于?垂幕。
皇后拆了繁琐的发饰,沐浴后,挥退了宫人,走到?床榻边坐下,男人倚着身,正?垂眸把玩着拇指的玉戒,黑长?的眼睫如根根直立,遮挡住了眼底的眸色,叫人看不分明,夫妻十载,或许,皇后从未看得分明。
她含声,“皇上?既已决意册封宓才人贵人位份,臣妾想,宓才人进宫一年,无子封了贵人,难免伤了旧人的心。不如皇上?借此,提一提宫人旧人的位份,以昭示皇恩。”
旧人进宫已久,皇上?于?六宫位份鲜少上?心,皇后的顾虑并无不妥,她意思也?不止于?此,宓才人无子到?贵人位份,待她日?有孕,更不知凭借圣宠,是否要到?妃位。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既有责任主持六宫,也?不愿意见六宫有一人太盛。
她需要有人,牵制宓才人的圣宠,而如今来看,尚未有新人选秀,后宫里唯有两人能与宓才人相?较,唯有生了景和公?主的杨贵嫔,只是杨贵嫔近日?来的性子,好似愈发不得这位的喜爱。若非杨家尚有从龙的功绩,又诞下景和公?主,怕是早没了这般的底气?。杨家已经遭贬,杨贵嫔要是再不醒悟,怕是好日?子也?要到?了头?。
李怀修目光低垂,声线平静,“皇后是要为昔日?旧人讨一份皇恩,还是认为朕待宓才人的恩赐过重,已有失偏颇。”
皇后脸色微变,倏忽起身跪到?地?上?,“臣妾并无此意。”
李怀修慢慢抬眼,并没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从王府出来的嫔妃跟了朕许久,加封也?无妨,只是不必将今日?殿中二人算在此内。”
殿中二人有谁,皇后心中很快清楚,便是针对于?宓才人的柳徐二人,徐答应是新进宫的人,本就不在此列,倒是柳美人,竟也?未借到?柳侧妃的情分。
她似有迟疑,温声请示:“还有一人,嫔妾不敢擅做决断。”
李怀修掀起眼皮。
皇后斟酌着,仍是开了口,“杨贵嫔诞下景和公?主,皇上?是否也?要一同?晋一晋位分。”
李怀修面色冷淡,“不必了。”
“她如今的性子,尚担不得再高的位分。”
皇后神情微顿,稍许,垂眸应下声。
第055章 第 55 章
丽景轩
柳美?人?回寝殿后发?了好一通火, 殿内用的瓷盏茶具摔了大?半,满地狼籍,宫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垂着脑袋, 不敢出声。
伺候柳美?人?久了的宫人?都知晓主?子因何事恼火,如今的丽景轩不复从前?, 顺湘苑的宓才人?颇得圣宠,风光正盛,而自家主?子去御前?几回, 竟也不见皇上一面,可见是愈发?落魄。宫人?心底哀凄,有心人?已经开始琢磨寻一个新的主?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有宓才人?在, 跟着柳美?人?, 怕是再也出不了头了。
柳美?人?心口起?伏不平,攥紧了鬓边拆下的珠翠,越想越气, 反手掷到地上, “彩芸!”
殿内前?面跪着的女子,乍然一顿,那女子梳着寻常的宫人?发?髻,颊边却敷了厚重的脂粉,又?用挽起?的黑发?做掩, 远远看着与寻常人?无异,倘若走近了拨开掩盖的黑发?, 便?会骤然一惊。少?女原本细腻的嫉妒布了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
丽景轩中,最先?跟随柳美?人?入宫的婢女因玲珑貌美?,生了别的心思,柳美?人?发?觉后,便?是交给彩芸,不动声色地处理了。在这宫里,想要一个奴才消失,法子实在太多。
彩芸做了柳美?人?最亲近的大?宫女,仗着近身服侍主?子,常日便?欺压下面的宫人?,跋扈过人?。
彩芸知道,宓才人?未存好心,她也更痛恨柳美?人?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对柳美?人?忠心耿耿,柳美?人?说将她打发?,就将她打发?了,她脸上这道疤,刚落下的时候,她哭着去求柳美?人?请太医帮她诊治,柳美?人?却只是厌恶地看了一眼,叫她滚开,免得沾染了晦气。她在柳美?人?眼里,许是连狗都不如。更何况,顺湘苑的宓才人?得宠日盛,又?与柳美?人?不对付,柳美?人?在这宫里,也剩不下多少?好日子。
彩芸恭敬地上前?,敛去眼底怨色,劝道:“主?子何必动怒,宓才人?倘若真的得宠,圣驾今夜也不会去了坤宁宫。”
“皇上今夜要去那个宓才人?那儿还得了!”柳美?人?横眉竖目,瞪她一眼,“逢上十五,宓才人?再受宠,也不能让皇上乱了祖宗规矩!”
彩芸低着头,意有所?指,“正是如此,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些人?恃宠而骄,皇后娘娘总要去管教一二。”
柳美?人?倏忽哑声,眸子微眯了眯,盯着面前?恭敬无比的彩芸,忽而嘴角勾起?,“你去外殿这么久,长进了不少?。”
彩芸轻声道:“奴婢都是一心为了主?子。”
这番话,给柳美?人?提了个醒,今儿是皇上宿在坤宁宫,倘若顺湘苑闹起?来,宓才人?恃宠而骄,勾去了皇上,皇后娘娘能不恼吗。皇上明面不说,也心知肚明,慢慢也就生出了厌烦。
柳美?人?一想到宓才人?遭皇上不喜,六宫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就心生痛快。
她正要吩咐彩芸去办这件事,扫了眼彩芸脸上的疤,不觉拧起?眉,便?招来地上跪着的宫女,吩咐了几句。
彩芸将柳美?人?变幻的神色看在眼里,愈发?心寒。
那宫女自是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听了吩咐,便?匆匆出去传话。
柳美?人?洋洋自得,对着妆镜轻挑唇角,“宓才人?,我这可是在帮你啊。”
“梳妆吧,去瞧瞧宓才人?身子可还爽利,”
彩芸应了声是,她顿了下,似是记起?什么,迟疑道:“奴婢还有一事。”
“昨日上元宴,正是妙清当值,有人?看到徐答应宫里的人?与妙清说了几句话,却不知是什么,只是那妙清看起?来极为感激。”
柳美?人?得意的表情僵硬住,慢慢变得扭曲,“好你个徐答应,果然是你暗害于?我!”
“待收拾了宓才人?,我再来收拾你!”
明黄跳动的烛火中,彩芸轻敛下眼,熟稔地为柳美?人?簪好发?间?的珠翠钗环。
……
天幕沉沉,月银如雪。
这夜辛柳当值,她捧着烛台,待散了夹袄的寒气,掀帘进殿。
明裳里着衾衣,外披雪白的狐裘,倚着镶花引枕,随意翻去一页手中的话本子。
殿内换了新的烛火,明亮些,明裳揉揉发?酸的眼睛,随意瞧了外面一眼。
“人?过来了吗?”
辛柳将明裳抱着的暖炉换了,俯下身整理微乱的弹花锦被,笑道:“主?子且放心,辛小五已偷偷去看,柳美?人?沉不住气,大?约不到半刻就到咱们?这儿了。”
这夜也是彩芸临时给明裳递的信儿,明裳并无准备,她并不喜旁人?擅作主?张,彩芸自作聪明,给了她一张投名状,却不知这番行事,已让明裳敲定了心思,即便?保住彩芸,也不会将她留在宫里。
如辛柳料想,没到半刻钟,殿外就传进了通禀,柳美人完全不复上元宴待明裳那般的刁难,反而先?规规矩矩地福了身子,态度极佳,“倒是巧了,宓才人这么晚竟还未安置。”
她眼眸轻转,也不让明裳说话,继而叹息一声,“宓才人上元宴得皇上加赞,料想此时是在想着皇上吧。今儿十五,皇上要宿在皇后娘娘宫中,是历来的规矩,宓才人?虽得皇上赞赏,升了位份,也得知道规矩,便?是委屈些,也不能让旁人说了闲话。免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宓才人?恃宠而骄,敢打皇后娘娘脸面呢!”
柳美?人?一番话,看似安抚,实则处处给明裳,嘴上说不是恃宠而骄,实则就是在说明裳恃宠而骄。
明裳看破不说破,便?也陪她演戏,弯月般的眸子期期艾艾,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她故意撑起?精神,似是一头雾水,微蹙眉,狐疑开口,“柳美?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儿宴席吃多了酒水,眼下睡不着,便?翻出几本书看看罢了。倒是柳美?人?,夜半三更,来我这顺湘苑做甚?”
柳美?人?一瞧明裳强装出的模样,心下拐了个弯儿,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这宓才人?当真惦记着皇上,夜已至深,谁会无事翻看闲书,宓才人?在坤宁宫看似懂事乖觉,原是装出来的。
如此一来,倒是让她省了功夫。
柳美?人?福至心灵,捏着帕子掩了掩得意上扬的唇角。
那厢坤宁宫熄了宫灯,殿内的主?子已然歇了,全福海在廊下打着瞌睡,耳边忽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守门的小太监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全公公……”
全福海瞌睡尽无,他不耐烦地掏掏耳朵,一个拂尘打到那小太监后颈,揪着人?离来槅门,压低声线斥道:“皇上娘娘都歇下了,发?生什么事,动静闹得这么大?,扰了皇上娘娘安寝,脑袋不想要了!”
那小太监也吓得不轻,缩缩脖子,被这么一说,腿都有些发?软。今夜御前?伺候到他轮值,夜色已深,他守着殿门本是要睡了,就听见坤宁宫外有宫女似有急事要擅闯坤宁宫,被坤宁宫的人?拦到了外面,他细听一耳朵,竟事关宓才人?。小太监回忆近日宓才人?的圣宠,犹豫下还是回来通禀。
全福海听得一愣神,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可思议地问道:“当真没听错?是宓才人?要请皇上过去?”
那宫女不止提了一遍宓才人?,小太监怎么会听错,“奴才听得真真的!确实是顺湘苑的宓才人?身子不适,要请皇上过去!”
“今夜皇上可是歇在皇后娘娘这儿啊。”全福海嘴里嘀咕,疑惑不解,完全不知道宓才人?这是唱的哪出戏,换作是别的嫔妃,他倒是可以理解后宫主?子们?争宠的手段,但今夜伴驾的可是皇后娘娘,皇上再宠着宓才人?,也不可能不顾及皇后娘娘的脸面,得罪了皇后娘娘,宓才人?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小太监一脸迟疑,“大?公公,奴才可还要禀告皇上?”
全福海没好气地甩拂尘打他后颈,“今儿你就不该听这么一遭!”
糊涂东西,该听得不听,不该听得还不知道装傻充愣,既被皇后娘娘宫中人?拦下了,便?由着去,总归不是他们?这些御前?伺候人?的错,偏生长了一双没用的耳朵,招惹祸事!
全福海本意是将这桩事瞒下,今夜也能安然过去,谁知那小宫女闹得动静大?,扰了合宫不安宁。
内殿掌上宫灯的光亮,全福海不得已,硬着头皮低声传话。
寝殿内,李怀修坐在床榻边,指腹揉着太阳穴,闻言,眉心轻跳了两?下,微淡地掀起?眼皮,“宓才人??”
全福海脸都要僵硬住了,伺候皇上这么多年,他对皇上的喜好也有几分了解,那些夜中为争宠借着生病的由头请皇上过去的嫔妃,有几个能落下好下场。他确实也没想到,宓才人?会做这种让皇上不喜的事。
他干巴巴地垂低下头,呼吸都放轻,“奴才确没听错,是宓才人?忽然身子不适,请皇上过去看看。”
皇后拂去垂在肩头的青丝,思量中无意抬眼,看清了男人?的脸色,她指尖微动,顺从了李怀修的心意,“宓才人?素来懂事,料想今夜确实身子极为不适,不如皇上过去看看,也好安心。”
圣驾深夜去了顺湘苑,文竹扶着皇后到坤宁宫门恭送了圣驾,夜风寒凉,文竹整理着皇后的披风,心中不解,“宓才人?身子当真不适,应去太医院请太医才是,奴婢未听闻顺湘苑前?去太医院的动静,倒是先?来请了皇上,大?抵也不是真的有恙,娘娘何必忍让,轻易遂了宓才人?的意愿。”
六宫嫔妃争宠,用身子不适截宠的由头实在多如牛毛,文竹不信宓才人?是真的不舒服,今儿十五,宓才人?大?抵就是借着上元宴出了风头,恃宠而骄,打皇后娘娘的脸面,她这时对宓才人?是有厌恶,本以为宓才人?虽有宠,却乖觉,如今来看,也不过如此,与后宫嫔妃并无不同。
皇后淡淡摇头,并不赞同文竹的话。
夜风太凉,吹得她忍不住咳了两?声,文竹面生担忧,皇后无妨地拂了拂手,她压下喉中的痒意,轻笑道:“宓才人?有意无意,皇上自有分辨,本宫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何况,她看得出来,皇上今夜,心思并不在坤宁宫,她知礼守节,反而能落个贤良大?方的名声,皇上近日待她的不满也会消去许多。
不过,宓才人?那般聪慧,能闹出今夜的事儿,她倒看不清了,这其?中,是有何缘由。
……
月明星稀,小太监尖着嗓子,高唱一声,“皇上驾到——”
柳美?人?落后宓才人?一步,她紧着手心,待见到圣驾,福了身子做礼。
见到柳美?人?也在顺湘苑,全福海先?是愣了一下,几度没反应过来,若非宓才人?也在这,他都怀疑是否进错了殿内,转念一想,宓才人?请皇上过来,柳美?人?能在这等着圣驾,也无可厚非。
李怀修下了銮舆,一眼看见了屈膝做礼,规规矩矩的女子,大?抵是在寒风里吹得脸色发?白,裹着厚实的绣花镶金丝斗篷,除去冻得发?白的脸蛋,看不出半分不适。
他淡淡移开眼,才看见了旁边一同跪着的人?,柳美?人?嫡亲姐姐是他在潜邸时已故的柳侧妃,柳侧妃性?子柔软,于?皇后丽妃一同入府,性?子最为乖觉,因她从不生事端有几分垂怜,只可惜因党派相争,受到牵连,有孕后到寺庙祈福,车马受到惊吓,不甚小产,他赶去时只听到柳侧妃抓着他的衣袖,要他救下这个孩子,然天不遂人?愿。念在与柳侧妃的情分,他御极后,由柳家又?送进一女,念其?是柳侧妃嫡亲姊妹,他给了她名分地位,但二人?终究不同。
李怀修推了下扳指,让两?人?起?来。
明裳扶着宫人?的手起?身,眼神疑惑,“夜色这般晚,皇上不在皇后娘娘宫中,怎么到嫔妾这儿来了?”
李怀修眼眸微眯,全福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忙上前?道:“宓才人?遣人?到坤宁宫传话,说主?子身子不适,请皇上过来看看。”
明裳讶异,“嫔妾身子不适,大?可传太医,为何要皇上深夜来这一趟。”
见时机已到,柳美?人?神色惊慌,涂染了膏脂的红唇抖了抖,抢声道:“宓才人?,分明是你与嫔妾说自己身子不适,要请皇上过来,嫔妾照着您的话做了,怎么宓才人?此时却要装起?傻,置嫔妾于?何地啊!”
全福海伺候在侧,惊得目瞪口呆。
“柳美?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在殿内正看着书,你便?忽然要见我,现下怎么变成我指使?你了?我要请皇上过来,何必要你去请?”明裳转过脸,十分委屈,美?眸盈盈如水,委屈巴巴望着眼前?的男人?,“皇上明鉴,嫔妾要柳美?人?去请皇上,哪能把皇上请得来。皇上不信,大?可问问嫔妾宫里的人?,嫔妾何曾找过柳美?人?,又?何曾说过自己身子不适?”
李怀修一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训斥她什么。
倒是柳美?人?听见这番话,气得都要呕出血,宓才人?的意思不是明晃晃地说自己不如她得宠!柳美?人?羞恼至极,想到今日这戏她还是要做下去,她一脸错愕,难以置信,气恼不像是装出来的,“宓才人?宫中的人?听的自然都是宓才人?的话,怎会问出结果?”
柳美?人?悲恸哭诉,“皇上,定是宓才人?计较上元宴嫔妾失言,折损了她的脸面,才有心算计嫔妾。嫔妾与宓才人?同住一宫,宓才人?位份又?高于?嫔妾,宓才人?遣人?这时候让嫔妾来顺湘苑,嫔妾本也有所?疑。直到宓才人?得寸进尺,竟假意染病,威胁嫔妾命人?前?去坤宁宫传话,嫔妾若是不做,宓才人?便?要去御前?,告嫔妾下毒加害她,结果嫔妾为宓才人?请来皇上,宓才人?却是自己全然不知情,反咬嫔妾一口,嫔妾实在委屈啊!”
柳美?人?编得一套好说辞,叫明裳都叹为观止,她不着痕迹地移开眼光,旁人?看时,只见她死咬着唇,泪眼盈盈地抹着眼角,似是叫柳美?人?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怀修多看了两?人?一眼,淡淡道:“罢了,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
柳美?人?眼底一喜,她本就不指望皇上彻查此事,夜色已深,皇上明日还有早朝,哪有心力耗费在这种小事上。她要的,不过是皇上慢慢觉得宓才人?恃宠生娇,厌恶了宓才人?,也要让皇后知道宓才人?得宠后是何等放肆。明日流言就会纷纷扬扬,宓才人?是如何倚仗圣宠,敢深更半夜,从皇后宫中请走皇上。流言多了,最后也就成了事实,谁会在乎那所?谓的真相。
可惜事实并不如柳美?人?所?愿,李怀修捻了捻扳指,吩咐道:“将传话的宫人?押进慎刑司,朕明日要知道,倒底是谁让她到坤宁宫寻朕。”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打得柳美?人?措手不及,柳美?人?脸色陡然大?变,她万万没想到,皇上会深究至此。
“皇上,那宫女是嫔妾宫中的人?,宓才人?当着嫔妾的面指了那宫女去坤宁宫,焉知不是要嫁祸嫔妾。”
见柳美?人?如此情急,全福海心里立马透亮,他觑了眼皇上的脸色,深更半夜披霜过来,换作是谁都要不耐烦,他顺着皇上的心意,赶紧结束了这事儿,“美?人?主?子放心,慎刑司刑法严苛,谁进去都要把真相吐个清楚,万万不能冤枉了美?人?主?子的!”
柳美?人?此时倒希望能冤枉了她,偏生,是她指使?的那小宫女,她怎会想到,皇上一句都不审问,就把人?关进慎刑司了。柳美?人?狠狠攥紧了衣袖,压制住心底的惊慌,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何故深夜给自己找罪受。
那小宫女听闻自己要进慎刑司,吓得两?股颤颤,双腿酸软,跌撞着跪到圣前?,泪水吓得扑簌簌流下来,砰砰叩头,“求皇上饶过奴婢吧,不干奴婢的事啊!奴婢只是遵了主?子的吩咐前?去传话,求皇上饶了奴婢吧……”
全福海没让小宫女把话说完,往后递了个眼色,两?个太监上前?,堵住小宫女的嘴巴,把人?架出了顺湘苑,小宫女瞪大?眼睛不停挣扎,双腿划过青砖地面,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现下这般情况,谁算计的一目了然,这般晚了,皇上压根儿也不想再掰扯这些杂事。
柳美?人?见小宫女被拖走的惨状,心头一颤,难得聪明一回,没再辩驳,她扶着宫人?的手,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屈膝福身,“嫔妾告退。”
柳美?人?这一招实在不够聪明,大?抵是以为皇上深夜过来,猜准了是宓才人?恃宠而骄,因宓才人?上元宴得一番言语,即便?不会惩治,心里也留下个疙瘩。看似遗漏重重,实则有几分胜算。可惜了,皇上今夜偏偏计较起?来。
待闲杂人?等都走了,李怀修才露出几分情绪,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脸色比刚才还难看。
明裳眸子泪光闪闪,“皇上这样看着嫔妾做甚?嫔妾才最是委屈,皇上深夜来嫔妾这,皇后娘娘心里不知如何觉得嫔妾没规矩!”
“这话你也敢说!”李怀修沉着脸斥了一句,见她脸蛋发?白,鼻尖冻得通红,薄唇微抿,拂袖进了内殿。
全福海眼瞧着两?位主?子进去,那坤宁宫传话的小太监巴巴凑过来,摸不着头脑,“大?公公,皇上今夜可还要回坤宁宫?”
这小太监蠢笨不堪,也不知怎么进的乾坤宫,全福海记住了这人?,明儿个回了御前?,赶紧把人?换了,免得给皇上碍眼,办错了事还要他顶着。
全福海一拂尘打回去,“主?子们?的事儿,不该问的就闭紧了嘴,小心哪天脑袋掉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
宫灯晃着晕红的光亮,摇摇曳曳的映出男人?深沉的脸色,李怀修倚着窄榻,指腹一下一下推着雕镂云纹的白玉扳指,手边放了一盏温水,那只柔荑捧着瓷釉的杯口,细细柔柔,“夜深不宜饮茶,嫔妾吩咐宫人?煮的温水,皇上喝下驱驱寒气。”
女子的声音也柔,又?柔又?娇。
李怀修接了瓷盏,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边缘,黑长的眼睫掀起?,轻嗤了一声。
今夜这事儿她若是不知道,又?怎会任由柳美?人?深夜到顺湘苑。这女子心性?聪敏,即便?非她有意设计,在他来之前?,她必也察觉出了不对。
李怀修没去看女子的脸色,垂眸,抿了口手中的温水。
他看得清楚,只是懒于?分辨计较。
明裳确实有些心虚,但她也不觉自己有错,彩芸递信之前?,她也不知柳美?人?深更半夜还想着算计自己。
皇上已经对她起?疑,明裳自然不能和盘托出,也不会说自己完全不知情,只会让男人?生厌,最好的法子,便?是半真半假,七分真三分假。
明裳满脸无辜,轻咬了两?下唇瓣,支支吾吾地开口,“柳美?人?深夜到嫔妾宫里,嫔妾确实察觉到了不对,一面托住人?,一面遣宫人?打探,很快便?知道,柳美?人?竟然去坤宁宫请了皇上,所?以……”
李怀修眼皮子抽了抽,“所?以你将计就计,也不告知朕真相,由着旁人?骗朕过来?”
明裳红着脸,极快争辩道:“嫔妾可没有骗皇上过来,犯下欺君之罪的是柳美?人?,皇上要降罪尽管去惩治柳美?人?。嫔妾怎敢得罪皇后娘娘,只是嫔妾再让人?拦住那宫人?,已然是来不及了。”
李怀修眸色深深,盯着她,冷“呵”了声,“是来不及,还是你自己也想借着柳美?人?的由头让朕过来?”
这女子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她倒是大?胆,不知道他最忌讳后宫争风吃醋,为争宠不择手段,她倒是也敢。
诚然,明裳确实藏了这么点儿小心思,上元宴,她误打误撞哄得龙心大?悦,自然也想在私下中表现心意,讨一讨这位的欢心。因今夜是十五,她可不愿意得罪皇后,柳美?人?既抢着给她背锅,她自然乐得收下了,这位心里清楚,仍给她做主?查明实情,可见是没真的恼她。
晕红的光照着女子的面颊,大?抵是知晓他今夜会来,妆容虽未加修饰,却也藏了几分心机。鬓发?间?只斜簪着一只海棠步摇,长发?披散,未施粉黛,两?耳却挂了一对儿小巧精致梨花耳坠,随着女子的动作,荡来荡去。
明裳被看穿了心思,便?大?大?方方地承认,精致的小脸往前?一凑,眸子眨巴眨巴,叫人?心猿意马。
李怀修下意识拨了下拇指的白玉扳指。
女子红唇轻启,吐气如兰,理直气壮,“皇上既然知道,还来嫔妾这做什么?”
闻言,殿内寂了一寂。
男人?的那张脸瞬间?黑如锅底,怒色骤现,他来她这儿,自然是给她脸面,倘若他转身就走,明日宫里要怎么议论于?她,他为她考量,她倒好,竟还敢招惹他生气。
不待他发?火,那女子又?蝴蝶般地扑到他怀里,柔荑去握他的手,抚她脸蛋,娇软的肌肤嫩得跟豆腐似的。两?瓣红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分明胆大?包天,偏生这张脸讨喜得紧。
“好嘛,嫔妾确实藏着私心,嫔妾想皇上了,想要皇上来嫔妾这儿。”
“皇上责罚嫔妾吧。”
“大?不了嫔妾就挨一顿板子好了。”
她美?目弯弯,微微娇喘,一颦一笑,千姿百媚,看得人?心神荡漾。
李怀修微拧眉,一时竟不知是该训斥这个没个规矩的女子,还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耍这个小性?子。
他伸手捏住了女子的脸蛋,指腹摩挲,“这么想要朕赏你板子?”
“嗯?”
男人?尾音上量,眼神似是在琢磨要打她几板子才好。
明裳见男人?当了真,美?眸霎时瞪圆,惊恐地咬紧唇珠,滑腻雪白的脸蛋活像一颗剥了颗的荔枝,水灵灵的诱人?,那只小手扯了扯李怀修的衣袖,盈盈如月,“嫔妾……嫔妾说着玩的,嫔妾怕疼,皇上要责罚嫔妾,换个法子吧。”
李怀修嘴角微勾,松了手,轻嗤,“不疼还算作责罚?”
明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算的,算的……”
那双盈盈泪目,似是真的怕他一个动怒把她拖出去打板子。
李怀修忍俊不禁,一时竟觉得这女子实在可爱。
男人?故作严肃状,板着脸,狠狠又?捏了一把那张触感滑腻的脸蛋,淡声,“罢了,今日责罚朕姑且留着,来日一起?同你再算。”
明裳见李怀修不再计较,便?放松下来,悠哉悠哉地窝到了男人?怀里,想了想,又?觉得不该让男人?在心里给她攒这么一个账本,于?是又?抬起?头来,巴巴地望向面前?的人?,肌肤如玉,面庞似雪,她蹭蹭身子,主?动献上两?个甜香的吻,软磨硬泡,嗔怨撒娇。